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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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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跌坐在地,皇帝怒气冲冲地走了,他连滚带爬忙从地上站起,白着脸追了上去。
苻明韶径自去暖阁,进门就见到孙秀在指挥宫侍们移动一尊大鼎。
“孙秀……”苻明韶咬牙切齿道,硬生生收回手,一拂袖,脸色铁青地背过身。
孙秀连忙将暖阁内的徒子徒孙都遣出去,屈膝下跪,背上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试探:“皇上这是怎么了?”
苻明韶气急:“你还来问朕?!”
倚在门外孙秀前一久才认下的干儿子连忙小步进来,小声告诉孙秀,宋虔之神不知鬼不觉被自称是羽林卫的禁军将领从诏狱带走了。
孙秀松了口气,他的头始终低垂,没人看清他的神情,待孙秀抬头,他已换了一脸的惶恐。
“请皇上即刻下旨全城搜捕宋虔之,京城已经封锁数月,宋虔之绝无可能逃出京城,还有,请皇上即刻召陆观陆大人进宫。”
苻明韶不住喘息,紧咬牙关,腮帮被他自己咬得酸痛。孙秀让人进来伺候笔墨,苻明韶当即发出诏令,让禁军全城搜捕宋虔之,另交给孙秀一道手谕,让他亲自去带陆观进宫来。
孙秀前脚要走,被苻明韶叫住。
苻明韶阴晴不定地盯着孙秀,冷道:“若是有任何异状,朕特许你先斩后奏。”
孙秀不悲不喜地领走手谕,去调集侍卫。
苻明韶瘫坐在椅中,一只手搭上额头,掌心顿时被汗水浸湿透。
·
孙秀赶到李相的别院,侍卫持刀就要往内冲,被孙秀狠厉的一个眼神阻住。
“狗东西,相府也是你能乱闯的?!”
那侍卫连忙退下。
大内总管孙秀亲自上前去敲开别院的门,门房识得孙秀,被他皮笑肉不笑的功夫弄得浑身发凉,连忙让人进去通报,且请孙秀稍候。
孙秀嘴角一个冷笑,没说什么,就在相府的大门外规规矩矩候着。
一个侍卫看不过,要上来说话,被孙秀的脸色骇退。
孙秀将太监服的袍摆撩开,一脚踏上门柱插入的石墩,叉腰望天,他闭起眼,用力吸气。宫外的空气,哪怕是在最浑浊的夜晚,也比内宫干净。
不一会,管家赔着笑出来接孙秀,狠狠斥了两句门房,骂门房不懂事,连孙总管都敢拦。
孙秀随着管家往里走,手揣在袖子里,淡笑道:“不妨事,咱家升任总管才数日,相府消息灵通得很。”
罗管家举袖拭了拭汗。
孙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又道:“皇上急召陆大人进宫,不必惊动相爷,你就直接引咱家去陆大人的院里,咱家带了人进宫好复命。”
罗管家摸不准孙秀葫芦里卖什么药,偏偏李晔元今夜不在,别院上下一整日没见陆观从房里出来,罗管家根本拿不准陆观在不在房内。
孙秀没得到回答,站住脚,转过脸去看罗管家。
罗管家忙道:“孙总管有吩咐,小的自然听令,这边请。”罗管家走下台阶,湿润柔软的枝条碍事地扫过他的脸,他心烦意乱地想多拖一会儿,慢慢地走,无论怎么慢,别院也就那么大点。
看见陆观住的院落里亮着灯,罗管家长吁出一口气。
进了院子,罗管家小跑上台阶,手势犹豫了一瞬,敲上卧房的门。
叩门三声,里面就传出陆观的声音:“什么事?”
罗管家胸中憋的那口气舒了出来:“陆大人,宫里来人了,皇上派孙公公接您现在进宫去。”
孙秀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开门时他立刻转过身去,满脸堆笑,双手叠在身前行礼,走上前去。
“打扰陆大人休息,实在是皇上想见您。”孙秀目光一丝不错地将陆观看着,陆观胡子拉碴,满目疲倦,脸色不好,眼下乌青浓重。
“那走吧。”陆观没多任何一句废话,随手就要关门。
孙秀一只手抵在门上,顺势推开门。
陆观反应过来,伸手拦了一下。
孙秀已经闪身进了门。
“孙公公。”陆观不悦地跟进房内,“皇上是下旨让公公来搜查下官的房间?”
孙秀嘴角挂笑转出来:“没有,咱家是看大人房中是否有茶,可以赏咱家吃上一杯。”
陆观冷哼道:“没茶,喝光了。”
孙秀没说什么。
反是罗管家立刻让人去给孙秀倒了杯水来。
出别院上马车后,只剩陆观一个人在车上,孙秀骑马,他带的侍卫徒步跟在马车两旁随行。
陆观袖中垂出一块玉牌,他手指用力搓得玉石温热,闭上双眼。
·
前禁军统领吕临的家中,面对这一院子的老弱病残,吕临头痛欲裂一手扶额,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还不想办法,明天一早,必须出城!”吕老爷子的铜拐杖咚的一声拄在地上,满是皱褶的老脸上银须抖动,恨铁不成钢地挥舞起拐杖,“今夜有办法把他们送出城吗?”
吕临抓了一把油腻的头发,哭丧脸道:“你小子比小时候能惹事多了,早知沾上你是这个下场,上回你来,我就不该放你进来!”
吕老爷子拐杖一抖就要来揍。
吕临抱头猫腰往宋虔之身后躲,哎哟叫道:“祖父,我看逐星才是您的亲乖孙吧?”
宋虔之两手交叠,向前推出,阻住吕老爷子的拐杖。
“今夜多有叨扰,吕兄救焚拯溺之情,逐星永世难忘,请老爷子受晚辈一拜。”宋虔之稽首道。
吕老爷子站着受了,才伸手扶他起来,他另一只手覆上宋虔之的手背,唏嘘不已地盯着宋虔之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好,好。”老迈的一双眼睛里充盈着雾气,溢出让宋虔之莫名的温情。
“不急在这片刻,吕临!”老头子倏然大声,呼来喝去叫自己的孙儿带宋虔之和他的朋友去沐浴用饭,等待得到消息吕府共商大计的几个年轻人。
角房里雾气让人喘不过气,宋虔之总觉得头皮痒,洗完之后,整个身体陷入极端疲惫,趴在浴桶上不小心盹了过去。
柳平文怯懦的声音将宋虔之从一个模糊的梦里唤醒。
宋虔之眼皮都被熏红了,满身污垢和疲惫已经洗去,起身时柳平文把干布给他,宋虔之坦荡荡地站在柳平文的面前擦干,短暂的睡眠解去一整日的疲惫,除却四肢仍有些酸软,宋虔之只觉得精神一振,还能再战。
柳平文已经洗过澡,一身清爽,坐在一旁,一手扳着脚,仰着脸打量身前的宋虔之,宋虔之就像是年长些的柳平文,生得一般俊秀,气质沉稳,暗含刀锋。
宋虔之肩背胸腹覆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是习武所致。
柳平文羡慕地说:“宋大哥身手厉害,今天从诏狱出来,跟禁军交手了吗?”
那时天刚黑,一身羽林卫装束的陆观把宋虔之送进陋巷,尚未进门,就听见里面在吵闹。
陆观把耳朵贴在门上静听了一会,推门而入,光是一身禁军的衣袍就把上门勒索的郎中吓个半死。陆观没和他废什么话,直接把人一记敲晕,往柴房一塞,许瑞云不放心,拿麻绳把人捆成一颗粽子。
周先那时不在。
宋虔之想来想去不大放心,指使柳平文上街去买了点窝头干饼,用碗接了点水放在那大夫稍微使使劲就能够到的地方,水和干粮都是用瓷碗装的。
“若是他聪明,醒来就能逃脱,若是笨一点,也饿不死。”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极大的潜力,宋虔之相信这大夫即便想不到用嘴叼起碗来,砸碎了碗用瓷片划开捆他的绳子逃生,也会想到跳出这扇门,大声呼救。
路上宋虔之听柳平文说了,前些日子柳素光被周先带回来,因为小产需要静养,许家的儿正是满地跑闹嚷嚷的时候,李宣虽有疯病,有人陪时也很少吵闹。
索性周先做主,从许三的家里搬出来,找房子就花了小十天,谁想到那日李宣栽到天井里去,找来瞧病的大夫,无意中问了一句周先的来历,周先讲是母舅的祖宅,那大夫住得不远,四下里一打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时局紧张,私下买卖租赁房屋都属禁止,明面上户籍管理严格起来,实则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别让羽林卫察觉,官府差役不管这闲事。吃那口衙门饭的人,下了差照样得各自归家,整座京城戒严,平民或有什么都不知道,照样闲散度日的,这些衙门中人却通晓人情世故。
平民中大部分人不曾亲眼见过黑狄军烧杀抢掠将运西镇全镇屠尽的惨状,对京郊外百里的村镇易子而食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多也怀着耳听为虚的态度。朝政生乱,民间便有百态,各人心怀鬼胎,龌龊阴暗滋生。
也是那大夫时运不济,让陆观撞上,话也懒得同他多讲半句,直接绑了。
“打了个时间差,没撞上。”宋虔之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大袍往身上一披,扎起腰带。
柳平文心事重重走到宋虔之的身后,将他脖子里的湿发以双手拢出,小声问道:“宋大哥,我听说了一些事,不大好。”
宋虔之转过身,沉默注视他。
“说我爹,做了叛臣了。”柳平文忧心忡忡地低垂下眼睛,他不大敢去看宋虔之的表情,生怕看到一点确认。
宋虔之抬起柳平文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你信你爹吗?”
柳平文眼波中翻腾起惊涛骇浪,剧烈挣扎过后,他终于点头。
宋虔之笑了起来:“那就一直信下去。”
柳平文紧着追问道:“当真有这种传闻?我爹十年寒窗才终于出头,遥听闻宋循二州有难,他主动挺身而出,给吏部上了请调的官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信他的为人?”
柳平文抿了抿唇。
宋虔之道:“你还记得我们从獠人的寨子里逃出来,循州原任知州赵瑜留给许瑞云的那封血书吗?”见柳平文乖乖点头,宋虔之才接着说下去,“许瑞云带去追寻赵瑜踪迹的一队兄弟,只剩下二十余人,都是为了把赵瑜的血书带出去,交给朝廷,为赵瑜正名。他们被关在羊圈里,比我们早,你可以问问许瑞云,他在獠人的营地里被囚了多久,问问他那段时日他死了多少弟兄,他自己又遭过多少羞辱。”
柳平文脸色渐渐发白。他想到那短短几日里砸在泥泞中的狗屎一样的食物,还有他永不愿去回想的噩梦,连呼吸都屏住了。当宋虔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柳平文从噩梦里惊醒,粗重地吸了一口气。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这一世投生为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与人相处,不是只有爱憎私欲,更为这片我们出生的土地,为我们皮肉之中牵系一体的血脉。如果相信你父亲,就一直信下去,无论有什么流言蜚语,我相信柳大人是为了全循州一州城民,才会向孙逸屈膝。至少他保住了循州还未丧生的百姓,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都是楚民。”宋虔之嘴角弯起,将衣袍掸直,拢紧这一身布衣,这是他穿过最差最粗糙的衣服,他的背脊落在柳平文的眼中,却远胜锦衣丝履。
戌末已过,京城戒严,通街是灯,凌乱的马蹄声与脚步打破全城十八长街、一百三十四小巷的宁静。
☆、剧变(拾捌)
苻明韶在承元殿僵坐了快一个时辰,柳素光在他的寝殿中等待,他知道那女人刚失去一个孩子,却提不起精神去看她。
苻明韶支着头,像睡着了一般地靠在案上,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微风拂起一片轻纱,纱帘后的苻明韶愈发如同将要羽化登仙。他已脱去龙袍,改换成一身素白的绸衫。
脚步声接近承元殿,宫监近前来禀报,苻明韶勉强坐正疲惫不堪的身子。柳素光被送去琵琶园后,宫里御用的安神香没了,没能及时补上。
一脸憔悴的陆观被孙秀带进殿内,孙秀看了眼苻明韶的脸色,带着一干下人退出。
“舜钦……”苻明韶眼睫颤动不已,袒露着恐惧和担忧,这一刻他不是天下之主,是陆观彷徨无措的师弟,是蛰居衢州不受恩宠的六皇子。
“陛下。”陆观跪下行礼。
“你起来吧。”苻明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他胸中憋着一口气,这令他心绪烦躁,“宋虔之逃了。”说这话时,苻明韶紧盯着陆观,对方毫无闪躲地看着他,眉头一点一点蹙拢,似乎感到疑惑。
“诏狱坚不可破,禁军必有内应。”
“你也觉得是有内应。”苻明韶道,“朕将宋虔之与李峰祥关在一处,派人在暗室监听他二人的谈话。”
陆观拇指与食指互相磨蹭,低垂双眸,现出沉思的神色。
“偏那么巧,李峰祥被提出审讯,正好无人监听之时,有人混进去把宋虔之救走了。”苻明韶没放过陆观任何一丝表情,陆观眉宇间带着浓重的担忧。
“宋虔之脱困之后,一定会往风平峡投奔苻明懋,苻明懋曾许他以太傅之位。征兵进行得怎样?刘赟是否愿意立刻带兵出战?”
“你觉得宋虔之会去找苻明懋?”苻明韶心中早不承认苻明懋是他大哥,言谈间不带半点尊重。
“微臣在李相处,听到了传闻。”陆观迟疑道,“宋虔之以霸下剑假传陛下的旨意,搬动刘赟旧部,扮作黑狄人向宋州、循州两地发动进攻。此事不知是否属实……”
“李晔元告诉你了?”苻明韶松了口气,一根指头按压在眉间,抬起头,“朕本也要召你进宫,问你一些事情。你与宋虔之一路同行,都没发现半点端倪吗?”
“宋虔之并非时时刻刻都与臣在一处,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苻明韶眼一动:“何事?”
“他屡次将剑交托给周先,让周先先行。到达宋州以后,宋虔之曾取出过霸下剑示人,臣发现剑上有拓印过的痕迹。”陆观沉声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苻明韶生性多疑,从第一次离开京城,陆观就与宋虔之一路同行,即便苻明韶对他有一些同窗之谊,上次进宫,陆观的说辞,也仿佛被苻明韶接受了。陆观却直觉苻明韶绝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一个人。
全盘接受宋虔之假传圣旨的传闻,只会让苻明韶感觉他在伪装,毕竟他与宋虔之、周先是一道去的宋州,在这件事里,他不是局外人,当然应该有自己经历过而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也是为什么朕先行将他关在诏狱。”苻明韶道,“这两日里朕没有让人审问他,就是想等过几天,朕亲自过问。谁知道宋虔之和他的同党,一刻也等不下去。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
陆观附和道:“宋虔之掌管麟台四年有余,应当十分了解陛下的心意,想必是心虚,怕被挖出更多杀头灭族的大罪。”
苻明韶苦笑道:“朕虽气他与你走得近,但疏不间亲,这些年宋虔之为朕办事也尽心尽力。李相牵扯在汪藻国一案里,黑狄入侵,朕反是松了口气,这事暂且可以不用提。有才有德之士,朕何尝不想君臣之间毫无芥蒂。”顿了顿,苻明韶长叹一声,“或许朕真的不是天命之子,不受上天庇佑。”
“宋虔之是有一些办事的手腕,却非无可替代。”
苻明韶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陆观,情不自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臣既然领了秘书监的职,甘为陛下肝脑涂地。”陆观紧皱的眉舒开,露出一丝微笑,“像在衢州时一样,我会为你扫平一路荆棘。”
苻明韶一瞬之间有些恍惚。
“当务之急,请陛下下旨全城搜捕宋虔之归案,一旦他逃出京城,就是放虎归山。”
“朕派谁去?”
“陛下若信得过,臣请命,替陛下捉拿这逆贼。”
“好,朕派你去,天亮前一定要将宋虔之捉拿归案,他今夜一定不会出城。”
“为什么?”
“安定侯夫人尚在宫中,宋虔之舍不下他母亲。”苻明韶道,“朕也知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举,以他人父母妻儿作为威胁,实在……”
“陛下此言差矣,对宵小之辈无须行君子之道。”
正在此时,孙秀敲门进来,目不斜视地躬身走到苻明韶的面前,低声向他说了句什么。
苻明韶脸色极为难看。
在陆观一脸茫然莫名之中,啪的一记耳光扇到孙秀的脸上,孙秀连忙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连声求恕。
“去把孟鸿霖叫来。”苻明韶脸色铁青地坐回到椅中,等到孙秀躬身退出,他才沉声朝陆观说:“周婉心被人带出宫了。到底是谁。”苻明韶一脸恐惧,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周婉心带走,这人岂不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命?麒麟卫已尽数被擒,只剩下一个周先。
“是他……”苻明韶看着陆观,“周先混进宫带走了周婉心。”
“陛下身边是否还有可靠的侍卫?”
“麒麟卫中其实有几名暗卫……朕一直信得过。”还有柳素光带的人,苻明韶短暂地犹豫了片刻,没有说出来。
跟着禁军统领孟鸿霖疾步跟着孙秀进殿内,苻明韶来不及多说,陆观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明了,立刻签发手谕,让孟鸿霖听从陆观的指挥,全城搜捕秘书少监宋虔之。
·
吕府西北面开的一道门,专供马车入内,骑马也走这个门,进门数米就是马厩。
宋虔之早已经披一身大氅,提灯站在廊庑下等待,一点微风吹着灯笼微弱的光闪闪烁烁。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宋虔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股凉意,那凉意从胸腔里漫开,钻进骨髓,带来无法形容的疼痛。片刻之间,这种疼痛感就像是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那是从宫里一路穿街过巷驰到这儿来的木车,上面载满煤渣。
宋虔之以为的马蹄其实是牛蹄,拉车的牛停在院子里,赶车的人跳下来,食指把斗笠向上一抵,露出疤痕明显的那张脸。
“在下面,我把煤渣卸一部分。”周先摘下斗笠,随手扔出,斗笠飞出挂到了马厩栅栏上。
“我来。”宋虔之颤声道。
宋虔之跳上木车,手插进煤渣中,将煤渣一点点拨开,直至现出车底的黑色木盖。他眼角发红,口中不住呼出热气,动作越来越快,从中部将煤渣分开来,抚去木箱上的渣滓。
“旁边可以打开。”周先的声音响起。
宋虔之抖着手摸到木箱侧面藏在煤渣中的一个机窍,提起木板。
他的呼吸窒住了。
周婉心苍白的脸从木盖下露出,渐渐完整起来。
宋虔之心里一慌,抓住周婉心孱弱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最后才哽出一声:“娘……”
周婉心闭着的双眼睁开。
宋虔之心里一松,一屁股坐在了被自己堆到一旁的煤渣上。
厨房里一直在烧热水,周婉心被宋虔之抱进角房里去,吕府没有丫鬟,宋虔之想服侍他娘沐浴,被周婉心阻止了。
于是隔着一扇屏风,屏风后面,周婉心在泡澡,淅淅沥沥的水声断断续续响起。宋虔之背靠在屏风上,和周婉心说话,他听着周婉心今日的精神还好。
“明天一早我们就用同样的法子,藏在煤渣车里出城,吕临已经打点好人员,趁卯时换班,守在东南门的那二十四个一班弟兄都是他的人,走个过场,就能出城。”宋虔之道,“出城以后直接南下,去祁州找白古游大将军,娘,我听白大将军的意思,你们从前认识?”
一片寂静中,唯有水声。
宋虔之正要说话,听见他娘温柔的嗓音从屏风后传出:“少时有过数面之缘。他从前也常常来拜访你外祖父,有一次还和你外祖父吵了起来,之后逢年过节,依然给父亲带礼物来。”
宋虔之不禁笑起来,他不知道白古游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转念又觉得这没什么,人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
“你姨母怎么办?”周婉心问。
“姨母在宫中有自己的势力,自保不成问题,对了母亲。”宋虔之道,“你在姨母宫中住了这么久,李相到过姨母宫中吗?”
屏风后的水声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周婉心才回答:“是来过数次。”
那就对了。
宋虔之的心定了定,周太后已被苻明韶名为养病实则软禁看守了起来,李晔元要去见她不是易事,却还是去过,数次也已够了。而李晔元能够进去看周太后,也说明这两人在宫中并非完全被动,恐怕连软禁也半是假相。
屏风后一片水声,宋虔之听出是周婉心起身了,屏风上搭的毯子也被拿走,少顷,他娘穿好了衣裙,从屏风后走出。宋虔之展开手中的干布,上去替她揉头发,使得手中的长发不再滴下水来,宋虔之才陪周婉心回房。
“让儿服侍娘亲。”宋虔之留在周婉心的房里不肯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格外眷恋母亲。
舒舒爽爽泡完热水澡,周婉心的面色也红润起来,由着宋虔之给她擦头。
宋虔之笨拙地把女人用的头油抹到他娘的头发上,黑发之中那些银白格外扎眼,抹上油之后理顺,就没那么刺眼了。
“等到了祁州,娘可以住到东明王府上去。”
“东明王?”周婉心仿佛很舒服地闭着眼,由得儿子摆弄头发,“东明王的母妃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母亲认识?”
“见过,说过话,不是太熟。”周婉心睁开眼睛,按住宋虔之拿梳子的手,从镜子里看她的儿子。
“娘?”宋虔之略有不安,眉头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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