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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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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虔之正要同陆观说这事,闻言愣了愣,嘴角掩不住笑意,捏着陆观的下巴凑上去轻轻吻他,离开时陆观一手伸出被子,手指插进送宋虔之的头发里,指腹皮肤摩挲他的头皮,将宋虔之的脸按向自己。
  他们的鼻子碰在一起,继而唇齿相依,连带着被窝愈发热了起来。
  宋虔之手臂扑腾了一下,让空气涌入二人之间,他的拇指流连在陆观下巴颏上,不舍得离开。
  “早晚给你一个名分。”宋虔之许诺,语气中不无遗憾,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现在却不行,无论他如何想,周家只剩下了他,这时告诉太后他要同一个男人相伴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传宗接代,恐怕不出两天,他们又得被迫流亡。
  “那多谢侯爷了。”陆观笑道。
  宋虔之:“……”他狠狠亲陆观的嘴,在他下唇上不客气地咬了一口,拿捏着轻重,只不咬破就是了。
  “想什么?”陆观搂住宋虔之的腰,鼻尖时不时去碰宋虔之的鼻子,暧昧地压低嗓音,在宋虔之耳朵旁边问他。
  “想先帝的遗诏。”宋虔之翻了个身,抓住陆观的手臂,令陆观抱着自己,“你说,荣宗不是皇室血脉,老东明王总是吧?第一个女儿抱了出去,换了儿子回来巩固地位,这第二胎,当时荣宗的母妃已经稳坐皇后之位,总不可能也不是……”
  “嗯,有道理。”陆观手掌贴着宋虔之的单衣,轻轻揉他的肚子。这躺下以后,宋虔之的腹肌就支撑不住地融化成绵软一片,陆观觉着好玩,便以手掌在他的肚子上抚来抚去。
  “即便不遵先帝的遗诏,顺着太后的意思,同样是还政于苻氏。小东明王比起李宣,可要聪明多了。”
  “那白古游定不会答应。”
  “……”宋虔之咕哝了一句,“我怎么把他忘了。”
  “用完就扔,你就这么没良心。”
  宋虔之:“……”
  “按照先帝的遗诏办,没那么多幺蛾子,你有个特别严重的毛病。”
  宋虔之抓着陆观的手指头玩,不太认真地听着,这床笫间也不适合过于认真严肃。
  “我们把李宣送上皇位,辅政大臣就位以后,就离开京城。旁的,你插不上手。”
  如果不是黑狄人攻进风平峡,天下将乱,他应当是还在麟台,给苻明韶做爪牙。今年若是苻明韶如愿以偿召回罪臣,顶下白古游的位子,将军中的人都换掉,再以科举选拔的新人,插入各部,不出五年,麟台再无存在的必要。就在这五年中,苻明韶如果仍顾念一点旧情,或许会给他派个闲职,更有可能让太后“病死”宫闱,陆观原是被苻明韶放在秘书省的,他已是觉得这把爪子用着不够锋利,埋下了换新的伏笔。
  “等朝政稳固下来,周太后不可能放权,李宣是个傻子,对她而言,反而是好事。只是,首先要把李宣拱上皇位。太后唯一的心结,是你弘哥的死。李宣现在这个样子,他与苻明弘,恐怕曾经是两心相知的。太后若是知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拉李宣下来。而太后原本打算要立的皇帝是东明王,东明王已经发蒙,不算年幼了,他要做皇帝,周太后必得杀了他的母妃。这两个人,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现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应当说,在太后心中,现在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要拉下李宣来,太容易了。”宋虔之心情沉重起来。
  只要向外宣扬李宣是傻的,就什么都不用争了。
  宋虔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凭空冒出来一个李宣,先帝虽在遗诏里写明了李宣的身世,咱们也不可能把诏书出示给每个人看,到时候百姓只会知道,他们的皇帝要换一个李姓的人来做。看来,李宣的姓也得改,他本就是苻姓子孙。”宋虔之说得心火直烧,无语道,“先帝驾崩前,就不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完,再安安稳稳去死吗?”
  陆观轻轻笑了一声,安抚宋虔之道:“别想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事情总有办法,只要白古游不死。要是白古游身死,天下必有大乱。”
  宋虔之心头一凛,继而讪笑出声:“胡说什么,白大将军刚打了一场胜仗,这话不吉利,怎么突然想到那儿去了,不许再胡说,白大将军要长命百岁的。”
  两人都过了很久才再度入睡。
  第二天一早宋虔之醒来,甚是疲倦,打着哈欠把脚放下地,视线茫然地划过整间屋子,脑子里当的一声:这是他在京城侯府里的卧房。
  宋虔之的爹死了,他现在是安定侯府的主人,却没搬到他爹的房间去住,整座府邸都翻修过,宋虔之自己的房间陈设没有改变,他爹的房间却改得恐怕他爹都不认识了。
  只是宋虔之没法跨过去心里那道坎儿,不能心安理得地往他爹那间屋去住。
  拜月来说陆观一早就去秘书省做事了,宋虔之接过茶来漱口。早饭吃的还是他的老八样菜丝肉丝碟子,水晶剔透的嫩红色虾饺鲜甜润口,宋虔之一气吃了四个,让厨房晚点再上一笼。
  他问过下人,陆观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陆大人离开时太早,厨房的米才刚下锅。”伺候早膳的小厮宋虔之不认识,拜月说是新给添的,原先府里的多少让宋家人使唤过,现在的安定侯府,已把宋家人带他们的祖宗神位都扔了出去,索性把下人也都换了,底细都是拜月和瞻星亲自查的,干干净净。
  宋虔之出门前让人取了太后去年赏的彩沁龙凤玉佩挂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哈欠。
  宋虔之是吸溜着鼻涕耷眉缩肩出的门,满脸写着没睡饱。到了宫里头,想起来昨夜周先也没回去,溜达着去麒麟卫的住处瞅了瞅。
  一个年轻的麒麟卫说周先昨天下午就走了。
  宋虔之拧了拧眉,没说什么,走了,还没走远,听见身后麒麟卫们在议论。
  “那是安定侯,太后的亲侄儿,皇上病了,太后给他改了姓,周姓以后要在朝堂上横着走了。”
  “这周先,该不是跟周家有什么亲故吧?”
  “不管有没有,若是麒麟卫队不撤,周先怕就是咱们将来的头儿,瞧好儿吧。”
  宋虔之摇头晃脑地往大内走,蒋梦在门上等他。
  签了字,丢下牙牌。宋虔之随在蒋梦后面,听见蒋梦小声地说话:“侯爷可用了早膳来的?”
  “用过了。”
  “太后那里还预备了几样您爱吃的点心,待会无论如何请侯爷赏脸,用一些。太后这些日子累着了,宫里宫外都要她主事,难得您回来,有人陪着说说话。”
  宋虔之吸了吸鼻子,应下来,又走了一截儿,宋虔之才问起蒋梦,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
  蒋梦低眉搭眼地回:“皇上登基以来,殚精竭虑,去年天灾今年人祸,无奈之下写了罪己诏昭告天下,就添了心结。孙逸在南面称王,皇上又骤然失去两任皇后,毕竟皇上才二十多岁,原先在衢州那湿寒之地,就落了一身的毛病,去年冬天天寒地冻,皇上西巡,舟车劳顿太过,加上忧思难解。天下事皆系于皇上一身,太医院说……怕是伤了元气。”
  伤了元气就是无力翻身,太后想必是不打算给这便宜儿子翻身的机会了。宋虔之心里大概有了数,跟蒋梦不咸不淡地聊着,无意中听说自己出京以后,陆观在宫中的艰难处境。因陆观从不提,宋虔之便听得格外仔细,才知道陆观手里的伤痕从何而来。
  “陆大人对侯爷,确实是忠心耿耿。”蒋梦道,“侯爷小心,仔细门槛。”
  太后宫里宋虔之也来过不少回,每回蒋梦带路仍然心细如发,该提醒的地方从来不错。
  “他得惦记着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啊。”宋虔之笑说着步入太后的寝殿,蒋梦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过来,让姨母好好瞧瞧。”周太后一身便服,发式也较昨日简单些,她抓着宋虔之的双臂,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实是瘦了,也黑了。不过,倒是像你外祖父一些了。”
  周太傅是出将入相的人才,晚年虽然提不动刀枪,年轻时策马疆场的风姿都化作风霜刻在了他的脸上。宋虔之对外祖父印象不深,那张脸在他的记忆里一天比一天淡,唯独一些事情还留在心里。
  “昨日碍着陆观,有些事,姨母不方便问你,今日咱们娘儿俩,好好唠唠嗑。”周太后叫宫人上茶点,伺候她惯了的婢女点上醒神的线香,周太后靠着软枕,脚蹬在矮踏上,抬手示意宋虔之放松一些。
  还是不一样了。宋虔之心里暗暗道。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孩子,跟周太后撒起娇来也自然而然。现在母亲去了,仿佛在他与太后之间,横空竖起一道冷冰冰的围栏。
  “陆大人一早去秘书省了。”
  “昨夜他跟你回侯府去了?”
  宋虔之眼皮一跳,解释道:“陆大人在京中的房子,这数月间城里有些乱,东家不给他住了。”
  “是吗?你跟陆观倒是投趣。哀家记得,从前你最是黏你弘哥,你弘哥走后,京中那些个子弟,都不配同你玩,你年纪渐长,比旁人懂事早,宋家又没个顶梁柱,这些年也是辛苦。难得遇上个能说上几句话的陆观,你待他不同,也是应当。”周太后顿了顿,把一碟点心朝宋虔之推过去,自己也从中拈起一块豌豆黄,一手接着轻轻咬了口,细长的眼睛微微睨起。
  “有姨母在宫中,侄儿交友须得谨慎,各部余下的人,都是忠于皇帝的。我与他们不宜过于亲近,一来亲则要讲人情,我所在的位置,不容我留情。二来,皇上这些年,一面用我,一面提防我,陆观就是他用来掣肘和替代我的人,如果我不能同陆观搞好关系,想必,侄儿今日,也不能到姨母跟前这么吃着点心,安安静静地说会话了。”
  “可哀家听说,你与陆观,不止如此。”
  宋虔之心中咯噔一下,再抬起头,已是神色如常。
  “侄儿十二三岁,便跟着一干纨绔混迹在风月场中,姨母少有出宫,或许不知,在我大楚民间,好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陆观这个人,一身硬骨头,与皇帝是从小的情分。陆观这个人,不求财,不为色,他放在眼里的,只有命。要得到他的忠心,就要以命换命。昨日当着姨母的面,陆观是什么态度,姨母也瞧得清楚。他惦记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这恩情,他一辈子也还不完。”
  “罪臣而已,背后没有家族,朝中没有人脉。逐星,不是哀家要数落你,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姨母可还记得袁歆沛?”
  周太后眉毛一动,神色陷入沉思,半晌,她动了动嘴唇:“大楚的人,谁也不会忘了他。乱世英雄,民间又多传说他与明宗皇帝有一段旖旎□□,不过是些流言,想必做不得准。”
  “侄儿不这么看。”宋虔之说起在御史寺和秘书省曾在故纸堆里翻出的蛛丝马迹,语气平静地说,“明宗时我朝动乱,京城沦陷,那时麒麟卫还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存在,乃是穆宗在时命其皇弟私下训练的一批死士,专供天子驱策。袁歆沛虽是孤儿,其来历并不小,他的父亲曾官至右相,为诸文官之首。当时国家正值内乱,穆宗驾崩前,提防他的几个兄弟,原是要将几个兄弟,根根拔除,大计未成,穆宗自觉病势沉重,提前便将袁歆沛安排在了明宗身边,陪伴太子长成。明宗登基后不久,穆宗的十弟造反,便由死士保护明宗逃脱,才有了后来的复位帝都。这个袁歆沛,曾是明宗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籍籍无名,随明宗流亡至大将军卫琨的麾下,才做了将军,一路打出北境去,阿莫丹绒的前身北狄各部,就是如今勉强算是统一在一起,也仍守着袁歆沛划定的西莫西尔河为界。”
  “这,哀家也知道。”
  “可后来还朝后,袁歆沛却做了明宗的大内总管。”
  周太后微微张着嘴,一时哑然。
  “许是对一个太监而言,这才是最高的荣耀。”周太后嗫嚅道。
  “从袁歆沛回皇宫做这个总管开始,史料中再无他半点笔墨,另一位麒麟卫薛元书则横空出世,权倾朝野,直至肃宗二十三年,自薛元书的府邸抄出黄金九百万两,珍奇古玩不计其数,仅凭薛元书的家产,就填平了肃宗治河十二年的亏空。足见,在明宗时候,即便是麒麟卫的出身,若是恋栈权力,凭借对明宗的救命之恩,袁歆沛能将北狄野人部这个棘手的蒺藜给拔去,立下如此大功,至少能成为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他却只做了一个大内总管,姨母不觉得甚是可疑吗?”
  周太后干咳了一声。
  “所以?”
  “所以侄儿笼络陆观,是有用的。”
  周太后被噎了一下,连忙端起参茶吞下去一口,道:“只是笼络,再无其他?”
  宋虔之心里叹了口气,避开太后的直视,答道:“只是笼络,有些事情,旁人看着是一回事,其实未必。”
  周太后不知想到什么,默了一会,放过了陆观这件事不提,另起了话头。
  “你出京以后,去找了白古游,那必是已经到过了祁州,可顺道去见过东明王了?”
  “昨日未来得及细说,侄儿正要向姨母禀报此事,东明王一行,是随着白古游的大军,到孟州城时,一直与侄儿在一处。他的母妃也在。”
  周太后脸色一变,手指从一旁的红漆描金盒里拈出两颗琉璃彩珠,于指间把玩搓弄,凝神静气地思索起来。

  ☆、波心荡(贰)

  “哀家派去的人,你见着了?”太后问。
  “见到了。”宋虔之道,“在孟州城外,他们要杀老东明王的王妃,被侄儿拦下了。”
  周太后唇角略勾起,嘴角的唇纹深刻起来,目光落在宋虔之俊朗的面容上。
  “你该知道哀家的意思,为何要拦?”
  “东明王年纪虽幼,王妃对他的教导却深,在我大楚富贵人家,男儿十三岁便可娶妻。东明王已年满十一,难保不能记事。王妃断不能是死在姨母手里,母亲、妻子,是一个男人绝不会忘记的仇恨。”
  周太后神色和缓下来,道:“区区小儿……”
  “等人到了宫里,处置起来也方便。回京路上,我们一行人受到白古游的看顾,真要是出了什么事,白古游食古不化,也会多生事端。”
  周太后细细思索片刻,点头道:“他却是个麻烦。孟州的黑狄人已经被白古游全歼,就让他领命回防北境,坎达英最近蠢蠢欲动,屡屡派兵滋扰边境,虚实之间,怕是在试探。就让白古游回去驻守,也好威慑阿莫丹绒,以免京城但有一息风云变幻,边地就乱起来,得不偿失。”
  “是,还请姨母从陛下处求取一道圣旨。”
  “自然要请,皇帝病重,食不下咽,近来也不知是如何,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会你也去瞧瞧他,尽一尽君臣之义。”
  “是。”彻骨寒凉袭上宋虔之的背脊。苻明韶断不至于重病至此,太后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为毒辣。
  “李相年纪大了,他素有心疾,这数月里朝中大小事情不断,劳心劳力,到宫里面圣时,心疾突然发作。哀家暂时还能理事,略微帮衬一些,但哀家毕竟是女流之辈,许多事不便出面。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弟子,颇得先帝信任,你在宫外,应当与他多亲近。礼部的荣晖大人年纪大了,递上来请辞的折子,哀家帮皇帝压着,你回去想一想,谁可以坐这个位子。实在无人,就压到明年科举后,将年轻人放到各部去历练,再做提拔。”
  宋虔之应了声。
  周太后又道:“再过一个月,你也满二十了,这个月你先去吏部行走,熟悉熟悉。”
  “姨母,侄儿年纪轻,资历浅,怕是……”
  “只要哀家还坐在这里,你有什么怕的。”周太后不悦道,“你外祖父在时,天下大事,有九成是从太傅府定。逐星,你不能只有这张脸与你外祖父越长越像,你的一切,都要像他,周家才能重拾昨日荣光。”
  宋虔之深深低头下去,不再言语。他感到太后的手搭在了他的头上,她轻轻叹的那口气,在冷沁沁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姨母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了。哀家,失子,失夫,失父,连最疼爱的妹妹,也已经惨死。这是皇帝他罪有应得,你是周家的顶梁柱,心就要狠。你要对付的是重情重义之人,像陆观,则虚与委蛇,以柔情感化,但不可动真心。而若是对付狼子野心,弑父弑君的恶徒,则无需讲什么情面。从前你在麟台,不是做得很好吗?自你弘哥薨逝,姨母待你如同亲子,你的母亲已经去了,姨母也失去了儿子,三十年前鼎盛辉煌的周氏,如今只剩了你和我。旁系不可倚赖,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越过去,你唯有自强。”
  宋虔之抬起脸,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握住了太后的左手,脸深埋在太后手中。
  周太后掌心湿润。她神色有了一丝动容,另一只手落在宋虔之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不要怕,哀家在你身后。姨母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听话。”
  ·
  承元殿寂静无声,里头传出喑哑得难以辨清的咳嗽。
  这是个晴日,白得杀眼的日光倾泻在琉璃瓦上,蒋梦亲自引着宋虔之去看苻明韶,进了殿门,蒋梦就留步在外头。
  宫殿里还有一个人,宋虔之一踏进去便察觉到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穿过重重纱帘,走进内殿,越靠近龙榻,腥臭苦涩的药味越重。
  最后一道纱帘被风猛然扬起,拂着宋虔之的面落下去。
  匆匆一瞥,宋虔之已经看见,是柳素光在榻前给苻明韶喂药,这一眼里,榻上的情形清楚地落在宋虔之眼底,苻明韶披头散发地靠在被特意垫高的枕上,眼里一片沉黯,甚至没有发现他进来,木然地张嘴,任由柳素光把勺子重重杵到他的嘴里。
  “臣,麟台少监宋虔之叩见皇上。”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苻明韶气息一紧,早已磕得血迹斑斑的嘴唇抿紧,无力的一条胳膊支撑身体坐起来,侧过头去,他的眼睛鼓突,神色可怖。
  柳素光看这药喂不下去,把碗放在一旁,起身迎出纱帘,柔声道:“宋大人起来吧,皇上嗓子里长了个东西,不方便言语。”
  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柳素光瘦了许多,眼睛却迸发精光,唇角也带了温柔的笑,虚扶他一把。
  宋虔之以为苻明韶是被软禁宫中,设想过他的处境或许不大好,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被折磨成这样。两腿俱是青紫,布满纵生的血管,肿起的包块就像是皮肤下藏着婴儿拳头大小的虫子,那些包块肿胀得发亮,皮肤被绷得光滑如鉴,仿佛随时都会爆出一团血肉模糊的浓浆。他喉咙里确乎像是塞着东西,时不时就要张嘴喘息,无论人怎么使劲,喉咙里就是挤不出一句话来。
  柳素光退了出去。
  苻明韶整个人突然扑向宋虔之。
  宋虔之猛然向后一退,苻明韶半个身子吊出榻外,宋虔之连忙把他扶起,让他躺好。苻明韶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指向房中一个方向,宋虔之顺着他的手看去,那里是一张书案,上面有纸有笔。
  “你要写字?”
  苻明韶猛力点头,眼底一片湿润。
  等到纸笔拿到面前,苻明韶没有再多看宋虔之一眼,匆匆挥毫落墨。
  宋虔之起身走出纱帘,外面没人,柳素光已经退出殿外。承元殿的布置陈设虽然没变,空气里的药味却使人忍不住要皱眉,紫金兽首香炉上积了灰,像是久没用过了。殿内的花瓶,壁上的挂饰内嵌也都蒙了一层薄灰。
  对于苻明韶,宋虔之同情不了,今日这一切,都要从苻明韶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算起。
  宋虔之转回榻前,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苻明韶动作匆忙,宋虔之得以从近处看见他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前额的皮肤干燥得有些松弛,眼睛泡肿着,已有些不人不鬼的样子。
  墨汁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名字——孙秀。
  苻明韶着急地把纸往宋虔之的面前塞,倒过笔,用笔的另一头戳纸上的名字,表情急切。
  “还在孟州。”宋虔之冷道。
  笔杆如同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又是一阵猛晃。这个名字苻明韶写得用力,不等他拿起来,宋虔之揣起手,嘴唇里抿着一丝薄而残忍的笑容。
  等到苻明韶殷切地望着他,把那张纸高高地举起来。
  宋虔之不得不怜悯他,低声道:“他是我的人。”
  苻明韶眉头扭曲起来。
  宋虔之冷冷注视他,续道:“他留在宫里,是为了我回来铺路,到现在你还没看明白?一啄一饮,莫非前定,陛下细想想,你是如何待他,召他回京后,你有几次对他动了杀念,你刻薄寡恩。从前陛下一手好棋,从一个先帝从未重视过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储君,其中有多少是陆观的谋算。他心志坚定,信赖陛下能成为一位明君,为了把你推上那个位子,他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在少年人意气风发崭露头角的时候,就被折断双翼,为你背负罪臣之名。他不过是陛下手里可有可无的一枚棋,却以命相搏,明知京城凶险,陛下对他是利用,仍然义无反顾回到京城,照着你的部署,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若不是亲眼见识到陛下对各州灾情视若无睹,只顾守着自己的安稳江山,以无辜百姓做筹码赢一个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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