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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流杯客-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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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是好皇帝,也爱其子。朝代初立不过三十年,好皇帝总是要忙得厉害些,所以也只会对太子说一句“颢儿乖,听你母后的话,你母后总是为你好的。”皇帝不肯放松手中丝毫权力,事必躬亲,如此勤政必然累极,当然也没活太久。
  皇后好妒,爱皇帝爱得实在深刻,容不得皇帝喜欢旁的人,有秦颢已忍到了极点。山陵崩,皇后想着自己要是再活着,等帝陵一但封上,她便不能和皇帝死而同穴,这么一想什么再不怕什么便坦然自缢了。
  若说皇帝死,秦颢实实在在伤心了许久的,直到死也记得自己的父皇,当然还有那句听烦了的、时时回响在脑中的——“颢儿乖,听你母后的话,你母后总是为你好的。”
  但母后薨逝后,他只伤心了月余,便再也记不清那个女人的长相了。或许是记着的,看见琴与箫时总能想起美妇人眼神凌厉,想起那双细白的手,指如春葱,却是他的噩梦。
  若说美妇人是他的噩梦,公孙少微就是他一辈子都不愿醒的美梦。秦颢从不唤公孙少微一声老师或太傅,只是叫他哥哥,少微哥哥。
  秦颢喜欢胡思乱想,不喜欢做皇帝,想把皇位送给自己的叔父平荒侯或者鹿里侯,可公孙少微想当帝师。秦颢自己想了想,他喜欢公孙少微,公孙少微有才德,又十分得先皇信任,有他治国总是无错的。再说秦颢自己不想当皇帝,万一平荒侯或是鹿里侯以为他有诈胡说,一登基再把他偷偷杀了,是很惨的事。
  公孙少微给秦颢当了三年老师,秦颢单纯,什么都不必说他便可知秦颢的心事,凡事都依小皇帝,看他不喜欢待在宫里,大兴土木修了野良御苑。秦颢欢喜得不得了,搬去了野良御苑的风露院,一甩手再不理朝政。
  秦颢若是干了什么荒淫无道天理不容的事也好办,可他只是在风露院中闷头作画。麟趾馆藏了一套王都十三景图轴,倒不是哪位画师的心血之作,是皇帝亲自画出的精妙景色。秦颢若是画师,必独得天下五分才气,丹崖玉树、苍山云壑、龙潭秋瀑,槐荫唤雏、蓼龟出水、双猫窥鱼……无论风物花鸟,画中春秋一一神韵特秀,远视春去花还在,近观人来鸟不惊。
  秦颢唯一未听公孙少微的一件事,便是娶了比他大十岁的皇后宋婵。不是宋婵太美——谁都没秦颢眼中的少微哥哥美,只是秦颢听烦了大臣们的唠叨,嫁娶的大事对十五的孩子而言如同儿戏,宋婵待他如同姐姐一样好,又有才学。秦颢是单纯的孩子,只是觉得娶了宋婵一可以辅佐朝政,二可以说说心事,娶了也十分划得来。
  宋婵是先后的外甥女,长得自然是不丑的。秦颢六七岁时常被陪母亲进宫的宋婵抱在怀里吃糕点,或躺在宋婵膝上数星星,宋婵长得温和亲切,人大度说话也温柔,所以他对宋婵还另有一种对母亲的向往。
  他亲自为宋婵画过一幅画,画的是记忆里的年轻宋婵,十六七的好年纪,垂鬟分肖髻上斜插了一支颤丝蝴蝶步摇,珍珠流苏很长,水色坦领上襦,再一件绣了紫藤花的藕荷色坦领半臂,琉璃绀褶裙被风微微吹起,多宝禁步的玉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几声。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
  秦颢并未为公孙少微画过画,因为喜欢,画出来总觉不及他眼中的、心底的、面前的人。宋婵住在宫里,秦颢住在御苑,其实见面不多,见了面秦颢也只是躺在宋婵膝上和她说一会孩子气的话,公孙少微却为此吃了醋,后来秦颢便不怎么回宫了。
  那时使他放心的,从头至尾只有公孙少微一个;能和他肌肤相亲的,从头至尾只有公孙少微一个;得他全心全意爱慕的,从头到尾只有公孙少微一个。权倾天下,不皱眉便可给他,天下不及心中所爱。
  秦颢作画腻了,公孙少微的确心细第一个察觉了,说他的颢儿只要一直高兴就好,便为他又修了绛台。秦颢于是搬到了绛台住着,拿了弹弓和珠玉宝石的弹丸从台上弹人,以观人躲避弹丸为乐。
  父皇最看重的江山由他最看重的人看着,不会有错的。
  直到洪顺二十六年季夏初六,平荒侯以帝王无道大兴土木重徭役、苛捐杂税厚伤民为由起兵造反,秦颢才知道他的江山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上天如青铜,下地如火坑,天地之间是吃人的熔炉。
  他从王都往鹿里而逃,天旱灾作,路遇几州饿殍遍地,草秃树无皮,人食土充饥,而有数百野狗食人饱腹。他在马车中喝着粥,问公孙少微为何百姓不像他一样喝一碗粥,而是就那样活活饿死。公孙少微笑得开心,说他的颢儿果然是最聪明的颢儿,因为百姓没有颢儿聪明想不到要喝粥。
  出于性命的考虑,秦颢去了元州,元州之南即是鹿里,方便他与鹿里侯借兵。到了元州秦颢戏言说想吃橘子,公孙少微从来把他捧在心尖上,听完处理了政务便出去为他找橘子去了,夜里还未回来,秦颢很是忧心。
  宋婵比他还忧心,终于忍不住叫出来秦颢给了他一耳光。秦颢是很敬重宋婵的,任宋婵把他拽到最后几位忠心的大臣面前跪了半晚。宋婵早该这样,也不至于今日。
  公孙少微为何姓公孙?他本是前朝太子的孙子,阮朝不灭就该是公子王孙。宣朝灭了前朝吴室,公孙少微便以公孙为姓,从今往后只羡天下苦,自小就为复仇而活。他说自己是习州人,这的确算不上假话,阮朝起于习州。公孙少微知复国已难,求的只是灭了宣朝,不论后世谁再能当上皇帝——反正江山不再姓秦就好了,若是姓吴就再好不过。
  公孙少微先是与边塞蛮荆樗娘子国相通,而后改名换姓取信平荒侯,再得皇帝宠信,得秦颢爱慕,最后祸乱天下。
  他负世人,使天下崩,心中快意无限,还要多亏了一心喜欢着他的秦颢。
  秦颢只是不喜欢当皇帝,脑子不笨。跪了半晚心中麻木不知滋味,回来后先是冷落了公孙少微几日,公孙少微自然不高兴了,把他按在床上好好修理了一通。公孙少微说秦颢还小,是舍不得在床笫间折腾他的,若以往公孙少微这样对他,他只觉出公孙少微对他的喜爱之深,欢喜也来不及。
  “少微哥哥,”秦颢抹了抹眼泪,“你是喜欢我的罢。”
  “我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是颢儿。”公孙少微亲了亲他的耳垂,“我今夜有些过分……今夜颢儿的脸怎么这么白?感觉没了血色,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没了血色……因为我本来就是要死的。”秦颢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听着像极了撒娇。
  “别这样说,要死也是我先,自私些把永失所爱的悲痛留给颢儿。”
  秦颢没有应他,隔了一会却又出了声,“一个人若是恨什么人,如果报了仇,是不是也不会再迁怒他人了?”他闷闷的问。
  “怎么想起问这个,颢儿不用想人心的险恶,因为我护着你,你不会知道的。”公孙少微笑了,烛花却跳了几下熄灭了。
  秦颢不看也描摹的出公孙少微的长相,公孙少微的笑更是印在了心底——公孙少微长得本就英气,仿佛将世间的所有风月都聚在了眉尖,面容清正不带一丝邪气,笑起来更是有爽朗倜傥的情态。
  “你记得你说过的。”秦颢说完拿被子蒙住了脑袋,任公孙少微怎么扯都不松手,眼泪湿透了被衾。
  孟秋廿三,公孙少微去了鹿里与鹿里侯相商出兵之事,不知带了几分真心。
  夜半公孙少微还未回来,公孙少微不欲秦颢与宋婵相见,将宋婵的住处安排的远,但公孙少微并不限制他,秦颢是很自由的,给少微哥哥留了信跑去了宋婵处。
  月已经不是圆的了,但是今夜没有月亮,夜凉河汉截天流,繁星鼎沸。
  秦颢长得美而和善,被公孙少微哄得太好,眼睛也如孩子般澄澈。今夜着了正红色大袖披风,披风衣摆上绣着金蕊白芍药,白玉金项圈,乌发半束半散,只一条红底银鹤发带,除了华贵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姐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天下。”他说着哭了起来,带着绝望的悲痛。
  宋婵听了心疼,赶紧替他擦了眼泪,“不,只要颢儿想,你想做个好皇帝永远不会晚的。”
  “嗯——”秦颢憋着泪转了转眼珠,“往后若有一人还记得颢儿的好,也不妨颢儿来这世上走一遭啦。”说完自己笑了。
  “我记得颢儿的单纯。”宋婵也笑。
  “姐姐,我该走了。”秦颢忽然想起来什么般,把包着玉玺和衣带诏的小包袱交给了宋婵,“姐姐,你等天明了再看,这里面有颢儿的小秘密,答应我。我……以后都讨厌太傅了,但求你还是宽容他一些……只是你不要杀了他伤了他……”
  “好,我今夜不看颢儿的小秘密,颢儿是大孩子了呢。再说你的少微哥哥,我哪是这么心狠的人?”宋婵说完立刻摇了摇头,“不,我是想杀了他,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敌不过吴少微的手段。你护着他,唉……”
  “对不起。”秦颢默默念了几遍,忽然跪了下来朝宋婵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姐姐,是我耽误你这一辈子了,你往后喜欢谁就和他在一起罢……江山呢,姓什么都一样,只要百姓过得好就好……可我连粥都不能让他们喝上,真是千古恶人。”
  “快起来!”宋婵扶起了秦颢,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明日是你的生辰,我去看你,给你带鸡子羹。”
  “我回去了,姐姐记得我的好啊——”秦颢忽然亲了亲宋婵的脸颊,甜甜的朝她一笑。
  “一定。”宋婵看着他翻身上马朝他挥了挥手,“自己骑马路上慢些。”
  “嗯,我……是真的走了。”秦颢抬头望了一眼天,一朵云如破絮般散开,漏出几点星光,与他眼中强忍着的水光相映,他打马离去。
  是离去,是归去,唯独不是回去。天将明时秦颢骑马到了浮山,劳力又一天开始为他修着百年后的长眠之处了。
  秦颢掏出令牌来,人们呼啦啦跪下了一片。
  “你们都走吧,我想自己看看我的帝陵。”秦颢说着走进了地宫,墓道尽头大门之上的朱雀鸟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带他扶摇直上。
  “阿固,”秦颢转头对一直跟着自己的侍卫说,“你也出去,这是我以后长眠的地方,你不可以进去。等我出去了,记得提醒我和少微哥哥说一声我喜欢他。”
  “嗯。”侍卫应了,没再往前走。
  秦颢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他整了整衣袖,静静站了一会。他累极了,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任泪水大滴大滴滴落也懒得擦掉。
  终于歇够了,他又站起来。
  他再也不会和公孙少微说一声喜欢了。
  染血的匕首掉到地上,在黑暗中一闪寒光。这是秦颢第一次杀人,他很满意,因为自己杀了一个千古昏君。
  衣带诏上写的清楚,皇位……就传给宋婵了。
  他早死,帝陵一封上便没有宋婵的位置,宋婵不该是他的。
  秦颢觉得自己没力气再想了,脖子很疼,不,不只是脖子,浑身都疼。最后他却又忽然想起了公孙少微,其实他是画了公孙少微的,这幅画才画没几日,在他的袖中,也染上了他殷红温热的血。他怕黑,想让公孙少微陪他。
  一切都安静了,是很安静的长眠。
  此后至宣朝覆灭,再无比秦颢年纪小的皇帝,也再无比他享国日短的皇帝。
  几百年风云,地底的人再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黄昏风寒,撞击着大钟悲鸣,孤鸦立在华表上趾高气昂地张望,帝陵前的石像生被雨水雕琢打磨得面目全非,像极了……被后人怀着恶意揣测的愍帝。
  生死明明只隔了一层黄土,善恶是非皆不能再被看清楚。愍帝,或许的确是个荒唐的皇帝罢,至于是否淫逸无道,后人哪还知道。
  立在华表上的孤鸦叫着飞走了。
  愍帝,的确是个荒唐的皇帝。

  郑琰番外:思慕

  红泥暖炉杯酒温,窗外雪纷纷。
  临近年关,麟趾馆修缮了一年的书画,年前好忙几日把东西往各阁馆印社交了,终于皆落得一身轻闲,也同往年一般十几个人聚在一起聊上几句。聊完再回馆中贴了封条,一年就算到头了。
  郑琰心不在焉的拿银夹翻了翻炉上烤着的肉,薛常玉唤了他几声看他没反应,董判士便用公筷从铜火锅里撷了涮好的嫩羊肉夹到了他的碟中。郑琰终于反应过来向董判士道了谢,却端起酒盅饮了一口。
  “郑大人想什么呢?”王修撰笑了笑,“这满屋的热闹,唯独衬出郑大人的遗世独立,我等俗人享得宴酣之乐,郑大人却是要不食人间烟火了?”
  “少取笑我了,昨日没睡好,刚刚又贪杯多饮了些,闷得慌。”郑琰无精打采的道,眼中带着微微的醉意,颊上也显出极浅的胭脂色,“刚才我废话最多,逗得各位笑得开心,便先动筷独自吃了好些。香糟鸭翅、韭黄虾仁玲珑饺子之类的半碟子都被我吃了,现在轮到最好的,我却失了胃口,唉——权当是为董判士省一些罢,咱们董大人是最懂如何吃火锅。”
  “你又埋汰我。”董判士朗笑了几声,“看你是想着别的,不稀罕我们几个老头子,得,那就放你先走罢,一会我们几个去贴了封条。”
  “我是真的晕,那便再好不过,就等董大人这一句。”郑琰站起来披上斗篷便推门出去了,“诸位吃好,我先走了。”
  “看看年轻人的心思,老喽。”董判士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朝王修撰晃了晃,“来,王老弟,咱们吃着。一会行酒令,输了罚三杯。”
  郑琰走过回廊才发觉未带伞,风吹雪斜斜落到了黑底银线绣萱草的斗篷上,走到门口小二上前问他,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并未接过纸伞,天地一片清静,百无聊赖却觉得酒醒了不少,于是出了酒馆慢悠悠往西边的清静处走了。
  天是铅色的天,废园坍亭,倾塌的柱子红漆剥落,露出棕裂的木头,散落的瓦片被雪覆住。骨里红枝斜木横开在坍亭旁,寂寞的等一位佳人,嫩手折暗香。或等一位郎君,玉容胜雪鸦发滑,倾身细嗅梅花。
  郑琰站在花前垂着手,风里依约有梅花的香气,他懒得动作就这么呆呆立着,看着眼前的花思绪也不知逸去了何处。
  有人打着伞冒雪而来,骨里红要等的是这位嗅花的郎君。来人的双目上缚了白缎,银冠只将发拢在一起并不束起,乌发顺如马尾自在的垂在身后,身上的鸦青底鹤氅裘面上绣了只出于白浪翔于火云的蓝翅红翎毕方鸟,下巴隐在白狐狸毛领中。
  废园之中人兽迹绝,寒蓬夕卷古树云平,郑琰只见过光脚布袍的和尚和着掌念着佛号经过,而如今的来人身后是雪身前是花,郑琰带着醉意看着他,只觉他是蜕解俗骨出于八荒的山鬼,实在是惊艳非常。
  “可有人在?”来人扶着竹杖站在花前问了一声,声音沉稳,只四个字足以蛊惑人心。
  郑琰起了逗弄的心思一直不做声,任凭睫上挂了雪珠,生怕一眨眼不见了面前的人,只是不知那人眼中是如何的风采。
  来人手中的竹杖探了过去,郑琰挪了一步,那人便轻笑了一声。
  “公子躲了这么久,可是要欺负不才眼盲?”
  “你……这样就能听出来我是男子?”郑琰掸了掸肩上的雪问他,“在下……”说着心思一转道,“在下修竹,只待公子折梅相问。”
  “不才舒如眠,未闻公子名姓,失敬了。”舒如眠勾着唇角道,郑琰简直移不开眼,只庆幸自己未报上真名姓。他与舒如眠从未谋面,神交……不,是相互嫌弃已久,倒是从未想过舒如眠的长相。
  王都有酸甜词画,酸梅公子舒乐师,甜杏郎君郑校理。舒如眠善词工,能制曲,乐坊前一株酸梅树,便得名酸梅公子,想来也是贴切的。至于郑琰这甜杏之称,却与麟趾馆的杏树无关,提起反让他有两分尴尬。
  郑琰修补书画的手艺承自郑母,但不及郑母。
  若问郑母什么最多,非胭脂非钗环,而是各种纸。不论覆背补书的六吉棉连纸、赛连纸,刊印书册的美浓纸、桃花纸,还是制书皮的撒金纸、磁青纸之类,种类之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郑母在郑家一手管着美成印社,社中老少无人不赞叹其手艺精妙——郑琰自知这手艺是一辈子无法超了郑母的,唯独作画还有几分可能,于是幼习工笔。郑母看儿子的兴致在此,特意把他扔到了王都拜刘鬯为师,郑琰可算是刘鬯于书画功夫上的关门弟子。
  刘鬯未收郑琰之前要他作画一张,郑琰顺手画了一枝过墙青杏,墙上青杏墙下鹌鹑,年少不羁还给鹌鹑画了对白眼,阴差阳错竟对了刘鬯的喜好。
  刘鬯问起鹌鹑为何白眼看青杏,郑母一下猜出了他的小心思便道:“我生琰儿时不知为其取何乳名,想吃甜杏便将他的乳名定成了甜杏。琰儿不服管教,看事心气高,还希望先生日后不吝心思多加教导。”
  画是好画,如今仍收在刘鬯家里,只是甜杏这个的小名,却也传开了。董判士几人都知道他这个小名,只是郑琰觉得不好意思,提起来总让他想起幼稚的往事,炎炎夏日里连着带了一个月的郑福斋冰镇酸梅汤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其实若只是甜杏郎君之称,万万惹不得郑琰与舒如眠至有你无他的地步。
  郑母不喜欢郑琰临摹别人的字,只说写字该有自己的风骨,郑琰便左手练得了仿字的好功夫,右手写字还是自己的字——不知谁和他提过一句,舒如眠说他右手的字“花枝敧斜终带软”,郑琰一听舒如眠暗骂自己写字女气,正好喝醉了,便想也不想说了句“他长得像女的,我只是写字软。”便因此二人结下了仇。
  这处有郑琰,酒宴上舒如眠应了要来也不会去。那处有舒如眠,就算他吹箫引来了凤凰郑琰也不稀得去看一眼。郑琰后来一想,舒如眠眼盲,似乎是点评不了他这一手字的,却也拉不下脸来认错。
  再者,酸甜词画酸甜词画,怎么就把舒如眠放在了前把他放在了后呢,所以这错是一定不能认的。
  “原来是舒乐师,舒乐师有雅兴,雪日嗅梅香。”郑琰笑了笑,觉得胸中不太舒服,便拿出白玉小瓶倒了一丸药吞了。
  “郑大人,不才不知你何时又改名修竹了呢。”舒如眠淡淡的说了一句,惊得郑琰差点被药丸卡住。
  “你能看见?”
  “不,你吃的药盖过了梅香,我嗅到了而已,为仇敌就要知己知彼——我知道郑大人随身带着药丸,不过一猜却歪打正着了。哎呀呀,我看郑大人不如学学我,五色令人目盲,郑大人的眼睛有与没有一个样,看不出我,大概也是看不清是非的。”舒如眠刻毒了他一句。
  舒如眠不说话,郑琰觉得这真是个人物,而舒如眠一开口却要气得郑琰想打人了,便反唇相讥道:“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想必于心于知也有聋盲,尚不及我等人。”说罢转身欲走,不料踩到了雪中的瓦片摔了一跤……好不尴尬。
  “郑大人摔倒了?”舒如眠弯了下身子问他,“可用我帮忙?”
  “不必,舒乐师只管幸灾乐祸就好!”郑琰气愤的说了一句慢慢坐起来,又觉得脚腕生疼。舒如眠不管他嘴硬,伸出手摸索了几下,终于抓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竹杖递到了他的手中。
  “我这个人言语刻薄,郑大人不喜我,我便说不上欣赏郑大人。可我好歹比你大上几岁,冰天雪地也不闻旁人的呼吸,不忍幼辈在此独自受苦,所以帮一把郑大人这个弟弟。”
  郑琰听完哭笑不得,舒如眠就这样直接把他认为弟弟了?虽说他的确比舒如眠小上几岁,却还是觉得白白给舒如眠占了便宜,因此倒不计较让舒如眠看了笑话后出手相助了——只觉得这算扯平了,他也理所应当接了舒如眠的竹杖。
  舒如眠拉着郑琰的手把他拽了起来,舒如眠的手在雪中显出别样的温暖,郑琰被他握着手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一丝丝的安心。
  “不放手吗,郑贤弟?”
  “……”郑琰抽回手自己拄着竹杖站直了,“谢谢。”他不情不愿说了一句。
  “你这性子倒是可爱,”舒如眠道,“别扭又有趣。”
  郑琰对着舒如眠翻了个白眼,却听舒如眠接着道:“我猜你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对是不对?”
  “你是不是能看见的……”郑琰无奈的道,“还是我这人真性情,被你摸了准?”
  “我虽谈不上喜欢你,却没有不喜欢你。”舒如眠忽然侧首认真地对他道,音如醇酒,倒使他醺然。
  “本来是我先挑的事,想必那时我年少,难免言语间惹了乐师,还劳烦乐师费心记了这么多年。舒乐师吹箫吹笛吹筚篥,弹琴弹筝弹琵琶,我只会画与补两样,往后自然是先酸后甜,我亦心甘情愿再不争辩。”
  “没有怪郑大人的意思,只是想说清楚。劳烦郑大人带路。”舒如眠说着扶住了郑琰的肩膀。
  郑琰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容脸居然难得的红了,“那我往后可有幸一闻舒乐师的琴技?”
  舒如眠笑了笑,“你若不介怀,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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