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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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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鸯余怒未消,他两瓣屁股还开着花,见着叶景川就生气,因此笑着笑着,发觉师父正往这屋看,便扭了头,继续躺床上装死。叶景川每回教训徒弟,必定是躲着人的,这么多年来,小鲤鱼从未知晓她的叶哥哥时常挨揍。她不知内情,自然觉得叶哥哥奇怪,今日明明约好了要一起出门去大街上看杂耍,为何醒了没多久又要继续睡?
  小姑娘年纪不大,心眼不多,她没生过大病,亦没见过别人生病,唯一知晓的病便是“发热”。叶鸯闭着眼,感觉小鲤鱼的手覆上自己额头,胡乱摸索一通,什么都没摸出来,只得悻悻收手,抱着那鸳鸯锦鳞喃喃自语。
  逗她一下就成了,这姑娘傻,再多逗她几次,她怕是要以为叶哥哥命不久矣。叶鸯偷笑,方想睁眼唤她,要她到外头等自己更衣,却听丫头扯着嗓子喊道:“叶大侠!哥哥是病啦?”
  “病啦?没有,别管他,让他自己装去。”外面遥遥传来叶景川的嗓音,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叶鸯的骗局。这厢叶哥哥双眼紧闭,怎么叫都叫不醒,那厢叶大侠却说他没有病,小鲤鱼一下子犯了迷糊,不知该信任谁,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木木呆呆。
  叶景川喜好赶尽杀绝,不把徒弟逼个满盘皆输,他断然不肯罢休:“行了行了,别想了。去床尾拿鸡毛掸子,戳他屁股,戳一下就醒。”
  “叶景川!”叶鸯猛地从床上弹起,对师父怒目而视。他直呼其名,这是他被叶景川逼到绝路的标志。叶景川计谋得逞,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温和和对着屋里那丫头笑:“看,这不立马醒了?下回他再唬你,你拿鸡毛掸子打他屁股。”
  叶鸯不接话,不搭腔,全心全意忽略叶景川,把狗师父当作透明人。临到下山时,才别扭着来了一句:“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叶景川一心一意练剑,眼中好似瞧不见叶鸯这个徒弟。
  老东西,当心中风偏瘫!叶鸯一拂袖,领着小鲤鱼下了石梯。

  ☆、第 3 章

  山间行人稀,惟有清风拂叶,撩拨起簌簌声响。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于山路第八弯,叶景川收了剑,沿他们离开时所走的路下了山去。通往山顶的路不止一条,下山的路更不止一条,只是叶鸯惯于从此处下山,叶景川也随他一同习惯。
  小鲤鱼家就住山脚,紧邻着闹市,每天一大早推开门,便迎来人声熙攘。叶鸯在山上闷得久了,时常寻思着溜下山找新鲜,然而看见人山人海,却又觉得还是山上好。
  师父下手忒狠忒黑,几棍子下来打得叶鸯站也站不稳。他缓了一整晚,痛觉稍微麻木了些,却不是因为伤好了,而是因为疼习惯了。少年人精力旺盛,能忍善忍,疼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外人决计看不出他的异常,充其量走道比平时慢着些。
  阿娘大清早去了别家串门儿,临行前嘱咐好阿爹烧水劈柴、看住闺女,怎料到父女俩串通一气,这个在家里蒙头睡大觉,那个偷偷溜上无名山,又去干扰叶大侠的爱徒练剑。自从叶大侠收了徒,小鲤鱼看见无名山上多个新人,就成天悄咪咪往山上摸。也亏着她是个姑娘家,叶大侠不好说她,更不好打她,否则,屁股蛋上开花的肯定不止叶鸯一个。
  叶鸯拉着小妹妹的衣袖,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他特意避过那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茶楼酒肆地下赌坊自然也要躲开,带了个小姑娘,自然不好去那种地方浪荡,更何况小姑娘身后跟了头大老虎,只待他一步行差踏错,嗷呜一口将他吞下肚。
  “无名山上有老虎,夜间不要上山去。”
  叶鸯经常这样恐吓小鲤鱼。
  小鲤鱼怕得很,紧紧拉着他衣袖迭声问:“叶哥哥在山里头见过老虎?”
  叶鸯郑重点头。
  当然是见过的。
  “叶哥哥,为何不往那边走?那边姐姐漂亮哎!”小鲤鱼不安生,惯要给叶鸯找点事情,叶鸯听她喊“姐姐漂亮”,眼皮登时一跳。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昨日寻欢作乐那地方。满楼红袖招,美人独自凭栏,冲着他笑。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倪裳。
  叶鸯尴尬笑笑,牵着小鲤鱼快走几步,丫头也不知是呆还是傻,竟还仰着头问叶哥哥为何不去同倪裳姐姐见面。若非她平日里进不去金风玉露,叶鸯定会认为她收受贿赂,做了倪裳的眼线。
  “嘘,小声着些,有老虎下山了。”叶鸯刻意压低声音,恐吓小鲤鱼,“你若再提倪裳姐姐,大老虎就会嗷呜一口把叶哥哥吞下肚。”
  小鲤鱼眨眨大眼睛,显然没弄清楚个中关系,老虎听到倪裳的名字,应当去寻倪裳才对,怎会死咬着叶鸯不放?正迟疑间,叶鸯牵了她的衣袖大步走向前方糖人摊子,得了俩糖人儿,小鲤鱼再不记得什么大老虎,更不记得倪裳姐姐。
  无名山上的大老虎可还跟着?叶鸯破了财,消了灾,心里正难过,鬼使神差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现于倪裳身后。倪裳回身,与那人简短交谈几句,信手关了窗,窗上影子暗了暗,她竟是将帘子也拉上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师父寻欢作乐,不许徒弟流连花街。叶鸯平复了一整夜的怒火忽又蹿起,熊熊烧红了半边天。叶景川好一个大牲口,叶鸯还当他放心不下徒弟,特地暗中保护,心里刚有点儿感激,转头就见他钻进花魁卧房。那丁点儿感激之情,顷刻间跟水泡似的被戳破了,一如当年叶景川正人君子的表象,破裂得彻底而无法挽回。
  小鲤鱼左手一个糖人儿,右手一个糖人儿,空不出第三只手来拉住叶鸯的衣袖,叶鸯只好轻轻牵着她的衣带,这姿态远望去仿佛牧童放牛。叶鸯低头望去,只见“牛”嘴里嚼着糖块,走得大摇大摆——哪儿是他在放牛,分明是这头小牛牵着他鼻子走。若她识得前方的路,倒也罢了,可她全然不辨东西南北,横冲直撞乱闯一气,竟是带着叶鸯走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此处陌生虽陌生,终归出不了无名山地界,叶鸯尚且记得来时的路,不认得前方如何走倒也无妨,把退路记熟,照样能安然无恙回家去。只是小鲤鱼七拐八拐,专爱穿大街过小巷,叶鸯生怕这丫头走着走着又晃去他处,混淆了返回的路,忙拉住她衣带,将她向上提了提。
  好似悬崖勒马,小鲤鱼一下子停住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啊眨,懵懂无辜地望向叶鸯。她仰头看了叶鸯一会儿,视线突然越过对方身旁,径直盯上了卖泥人的摊子。叶鸯见她双眼闪闪放光,顿时明了她心中所想,可惜银两所剩无几,无法再买一个泥人,顶多买上半块泥。
  想要半块泥却也不难,江南水乡,水多得是,泥当然也多得是。叶鸯思及无名山上那方水潭,其岸边就有些泥。伸手一捂荷包,叶鸯狠下心拽走了小鲤鱼,他忽然想到个有泥巴的地儿,并且那处还有他迫切需要的某物。
  叶鸯今年十八,在师父的羽翼之下活得跟个八岁小屁孩似,正事他没干过多少,旁门左道的东西却钻研了一大堆。讲他那是旁门左道,还算给他留几分薄面,那些破玩意儿,用歪门邪道来形容亦不为过。小鲤鱼坐在河岸边一块大青石上,托着下巴看叶鸯扎草人儿,她不晓得叶哥哥为何随身带着两块破布,还将它们缠到草人身上。
  草人身披碎布,好似用其遮羞,叶鸯戳了戳它的肚子,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笑意。听说扎草人削木人很是管用,想来传闻是真的,只要在这草人脑袋上轻轻一戳,他那狗师父就会头疼,只要在草人屁股上屈指一弹,包他那狗师父尝到苦头。
  报复心极重的叶鸯在草人扁扁的屁股上捏了又捏,总算发泄完一腔怒火,抬眼看到小鲤鱼还在旁边坐着,便朝她咧咧嘴,顺手从水里捞上来块晶莹透亮的石头丢到她脚旁。叶鸯心性仿若八岁小孩,而小鲤鱼真正同八岁小孩差不离,她不过十一岁,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叶鸯朝她抛块漂亮石头,她都当成珍珠美玉。
  山野间长大的孩子,能见过多少好东西?叶鸯望着她面上笑容,忽又想起叶家宅子里那群人来。他们坐拥无数宝贝,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在叶家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笑,他叶鸯混迹其中,像个异数,难怪爹不疼娘不爱,十几年来活得仿佛空气。
  小孩子嘛,就该多笑笑。
  道是血海深仇永无止休,连半大孩子都得成天苦大仇深,黑着一张脸,时时刻刻念着复仇、报仇、寻仇。叶鸯耸耸肩,低头把那草人泡进水里,草叶浸了水变得湿漉漉的,再过不了多少天,它就难保青翠颜色,要变作枯黄枯黄的一团。
  从叶景川那扯下来的碎布一并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掂量在手里好似一块石头,但它远不似石块坚硬。叶鸯把小草人摆到岸边,教它倚靠着鹅卵石坐正,草人周身绵软无力,坐了没多久便软绵绵滑倒下去。它一滑倒,叶鸯就把它摆正,然后它再滑倒,叶鸯再摆正。
  叶鸯的举动终于吸引了小鲤鱼的注意,她看着叶哥哥同那不听话的小草人较劲儿,几次张口欲言,却未曾想好要问什么,只得讪讪地闭了嘴。眼看日头偏斜,叶鸯和草人不知搏斗到第几回合,旁观的小鲤鱼憋不住了,唤道:“叶哥哥,叶哥哥!”
  “嗯?”叶鸯擦擦额上被太阳晒出的汗,“怎么?”
  “叶哥哥,这是个啥东西?”
  这是个啥东西?
  “这不是东西。”叶鸯拍拍手,一语双关,“这不是东西,这是叶景川。”
  将那前后两句稍微调换一下位置,删删减减改去几个字,便成了叶鸯真正想表达的——叶景川忒不是个东西!
  小鲤鱼还是年纪太小,弄不明白叶鸯的意思,叶鸯“东西”来“东西”去,绕得她直犯迷糊,干脆不去想,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的衣角。
  见她开始玩衣角,叶鸯就晓得她感觉无聊。这妮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层薄薄脸皮盖不住任何情绪,许多下意识的动作都可出卖她的内心,只是她自己从未意识到。
  “无聊了?回家?”叶鸯把草人提起来,右手在身上胡乱擦了擦,这才肯去触碰小鲤鱼的衣袖。小鲤鱼家虽不富裕,但她阿娘总是将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叶鸯不好意思弄脏小鲤鱼的衣裳。他是男孩子,身上沾点泥巴没关系,小鲤鱼却是个姑娘家,姑娘家身上有了泥,那是狼狈,是失态,是万不能容许。
  叶鸯总是会忘记,乡野间的孩子都是泥地里滚到大的。他在叶家生活的那些年,姐姐妹妹们都被娇生惯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泥了,身上连一粒尘土都沾不得。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她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还是书香门第的才女?忽然之间,叶鸯脑内闪过这么个怪问题。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大约打小就住青楼里头,跟富贵人家不沾边,同书香门第不挂钩,可当那奇怪的念头跳出来时,叶鸯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两个词。
  为何这样想?
  送小鲤鱼回了家,叶鸯路过金风玉露。
  倪裳的窗紧紧闭着,却掩盖不住悠扬笛声,那笛声叶鸯听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它缠住了叶鸯的脚,勾走了叶鸯的魂,牵引着他慢慢抬头,着了魔似的盯着楼上那扇小窗子。
  笛声飞了一会儿,似乎是倦了、累了,叶鸯恍然回神,见那太阳乏了、疲了,正往西边堕去。时候不早,是时候回无名山,叶景川难得恩准他荒废一日,说不定明日要变本加厉地折磨他,逼他把今天落下的全部给补回去。
  叶鸯最后看了那扇窗一眼,拽着草人纤细的手臂往无名山奔去。他跑远没多久,方才被他凝望过的窗开启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张美人面从窗缝中一闪而过,眼角眉梢似有盈盈笑意。
  叶鸯晓得,金风玉露的花魁不会吹笛。
  傍晚的风仍有些凉,与白日里隐隐约约的燥热大不相同,叶鸯晌午出门,穿得薄了,这时难以御寒,又叫夜风吹透。今晚的风不知怎么回事,吹得狠,刮得猛,像是要把他从山路上掀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唉……”
  人到凄凉时,连风都与他作对。叶鸯加快脚步走着,草人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两片碎布不知何时被风吹卷到了山下,飘落进不知名人家的小院子里。
  旁人不懂那两块布料藏着怎样的故事,大约会将它们丢掉,又或者把它们填入火炉,烧一盘香气四溢的菜,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叶鸯耸耸肩,回头看山脚下浓重夜色,他爬得已经很高了,山下家家户户燃起的灯在他眼里仿若天上星子,亦如腐草化萤火。
  再扭回头,前方不远处多出一盏灯,暖暖的光,叫凛冽山风都柔和几分。叶鸯不觉得冷了,他咧嘴一笑,把草人藏在身后,蹦蹦跳跳站到叶景川面前,讨好般唤声“师父”,佯装关怀:“晚间风凉,师父可得小心着些,千万别染了风寒,回头进不去花魁卧房。”
  他话里藏着话,叶景川不似小鲤鱼那般单纯,自然听得分明,当即冷笑一声,斜睨过来:“有话便直说,有屁尽管放,弯弯绕绕拐弯抹角,你可是女孩子?”
  “……”
  此人生得一具俊雅皮相,单凭那张脸,那身材,便能迷倒万千女子,然而他一开口,就将表面风雅破坏了个十成十。风雅二字于叶景川而言,充其量是外面一层皮,随时可以剥落,随时可以舍弃。叶鸯恨得牙痒痒,却又顾忌着他雷霆手段,一路忍气吞声,听他教训自己放屁要够大胆够直接,不可以憋在肚子里一波三回,直听得内心郁结,几欲吐血三升,倒地而亡。
  遥遥望见熟悉的小屋,叶鸯精神为之一振,刚要拔腿开溜,后脖领子就被狗师父一把揪住。
  “你手里拿个什么东西?”叶景川问。
  声音不大,却很吓人。叶鸯心惊胆战,胆战心惊,下意识答道:“这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那是什么?”狗师父惯爱刨根问底,他又想把徒弟逼上绝路。
  叶鸯眼一闭,心一横:“这是仇人,不是东西!”
  他终是没能胆大到告诉叶景川:这玩意儿不是东西,这是我扎了个你。
  后脖领子上施加的力道松了,叶景川总算放开他可怜的徒弟。叶鸯听见他嗤笑:“扎个草人当仇敌?你可真他娘有出息。”
  叶鸯确实没出息。脚跟刚挨着地,他就一缩脖子,马不停蹄钻进了屋,大有缩头乌龟之架势。

  ☆、第 4 章

  叶景川最终还是没收了叶鸯的小草人儿,叶鸯与这草人相遇相知不过半天,本想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到白头,没成想才入了夜,它就被狗师父收了去。狗师父凶神恶煞,叶鸯怕得很,被收了草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仅是愤愤瞪着他,暗自揣测他要拿这草人做什么腌臜事。
  有道是心中有佛,见万事万物皆似佛。叶鸯不信佛祖,说来惭愧,他是心中藏了腌臜事,就总把旁人也往那处想。叶景川潇洒俊逸,端的是名浊世佳公子,翩翩好青年,可叶鸯亲眼见得他出入金风玉露,又亲耳听得他在倪裳房中吹笛,一来二去,正经表象被剥落大半,露出藏在里头的黑泥。
  许是被徒弟盯得不耐烦了,叶景川眉毛一挑,作势要往叶鸯屁股上踹。叶鸯慌忙躲过,然而狗师父穷追不舍,紧咬着他不放,硬是把他赶到门边罚站,后背硬邦邦的抵着门板。
  直至背脊挨着屋门,叶鸯才觉出不对劲来。叶家老仆把他送到无名山上,虽是怀了等他长大成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但这长大成人的历程当中,不一定非要包括挨师父的打骂。叶鸯想起茶楼里说书人讲的江湖,兄友弟恭,师徒和睦——也不晓得是说书人乱放狗屁瞎讲话,还是他叶鸯亲身经历的才叫真江湖。
  外头的人都称叶景川为大侠,觉得他整日行侠仗义,将好事做尽,可狗师父在叶鸯眼中,全然是另一副样子。叶鸯磨着牙齿,小野狼似的瞪着师父,仿佛马上要张嘴咬人,而他那狗师父坐回桌旁,饶有兴致地看他,好似专等他扑过来咬,好拔掉他满嘴牙。夜风从门缝吹进屋内,吹得叶景川衣摆微晃,叶鸯忽而瞧见他腰间佩剑,脑子顿时清醒了。
  师父再狗,也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叶鸯平复心情,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可怜巴巴地认错:“师父,徒儿错了,不该扎草人咒您。您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行行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硬气话半个字不说,求饶倒是一套一套,平日里下山,你都和什么东西打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你是跟市井混混玩得多了,就爱同他们学。我且问问你,这串求饶话一出口,你还要脸不要?”叶景川不为所动,反还大肆讽谑,叶鸯听得怪不得劲,难免生出些坏脾气,顶嘴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算我半个亲爹,我这做儿子的,自然事事随你;你若要脸,我就要,你若不要,那我只好……”
  话未说完,忽瞧见叶景川起身,张牙舞爪的小崽子顷刻间没了声息,蔫巴巴怂乎乎缩成一小团,藏到门边阴影里去。缩了没多久,似乎觉得有辱身份,强忍着挺直腰杆,又从阴影里冒头,慷慨赴死一般站到了师父跟前,准备引颈就戮。
  他主动送上门,叶景川反倒不稀罕,淡淡瞥了一眼便扭过头去,仿佛连动手教训他都嫌麻烦。叶鸯立了一会儿,后背蹭蹭蹿上股寒意,心里却跟点了把火似的,一句话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既然不想要徒弟,你自去无名山下金风玉露春宵一度,跟你那花魁娘子亲热去。”
  金风玉露,这名字起得是真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叶鸯心头无名火起,读那四个字竟读出了咬牙切齿的意思,情意绵绵,温柔缱绻,俱化作怨与怒。他想狗师父惯会仗势欺人,同样一处地方,这个人去得,那个人去得,偏偏他叶鸯去不得;同样一件事,这个人做得,那个人做得,偏偏他叶鸯做不得。花街柳巷,他多看一眼就得挨骂;甘醇美酒,他仅沾一滴便要挨打;而那打他骂他的,却能大摇大摆出入花魁卧房,还在房前屋后埋了少说二十坛好酒,摆明了要让他这个徒弟眼气得慌。
  “你先瞧瞧自个儿,都十八了,整天没个人样。别人十八在作甚?你又在作甚?偷师父的钱,勾搭师父的女人,胸无大志,目不识丁,你家祖宗见着你这模样,怕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叶景川声音不大,语气不重,可他讲话难听,三两句激得叶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或壮起胆子去堵他的嘴。
  叶鸯当然明白他为何这样骂人,因此没话可反驳,在原地憋屈了一会儿,这才弱弱地为自己分辩:“徒儿虽然愚钝,字还是认识的。再者,师父的女人千千万万,遍布四海九州,徒儿怎知自己勾搭了哪一个?”
  前头一半,说的是实话,后头那一半,更是实话实说。老天爷待叶景川不薄,给了他天生好皮囊,又让他桃花开得旺。早些年叶鸯随师父下山到处游历,每到一处,都有些个红颜知己送信过来,邀叶景川看花赏月,抚琴吹箫。每每收到一封信,叶景川就要残忍地抛弃爱徒,跑去赴小娘子们的约,久而久之,叶鸯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师父收到信,便知道师父今晚又要去见女人。
  女人可不是祸水,狗师父才是。狗师父祸害了这个,又要去祸害那个,讨厌得很。
  听闻他的指责,叶景川依然是那副平和淡漠的神情。言语上的攻击不似刀枪棍棒那般具有实体,只要一颗心够冷够硬够强悍,旁人三言两语不足为惧。他在叶鸯的目光中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从桌上取了张纸,仿佛真要罗列出被叶鸯“勾搭”过的女子。
  万不能让他写,他若写了,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他管教徒弟管得可是真严,下山买菜同卖菜的讨价还价,在他口中都能变成叶鸯老少咸宜、男女不忌。叶鸯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服软求饶也不是,梗着脖子跟他硬犟也不是,简直想一死了之。
  正愣神间,忽然听见叶景川搁下笔,再抬眼看那张纸,上头满满当当已写好了一堆字。灯影摇动,映得那笔迹扭曲如鬼魅形状,叶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纸的鬼影消失了,留下的皆是他能看懂的字。
  只是,能看懂字是一回事,能否读懂内容,又是另一回事。叶鸯接过那张纸,墨迹未干,捧在手里稍有些沉,他借着灯火,翻来覆去仔细读了数遍,不太明白叶景川此举意欲何为。
  “叶家人早死绝了,你给他们赔礼道歉作甚?”叶鸯揪着那信,指尖泛白,他想把这东西揉作一团,塞到叶景川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里。
  叶景川的狗嘴确实吐不出象牙,听到徒弟质问,他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回答道:“把你教成这模样,叶某愧对你家先祖,自然要好好地赔礼道歉。你这德性,我不道歉怎么能行?”
  他看似是在讲自己失职,实则在贬低叶鸯,暗中嘲讽叶鸯不知礼数,不学无术。叶鸯也学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然而功夫修炼不到家,没装多久,便叫叶景川一句话撩拨得破了功。
  “既然不想做我徒弟,那就趁早下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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