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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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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拈起一缕黑发亲了亲,哼哼道:“这下舒服了?”
叶棠没回答,转而问道:“此前在洛阳,我总听东方远说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当时没想太多……但这会儿却突然很困惑,什么才叫‘正道’。”
“在他们眼中,你我二人恐怕如今这样就是离经叛道。”钟不厌道,心跳平缓,与他的节奏暗暗相和,“但以我之见,‘正道’即善恶之道,那小情小爱,实在不必登上所谓大雅之堂,作为衡量一人德行的准则。”
叶棠又问:“你也知道这样不对,那你害不害怕?”
钟不厌重新坐下后又搂紧他,袍子的衣襟都塞到两边,让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他在衣裳包裹中握着叶棠的手,冰凉凉的,连忙贴在自己心口去暖。
随后他才缓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之行止,何须旁人置喙!”
寥寥数言,却突然有了十二楼掌门杀伐果断的气势。西秀山向来不与中原的腐儒为伍,武道也好德行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他一早就告诉过叶棠。
心念微动,叶棠忽道:“人活一世,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到底怕什么?”
此言既出后,钟不厌贴着他的面颊似乎有点僵硬,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扭过头去顺着叶棠鬓角一路亲到唇畔,虎牙衔住一小块嫩肉磨了磨。
叶棠推他:“我今儿非知道不可,你少在这儿打太极!”
“我怕被人欺骗。”钟不厌耐心地亲着他,言语却冷了,“少时有个师兄对我极好,后来他骗我去山间,却是差点将我推下山崖,就因为师父即将传我折花手,他嫉妒不已——从那以后,我便十分害怕亲近之人骗我瞒我。”
叶棠不知说什么好,偏过头埋在他颈侧,默然不语。
钟不厌喟叹道:“小棠,你说得对,人心只偶尔会软。可我还是希望若有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骗我。”
叶棠轻轻“嗯”了声,算答他的话,却又道:“如果我是大魔头呢?我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骗你自己其实出身名门正派,那你怎么想?也会恨我?”
钟不厌缄默片刻,笑道:“你才不是大魔头。”
叶棠:“我如果真的是呢?”
钟不厌道:“那我便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左右世上少有人胜得过我了。”
叶棠笑他太痴傻,怎么可能跑得掉。钟不厌再不言语,某个念头辗转在唇舌间,一句“那你现在跟不跟我离开”将要脱口而出,叶棠却突然往他怀里缩。
于是所有话语都被他自己咽下,钟不厌问道:“怎么了?”
叶棠抱着他的背,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在此刻显得格外孱弱,含笑道:“下雪太冷,我想回去睡觉。没穿鞋子,你抱我回去罢?”
那夜小院中的灯一直点到了黎明才灭去,而雪也停了。
初雪来势汹汹,而后整个严冬,江南再没有下过雪。
第61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下)
(五)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叶棠拿了孤烟剑招摇过市,那样的一把重剑,负在身后竟也没有压垮少年肩膀丝毫。
只是没过几个月,他又对钟不厌说,孤烟剑用腻了,于剑法也一窍不通,他其实更喜欢那把长河刀,不知道钟掌门能否割爱。
那是在绿山阁的宴席上,叶棠仿佛十分钟爱这样的场合,而钟不厌竟也毫不犹豫,当场解下长河刀双手赠予他,自己转手向西秀山弟子要了曾经不做掌门时那把普通柳叶刀,刀柄底部刻有姓氏,重新带在身边。
不过一两年,叶棠名声除却这一刀一剑,还有他时常的行侠仗义,不多时响彻江湖。
而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妙音阁的赏琴宴十年一遇,这一年,“素手清音”康吟雪横空出世,为了她,妙音阁阁主重启古琴“烧尾”,使得赏琴宴名副其实之下更有了几分色彩。
请帖送到叶棠手中时,他正与钟不厌游历到太原城。
这时的叶棠已不再是那个要跟着钟不厌混进流觞曲水席的无名小卒,他拿着帖子在钟不厌面前招摇:“如何?”
“不错。”钟不厌赞道,又说,“但此次赏琴宴我恐怕无法按时抵达。”
叶棠问道:“怎么了?”
钟不厌:“师门传信,要我回返一趟玄武镇,此前有弟子在戈壁遇袭,恐怕是外域圣教的人动手。十二楼向来不与人争,但欺负上门了,我这个掌门也得回去一趟。等一来一回的,恐怕要错过赏琴宴。”
距离他上一次回归十二楼已有近两年之久,钟不厌自打遇到叶棠,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带他大江南北地走。知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师弟谷知秋也顺水推舟,准了他时常不在宁州。但代掌门毕竟顶着个“代”字,真到关键时刻,还得靠钟不厌。
叶棠理解地点点头:“那我便自己去吧,左右我和东方大哥也熟悉,由他带路,妙音阁中听听琴喝喝酒,放松几日。”
钟不厌叮嘱他道:“不可贪杯。”
叶棠摆手说自己知道轻重。
不多时钟不厌回宁州,叶棠在太原城中停留数日后,也一骑绝尘,奔赴妙音阁。他不曾想,钟不厌更不曾想,这时突然分别,竟谁也再回不去。
叶棠大闹妙音阁的故事在后人的口耳相传中总是充满了血腥与冲突,魔教护法混迹中原多时,一朝露出真面目,六阳掌所向披靡,直把各大门派的高手伤了个遍,好不威风!但东方远直到多年之后,也并未觉得当日场面真有江湖传闻那么可怕。
妙音阁建于水畔,暮春时节,棠棣花开得灿烂如锦云,花香熏熏然。美人美景,应和着赏琴宴上一曲高山流水,令人如痴如醉。
此番主角正是康吟雪。
她本身不擅外家功夫,内功却极为身后。琴音又号称弦音剑,指康吟雪以内力入曲,弦音动时能隔空取人性命,比之利剑惶不多让。
赏琴宴自当全心弹奏,只是周围人隐约有轻视之意,才让康吟雪动了心念。
她是女子,而名门正派提起妙音阁,大都带着不屑,以为她们不过一群草台班子,凭什么与十二楼相提并论。哪怕赏琴宴上名流齐聚,鱼目混珠之人也有,有些话夹杂在丝竹之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康吟雪不是妙音阁阁主,有胸怀江海的宽容,指尖一动,阴寒真气旋即入曲。高山流水变了调,居然有了金戈声——
下一刻,预料中的小小惩戒却突然酿成大祸。
她只感觉一股罡风扑面而来,旋即下意识地以弦音挡,那烧尾名琴居然从中裂开一条缝,紧接着至阳内力拍至面门,康吟雪翻身后撤,但闻一声撕裂,古琴已化为齑粉!
忽然喉头微甜,康吟雪内息紊乱,她慌忙截脉定气,再抬头看向始作俑者,不觉呆在原地——她没想到竟是叶棠。
口中呕血,半边青色衣襟全数被染红了,鬓发散乱,简直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弱冠之岁的少年人,平素都是随和温柔的模样,就算有些锐气,不过也都与他的骄傲相得益彰,整个人便如同出鞘利剑,锋芒不可一世,有着年轻的矜持——但这是叶棠,不是拜月教的左护法。
有人一语道破:“是六阳掌!”
立刻“魔教护法”“十恶不赦”之流的叫骂声回荡四野,站在场中的人仿佛终于从方才的气血翻涌中回过神,不疾不徐地擦掉口边血迹。
但见周遭怒目而视的,一盏茶前还与自己把酒言欢,叶棠不觉大笑出声。
他自以为总归有个一来二去的,殊不知越到山穷水尽,心中反而越发明晰。环顾四周,平素的友人噤若寒蝉,而空着的那张座椅,没人出现。
叶棠一阵心冷,身侧长河刀应声坠地。
旁人道他不识抬举,此刻一个活的魔教护法在面前横行霸道,打伤了康吟雪,毁了赏琴宴,谁咽的下这口气!
正要寻由头,却听叶棠朗声开口:
“今日算是领教了各位的翻脸不认人——不错,在下便是拜月教左护法!我纵然负伤,尔等齐上尚且不敌,单打独斗只会丢人现眼!不比仇星朗那三脚猫功夫,叶某今日让大家领教领教,什么才是真正的六阳掌!”
此话一出,仿佛一场噩梦,风花雪月的赏琴宴血流成河。
待到钟不厌得到消息,从宁州日行千里不顾一切地奔赴妙音阁时,只见到东方远满脸的一言难尽,指着被打烂了的雕梁画柱唉声叹气。
“贤弟,贤弟……哎呀!这……你说这怎么办才好!”
钟不厌此番是带着谷知秋一起来的,闻言把师弟推出去,要他协助东方远重新料理妙音阁。可眼见四周再无其他人,他才问:“他伤了多少人?有死了的没有?”
东方远叹道:“怎么没有!北川学宫被他打死了两个,司轶先生纵然忍了,其他几个学宫先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出事到现在,三天两头地送信,非说我们妙音阁包庇叶棠,管我要人——我上哪儿给他们找人!”
捕捉到东方远言下之意,钟不厌松了口气,问道:“他跑了?”
“打死两人,重伤无数,此后叶棠还有余力逃走……他的武功之高,在这个年纪我生平罕见。”东方远声音渐低,惋惜道,“你说,怎么就是拜月教的呢……”
钟不厌不接话:“往哪边去了?”
东方远:“就是你来的三天前,他往东去了。众人追了一阵,那边密林纵横,进去了容易迷失方向,再加上妙音阁靠近水月宫,谁也不敢贸然前去。”
钟不厌嗤笑一声,在东方远肩上轻轻一拍,转身离开。
“不厌!你去哪儿,不会想把人抓回来吧——”妙音阁的教导先生扇子一展,便要急匆匆地追人,却被拉住了胳膊。
他回头一看,钟不厌带来的师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
谷知秋人如其名,颇有几分凉薄意,见东方远着急上火,他却半分不安都无,只冷道:“东方先生让掌门师兄去吧,此事迟早烧到他身上。”
话已至此,东方远再替钟不厌着急,也无计可施。
这边焦头烂额,那厢钟不厌也不遑多让。他顺着东方远指的方向追出去,不顾那地方是不是真如对方所言靠近水月宫——明知叶棠如今身份被喊破,回归水月宫才能保住命,但钟不厌无端有种直觉,叶棠一定在等他。
他早就猜到,只是不愿承认,现下不管他愿意与否,必须去面对。
如果他们都没有一层了断,叶棠定然不会就这么离开。
日渐黄昏,月出东方,钟不厌密林急奔,直跑得腿都酸软,才在溪边找到一道熟悉人影。足下一顿,险些摔个趔趄,他站定后一时不敢靠近。
方才脑子里条理清晰的思路又乱成了一锅粥,钟不厌但觉脚下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仿佛这不止是一步而已,他深知真走出去了,就如同走上一条岔路,而他和叶棠便不再是从前模样。
可眼下事态紧急,他思忖片刻,依旧踏了出去。
月影在溪水中碎了一半,衣裳摩擦草木的声响让溪边人扭过头来。
他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污,衣服也脏透了,在泥里滚了三圈似的,衬得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也憔悴。那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长河刀刃的雪色映亮了一张素净的脸,但下一刻,叶棠见是他,那点杀意顿时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神情,居然六神无主。
钟不厌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拾起一片扁平石子往溪水中扔,打破一轮月亮。等溪水复又平静,月亮影子重新随波飘荡,他才开口喊了一句小棠。
叶棠低低地应完,哑声道:“我闯祸了。”
他何时见过叶棠这般失落,握住他冰冷的手,连六阳真气都暖不了,他揣在怀里良久也不见回温,这才急了:“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叶棠咳嗽起来,拿空余的一只手捂着嘴,待到他放开,掌心又是一片淋漓的红——竟一直在呕血,年纪轻轻,不是长久之兆。
“康吟雪那首曲子把我伤得不轻,她的内功与我刚好相克,走阴柔一脉。我喝了妙音阁的酒,本就气力不济,想着休养两天便能大好,却来了这么一出……谁都瞒不住,我那会儿是被蒙了心智,等反应过来……人也死了。”叶棠道,断断续续的,又擦掉唇角的红痕。
钟不厌说不出话,又不能总沉默:“康吟雪没死。”
叶棠:“我知道,但总有人死了——我给阿姐闯了祸,谁要报仇都是应该。”
言罢不待钟不厌开口,叶棠猛然挣开他,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一条腿踩进冰冷溪水。他似乎突然想起来,声音都开始抖:“你跑来……他们要你来杀我?”
哪里不对劲,钟不厌深深皱眉,觉得叶棠这模样不像普通受了内伤。
他半晌没答话,叶棠冷哼了声眉梢一挑,笑道:“那你也要杀得了我!他们想得倒美,折花手无所不能,但相知多时,我对折花手一招一式都清清楚楚……”
尾音带出他的伤势,突然就有了眉目。
钟不厌沉声道:“你强行突破六阳掌最后一式,伤得不浅。“
“不错……”叶棠抬起袖口擦血,一说话唇齿间又是满手的红,“若不是生死光头悟透了‘熔金’,我那天非死在赏琴宴上。你说,是我自己保命要紧,还是任由他们喊打喊杀不还手?”
钟不厌道:“你早说过‘熔金’此招是同归于尽之式……”
叶棠冷哼一声:“钟不厌,你明明是受他们之托前来取我性命,却还在这儿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仿佛真有多关心我一般——我真是讨厌你这副模样!”
后半句宛如一把刀扎入心脏似的疼。
“不论你信不信,没人要我杀你,我也不会取你性命。”钟不厌道,见叶棠无动于衷,又道,“你讨厌我……好,你果真讨厌我了?”
叶棠抿唇不语,倔强地与他对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冷了,从那溪水上岸,把鞋袜都拽下扔到一旁,双脚被鹅卵石硌得痛,也比不上心死成灰。
“你走吧。”叶棠最后道,“再不走,星朗大哥要来接我了。”
钟不厌踟蹰不前,但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他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谁都无法迈出最后一步,他突然恨起自己——十二楼行事,本不用拘束于中原门派的道理,谁让叶棠不是别人,偏偏出身拜月教!
除了拜月教,不论叶棠闯了多大的祸,哪怕他把天捅了个窟窿,钟不厌都有自信去补好。
他所想,叶棠自然也能猜到。眼见他良久不动身,那片林子深处突兀一声鹤唳,叶棠回身看了眼,又道:“你回去吧。”
钟不厌道:“我本是想带你离开。”
叶棠面色有所松和,他眼底一片水痕,恍惚是溪水中的月影再碎了一次,漾出粼粼波光。而他终是什么也没说,伸手揩掉,血痕印在眼底,无力地转过身去。
他越过小溪,朝林子深处走,就快融进暮色四合。
钟不厌心中一沉,突然被再也无法触碰他的恐惧包裹,蓦地喊道:“小棠!”
然而什么回应也没有。
乌云卷来,后半夜,他从林中走出,肩膀上落满雨水,濡湿了衣裳。
钟不厌回到妙音阁,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谷知秋已经处理好他交代的一切,见掌门归来,走上前去问接下来如何是好。
“回西秀山。”钟不厌道。
谷知秋面露忐忑:“掌门师兄,你去的这些时候,北川学门给妙音阁来信,言明此刻乃是围剿拜月教的大好机会,不日便要纠集人马前往淮南。同样的书信恐怕已经送往十二楼,你我不在西秀山,几位师叔伯定会接手。”
钟不厌脑子“嗡”地一声,暗道还未想到这一层面,道:“他们不能拿到。”
谷知秋道:“来不及了,请掌门师兄有所决断。”
“荒唐!”钟不厌厉声道,“十二楼从不掺和中原是非,此事与我何干?北川学门要拉十二楼下水,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此地不在西秀山,谷知秋怕他闯祸,忙道:“掌门师兄,慎言。”
糊涂了半晌,一声低喝让钟不厌重新将精力放在正事上:“依你之见,眼下要如何办?”
谷知秋道:“我代掌门这段时日小有所获,几位师叔伯不服你的,多半会趁机滋事。师兄,你往后要留在十二楼,势必让这次的帖子不落人口舌。”
“我没有一定要留在十二楼。”钟不厌皱眉道。
“师兄!万不可说傻话!”谷知秋喝道,“十二楼上下只你一人能使折花手,说走就走,这叫其他人怎么想!你没做错事,何必非要把掌门之位拱手让人?哪怕是我,也不愿见你这样说走就走!”
钟不厌知道他这个师弟向来死脑筋,今日连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可见形势严峻。但他心如乱麻,只道:“非去不可?”
谷知秋道:“非去不可。”
钟不厌不瞒他,道:“你也知我会护着叶棠。”
“但师兄你总要做做样子。”谷知秋道,“届时师叔伯们亲自督阵,咱们不去与拜月教有正面冲突,别人看得过去就完了——等事情结束,北川学门那边无话可说,师兄再回西秀山避避风头,自然没人记得你同叶棠情如手足。”
钟不厌:“我并非惺惺作态之徒……”
谷知秋急得几乎要上手揍他:“师兄!我是在帮你!北川学门嫌十二楼抢了他们风光多年了,你与叶棠相交甚密,本就落人话柄,这会儿他身份暴露,你不表态,早晚他们会朝十二楼下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是天高水远,也有百代基业,如何能毁在你手上!”
钟不厌无言以对。
暮春的好天气,夜里连风都没了,他却觉得一股寒意无孔不入。
(六)
淮南,水月宫。
华霓抱着个襁褓穿过层层帷幔。
山雨欲来,她却毫无自觉一般,仍旧如往常遣散众人,只留几个贴身侍女在旁。
卧房里弥漫着一股药香,经年不散,已经浸入黄梨木桌椅,浸透内中主人的骨血。华霓查看过熬药的炉子,问侍女道:“今天阿棠起来过没有?”
“一直睡着。”侍女顺从答道,“早晨出汗出得厉害,拿帕子给他擦过一次身,好不容易烧退了。最近这段时日,阿棠总这样反复,长期下去再好的底子都要被他拖垮——华姑娘,真不出门再给他找个大夫吗?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华霓苦笑道:“你也知道,现今外头都被北川学门的老头们带人包围得滴水不漏,抓进来的大夫自然不肯好好替他瞧病……”
言语惊动躺在榻上的人,被褥摩擦声响过,屏风后有人下床,悉悉索索地穿衣服。
“哎,阿棠,你怎么起来了?”华霓惊道,抱着孩子走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开始数落,“昨天那个赤脚大夫怎么说的,要你多休息,这是内伤,你——”
“躺一年半载也好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叶棠扣好衣服从房内转出来。
离赏琴宴的喧闹不过数月,他却好似一夜之间长大,那点轻浮的傲气一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郁沉闷,连说话声都低了许多。
华霓气得跺脚:“你又不听话!”
叶棠朝她伸手要孩子:“哪儿有你听话呀,当年把人剖腹挖心,又斩断四肢,结果发现怀了孩子,先气得要喝药打掉,药都端到眼皮底下了却舍不得……现在倒好,偌大一个水月宫,外头危机四伏了,里面还要哄小孩儿。”
为了响应他的话,襁褓里的孩子憋红一张脸,霎时开始大哭。
叶棠半点不慌,单手抱着他一路走到外面,边走边晃,嘴里不忘恐吓:“哭,继续哭,等你长到五六岁,我就把你剁了喂仇星朗!”
华霓追出来,刚巧听见他后半句话,一脚踹向叶棠后腰,暗自收敛力度。
“……却还不是一句‘舍不得’。”叶棠避开她那一脚,扭过头去与华霓四目相对,“阿姐,我一直想问,你总说是真喜欢那人,为什么还杀他?”
庭院中一棵槐树花开到极致,风吹过,便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如六月飞雪。襁褓中的孩童见了,连哭都忘记,伸手张牙舞爪去抓。
他自从回到拜月教便问过华霓,院中栽槐树阴气太重,为何执念如此。
那会儿华霓回答他,拜月教还怕阴气过盛么?
而今华霓与他并肩站在廊下,微微叹气:“正因有过海誓山盟,后来才难以接受。他不知道时对我百依百顺,一朝败露顿时翻脸,要和师父师兄来杀我……阿棠,换作你那钟大哥今日带着门人弟子前来取你性命,你还能不恨他吗?”
不知沉默了多久,华霓听见叶棠笑了一声——她太久没见叶棠的笑脸了,不思议地望过去,褪去少年青涩的人仰头看那槐花随风飘落,若有所思。
“我不恨他。”叶棠轻声道,“与其恨他不如恨自己,总要把人逼到两难。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道上,我还要去撞南墙。”
华霓拍了拍他的脊背。
叶棠道:“而今北川学门在下头有些时候了,早晚会杀上来。到时候,你带着乾安走,我和星朗大哥替你挡一阵子——你们孤儿寡母,以后离开水月宫,纠集一些散落四地的教众,别再为非作歹,安生过日子吧。”
华霓唾道:“你和仇星朗谁也别说这些丧气话!”
叶棠凝望进了她一双美目,前所未有的严肃:“阿姐,我认真的。你知道我的伤,活不了多长时日,与其一天一天地耗下去,不如……”
“叶棠!”华霓呵斥道,“你给我闭嘴,闭嘴!”
她撒泼的样子叶棠许久不见,一时间竟真被吓住,欲言又止,只听华霓一边踢他打他,一边染上哭腔:“我不许你这个样子!凭什么,你又没做过坏事!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你给我滚,你算什么……滚得远远的!”
叶棠护着孩子,背过身去给她发泄,没被揍两下又开始咳嗽。
华霓抽噎着停了手,拉住问他有没有事,接过乾安让叶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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