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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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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卫章轩从门缝里看出来,门缝张开,露出他仅着单衣的健壮身躯,满是腿毛的小腿肌腱结实。
他的视线飞快把周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只见周先穿着一身黑。章轩吹了个口哨:“周头儿,你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回来取东西。”
“哦。”章轩没再说话,沉默地注视片刻周先,走出来,转身消失在廊庑下,挥了挥手,“出个恭。您自便。”
周先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里陆观在桌边坐着,支棱起一片黑影,他嗓音极低地问:“什么人?跟你熟吗?”
周先:“不太熟,他谁的边也不站。”
“方便灭口吗?”
“须引到无人处,你我一起动手。”
陆观点头:“知道了,衣服呢?”
“这儿。”周先准备了两套太监袍子,大小勉强能套上,跟陆观两人迅速换上。
麒麟卫所住的房舍靠近皇宫西侧外围,一墙之隔,就出了这个京城重中之重的黄圈圈。两人换上太监服,就在屋里坐着等,及至听见关门的声音,又候了会,周先从窗户向外看去,确定四下无人,才带着陆观出去。
陆观都不知道自己挂的谁的腰牌,跟在周先的身后,他心里并不慌乱,反而异常平静。就在龙金山的来信里,夹着一封孙秀的信,这一封被陆观瞒了起来。
孙秀的信里只有两个字:动手。
至于动什么手,他认为陆观应该知道。
事实上陆观也确实知道,这是二人约好的,当时机来到,他会亲自动手了结苻明韶的性命。然而,陆观还是犹豫了一整日,才与周先合谋,让周先准备这一切,两人趁夜潜入宫廷。
周先脚步倏然停了。
宫中夜间有灯照亮,承元殿是皇帝议事所用,去岁末至陆观出宫时,几乎夜夜通明。这时陆观朝承元殿的方向望去,只见到漆黑一片,如同隐没在黑暗里的一头巨兽,择人而噬。
周先揣着手,没有回头,他耳听八方,知道这时分此处没有巡逻的羽林卫经过,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以免阴沟里翻船。
“陆兄,你若是改了主意……”周先的话戛然而止,意思却已到了。
“走。”陆观冷道。
小半个时辰后。
柳素光脸色逐渐苍白,她点起一盏灯,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令她不安。
灯烛照亮柳素光巴掌的小脸,她瘦了不少,眼睛显得愈发大,像是一只惶恐的兔子,眸光闪烁地瞥周先,她终究没有将视线停留在周先的脸上,而是不由自主紧咬住了下唇。
柳素光倏然轻抽了一口气,她垂在裙上的手被周先伸过来的手给握住了,男人的手宽厚温暖。
“你……”柳素光轻颦眉,正待开口,她唇上落下来一个吻。以柳素光的敏捷身手,她本可以躲开,却在那一瞬,仿佛被人定住了身,无法动弹。
唇分。
周先满脸通红:“冒犯了。”
柳素光胸口轻轻起伏,满脸通红,她眼中沁满了一汪水,却没有东西从眼眶落下来。她低头,叹出一口气,为难道:“我已不是清白之身。”话一出口,柳素光便觉得后悔,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捶了一记。她以为自己早已不介怀此等事情,到底她高看自己一眼,许多方面,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你、你,你可还喜欢我?”那两个字从舌尖飞快地溜了出去,害周先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柳素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不是,你若不讨厌我,过一阵,我们,我们寻个太平地方住,我、我这些年存了些银子,若是不够,我也、也有一身力气,找个活不难,或者是买一块地,好好打点,我主外,你主内……”周先两只耳朵憋得通红,仿佛要滴下血来,他觉得耳朵甚痒,抓了又抓,像个慌张的大猴子。
周先抬起头,看进柳素光的眼底,鼓足勇气结巴道:“你要是答应,以后咱俩在一块儿,都、都你管着我。你、你、你可愿意?”
周先不明白,柳素光分明在笑,笑容却那样哀伤,仿佛一片白色的花瓣,让雨珠轻轻一打,就碎了一地。
柳素光冰凉的手握住周先的手,轻道:“好。”
周先双目圆瞪,猛地跳了起来,抓耳挠腮地跳来跳去,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回到柳素光跟前,蹲下,从衣服领里勾出一个挂件。柳素光尚未看清,那玩意儿便到了她的脖子上,滚烫的一个坠子,从她单薄脆弱的脖颈,滑入领中,穿过锁骨,坠落在心间。
·
苻明韶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像是在衢州,有一只大黑狗,追着他跑,起因是他拿了别人的一件什么东西,他把这东西牢牢攥在手心里,只顾了拼命跑。
他的身后,正在变声期的一个男孩声音沙哑地吼道:“滚开,畜牲!”
黑狗凶猛的狂吠声吓得苻明韶不敢回头,在一片泽地边缘,顶开天地生出了一棵驼背歪脖子树。
“汪——呜”
狗叫声近在咫尺,苻明韶慌不择路,扑到树上,麻溜地上了树,坐在树梢上,他喘息不已,一只手紧紧抱着伸出去的儿臂粗的一截儿树枝。
“滚!”树下的少年手握捡来的木棍,劈头盖脸冲着那条恶犬就是一顿痛揍。
狗儿嗷嗷呜咽,扑了两次,被击中脸与眼睛,终于夹着尾巴一抖一抖地跑远。
苻明韶心脏砰砰直跳,他趴在树枝上,颤声道:“舜钦哥哥。”
底下少年粗嘎的嗓音传来:“没事了,快下来。”
苻明韶哦了一声,随手把拿来的那件东西拴在腰上,抱着树干滑下来。
陆观皱眉看他,伸手摘去苻明韶头发上不知道哪儿挂的枯叶,拍干净他新袍子上的泥。
苻明韶讪笑:“没事,又没人管我,顶多嬷嬷数落我两句。”苻明韶捏着嗓子,叉腰翘脚地拿手指戳陆观的鼻子,“你,今儿上哪儿又淘气去啦?还不回房赶紧把衣服换了,你是要淘死我这个老妈子。”
俩人相视一笑,苻明韶看陆观素来冷淡平静的脸上的温暖笑意,一时有些愣神。
“东西拿到了?”
苻明韶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间,志得意满地一仰头:“拿到了。”
“那拿出来看看。”陆观鼓励他。
苻明韶笑吟吟地解下腰带上挂的东西,阳光之中,玉色陈旧泛黄,一面尚有还未完全褪尽的朱红色。
苻明韶愣了,眉头深锁,模糊地想:这是御玺。
就在这时,斜刺里那条黑狗猛扑过来,御玺、陆观脸上鼓励的笑、黑狗尖利的爪牙,俱是碎成了一片,无踪无影。
苻明韶倏然从窒息中醒来,早已没有知觉的腿在他的想象里弹了一下。
落在陆观的眼里,榻上的人只是急促地猛吸了一口气,气流尖锐地涌进苻明韶的鼻腔。
他醒了。陆观心想。绳子在陆观的手指之中已经被磨得发热,他静静看着床上隆起的人影。
接着嘶哑急促的喘息声一阵一阵在陆观的耳膜里冲撞,床上那个影子以一条手臂撑着,他艰难侧身,捞开床帐,枯瘦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苻明韶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流声,整个人朝着陆观的方向扑来,然而失去知觉的双腿令他上半身绵软地挂在床沿外,绝境中一只手抬了起来,像一柄枯柴,五指痉挛地收缩起来,想要抓住陆观。
陆观冷冷注视着人影。
苻明韶一双手朝前匍匐着,拖着沉重的下半身,向前爬了一段,紧紧抱住陆观的双脚,如同抱着一块浮木,他颤抖不已的头部静下来,贴在陆观小腿上,张开干燥崩裂的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
泪水浸湿陆观的裤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苻明韶抬头,绝望的眼光射向他,他没有说话,这屈辱的姿态却让陆观明白了他要什么,他想让陆观低下身来,摸他的头,哪怕是虚假的安慰。他眼里的狂喜在看清楚陆观手上的牛筋绳时,被冷寂和沉默偷换了模样。
苻明韶的前额一下接一下哀哀地碰到陆观的靴面。
陆观收回目光,左手从右手握住的地方,将牛筋绳抻开。
·
伴随一声巨响,宋虔之猛地醒了,直突突坐在床上,心跳极快,这莫名而来的心悸让他好一阵愣神。
宋虔之口干舌燥地扯嗓门喊了一声。
值夜的家丁在门外应了声,问侯爷吩咐。
宋虔之披衣下地,开门,顶着一头乱发,急躁地问:“陆观呢?”
这府上伺候的小厮丫鬟都知道要在府里当好差事,嘴巴得严,也都知道侯爷待秘书省的陆大人与众不同,宋虔之还特意嘱咐过,陆观也是这府里的主人。
家丁低眉搭眼地回:“小的没瞧见。”
“……下去下去。”宋虔之烦躁得很,打发了家丁回下人房里去,趿着鞋,在院子里凉快了一回,心神定下来,溜达去茅厕找了一圈,没人。宋虔之还没琢磨出来到底陆观上哪儿去了,一面寻思,一面把憋得他从梦里醒来的这泡尿给撒了。
走在院子里,夜风微凉,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天,好好的没下雨,方才那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响动,又或是他在梦里听岔了。
宋虔之站了一会,四下没有一间屋子亮着,正是深夜,大家都在睡觉。宋虔之郁闷地往自己房里走,经过廊庑,房上极轻的脚步声让宋虔之猛然住了脚。他心跳极快,一瞬之间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屏住气立在当场。
脚步踏着瓦片,到了他的头顶上,突然静了。
宋虔之眉头蹙起来,半晌不闻响动,以为方才的脚步声只是幻觉。
这时候低声的交谈传来。
“你回去,我去洗个澡。”
那声音极轻,宋虔之听得拉长了个脸。不是陆观的声音是谁的,大半夜还出去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得洗个澡再回去床上。
另一个声音是周先:“我也去,衣服也得换了,不要留下痕迹。”
“给我,我找机会烧了。”
“还是我方便,你仔细些,不要让侯爷察觉。”
“嗯。”
宋虔之险些气炸了。
陆观:“不会叫他知道,他心思细,知道了一定担心。”
宋虔之愣在当场。
周先低笑道:“你就显摆,我如今也是有人惦记的人了。走啊。”
周先推了一把陆观,陆观凝神一听,那一闪而过的呼吸声,现在又听不见了。
大风卷地,房上二君子换了个方向,奔着洗澡的角房去了。
陆观滑进被子来,宋虔之闭着眼睛装睡,感觉到陆观轻手轻脚地靠过来,把他的头抬起来,令他枕着他的手臂睡觉。
宋虔之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哼哼,缩到陆观怀里。才洗过的皮肤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他一身滚烫,心跳沉稳有力,呼吸平缓。宋虔之已在榻上想了大半天,到底陆观他们今夜做什么去了,他心里隐隐有不祥的猜测,这猜测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丧钟九响,宋虔之才明白,那不安稳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一早宋虔之匆匆把早膳吃了,要进宫,陆观官职过低,又无皇亲的身份,这时不便进宫。而陆观坚持,宋虔之只有从家丁里找人换了身下人衣服给他。
安定侯府的马车也是新刷了漆,光洁鲜亮。
在马车颠簸里,宋虔之几次想开口问,都憋住了。既然陆观不让他知道,就有他的考虑,且先进宫看看是什么光景。若是陆观他们昨夜留下线索,传来的就不是丧钟,一早就该有人到家里拿人。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察觉到什么,神色如常道:“怎?”
“没有。”宋虔之摇头,“白古游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有信儿没?”
“我收到孙秀的信,他带着小支部队,抄近路先回京了。今天就能到。”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陆观该不是得了孙秀的信,所以昨夜动了手。事情尚未明朗,但宋虔之已基本肯定陆观他们昨夜怕是进宫杀人去了。怎么就急在这时把苻明韶杀了,东明王尚未进京,这下太后的处境将会极为危险。苻明懋也没来得及下手,皇帝驾崩,若是被人行刺,皇宫更会增强守卫,苻明懋不容易混进去。
到门上,宋虔之落了印,下人和马车都被拦在御街上不给进。陆观跟着来了也无用,宋虔之反而安了心。
“陆子,上茶房要口茶喝,就在外头等,我可再说一次,不许和别人府上的下人东拉西扯,仔细你的嘴。”宋虔之叱骂的声音不小。
陆观一愣,继而乖乖低头,沉声应道:“是,老爷。”
宋虔之:“……”他看着陆观摆出一副外八走路,跟个鹅似的,混进一堆赶马伺候官老爷的下人里去。
天空压着沉沉的乌云,才下过一阵大雨,现在雨势渐歇,细丝一般的雨线沾在人脸上,也不知道是湿了还是没湿。
“逐星,等一等。”
宋虔之站住脚,看见林舒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宋虔之蹙眉道。
“我爹风湿病犯了,脚疼得起不来,叫我来看看情形,你快去,等你出来,我约了几个兄弟,都是你认识的,去我家坐坐。”
宋虔之抹了一把脸,看天,点头:“成,那你等着,你上哪儿等我?”
“御河外边儿,东口那家布庄,是我们家一亲戚开的,我打发个人在那儿等你,我们哥儿几个先去把人找齐。”
宋虔之点头,把手揣在袖子里,闷着头往第二道宫门里走。谁招呼他他都点头,不说话,摆出一张冷脸,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夜游宫(贰)
“被人杀了。”周太后气得脸色紫涨,她没有梳妆,耷拉下来的皮肤在不太明亮的天色里,现出狰狞来。
宋虔之先和一群老臣跪在承元殿外面听太监报丧,蒋梦悄悄溜过来,让他留一下。
周太后坐在椅中,整个人单薄瑟缩,大案遮去她一半身躯,她长发缠在胸前,黑发里已夹着不少银丝,平日里梳妆都极为注意,看不出她已生了这么多白发。
“上次侄儿去瞧大行皇帝,不是有柳素光看着?会不会是她心怀怨恨,趁无人看守承元殿,对皇帝下手……”宋虔之心里知道不是柳素光,此时提及,一为探测太后口风,二为帮柳素光撇清,也让太后相信,至少柳素光跟他是毫无牵扯,二人根本不熟。
果然,周太后不说话了,目光定在宋虔之的脸上,表情里透露出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宋虔之在秘书省干了四年,算上这一年,已是第五年。打交道的不是王公贵戚,就是滑不留手的高官要员。察言观色是他的强项,周太后打量他,宋虔之也只作不知道,眉头深锁,倒像真的在怀疑柳素光。
“她没有那个必要。”周太后开了口,“不过哀家让她照看好皇帝,人在她的看护下死的,她有失职之罪,哀家已让把人拿下,处以刑罚,没有一个月的休养,她一个弱女子,是起不来身的。”
“确实查清了不是她?或者,侄儿来查?”
周太后:“不必,确实不是她。皇帝是被人以一指粗的牛筋绳勒死的,且不说柳素光有没有这个臂力,她手里有……”周太后正在说话的嘴倏然闭紧,轻描淡写道,“总之,哀家已经确定,不会是柳素光。昨夜麒麟卫也死了一个,这让哀家想起当年麒麟卫行刺叛变的事,闫立成与高念德尚在牢中,哀家已让孟鸿霖找人去提审,是否是他们的同党,这二人既然是投了苻明懋,如今局势不安稳,也许是苻明懋出来搅浑水好摸鱼。哀家不能如了他的愿。”
宋虔之连忙称是。
窗外雨势不知不觉变大,雨水打在房顶和窗户上,啪啪作响。
周太后端起茶,茶盏又被当一声杵在桌上。
“蒋梦,茶凉了。”
蒋梦叫了个宫女把茶拿去换了,自己也跟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宋虔之与周太后,中间隔着个半人高的兽头香炉,袅袅香烟从中出,弥漫在半空。
下雨的天色甚是昏暗,宋虔之看周太后不能看得分明,周太后也同样没法把他看得分明。
“陆观这几日,是住在侯府里吧?”
“是。”
“昨夜他也在侯府?”
宋虔之心里咯噔一声,一只手忍不住要攥紧,他却忍住了没有任何动作,只以平静的语气回答:“自然是在,白天里他去秘书省,夜里就回侯府休息。”
“你跟府里的人确认一下,昨夜他是否出过门。”
“姨母。”宋虔之抬起头,道,“陆观夜里与我同寝,我自幼便被外祖父教导,请师傅教了武艺,都是难得的武学人才,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才肯教我一个小儿。侄儿虽惫懒,总也能算学有所成。陆观昨夜没有出门。”
殿内静了一静。
周太后疲惫地说:“东明王还未到京,哀家待会还要见礼部尚书,宫里也要安排人手,各司其职,把皇帝的丧仪先办着走。苻明韶没有留下遗诏,哀家的本意,要留他亲口退位给东明王,现在也不可得了。李晔元与苻明懋勾结,不能留了,此事,你来办。”
宋虔之猛地抬眼。
周太后却没看他。
“蒋梦会将毒酒带给你,你带着哀家的口谕,将他处死。蒋梦会让人把他化了,不会留下痕迹。今日事多,来往宫廷的人也多,明日开始,罢朝一个月,你明早卯时进宫,不必来跟哀家请安,蒋梦带你去。你也好好听一听,李晔元还有什么话说。但无论他说什么,赐死就是。”这席话仿佛耗费了太后极大心力,她闭上了眼,挥手示意宋虔之退下。
宋虔之出门,蒋梦亲自端茶进来,两人错身之时,宋虔之看了他一眼。蒋梦眼睫一颤,低下头去,侧身让宋虔之离开。
·
宋虔之离开皇宫,跟陆观上了马车,虽是夏季,下雨也挺冷,这时节车上是不备手炉的,陆观的手暖,便把宋虔之的两只手合掌夹住,替他暖手。
宋虔之缓过来一些,偎到陆观的身上,声音极低地把同太后的对答说了。
“昨夜你出去了?”宋虔之迟疑道,他怕陆观否认,接下去的话不好说。
“去了,你不必担心,没有留下证据,太后便是怀疑,也无用。何况太后对我存着疑心,无论做或是不做什么,她都会忌惮。当年太子出事以后,皇子之间,倾轧激烈,太后几次尚未来得及动手,人就被我们料理了。当时是为给苻明韶铺路,让荣宗别无选择,只能着眼在这个他从来没有多看过一眼的儿子身上。太后要拿捏苻明韶,只有把他身边的谋士铲掉。”
“你就是这个谋士?”宋虔之没赶上陆观最为嚣张的几年,有些遗憾。
“幸好那时我们并不相识,否则你不会喜欢我。”
宋虔之定睛看他,恰好陆观脸上浅浅的疤痕落在他的眼里,这疤痕比当时陆观出现在宫里淡了许多,那时这块疤是刺眼的深红,显然是才添的。现在颜色褪去,除了与周围的皮肤不太融合,纹理也被下刀的痕迹割断,不留神看,对陆观的英俊丝毫无损。
“你落魄时招我喜欢,意气风发时一样会招我喜欢。”
陆观呆了一瞬,望向车窗挂的布,外面风大,不断把布掀起一条缝。
宋虔之听见陆观带着些许茫然的声音:“我那时候年纪小,信奉一将功成万骨枯,觉得若是能够推上去一个仁君,便是我的手沾满鲜血,数十年也能为大楚开辟一番新气象。我朝腐败的弊端,在荣宗三十二年就已初见端倪,貌似国运昌盛的表象下,百姓受到的压抑极深。荣宗四十年,各地清查私塾,将旧学查抄干净,以翰林院为首,集中数十种蒙学读本,进行清编。市井小作坊的书贩一时间几乎被抓光,改为官办,冒出来的读本无不阉割重组,粗俗低劣大行其道。有钱的人犯了人命官司,往衙门里塞几个钱,立马就能大摇大摆又去街上欺男霸女。没钱的人把阿莫丹绒的马从北关带进来买卖,就要在闹市杀头。那时我正是小学了些武艺,走南闯北,到处打抱不平,吃了上顿没下顿,心火旺盛,一身力气没地儿使,挨揍的时候也多。别人看我年纪小,不把我当回事,正是好事。后来认识了苻明韶,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拼了命学文学武,有时候兴致来了,能和苻明韶秉烛夜谈,整晚都不睡。好像江山尽在我们的手里,只要想成事,没有办不到的。荣宗在我们俩看来,甚是个糊涂皇帝。”
宋虔之摇了摇头,嘴角翘了起来,他握住陆观的手,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
陆观示意没事。
“年纪渐长,读的书越多,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听过的见过的事,一点一滴改变了我的看法。哪怕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套着无形的枷锁。周太后要扶持苻明韶,是因为她没有了儿子,任何一个亲生母亲尚在的皇子登位都会令她有从高位跌下去的风险。她不仅仅因为认为苻明懋害了她的儿子才不承认这个大皇子是最有资格即位的皇子,更因为苻明懋与黑狄亲近,当年苻明懋的母妃之死,虽不是周太后促成,却是因为荣宗要立周太后为新后。太后不敢赌,苻明懋成了皇帝,不会对她下手。”
宋虔之靠在陆观的肩前,安静地听着。
陆观嗓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温和,他像是在讲一个陈年故事,给宋虔之枕着入睡。
“越是身居高位,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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