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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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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虔之一笑:“秦叔不已经拿在手上,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了吗?”
  “我不成……逐星,你莫要害我。”秦禹宁把遗诏丢在一边,大口叹气,数番之后,颓然摇头,“当日陆观就说李宣手里有遗诏,他才是先帝御笔亲批的继位之人,没见到遗诏,我多少心存一份侥幸,又想着虽然你逃出京城,可未必能平安归来,或许为了保命,不会再回京城。许多事,我虽未曾完全拨开迷雾,心里大概也有数。陆观当日以你外祖父的神牌逼着我应下在危亡之际主持大局,我虽然心惊,同样觉得未必能够成事,且先听着,走一步是一步。可你毕竟不同。”秦禹宁顿了顿,抬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看宋虔之,语气柔和,“你是二小姐的儿,套你的话搜查李宣,这事这么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没过。你掏出京后,我也一直没有派人去寻你,得知你在白古游军中,信我也不曾去一封。这一年里,秦叔想了很多。我已是快要知天命的人,却什么也看不清。原想让左正英左大人给我指条明路,谁知老大人被刺,我这心里空落、彷徨、惧怕,这一天一天里,也萌生了退意。这道旨,恕我……”
  宋虔之脸上笑容已经悄然敛去,他喝了口茶,声音冷而沉。
  “抗旨之罪,秦叔先想一想,我大楚律法是如何说。”
  秦禹宁嘴巴闭得很紧,先时候要说的话,让这一句给砸了回去,门牙生疼。
  “当年秦叔犯了个错,如今有机会补救,难不成,秦叔忘了为臣、为官、为父、为夫的责任,还是生而为人,最起码的本分也不愿意担了?是秦叔当年为了讨好新帝,放走苻明懋,才酿成今日之祸。奉先帝的遗诏,是臣子尽忠;还政于苻家血脉,是顺应天道;挺身而出,担起你辅政大臣的责任,是身为男子,入世救民的大义。我外祖父效忠朝廷直至身死,秦叔才过四十,就萌生退意,将来到了地下,如何面对你的恩师。”
  秦禹宁面色发红,一忽儿发白,他瞪着宋虔之不住喘气,只是说不出话来。

  ☆、波心荡(陆)

  “爹!”女儿的呼唤将秦禹宁从震荡的心绪中拔出。
  少女手中一个油纸包,进门来匆匆向宋虔之和陆观做了个礼。秦禹宁甚是疼爱女儿,自从秦禹宁在兵部走马上任,逐渐得到苻明韶的信赖倚重,又为让秦禹宁掣肘李晔元,便是无事也要捧秦禹宁几句。这一二年间北部边地不安稳,连累秦禹宁也少回家,秦夫人常带女儿回娘家一住便是数月。
  今次恰是逢着国难,秦禹宁的夫人带女儿回来之后,有一天夜里,她替秦禹宁解开衣扣,温柔而隐忍地同他说,家里父兄要讨一纸尚书老爷的手令,他们预备往西,去夯州安家落户。
  秦禹宁常在兵部,各地军报如同山堆,把他这把骨头埋在下头。打了胜仗,他比皇帝还先高兴,吃了败仗,他比朝廷上下任何一名官员更感寝食难安。皇帝欲战,他担心户部军粮不够,皇帝罢战,他担心驻防抵挡不住,百姓遭殃。
  妻子温热的眼泪仿佛还留在肩窝里,秦禹宁抬手摸了摸,这一瞬间的晃神,女儿已将街上买来的炒货塞进他的嘴,是糖浆包得酥脆的花生粒。
  甜味混杂着炒制时使的猪油,花生独特的清香在口中漫开去。秦禹宁的心定了定,让女儿把花生给宋虔之和陆观一人抓一点。
  少女红着脸抓完就往外面跑,嘴里还喊着:“妈——”
  宋虔之揶揄陆观,说是他把人家女儿给吓的。
  陆观沉默注视宋虔之,咀嚼着花生的嘴慢慢地动,宋虔之看了几眼他红润的嘴唇,把眼睛移开。
  “秦叔,想好了没?”宋虔之斜着身子倚在扶手里,左手越过右手手肘去拿花生。
  “我还有什么想头。”秦禹宁起身,他眼眶泛红,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撑着腰,显然是坐久了腰酸,不禁自嘲得两句。站定之后,秦禹宁看见跟着起身的宋虔之腰间挂的那块玉。先只是想怎么这样劣等的玉佩也挂在侯爷的身上,定睛一看,老脸一红,神色转而陷入追忆。
  宋虔之把玉佩捞在手里把玩,轻叹道:“周家就只剩下了我。”
  秦禹宁喉中一哽,强笑道:“哪儿能呢,你背后的大树,满朝文武没一个敢惹她。”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似是没有说完,问宋虔之,“白古游快回来了吧?”
  “就在这几日间。”宋虔之笑道,“对了,遗诏秦叔看过了我还得带走,我还得找上头的一个人。”
  “林大人早已经亡故,左大人,也在不久前蒙难。”秦禹宁想了想,大概是宋虔之还不曾把遗诏给这白古游看过。他自袖中伸出去微微发颤的手,卷好圣旨,让宋虔之一层一层包好。宋虔之又随手给了陆观。
  秦禹宁以拇指、食指按住眼窝,赶走那股酸涩,他昨夜没睡好,两层的眼皮肿胀成了三层,这会有些发红。
  “秦叔莫怕,您要做的事,还是如今做的事。”
  秦禹宁苦笑摇头,摆手示意宋虔之不要说了。
  整个下午宋虔之跟陆观就耗在秦府,秦禹宁带着他们在花园里逛了会,心情明显好转,叫书童把棋盘搬出来。宋虔之棋艺不佳,下了会生气不想下了。
  陆观从他手里把白子接过去,绝地反击,竟让秦禹宁铩羽而归。秦禹宁也是惊讶,他本不曾把这苻明韶从衢州叫回来的发蒙同学看在眼里,正襟危坐起来跟陆观好好下了几盘。
  六局里陆观四胜两负,秦禹宁绞尽脑汁在陆观出其不意的棋路底下艰难逃窜,两盘都是头尾不得兼顾,输个半子一子。
  到后两局,秦禹宁得胜固然高兴,却也看出来对手已经不尽全力,算是给他这长辈留脸。
  下完天已经快黑了,秦禹宁起身拍陆观的肩膀,感叹后生可畏。
  晚膳宋虔之让秦禹宁把夫人女儿都叫上桌来,不必回避,当是两家人好好吃一次饭。
  离开秦府时,宋虔之已有七分醉意,上了马车就枕在陆观的腿上,马车驰进侯府所在那条僻静巷道,宋虔之反而翻了个身,把头拱在陆观腿间,睡得压根不想起来。
  迷迷糊糊里宋虔之感到被人抱起来,安安稳稳地行过一条路,他上下眼皮粘在一处,睁也睁不开,只模模糊糊知道这条路是要带他回家。
  陆观把宋虔之抱上床,唤来下人打水,他把宋虔之一身酒味浓重的穿戴都脱下来,拧来热帕子给宋虔之擦脸擦手擦身,给他的侯爷换上熏得沾染了清淡木香的雪白单衣。
  陆观要起身,冷不防被宋虔之抱住了腰。他冷淡的脸上嘴角弯了弯,随手一扔,帕子稳准狠地掉进铜盆。陆观坐在榻边单手解去衣袍,只穿一条丝薄的衬裤,躺下去,让宋虔之把头靠在他如同火炭热的胸膛。
  风拍窗棂,回来的路上天上也不见星月,明日不是阴天就是雨天。
  陆观于黑暗里静静地注视枕着他的人,揽住宋虔之肩头的手紧了紧。宋虔之哼哼唧唧地没有醒来,闭着眼抬头,脑袋像个虫子点来点去,一条胳膊把陆观的脖子抱住,被窝里抬起一条腿压着陆观,伸出下巴嘴地在陆观的下巴和脸上胡乱蹭。
  陆观冷漠的眼底一点点被温柔的亮光浸润。
  零星的片段在陆观心底闪现。
  雪粒扎在脸上的刺痛,那时他新把脸上的罪人刺字剜去,不是不痛,可他心中有路,路有方向,便能一往无前。后来这条路被饿殍、战乱、暗杀、皇室秘辛覆盖,茫茫大雪将他这颗火烫鲜红的心严严实实地埋住,不让它跳动,挣扎。
  雪化了。
  僵硬蛰伏在冰雪之中,为严寒而收缩的心,得以重见天日。
  他看见的,就是面前这玩世不恭又心怀怜悯的人,他手中的剑,击碎冻结成冰的雪层,笑吟吟生拉硬拽地把冻僵的人抱在怀里,像是得了什么好玩的物件儿,纯粹图着好玩,丝毫不惧把自己的手也给冻得发红,把自己的身上也给冻得发白。在冰雪里桎梏已久的身体,就这么一寸一寸皮肤、一节一节骨头,给宋虔之不讲道理地捂得热了,揉得软了,同他自己,合在一起。
  陆观凝滞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他的唇含住宋虔之胡乱寻找的嘴唇,逗弄一只蝴蝶般地,引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宋虔之追逐他温暖的唇,他舐得一下对方的唇,就收回灵巧的舌,离得远一些,闭上眼。
  触觉随之愈发明显,当宋虔之再度蹭上来,陆观一把扣住他的腰,翻身压上去,纵胸中野兽出笼。
  ·
  周先带着李明昌的下落回来,已是翌日近午时分,宋虔之才起来不久,把书房的旧物整理了一下,周婉心留下的旧书,平日里戴的首饰清点归拢,因是他娘的东西,宋虔之没让下人过手,自己点了记册,又叫两个贴身的婢子亲自收进库中。
  结果周婉心的陪嫁姑姑过来,把私库的钥匙拿了出来,宋虔之才知道他娘的卧房最里有两口焊死的大箱子,一箱是珍奇古玩和两副宫里赏的头面,钗环上都有宫制的字样。另一箱则是字画。
  宋虔之一看上头的印鉴,心顿时狂跳起来。就只叫人把珍宝和那两副头面收进库里,字画仍然锁在大箱子里,不起眼的地方搁着,反而安全。眼下顾不上,等朝中事定以后,若是离了京城,字画得找好的匠人装裱一番,带回去布置新家。
  刚把铜锁挂上,周先就进来了。宋虔之把钥匙拔|出来,吩咐瞻星拿去收着,沏新茶上来。
  “还在馆驿里。”周先开门见山地汇报了李明昌的落脚地,“一切如常。”
  “我记得你不认识李明昌。”宋虔之想了想,问周先,“你去见过柳素光了?”
  周先颧骨浮上一抹微红:“见过了,偷偷去的。”
  瞻星捧了茶上来,没有多看周先一眼,便退了下去。
  “她消瘦了不少,在我姨母手底下,需要万般当心。”
  “她是李谦德的高徒,应付得来,不过毕竟是女儿家,等苻明韶死后,我想接她出宫。京城是不能呆了,离得远一些,吉州山明水秀,也便于藏人。到时候,还请侯爷允准我二人离开京城。”
  宋虔之没想到周先想得这么远,只得答:“再说,眼前的事情办完,京城能不能呆得下去,还没有定数。”
  周先一哂,没有多说,他喝了一口茶,歇了会,才问起左正英那边要怎么办。
  “这件事谁去办我都不放心,怕走漏了苻明懋的行藏。太后一心要让东明王继位,你知道这一路上他也还算黏我,大家也都看出来,东明王虽然已经发蒙,也算小小男子汉了,对自己的母亲,他却是极其依赖的。”
  “小王爷早早丧父,都是他的母亲教养,又逢此大变,要突然离开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祁州,母亲险些被害。有些事他原可以不想,现在也不能不想了。”
  “是。”宋虔之道,“太后深谙宫中规矩,此等事情,看得也多,荣宗驾崩前怕是人情冷暖,全都尝了个遍。就算做皇后时的太后心慈手软,如今绝对不可能留下后患。太后要让东明王登上皇位,就会去母存子,我会设法救下苻璟睿的母妃,先把这件恩情挂着。白古游看过了遗诏,他的忠诚毋庸怀疑,但说穿了,争夺这把龙椅的人,无不沾亲带故,宫里宫外真要是乱了,大臣们人人自危,血要是流到朝堂上,将会牵扯进来多少无辜。”
  “站队的官员未必无辜,但要是惹得太后或是新帝迁怒,株连、流放,殃及的便是家人,这些人大半不懂朝政。薛元书被抄家后,他家中厨子在闹事被斩,临死前痛哭流涕,唱了一首庖丁罪。”
  “我知道这个,当时惹得多少人唏嘘不已。”宋虔之顿了顿,眼神定住,两人默了一会,宋虔之说,“你把苻明懋盯紧,等白古游进京以后,我去说服姨母,若是失败,她至少不会对我下手……”
  周先还没说话。
  陆观从外面进来。
  “……”宋虔之、周先俱是一惊,他们俩人竟然都没发觉陆观已经在外面了,也不知道让他听去了多少。
  “你、你怎么回来了?”宋虔之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
  “没什么事,想见你。”陆观拍去袍子上沾的细细水珠,一只手抓额发,鼻子耸了耸,一个喷嚏都到了鼻子尖尖,不知道怎么的,硬是打不出来,只有张着嘴,好一阵难受劲儿。
  宋虔之紧张得不行,给他逗乐了。
  陆观无奈地把门关上,走过来,并不避讳周先,揉了揉宋虔之的头,顺势在他旁边坐下,端起宋虔之的茶,看他。
  宋虔之努了努嘴:喝。
  陆观就着宋虔之的茶喝了。
  接着说下去不妥,不说下去又都是千钧一发的事情,周先憋得脸色古怪。
  宋虔之也如同被锯了嘴的葫芦,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接着说。”陆观喝完茶,左右看看,“你们都不说?”他等了一会,宋虔之和周先都是讪讪,只有自己说下去,“你对周太后太有信心。朝廷给白古游的旨是让他率兵北上,大军路过京城,他不会进城来。到时候你去给周太后说,外面大兵压着,叫你姨母别杀东明王他娘。”
  “我要是你姨母,头一个就把你杀了。”
  宋虔之:“……”
  “先杀鸡儆猴,再把你带去的遗诏一把火烧了。禁军在皇宫里镇着,到时候白古游就是手里有的是兵,一个是疯疯癫癫的李宣,能够证明李宣血统的诏书已毁,一个是活蹦乱跳的东明王,太后只要下一道懿旨,白古游就是亲眼看过了遗诏,也是红口白牙。他要是从此做个哑巴便罢,他要是一根筋非要让李宣做皇帝,到时候乱臣贼子的名谁来担。”陆观说得很是平静,却把宋虔之一直想回避的问题直接丢在了他脸上。
  “咱们先帮着苻明懋去闹,趁乱再……”宋虔之底气不足地说。
  “具体呢?怎么帮着他闹?现在局势和之前我们估计的不同,黑狄被白古游打垮,就算还有残余,镇北军快要到京城了,别说亲舅舅,就是亲爹妈,也未必会为了苻明懋尚未有成算的皇位跟镇北军硬碰硬。原本白古游是被苻明韶防在了祁州,他忠心耿耿,不得圣旨不会返京。你能拿遗诏搬动他,固然有白古游的忠诚、他跟你娘跟周太傅的交情,更有孟州情势危急,大势所趋。苻明懋现在是不敢闹了,李晔元被扣在宫里,苻明懋恐怕早已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陆观朝周先道,“把苻明懋盯紧,他这些日子应当会在京城里活动,非是他一直有联络的朝臣,他绝不敢露面。把他出入的官员府宅都记下来。便是白古游正常行军,再有四五日也应当途径京城。”
  陆观握住宋虔之的一只手,深深看了他一眼,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他的手背,沉声道:“我们在算计着太后,焉知太后不在算计我们,莫要对太后太过放心,蒋梦可以用。”
  “蒋梦侍奉我姨母多年……”
  “那个宁妃你可见过?”
  “从前没听过,好像不怎么得宠,怎么?”
  “你离开京城前还不得宠的宁妃,那日主持宴席,肚子都已经大着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宋虔之也注意到了宁妃的肚子,但没往别处想。
  “你我想得到东明王年纪不算小,杀了他的母妃将来可能招来仇恨,太后就想不到吗?”
  倏然大雨,屋脊上珠玉乱溅,唯独是四角小小的脊兽头颅昂扬,任凭倾盆而下的雨水冲刷不改其色。

  ☆、波心荡(柒)

  
  宫中。
  还未入夜,天色却暗得要点起灯来。
  蒋梦蹑着手脚,从殿内退出,手背在身后,挺胸撅肚地守在外头。雨势颇大,斜斜地冲下来,偶或有雨雾粘到他的面上,他仍不动声色。细看的话,这太监匀净地抹了白色脂粉的圆脸上,点缀着一双黑而亮的眼珠,他的眼睫十分秀长,被房檐下的宫灯照着,懒洋洋地散落在黑润的眼里,霎时间化为一体难分。
  庭院里的树叶被雨水冲刷得泛出流光。
  殿内女人谈话的声音不大,隐藏在弥漫天地的巨大雨声里,绝难被人听见。
  “太后,臣妾实在为难啊。”宁妃跪倚在太后的腿边,这时辰她本来已经要睡,周太后突然来了,只得强打精神起来,没来得及梳洗整齐,太后便已进来。此刻的宁妃,身段窈窕,丝毫不见孕肚。
  “你有什么好为难的,天塌下来,有哀家顶着。”周太后手抚在宁妃脑后,宁妃人生得小巧,脖子也是细细,稍一用力便会折损。
  “臣妾从未做过此等事,心里害怕。”宁妃说着,将头伸在周太后的膝上,如同女儿依靠着她的母亲。
  周太后心头冷笑,面上露出和蔼的神色:“你只要好好养着,数月后,等那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平白你捡个母妃来做,不必受十月怀胎的辛苦,还不好?”
  “那女人这几日饭也不肯吃了。”宁妃皱起眉。
  “哀家会让太医好好看着她这一胎,你操什么心?”
  宁妃起身,趴在太后的膝上,仰头看太后,眼神小心翼翼,说话间略有支吾:“等这胎到了八个月上,若是臣妾的母亲要进宫陪产,臣妾怕会瞒不住。”
  周太后眯起眼,眼尾带的是笑,道:“所以?”
  那笑意给了宁妃虚假的暗示,宁妃年纪不大,做皇帝的妃子不算得宠,太后又只跟皇后亲近,她们这些嫔妃除了请安的时候远远看上一眼,也就是近日来,她才突然得了太后的恩信。
  “要不然太后厚赏臣妾的母家便是,不用母亲进宫。”
  周太后停在宁妃头发上的手重新移动起来,反复地摸她丝缎一般光滑的头发,这头青丝油光水滑,倾泻如瀑,显然得到主人周全的养护,也显示出宁妃的年轻与生机。
  “哀家会好好想想。这么晚了,你也歇吧,那女人在偏殿住着,是不是扰着你了?”
  “没有。”宁妃忙道,“她安静得很,只是食欲不佳,常常不肯吃东西。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健壮呢?臣妾只是为此担忧。”
  周太后又安慰了宁妃几句,起驾回宫。
  她进了宫殿,便懒怠动,由着宫人伺候,卸去钗环,洗去脂粉,宫女替她洗脚时,她险些昏睡过去。
  躺上床时,周太后已在半梦半醒之间,贴身的丫鬟把缎面的锦被拉上太后的胸口,手脚轻轻,生怕惊动她。
  ·
  “蒋梦可用。”陆观道,“蒋梦与孙秀这两名太监,要用起来。”
  “蒋梦。”宋虔之沉吟片刻。孙秀是苻明韶跟前伺候的人,底细他不清楚,蒋梦对太后却是忠心耿耿,若非忠心,蒋梦这条命,也留不到如今。周太后还是皇后时,有多少事是从蒋梦手里过,其中凶险,不必多言。
  “他记着你的活命之恩。周太后做事从来不瞒蒋梦,蒋梦也是个人,太监不能算男人,可心里但凡有一簇火未熄的太监,说到底还是个男人。虽遭去势,他们心里未必随那一刀,就再不把自己当个男人了。”
  周先点头:“我跟太监打交道的时候多。有些是变态了,大部分也还正常。可是蒋梦忠于太后多年,不是好收买的。侯爷使唤他做的事若是不与太后的利益相冲,蒋梦必然会尽全力,若是侯爷要让他做跟太后对抗的事,难保蒋梦不会出卖我们。”
  “这要看他如何看混乱皇室血统的事了。”陆观道,“譬如孙秀,他在苻明韶跟前当差,却连天子也不曾放在眼里。他在苻明韶跟前做戏,博得苻明韶的信任,但他心底里忠于荣宗,为荣宗报仇成全他的忠心,苻明韶落到今日的田地,里头就没有孙秀的事吗?即便这些太监只是陷在泥里松松土的虾蟹,也是可以用的。我在宫里的时候,蒋梦帮了我不少,娘留下的遗书在一个铜匣里,这个匣子也是蒋梦替我取回的。他不取也无事,你不在京中,也不确定是否能够回来,他总不至于还要看你看太后的面子。”
  宋虔之明白了陆观的意思。
  出身麒麟卫的周先,看人常带着看一把刀的眼光,这把刀是否锋利,可不可用,往往取决于刀的材质和锻造的技术。
  宋虔之从小就由得人伺候着长大,奴婢仆役们在他跟前少有谈论自己的时候,万事莫非是顺着他这个主子的意思。不是宋虔之不把下人们当人看,而是下人们在他跟前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有话不敢说,不说就只能靠猜,谁又能完完全全猜中别人的心思?蒋梦是个太监,但他是个有身份的太监,这些有身份或是略有身份的太监,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到晚要给手底下人派事做,就得动脑筋,谁做得什么做不得什么,主子想不到的,他们要替主子想到。如此一来,饶是一个下人,也不能全然不去想事,而只闷着头做一匹马,一头牛,一件桌子板凳。
  “行,我进宫的时候跟他聊几句去。”宋虔之心头有一些触动,看了眼陆观,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陆观应当知道他心思,点他这几句也不为嘲讽他的公子哥习气。饶是宋虔之再跟着南下吃过苦头,回到京城,坐在他的侯府里,人人低着头唤他侯爷,他又是那个锦衣玉食长大的贵族了。
  宋虔之心里也有些唏嘘。
  怎么他也是吃过苦的人,本性还是难移。
  陆观仿佛没察觉宋虔之的纠结,道:“要救东明王的母妃,早晚用得上蒋梦。孙秀也快回来了,他是个厉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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