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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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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虔之瞳孔一缩,千钧一发之际,将李晔元从他人刀锋下抢出,反手甩出长刀。
偷袭的羽林卫哀叫一声,口齿溢血,被钉在身后墙上。
宋虔之从地上捡起另一把刀,回头看李宣。
他从李宣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满眼通红,脸上也沾满了血污。李宣眼睛瞪得极大,显然受了刺激,眉头不住颤动,他抬起双手想捧宋虔之的脸,又怯懦地缩回手,只呆呆看着他,上下唇分开,面上肌肉痉挛般抽动。
“别怕。”宋虔之温声道。
柳平文抓住李宣一条胳膊,安抚地拍他的肩膀。
“看来现在是不成了,我带你们先冲出去,等龙将军的人收拾残局,再找个时候宣读诏书。”
“什么诏书?”李晔元拼死一问,难以置信。
宋虔之没有理他,面无表情卸下了李晔元一条胳膊。
李晔元痛哼一声,晕了过去。
“吕临,营救左大人!”宋虔之高声道,抓住李晔元的领子把他扔开。
战得一声热汗的许瑞云一个漂亮的旋身,出现在柳平文右侧,与宋虔之一前一后,保护柳平文和李宣朝殿门旁撤。他们半蹲在棺椁一旁,以棺椁作掩体,快步撤退。
一阵纷乱的人声,宋虔之当先一步跨出去承元殿的门槛,倏然望见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冲来。
马受惊直突突朝丹陛冲上来,士兵、羽林卫各自相斗,无暇分身。
飞扬的马尾上还挂着一支箭,马股流血不止,马上趴着一个人,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敢松手,看上去已经被马的剧烈跳动甩得神志不清。
“许瑞云!”宋虔之一声大吼,张开双臂把正往外走的李宣和柳平文拦回去。
瞬息之间,马已冲上台阶,火热愤怒的鼻息喷溅在宋虔之脸上。
李宣怔怔地看着那头马扬起前蹄,马背上那人惨叫一声,脚从马磴中脱出,只剩下一条手臂被缰绳缠绕着,大半截身子飞甩出去。那人的脸因为疼痛而彻底扭曲,牙关紧咬,惨叫声钻进李宣的耳朵里,一时之间,他视野里一下子明灭闪烁,忽而黑暗,忽而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李宣!”
谁在叫他。
李宣眼睑激剧跳动,柳平文察觉他神色不对,只得拼尽全力抱住他的腰,把他朝一边拖。幸而许瑞云搭了把手,两人把李宣拖到一边,柳平文靠在门上,满背冷汗,嘴巴张着,眼睁睁看着发狂的马朝宋虔之扬起前蹄,惊叫声卡在他的喉咙里无法发出。
一把刀打着飞旋嗖嗖而来。
刹那之间,马的四蹄被高速飞旋而来的短刀齐刷刷切断,马身坠地,马脖向前扬起,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嘶鸣,掩盖过马背上那人被拖在地上时发出的惨叫。
宋虔之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翻滚之中他甚至不能视物,心脏激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只知紧紧抱住来人的腰,随他在地上几圈翻滚。马砸下的方向并不是他方才站立之处。
蹲在房顶上的一个人站起身,双手自腰间拔出另一对儿双剑,发带在打斗中已经断裂,风撕扯着周先的长发,他自袖中摸出一根发带,利落地扎起马尾,飞身落地。
宋虔之长长吁出一口气,眉头深锁,紧紧抱住陆观的腰,在他发烫的胸膛上磨蹭脸颊,抬起头时,他看见陆观抬起了手。
陆观以指腹拭去宋虔之眼角渗出的一星泪光。
宋虔之深吸了口气,与陆观四目相对,继而吻了上去,他的唇用力地碾压面前这男人的嘴唇,虚悬的一颗心沉甸甸落了下来,四肢百骸都从虚脱之中重新充满力量。
宋虔之的唇离开陆观时,冷不防被陆观一只手按住了后脑,两人的唇舌再度交缠在一起,这个吻短暂却火热。
“好了。”宋虔之轻轻嗽了一声,将陆观推开一些。
宋虔之跑下台阶查看,马已经死了,马背上的人一臂已经断了,宋虔之用刀割断马缰,把人抱起来。
那人眉头紧蹙,面容扭曲,眼睛肿胀,浑身不时痉挛。
陆观见他无法说话,在他怀中摸出一封军报。
“镇北军的消息?”一股难言的不祥笼罩在宋虔之心上。按照计划,白古游不会立刻带兵北上,而是会借过境,在京城外盘桓,直到尘埃落定,新帝登基,以此威慑京中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若有不测,则带兵进城,武力镇压。
黑狄已被剿灭,就算还有残余,恐怕也有一大半今日混杂在冲进宫里来的乱军之中,而北地自苻明韶登基以来,就屡遭骚扰,不过都是补给性劫掠,以补充阿莫丹绒国内不足的物资,抢完了事,一般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
这时候有什么紧急军情,会是刻不容缓必须立刻上报朝廷的?
陆观快速看完,正要往怀里揣。
宋虔之一把夺过军报。
陆观:“……先干掉苻明懋。”
宋虔之完全听不见陆观说了什么,军报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往他眼睛里撞,一时间他发现纸上每个字他都认识,却不知道完整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陆观呼吸一窒,难受地看着宋虔之,伸手将人揽过来,按在肩前,一只手顺着他的背,安抚地拍。
“没事的。”
落在宋虔之耳朵里的嗓音憋闷得像是窝在风箱中的气流,不上不下。
短暂的空白之后,一根线在宋虔之脑子里绷紧起来,他脑仁心隐隐作痛,一个声音在说:不可能没事了。
战神陨落,战火将会燃遍整个大楚。
“啊——!!!!”嘶哑的叫声在身边炸开,柳平文下意识去捂李宣的嘴,被他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手。
许瑞云劈手就是一巴掌。
柳平文连忙抓住许瑞云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他咬你!”
“又没出血。”柳平文担忧地将李宣的脸扳过来,李宣脸上没有留下手掌印,显然许瑞云没有多用力,只是想让他闭嘴。
陆观扶着宋虔之过来,让他能够靠在门板上休息一会。
柳平文:“宋大哥,你没事吧?”
宋虔之虚弱地摇了摇头,他紧皱眉头,看了一眼李宣,李宣神色涣散,应该是被吓傻了。
宋虔之挨着李宣坐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唤道:“李宣,李宣?”
李宣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宋虔之,而是紧紧盯着自己的手。
“李宣。”宋虔之察觉不对,加重了语气。
李宣眼底一亮,视线集中在陆观的腰上。
陆观何等敏锐,立刻往后退。
李宣挣扎着要扑向他,被宋虔之与许瑞云合力按住,李宣挣扎中看见许瑞云一只手上握刀。
柳平文大呼:“他要刀!不能给他!”
许瑞云有了防备,李宣撞在他的身上,就像撞上一堵铁墙,他的力气也完全不能与许瑞云相抗。
啪的一声,许瑞云又扇了李宣一个耳光,打得李宣跌坐在地,嘴角迸裂出血。
宋虔之翻身骑在李宣身上,抓住他的两只手,压抑着怒气,低吼道:“李宣,你在做什么?!”
李宣怔怔望过来,眼泪滑下他的脸。
是什么刺激了李宣?宋虔之飞快转动念头,一面紧紧抓着李宣的手,一面疾速扫视过四周,最后他看见滚落在承元殿前石阶上的那匹马。
李宣痛苦地吼叫了一声,浑身弹起来,也无法将宋虔之从他身上掀下去。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后颈突出抵在门上,眼光斜斜向上,直视天上光芒万丈的太阳,不顾阳光灼得他的双眼失去视力。
倏然间他的眼前一暗。
宋虔之一只手盖在李宣的眼睛上。
“你想起来了。弘哥是怎么死的?”宋虔之掌心被泪水打湿,他看见李宣紧紧咬着嘴,脸色煞白,明明一只手已经自由,他却仍然维持着被制住时的状态,那只手无力地紧压在门板上,好像他的手腕是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了一般。
“是先帝,让你在猎场中跟着弘哥,伺机而动。当时只有你跟着他,是你向他的马施放毒针,导致弘哥的坐骑突然发狂,才致使他坠马身亡。让你做下这件事的是你的父皇,他要将皇位传给你,让你亲手除去自己深爱之人。”宋虔之快速地说,一手捏住李宣的下巴,逼得他只能注视自己。
李宣眼睛通红,泪水不住从他的眼角淌下。
柳平文满面震惊,说不出话来。
陆观警惕地握着刀,他扭头看了一眼,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已渐渐占据上风。
“我去去就来。”许瑞云提刀离开。
泪水从李宣喘息不已的唇间流进他的嘴里,他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一些记忆像是做梦一样,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在梦里这人是他所信赖之人,醒来他却化作一柄利剑,要扎穿他的心脏。
李宣难以呼吸地仰起脖子,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抓住宋虔之的手,将他的手拿开。
“放……放开。”李宣挣扎着低喊。
“弘哥是我最敬重的表兄,我小的时候常常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如果他离世时还有什么心愿,必然是做一位明君,让大楚内外皆安,百姓有所食有所住。”宋虔之示意李宣看台阶下面混战的士兵,“他们都在为新帝拼命,刚刚送来的军报说阿莫丹绒与黑狄已经结盟,白大将军遭到阿莫丹绒人的暗算,已经殒身。如果你是这两国,新旧交替的大楚,在你眼里该是个什么?”
李宣抓着宋虔之的手,痛苦万分地摇头。
“我不行……”
“那你就看着,躺在棺椁里的是为了收回相权引狼入室的大行皇帝,我姨母要扶持十一岁的东明王登基,东明王的母妃死在我姨母手中,将来他长大必定要找我姨母报仇。就不知道,我大楚是否还能挺到那时候。”宋虔之松开李宣,看他瘫软在地,从他身上起来,整理了衣袖袍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宣看了他一会,抬起一只手紧紧按在脸上。
“你唤他一声弘哥,我也唤他一声弘哥,待会我就要在这大殿之上,宣布你父皇的遗诏,你大可装疯卖傻,满朝文武只要看见你发疯的样子,你都不必伸出一根小指头推波助澜,这江山就会落入他人之手。”宋虔之冷声道,“这些从宫外杀进来为你而战的儿郎,把你从祁州一路带来京城的我,这位照顾你衣食住行的柳小兄弟,他的父亲在循州跟孙逸虚与委蛇,不知生死。方才离去的那位许兄弟,戍守南部多年,他的父亲在循州病故,这么多年他从未有机会回到家中探望老母,他的母亲至今不知道他父亲已死。”
“我们所有人,都会在今日,为你而死。”
日光照着宋虔之的侧脸,他白皙的脸被血沾染得很脏,双眸灿若星子,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柄无情的刀。
李宣屈起一条腿,靠坐在花鸟木雕的门上,他放下了捂脸的手,垂头丧气。
陆观走上前去,无声地握住宋虔之的肩。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陆观低头以唇碰了碰他的眉心,宋虔之握住陆观的手,前所未有的疲倦,让他觉得背脊如同一柄钢刀,在此刻支撑他不要倒下,却也将无法摆脱的冰冷注入脊梁。
宋虔之觉得很累,他闭了闭眼,视线里一团眩光。
李宣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要怎么做?”
☆、怒涛(伍)
“过去!”许瑞云的嗓音像个炮仗,苻明懋被一把搡到宋虔之跟前。
宋虔之愣了。
“周卿,本王许你的官位,一定兑现。你姨母毕竟是女人,便是周太傅在,也不会坐视此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发生,当年皇位就该是本王的,如今本王六弟已死,也是时候还位于本王了。国家内忧外患,我们还在这里,争权夺利,乃为不义。遗诏也已宣读完毕,荣晖那老头怕事,你外祖父的铁鉴,该当在你那里吧?”
宋虔之想起第一次见到苻明懋,在那道观外头,苻明懋中年略有些发福,却不影响他的气度,一派运筹帷幄。此时此刻,苻明懋的胖脸上,皮肉松垮,脸色灰白,浮着一层油汗,黯然无光。
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李宣。
李宣一手扶墙站了起来,起初两步伴随着踉跄,继而他身板挺直,脚步沉稳地走过来。
苻明懋皱起眉头:“你是?”继而他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嘴唇嗫嚅着不断嘀咕,“不会……不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苻明懋突然明白过来,双眉倒竖,怒目瞪住宋虔之,“本王真是没想到,周虔之,难道你要同你姨母一般,倒行逆施,做个千古罪人吗?”
许瑞云一巴掌拍在苻明懋背上,他脸色一白,险些吐血。
“让你坐在那个位子上,我才是千古罪人。”宋虔之冷道,示意许瑞云把人绑起来。
“周虔之,你竟敢绑本王,本王是真命天子,你这逆贼,这般行事,苍天啊!何不降下雷殛,扫除逆贼,苍天啊,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大楚倾覆吗?”苻明懋满脸涨得通红,不晓得捆绑他的人把什么脏布塞到他的嘴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唯余喉中一点呜呜哽咽。
苻明懋眼睁睁看着,宋虔之走到他的跟前,侧过头去,虚起眼看了一眼太阳。
“青天白日,料这苍天也是不听您的话。这说明什么呢?”宋虔之缓慢道,“说明您并非天命所归,这皇位还轮不到您来坐。大殿下,您是先帝长子,当年若不是我姨母横插一脚,皇位合该是您的。”
苻明懋双目圆睁,一口气有些上不来,急促喘息。
“可是时过境迁,让苻明韶坐了您的位子,错归错,当年的您无力反抗,也只有认输。帝王之家,同室操戈并不罕见,成王败寇,认输,也是人生在世,所必习得的课业啊。”宋虔之揣起手,漠然望向殿前越来越分明的战局,他蹲下身,姿势端正,没有看苻明懋,落入视线的是跟前白玉阑干上藏头露尾的龙纹浮雕。
宋虔之听见自己极轻的声音在说:“先帝不是苻家血脉,也该还政于苻氏子孙了。”
苻明懋瞪大着一双眼,只看见宋虔之冷硬的侧脸,他站起身,同与他成日里形影不离的那罪臣,走进强光之中。
苻明懋头痛欲裂,屈身把头抵在石阶上,倏然热泪流了满脸。
·
西莫西尔河水流潺潺,不同于南方时常泛滥作乱的曲水,银星一般散落在阿莫丹绒裙边上的西莫西尔河是女神最优雅的妆点。
狂风撕扯着多琦多去的鹰翼队王旗,他换了夏季的薄帽,一撮幼狼腹下最柔软的绒毛垂在他深邃的眉间。
“王子,顺着母河向南再行军十里,我们就会碰上镇北军边防队。”手下以丹绒语大声向多琦多禀报。
坐在马上的伟岸男子遥遥南望,拇指摩挲着食中二指上的皮套。
约莫一个时辰前,多琦多在王车上读完他舅舅的来信,让他务必在一个月内,拿下大楚与阿莫丹绒接壤的五座边境小城,作为给父亲的寿礼。另一消息,则让坎达英几乎大吃一惊,坎达英虽然宠爱小儿子的母妃,但此女身份不高,更不像多琦多的母后曾是北狄仅次于坎达英一支的大族之王掌中明珠。因此多琦多从未提防过这位庶母,她的母族已被坎达英诛灭,幸存者不足十人,皆是绝色美人,充入坎达英的后宫。
坎达英疼爱这朵冰川上的雪莲花,赐她一座皑如山上雪的水晶宫,封她为琼华夫人。更一改征战四方的英雄作风,在上都为琼华夫人建造水晶宫后,坎达英又命人在上都仿照大楚皇宫式样,融合阿莫丹绒雕塑的动物元素,以羊为祥瑞,以狮为王,拔起一座气势逼人的王宫。
在多琦多看来,坎达英已是一头失去斗志的老迈雄狮,但他的余威仍让多琦多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坎达英让他代表阿莫丹绒出使大楚,多琦多认为他是有意考验自己的能力,然而,这时候坎达英要册立琼华夫人为后,那他那位年幼的弟弟,就会跟他一样成为嫡子。
在阿莫丹绒,嫡庶身份不像在大楚一般分明,庶子同样有继承王位的权利,但坎达英对幼子的母亲如此明显的偏爱,让多琦多的舅舅感觉十分不妙。他的担忧和警惕透过书信感染了多琦多。
当是时,多琦多收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李明昌捎来书信,称已成功暗杀白古游。
多琦多英姿勃发地坐在马上,南面压根看不见的城池,宛如鹰爪下瑟瑟发抖的灰兔,正等待他俯冲而下。
多琦多拔出一支箭,射向天空。
鼓号手吹起战斗的长角,马蹄雷动,鹰翼骑追随着阿莫丹绒年轻的主人全速向南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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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元殿外,龙金山的军队控制住了局势,他一身黑甲,步入大殿,铠甲铮然作声,引来一干文官侧目。
吕临手中刀架在孟鸿霖颈上,低声警告道:“别动,你可不是天家血脉。”
孟鸿霖脸色发白,神色衰颓,他右手虎口仍在渗血,兵器早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由吕临率领的羽林卫将孟鸿霖的手下悉数拿下,此时连统领也落在吕临手里,其余追随孟鸿霖的羽林卫只得投降。
左正英从两名侍卫中走出,向殿上诸大臣拱手。
荣晖老泪纵横,颤声道:“左兄。”
左正英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拍上荣晖的肩膀,两人都是白发苍苍,凹陷的双眸对上,皆在对方眼中看见数十载光阴流转,一时都有些恍惚之色。
经了这一场大变,官员有些身上带伤,有人报告几位大人的名字,已死在乱刀之下了。
宋虔之几夜不曾睡好,此时头重脚轻,却知不能再耽搁下去。
一名羽林卫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李晔元押上殿,李晔元没有醒来,卷着身子缩在地上,像一个破旧的麻布口袋。李相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许瑞云不怕事地提着苻明懋的后领子,将人一把搡进殿里,苻明懋像个陀螺般原地转了好几圈,险些撞到棺椁上,被人抓住胳膊,定住了身形,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到施以援手的是陆观,登时面如土色。
他心中仍然惊疑不定,然而这数年之中,苻明懋一直在查他二弟之死,有些事情怎么也说不通,他心中害怕,也有些暗暗地晓得事,手下查到一半,就被他叫停。那些隐忧,就在刚才,被宋虔之毫不留情地戳了个底儿掉。
苻明懋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时不时还伸长脖子打个颤,像极了疟疾病人。
余光里瞥见殿门外走进来个人,站在逆光之中,他生得极漂亮,这人苻明懋也认识,苻明弘还在时,苻明懋去找这弟弟,没少拿李宣打过趣。
接着,苻明懋听见了此生听过最为荒唐的一段话,他像被缚起双掌,推倒在油锅上的一只鹅,只有伸长脖子做最后的挣扎。
孙秀在殿上,大声宣读完荣宗的遗诏。
荣晖要叫人去取铁鉴,左正英取出身上的荷包,交给太监。
孙秀验过,结果不出人料,这封遗诏才是荣宗的亲笔。大太监孙秀作证,先帝驾崩前,他也知道有这封诏书,当年荣宗不知道李宣的疯病是否能好,因此让吴应中带他出宫,四处求医问药。遗诏中说,李宣若是疯病不好,则由四位辅政大臣主事,待李宣有了皇嗣,将皇位传给李宣之子。
“李宣,不是当年跟着故太子的伴读吗?”荣晖向左正英求证。
左正英是老臣,他的话比服侍先帝的宦官,更能令官员信服。
“荣宗皇帝在诏书中说了,李宣才是苻氏子孙,这牵扯一桩宫中旧案,若非今日非得为继任者正名分,老朽不会到这殿上来。”
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明白过来,左正英原本就知道一些事情,然而全貌还是陆观告诉他的,左正英信与不信,信了哪些,为何相信陆观的说法,宋虔之大概能够想到。
更让宋虔之庆幸的是,荣宗与梨花庵里那位不幸被舍弃的公主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由德高望重的左正英来说,比从他这个年轻侯爷嘴里说出来可信得多。宋虔之看了一眼孙秀,孙秀宣读完诏书,已退到一边。
那时查到陆浑曾为太后解毒,巧合的是,陆浑在太医院正是大展才能,如日中天时,突然辞官还乡。宋虔之与陆观都怀疑过,陆浑是否与谋逆案前不久,荣宗的崩逝有关,当时太医院完全处于陆浑的掌控下,荣宗驾崩前,也一直是他主治,治死了人,并未获罪,反而在那一年间,陆浑常常无故受赏。
后来苻明懋在风平峡找他见面,直接告知宋虔之,先帝是苻明韶让陆浑毒死的。这点宋虔之始终认为存疑,因为苻明韶当时是储君,还是个处于弱势的储君,上头压着权力极大的皇后。而陆浑的经历说明,他至少是深受周太后的宠信,从可能性来说,周太后比苻明韶更加可疑,也更可能对荣宗下手。
但宋虔之想不通的是,帝后二人,从来便是恩爱的典范,他们年轻时同生共死出入沙场至今仍是民间乐道的佳话。在宋虔之看来,荣宗对他姨母也是宠爱有加,宋虔之小时候隔三差五就要进宫陪他的皇后姨母说话,跟太子表哥玩闹,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姨父,是深爱着他的姨母。
左正英说的话,宋虔之完全没听进去,他回过神来,大臣们俱皆沉默。
遗诏是真的,又有重臣的证言,陆观命周先拿出了一沓李晔元与苻明懋的通信,夹杂其中还有数封,竟然是李晔元与李明昌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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