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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丹心-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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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原本还打算狠下心肠,再催动片刻水属功法,先令喻炎心口伤处愈合,再驱寒意;可被喻炎这样追问,他一颗心霎时软了。
长睫掩映下,他那双眼睛因心绪激荡,一点点现出碧色。
传言青鸾翠眸,是烟绚碧彩,春色凝成,能照映世间一切人心;但这双剔透碧眸中,此刻只倒映着喻炎的影子。
喻炎有许多缺憾,落在这双眼中,居然分毫未见。
喻炎身上的一两分异彩,落在眼中,倒是映得满眼璀璨生辉。
以这双眼再看来路,忽觉乏味道途生香活色。两人独处的一时一瞬,都如一场奓靡之梦。
你看,水火不容,性情相悖,话不投机……原来这就是自己的道侣了。
令自己水深火热心盲眼瞎的这……这一尊良人,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过去在昏昧里虚掷,往后百年千载,哪有叫意中人再受寒苦的道理。
飞光心意既定,便悄声同自己选定的道侣说:“喻炎,我过去只送过你几枚炎焱果,还不曾送你什么特别之物。”
喻炎听得有些面红,急道:“卿卿,别叫我心里着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飞光定定回望着他,倏地笑了一下,口中竟道:“你不知道,照着我族里的规矩,若要结为伴侣,总得花二三十载筑巢。好财的取东海之珠为饰,好战的折蛟龙之角为枝,更有划海成疆、移山为岛、岛上种梧桐引醴泉的,总之是一方倾尽此身积蓄才识,筑巢引凤,备好厚礼,另一方才肯应允下来。”
喻炎恍惚间连伤痛都轻了几分,人强忍笑意,抚掌道:“飞光要搭个巢送我?你拿石头疙瘩木头块,随便垒一垒,我也愿意进去住。不对,是我也愿意花二三十年,为你搭好风光好气派的一个巢,只求飞光肯住进来。”
飞光听到这样缠绵的话,竟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我也想极郑重地送你一份厚礼。”
飞光仙君说到此处,手指轻动,腰间所系的两册玉简并一册残简飞出。
在这荒山当中,每册玉简,展开数丈。
凝为青玉,散作青光。
飞光将此光敛尽,揉碎,握住,轻声自嘲道:“你看,我悟出过这么多神通。”
他手中明德、本末、鉴世、天机四册神通,都揉过不分彼此的一团青光。
未见喻炎时,他想要修自身之明德,辨事之本末,鉴世之奇崛……
既见喻炎,他想窥探天机,知前因后事。
但再然后呢?
过去所炼神通,尽在手里,但飞光依旧不曾悟道。
道有三千,德绥四宇,当中哪一条是他的道呢?
飞光脑海中千百念头急转,不免想起近年的许多烦恼……他怕喻炎荒废修行,数十年一过就阳寿将尽;也怕喻炎生路不易,来日或疲劳或病老。
他怕水火灵根不合,而天道硬要左右;也怕屋檐飘雨,无干修士叨扰。
他若要悟道,只想悟一条可消解烦恼的大道。
待种种念过转过,前尘往事尽现,飞光忽然一怔。
他忽然在此关头,想起自己的一位寻常旧友。
那旧友曾在临死之前,将一册载满人道法则的书卷造物,双手相赠。
故友那时祝他:愿他多多参照,早日辟开紫府,蕴生一方世界……
是了。
他的大道,正是想辟一方世界。
80
飞光眸色微定,一拂广袖,祭出万霞山老祖昔日所赠的人道之书。
只见得那册心血凝结的书卷,高悬半空,景行行止。
飞光手握青光神通,每参详两眼老祖那半成之道,就雕琢片刻掌中华光。
随着他灵力驱使,手中青光变幻,渐渐重铸为一册簇新长卷。
过去种种神通,都化作新卷上的蝇头小字。
待卷面最后一字显现,长卷亦是有了彰明德行、知事本末、鉴察世道、参悟天机之能。
飞光贯通此生所得之后,人一寸寸合拢长卷。
再然后,便是新道初生。
随着一项项新生法则显现半空,一一罗列成文,四方天色骤变,鬼神惊泣,
喻炎在一旁看得真切,飞光所拟的这些法则,虽参详过半空那册人道旧卷,又与那册旧卷句句颠倒,竟是打算逆道而为。
他忍不住唤了句:“飞光——”
飞光仙君笑看了他一眼,拿手指一叩卷轴,卷中天地已成。
他左手托着这册卷轴,右手如摘星一般,挑选半空诸多法则,将其中张狂的、忤逆的、痴情的、凉薄的,逐条放入卷中。
老祖的那册人道之书说的是:为人之道,生死有命。但他想重定生死。
老祖书中说:应天道而行。但他想叫天道莫扰。
老祖想理清大道,令天下人可奉行。但飞光只要两人。
他只要这世间能有两个人的栖身之地。
天道不要管他,四季不要扰他,风雨雷霆莫来,俗世恩怨莫招。
也无需膏粱文绣,只要这一席之地。
只要这千万广厦中的一间。
没有时间流逝,能容得下一对道侣。
当飞光将最后一条看中的法则,打入卷轴之中,这逆世之道竟然成了。
喻炎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想:当真奇怪,飞光这道,竟与自己心心念念的大道如出一辙。
原来飞光也觉世上天地,不如意处太多,想另辟一方小小天地,将原本生死簿上生死,姻缘簿上姻缘都一笔勾销,自己拟定这天地的规章。
如此一来,他与飞光,岂不是成了同道之人?
飞光那头并未发现喻炎心中狂喜之处,他刚以一己之力开辟卷中天地,几近力竭,人缓了许久,才冲喻炎笑道:“你看,我刚辟好了自己的一方洞天。你住在里面,既不会冷,也不会痛。我带你去这方天地将养,可好?”
喻炎只觉一颗心都软了,定定地望着飞光。
飞光以为是自己口讷,声音又温柔了几分,细细劝道:“喻炎,你住在洞天里,闲来无事,就吃几颗炎焱果,将灵根修补一番,再不必受水属灵气摧折之苦,虽不如世间热闹……”
他说到此处,话音一顿,绞尽脑汁才续了下去:“虽不如世间热闹,往后你伤势无恙了,想去世间,我也陪你去世间。”
喻炎定定看着他,那双笑眸时隔良久,又弯作两弯弦月,眸中笑意再无隐瞒。
喻仙长这一笑,虽是喉头热血上涌,尝来满嘴腥甜……可那也是甜的。
飞光此时只剩下最后些许力气,只够冲喻炎伸出手来,再一次邀属意之人宿自己的天地。他极轻地问:“喻炎,你不是常常称我为道侣吗?我为你筑了这方天地,想拿这方天地送你。你愿不愿意,真真与我结为道侣?”
喻炎点了点头,又摇了两下,一面闷笑,一边拿袖口急急掩住嘴角。
在袖袍遮掩下,喻炎满口热血,急咽不止,断续淌入颈项间……这鲜血腥甜滋味,极像飞光蜜语甜言,漫山杂树乱草,恰如他心花绽处。
一时四下静谧,只有喻炎一个人轻咳闷笑的声音,他笑着问:“飞光是喜欢上我了?飞光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飞光原以为两心如一,从未料到有此变故。他一时之间,唯恐喻炎不应,唯恐喻炎不认,迟疑半晌,才抿了抿嘴,拘谨回道:“我也想将你,蕴养在我一寸心上。我大抵是这样的喜欢你。”
然而喻炎听了这话,却低声笑道:“可飞光这样的喜欢,跟我的喜欢不同。”
飞光被他说得脸色微白,连羽睫也轻颤起来。
只听得喻炎一个人道:“我那时极缺一只灵兽,一日日地等,将生平所有都押了下来,有幸换得了一个你。这辈子赊完后,下辈子也赊了出去,此后没有富贵前程,没有转世轮回,满心满眼,也只有一个你,”喻炎笑着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飞光问:“你看,我除你之外,一无所有,已押光一切命数,一切机缘。飞光,你猜我是如何看你的?”
喻仙长见飞光面露错愕,于是径自说了下去:“若要我自己分辨,飞光你……你之于我,乃不死之欲。”
如果这也能归作喜欢,称为情爱。
那么,此爱乃不死之欲。
他困在这不会熄灭的爱欲中经年之久,凉酒浇不熄,寒风吹不灭。
喻炎笑了许久,几乎要将自己体内鲜血咳尽,人微微歪着头,追问了飞光一句:“这样偏执的喜欢,飞光会害怕吗?”
好在,飞光不曾叫他多等,硬是牵住了喻炎的手。
仙君脸上隐隐怒色,不像是畏惧这离经叛道之爱,而像是怪他令自己担惊受怕。
喻炎依旧在笑问:“卿卿,当真不怕吗?”
他这句话,惹得道侣俯下‘身来,堵住了往后胡言。
卷上青光闪过,两人身形,至此隐没在林间。
81
凡人方生方死,草木方枯方荣。
转眼中,人世一遍遍春暖秋寒,韶光飞度。
起先数年,玄门听见万霞山此番巨变,好不惊诧。
又过十余年,便有人怀抱一腔游兴,来此凭吊访古,口中说起当年玉阶天宫恢恢道场,碧眸青鸾从天而落,恨不能一睹盛况。
但等到三五十年之后,除去稀稀几位亲朋,也开始少有人提及此事。
再复百年,已有修士看中此处灵脉,想在故址上另起宗门。
此后再一甲子,终见得当年入轮回重修的年少修士,领着几位亲朋故友,从此山御剑而过吗,意外窥见一册残损玉册,在山巅发出熠熠宝光。那少年拾得玉简,发现简中能窥见隐隐道宫虚影,但一时半会岂能参悟解封之法,于是笑笑也就作罢,又去逗弄身旁道友怀中的野狐了。
年光摧枯拉朽,俯仰之间,人间便是如此地换了天日。
待到两百年光景之后,喻仙长总算养好伤势,从二人洞天中出来,重新打量人间天地。
他素色道袍,腰缠铁剑,一个人走在乡间土路,衣履纤尘不染,俨然有出尘之意。
偏偏那张脸上生就一副剑眉笑眼,瞧来眉目可亲,又叫人难辨仙凡。
有许多孩童跟在喻仙长身旁,为他指路,听他闲话生平——
喻炎说:“哎呀,在好多年前,我也是你们同乡之人。”
他说:“我就在前方那条水沟里捞鱼,多少人跟着我一起下水,都不如我眼疾手快……以前走出家门,便有人赠我罗帕野花,如今入了道,有了道侣,自然是不成了。”
他三言两语旧事,就惹得身旁孩童哗然起来:“真好,真好!可惜如今那沟里没鱼了。”
当中就有孩童问他:“哥哥,入道苦吗?当真能自创天地吗?”
只听喻炎一一回道:“当然苦!你们要入道,千万不要自创天地。”
“我那相好的,创完天地自己就力竭了,进了天地一看,急得喳喳叫。”
“你问我为什么是喳喳叫……你这小毛头,等你有了道侣自会懂了。”
“你问力竭之人要如何养伤?就像咱们乡里人孵鸡崽一样养嘛,初初累得只剩一掌大小,喂得好了就胖些许,喂得好了就胖些许,最后展臂一抱还有余,比踮脚一够还要高……往后还能更大呢。”
孩童们听得更是雀跃,直问:“那天地初生,到底是什么模样?”
喻炎仿佛是心有余悸,一面走,一面叹气:“里头初时什么都没有,黑得只能看见眼睛。我捧着道侣,跟它大眼对着小眼。它又使不出力气,说不出人话,急得噙了一大泡眼泪——”
“但是它有我呀。我抱着它,常唱些小曲哄它。”
“等相好的换下绒毛,埋进土里,那地就实了。”
“我再把它放在我后颈上,一个人挖出河渠,取了它一滴泪,那河便成了。”
“我还是火灵根的修士,等我磕着炎焱果,把灵根补好,呼一口热气,高高挂上穹顶,那日头便成了。”
“又过了好些年,辛辛苦苦攒够翠羽,饰为床帐。”
“但这些还不够。想吃人间荤肉,就要从人间牯牛买羊;想要采药疗伤,就要从人间移来百草。总之是十分不易,十分辛苦。”
虽然一片混沌中,四目相对唯有彼此,再没有第二样景色……他自己是快活无比。
在孩童前呼后拥当中,喻炎如此每问必答,渐渐走到这条乡间土路尽头。
抬眼望去,隐约可见这喻家村山上,立着一代代人的新茔旧坟。多少儿郎披朱着紫,衣锦还乡后,总会来此拜一拜家里的长辈;纵然籍籍无名之辈,成家立业之后,也当回故里拜上一拜。
喻炎轻笑了笑,回头招呼了一番孩童,劝道:“我上山去看看。你们都归家去,都归家去吧。”
他劝了半晌,总算劝得乡童念念不舍散去。
到最后只剩下一名双髻女童,还跟着喻炎后头,极小声地问:“哥哥,我也想学道,明日`你还来吗?我住村东头,名字叫……”
喻仙长将手指竖在唇上,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噤声之意。
那女童这才发觉,那样热闹的一路走过,也无人知道他名讳,他也未问过任何人的姓名。
又或是这漫漫道途中,他除了自己那位相好,再未定睛看过谁,再未留心记过道侣之外的姓名。
把车水马龙的人世,活成那方二人天地。
只有两个人的姓名,就能串起此身世界。
会有人的一生,逼仄至此吗?
会有人的一生,癫狂至此吗?
女童如惊如惧,似懂非懂,直到喻炎要走了,才追上前两步,壮着胆子求道:“哥哥,那我,可以摸摸你肩上的青鸟吗?
那青年脸上头一回露出慌乱情态,双手连摇,眼珠子乱转,像是不知为何这孩童能看见。他竟有些结巴道:“你、你怎么看得见……我这隐匿幻术明明极灵验的。啊……恐怕是你年岁最小,才瞒不住吧。”
女童又觉得这位仙长像是凡人了。她挺起腰杆,细声问道:“哥哥,你这样抱着它,是它受伤了吗?”
喻炎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难得在人前腼腆,微红着脸说:“它会自己走,还会飞呢。我……我之所以抱着,自然是打算炫耀的。”
“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想扛着它,在大街上从街头逛到街尾。想了许多年,近年总算如愿了,果真……果真是十分快活。”
快活是因为,光天化日扛着青鸾,想叫人看到。
蒙上一层隐匿幻术是因为,扛着青鸾,不想它叫人看到。
人间百种烦恼,他一觞觞喝到尽头,苦涩尽去,已开始喝出甘甜之味。
喻仙长把这实话说出之后,低下‘身,摸了摸这孩童的脑袋,然后才叫肩上青鸟,爪子挪到自己右腕,长颈搁在自己肩头,左手随之一揽,把翠锦斑斓的一只大鸟抱在怀中。
喻炎笑道:“不能摸的,至多给你好好看一眼。你看,这是我的道侣……”
说着,又忍不住凑到青鸟耳边,用传音之术笑道:“飞光你看,这是我乡里,小时候莫约是活在这么个地方。旁边那座山,山脚那条沟……除了没有鱼,都跟过去一个模样。”
喻仙长站在原处,等女童饱过眼福,才有些谨慎地朝孩童挥挥手,慢慢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
人走出两步,回头一看,见孩童仍憧憬望着他,于是又挥了挥手,转身大步向前,嘴里随意呢喃起小曲,隐约听见他唱的是——
“我敬飞光酒一杯,玄门半载志已灰;
情天幻海忽得见,魄至黄泉又复回。
地网天罗留性命,刀戈剑弩莫能催;
元婴老祖何足论,某在青鸾翅上偎。
世间痴情俱不如我,天下风义逊君三分——
君为我伥,我为君傀;
我魂若散,君魄定追。
吾君吾君,此身为何?
其眸翠彩,其羽衾云;
其击搏海,其息兰薰。
喻炎喻炎,吾身为何?
一为浊酒,一为修神;
一为情种,一为狂人。
愿将这心一寸,赠给那意中人。”
歌到尽处,在这最后一名同乡孩童的眼中,就见到这古怪修士肩上的青鸟,倏地一瞬也化出人形,与他并肩携手,一同朝山中行去。
——全文完
注①:有点担心“不死之欲”被误读为“不想死的欲`望”,所以上一章后半段修了修,多加了几句,大家记得再倒回去看看。其实应该更像是“我永远不会熄灭,不会死去的,熊熊燃烧的爱欲”,类似这种感觉~
注②:身旁道友怀中的野狐,是之前会唱歌的那只小狐狸,唱“君为泉下骨,我为人世狐;君敬我以酒,我报君以哭”的那只。
注③:剑似今年有出版计划,一寸如果也有的话,wb说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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