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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_来自远方-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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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说话时带出哭音,犯了忌讳。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刘健三人顿时心中大骇。
  大限将临,回光返照。
  八字闪过脑海,纵然是历经风雨的刘阁老也眼角发酸。
  “陛下大安。”
  “刘先生。”
  弘治帝轻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阁臣暖阁议政的日子。
  “雨大风急,三位先生辛苦。”
  “臣不敢。陛下圣体大安,乃国之鸿运,更为万民之福。”
  弘治帝摇摇头,仍是笑。
  “热得很,宁老伴。”
  “奴婢在。”
  宁瑾应诺,捧上温水,顾不得阁臣在前,弯着腰,红着眼,用浸湿的绸布擦着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
  扶安立在一侧,接过弘治帝用过的茶盏,倒掉杯底,又续半盏。
  “难得朕精神好,召三位爱卿前来,正好说话。”
  宁瑾收起绸布,躬身退下。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再行礼,敬等天子口谕。
  “朕嗣祖宗大统,至今已一十八年。”
  弘治帝双手平放膝上,郑重道:“朕幼逢万氏之祸,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岁,大病不愈,药石无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渐晓,唯有几言相嘱,请托三位先生。”
  “陛下偶感违和,何以遽言及此?”强压心中酸涩,李东阳宽慰道,“臣等仰观,陛下神气充溢,圣体渐康,必当万寿无疆。”
  谢迁亦道:“陛下宽心调理,不日必将大安。”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领会。然天命无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数言留于内阁,因前有万妃擅篡口谕之祸,朕秉承教训,留书用宝,三位先生权作见证。”
  “陛下圣明。”
  “宁老伴,备笔墨御宝。”
  “是。”
  暖阁内中官齐声应诺,宁瑾捧绢,扶安执朱笔,左右跪于榻前。陈宽李荣捧砚义跪在榻下。
  弘治帝提腕执笔,饱蘸墨汁,缓缓落在绢上。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仪可于今年举行。”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未及不惑,却将撒手人寰。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
  天地不仁,朝荣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
  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
  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
  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
  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
  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
  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
  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
  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
  “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
  
  第三十九章 山陵崩三
  
  额头触地,雨水沿着鼻尖滴落,青石砖面留下斑状水渍。
  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凉意沁骨。
  杨瓒用力闭眼,再睁开,伴随着一阵寒颤,异香愈发刺鼻,夹杂着辛辣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再叩首,杨瓒被叫起。
  似没料到杨瓒会此时出现,朱厚照的表情中闪过几许诧异。转向弘治帝,是父皇叫来的?
  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弘治帝缓缓道:“杨瓒。”
  “臣在。”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杨瓒老实回答,头微垂着,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边的朱厚照愈发感到奇怪,正要开口,却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让弘治帝的额心冒出热汗。
  宁瑾捧着热巾,弯腰上前,小心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暖阁内烛火摇动。
  弘治帝没有说话,开始断断续续咳嗽,脸色涨红。朱厚照得到示意,纵然心怀疑问,也只得压下去。
  送上温水和丹药,宁瑾和扶安便静静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
  杨瓒立在殿中,被异香和风雨声包围,一瞬间,恍然有些出神。
  许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么厉害,开口打破了君臣间的沉默。
  “杨瓒。”
  “臣在。”
  “下尔诏狱,可怨?”
  “回陛下,臣有错,当惩。”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杨瓒并未惊慌,正色道,“臣虽愚笨,仍感陛下回护之心。臣对陛下怀德畏威,岂敢口不言心,欺瞒君上。”
  弘治帝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朕闻尔于狱中仍勤奋不辍,笃信好学,书不释手。可是实情?”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听闻此言,杨瓒愈发恭敬,消失的紧张感重新回来,神经立时紧绷。
  “哦。”
  弘治帝顿了顿,又开始咳嗽。
  扶安当即送上温水,将骤起的咳嗽微微压下。然声音变得沙哑,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尔为太子讲学,经史子集,尔欲择何篇?”
  不是讲习,而是讲学?
  杨瓒吃了一惊。
  唯有内阁三位相公,翰林院两位学士,六部尚书才有如此尊荣。换句话说,只有太子的老师,才能用“讲学”两个字。
  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胆敢为太子“讲学”,活腻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误?
  杨瓒脑中闪过多个念头,一个比一个惊悚,顿时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识不逮,冲弱寡能,不敢妄言为太子讲学。”
  “朕知你非操刀伤锦之人,只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阁内,尽可畅言。言语鲁莽无罪,不尽不实必罚。”
  得天子此言,杨瓒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重新跪倒,不及哀叹膝盖撞在青石砖上的钝痛,小心自怀中取出写好的文章。三层粗布均被浸湿,展开纸页,墨迹已是模糊一片。
  杨瓒不禁皱眉。
  早该想到,这么大的雨,人淋成落汤鸡,三层粗布能顶什么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两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经雨水浸泡,已无法观澜。”
  将几张纸团成一团,杨瓒深吸一口气,道:“蒙陛下洪恩,臣欲当面阐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宽赦。”
  “讲。”
  杨瓒写了什么,弘治帝并不十分清楚。
  昏迷这些时日,锦衣卫奏报的消息都堆积在案头。现下醒来,却知大限将临,无暇翻阅。急匆匆安排身后诸事,余下的,只能随之去了。
  内阁三位相公才干卓绝,辅佐太子绰绰有余,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于慈父之心,他仍强打起精神,宣召杨瓒。
  太子能够定心向学,杨瓒功劳不小。为日后着想,他必须当面确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杨瓒十分清楚,这是弘治帝“最后”的考验。
  能不能安全过关,他心中没底。然事情至此,已没有退路。在走进乾清宫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再不容自己选择。
  是辅佐新君,青云直上,还是打落尘埃,重回诏狱。
  是福是祸,全在奏对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间。
  “臣不才,乡野泛泛之人,赐墙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题名,点入翰林,复选弘文馆,不尽惶恐。同太子殿下讲习,常怀忐忑,唯恐才学不济,愧负君恩。”
  “庙堂诸公皆抱玉握珠,满腹经纶,才望高雅。”
  “臣才疏学浅,位卑职轻,不敢言经世治国之语,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为东宫计,条陈三事,以呈上御。”
  一番话说完,杨瓒气态沉稳,表情愈发肃然。
  弘治帝精神不济,双眼仍聚在杨瓒身上,隐隐有所期待。
  朱厚照没有出言,却是双眼微眨,对杨瓒所言三事十分感兴趣。
  “臣言其一,勤孝义。乞以《孝经》常备经筵,讲读弘文馆。促殿下明德正礼,束身修仪。”
  “准。”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亲贤德远奸佞。宁为君子责方,勿为小人谄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恶,讲内廷谗臣之祸,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择辅。”杨瓒顿了顿,方道,“乞选国士入东宫,为殿下讲学。少言尧舜礼让,多讲前朝兴衰,王朝轮替,高皇帝开创之艰,后继守业之难。复以贼蛮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闾阎之苦。”
  话至此,杨瓒再顿首,朗声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纯孝。习以帝王之治,辅以扛鼎之臣,必当承圣祖之基业,垂统万民,治功可成!”
  “大善!”
  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动之下,脸膛潮红,比刘健三人在时还要精神百倍。
  “杨瓒。”
  “臣在。”
  “你且起来。”
  “是。”
  杨瓒起身,弘治帝撑着手臂,单手压在朱厚照背上,微微发颤。
  “照儿。”
  “儿臣在。”
  “自今日起,尔见杨瓒,当敬以学士之礼。”
  “陛下,万万不可!”
  咚的一声,杨瓒又结结实实跪下了。
  光是听着声响,心尖都会打颤。
  “照儿,”弘治帝收回手,仍道,“行礼。”
  不等杨瓒再言,宁瑾和扶安双双上前,将杨小探花“扶”了起来。后者站稳,仍没有松开手。直到太子上前,弯腰行礼,遵杨瓒为“师”,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
  被皇帝赶鸭子上架,杨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条陈呈上,本为“出狱”考量,顺便为官途做铺垫,期望今后的路能走得顺畅些。哪里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大,直接打动天子,讲学东宫!
  事闻朝堂,杨瓒无法想象,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定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脑门上直接刻字:来扎!
  为生命考量,杨瓒决定大胆一次,咬住腮帮,朗声道:“陛下,臣有请。”
  “讲。”
  “请陛下赐臣一把铁尺。”
  铁尺?
  弘治帝不晓得用途,朱厚照却是明白。想起杨瓒讲过的“打手板”,立时全身僵硬。
  “殿下纯善,睿智聪慧,更有向学之心。然人心难测,臣恐有不肖之徒谄词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请陛下赐臣铁尺,许臣破奸发伏,式遏寇虐,严如鈇钺,绝不容情!”
  简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爱玩好动,仍可管束改正。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突然冒出某个谄媚小人,巧言令色,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遇到这种情况,内阁相公翰林学士尚有办法。杨瓒一个七品小官,有名无权,别说训斥,官大一级,都能抬脚将他踩死。
  如天子能赐下铁尺,情况就完全不同。
  手握御赐之物,便是捧着上谕。
  诱惑太子分心,打!
  撺掇太子贪玩,不好好学习,狠狠的打!
  进谗言,将太子往歪路上牵引,往死里打!
  天子强按牛头,杨瓒没法反抗,只能另辟蹊径,为自己寻求保障。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要一把铁尺均无可厚非。
  手握御赐铁尺,将“夫子”形象坚持到底。无论是谁,杨小探花统统不惧!
  听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松了口气。
  弘治帝很快明白杨瓒的意图,当即令扶安开内库,铁尺没有,金尺倒有一把。
  “臣谢陛下!”
  上打昏君下打谗臣,那是传说中的神话。但金尺在手,收拾几个宦官却没有多大问题。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个半死还是全死,全看杨编修心意。
  君臣一番奏对,弘治帝又了却一桩心事。放松之下,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榻上。
  “父皇!”
  朱厚照焦急出声,宁瑾立刻遣人寻候在偏殿的太医。
  杨瓒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阁。
  出了暖阁,扶安当面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缘绕以金丝,双手奉与杨瓒。
  “杨编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内府所制,陛下亲赐。与朝参牙牌同悬,出入宫禁之时,内卫不得阻拦。”
  郑重接过牙牌,杨瓒隔着殿门,谢天子隆恩。
  “杨编修既出诏狱,且不必急着回翰林院点卯。”
  扶安拢着袖子,神情中难掩戚色。
  “明后日当有圣诏颁下,杨编修静待即可。”
  “多谢公公提点。”
  杨瓒拱手,扶安点了点头。到了扶安这个级别,诚心感谢比金银更为实在。
  扶安折身返回,早有中官送来雨帽罩袍。
  收起牙牌金尺,杨瓒戴上雨帽,迈步走出殿门。
  一瞬间,雷声砸落,闪电轰鸣,风雨声乍然入耳。
  驻足石阶,杨瓒转首回望。
  廊檐下,内卫铠甲鲜明,手持长戟昂然而立,风卷不摇,雨打不动,仿佛成为王朝的柱石,与宫殿融为一体。
  殿门忽而开启,一名中官仓皇奔出,脚下打滑,几步滚下石阶。爬起身,顾不得擦去额角血迹,直直冲入大雨之中。
  廊下有中官宫人匆匆行过,紫衫红裙流动,像是映在雨中的虚幻剪影。
  殿门合拢,门轴的吱呀声穿透雨幕,似重锤砸在杨瓒心头。
  压下雨帽,拢紧罩袍,杨瓒步下石阶。
  客栈醒来,殿试面君,同年争锋,点翰林,选同文馆,入诏狱……每行一步,都印证着他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
  驻足雨中,同报讯的数名中官擦肩而过。杨瓒闭上双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百年国祚,中兴之君。
  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东暖阁内,弘治帝仰卧榻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后诊过脉,都是神情黯然,摇了摇头。
  朱厚照再控制不住泪水,跪倒在榻前,哭声沙哑。
  “父皇!”
  弘治帝微微侧头,艰难道:“父皇见不到你大婚了。”
  “父皇!”
  “莫哭。”抹去朱厚照脸颊上的泪水,声音中满是不舍和遗憾,“父皇本想为你行冠礼。”
  话到一半,弘治帝的气息更加微弱,声音几不可闻,强撑着气息,叮嘱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遗典,祭用素,万不可逾越!”
  “是。”
  “奉孝两宫,束身自修……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重用辅国之臣,永保贞吉。”
  “儿臣遵训。”
  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儿子的手,弘治帝硬声道:“后宫不干政,外戚不握权,切记!”
  “儿臣……遵旨!”
  退后半步,朱厚照哭着在御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牵起一抹浅笑,弘治帝终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扑上前,握住弘治帝尚余温热的手,嘶声痛哭。
  坤宁宫中,皇后乍闻悲讯,悲呼一声冲出宫门。下台阶时,不慎被长裙绊倒,金钗落地,顷刻花容失色,鬓发散乱。
  “娘娘!”
  “退开!”
  不顾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张皇后撑着站起身,提起裙摆,再一次冲入雨中。
  为何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她?
  为何?!
  穿过交泰殿,张皇后已没了多少力气。跌坐在地上,遥遥望着乾清宫,单手抓着红褙霞帔,哭得锥心泣血。
  “娘娘!”
  宫人不敢硬拉,只能弯腰立在皇后身侧,勉强能挡住些风雨。
  得到消息,王太后和吴太妃先后赶至,看到痛哭的张皇后,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时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声闪电大作,风号雨泣。
  俄而奉天门大开,数匹快马疾驰而出。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鼓齐鸣,撞破雷音。
  闻钟鼓之声,百官皆惊。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不得宴饮歌舞。城中布庄俱收起艳色锦缎,捧出素绸麻布。
  钟声不停,伴着亘古的悠远,十八年的弘治中兴走到尾声,大明王朝的另一个时代,终缓缓开启。
  
  第四十章 遗诏
  
  从诏狱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到客栈,先后淋过两场大雨,加上中途惊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回到福来楼,杨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险些撞到迎上前来的伙计。
  “杨老爷这是怎么了?”
  伙计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两步,扶着杨瓒进门。同时提高嗓门,道:“杨土小哥,杨老爷回来了!”
  听到喊声,杨土噔噔噔从楼上跑下,穿着两件外衫,仍不停打着哆嗦。
  “着凉了?”
  谢过伙计,杨瓒单臂撑着坐到桌旁,捏了捏额角,勉强笑道:“麻烦厨下熬两碗姜汤。若是方便,再帮忙请个大夫。”
  “杨老爷,小的先扶您上楼。掌柜的早有吩咐,姜汤一直在厨下备着,马上就能送来。您先换身干爽衣裳,小的立马去请大夫。”
  伙计话说得快,动作也极其利落。
  杨土想要帮忙,不待走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变得通红。
  见状,杨瓒不由得添了一层忧心。
  “我没事,你也快些上楼,莫要再四处走动。”
  “四郎……”
  “听话。”杨瓒道。
  说话时,杨瓒已被伙计送上二楼。
  房门打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身上的凉意顿时被驱散。
  迈步走进室内,杨瓒发现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点心摆在桌,壶嘴还冒着热气。
  “劳烦了。”
  “可不敢。”
  小心将杨瓒送到榻边,伙计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夫。杨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杨土小哥到厨下寻人。”
  “好。”
  待伙计离开,杨瓒让杨土休息,自己打开衣箱,换下官袍。
  刚收好牙牌金尺,耳边便响起敲门声。
  “杨老爷,小的送姜汤来。”
  房门打开,一个面生的厨役提着食盒,略弯着腰,进门便给杨瓒行礼。
  “小的自作主张熬了白粥,杨老爷将就用些,大夫来了方好用药。”
  对方想得周到,杨瓒自不好退却。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银角,道:“劳你想得周到。”
  递出银角时,见对方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腹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不似厨子,倒像是在奉天门前见过的军伍,杨瓒眼神微顿,心中思量,嘴上却没多说什么。
  厨役千恩万谢,满脸堆笑的离开。
  杨土又裹上一层外衫,见杨瓒望着房门出神,开口道:“四郎可是瞧着他面生?”
  “是有些面生,你可见过他?”
  “他是新来的,四郎没见过。”杨土不停吸着鼻子,有些闷声闷气,“我也只同他说过两回话,不甚了解。”
  “哦。”
  杨瓒不置可否,端起姜汤,喝下一大口。
  热辣的味道在口腔扩散,沿着喉咙流下,体内很快涌出暖气,额头耳后渐渐冒出薄汗。
  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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