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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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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师叔。”叶鸯说着,似有哽咽之声,“我曾想过,待到江礼接管南江,我便来南国玩一玩,拉他作伴,可没想到——”
“世事难料。”方鹭看了他好久,才想起来应当说些什么,可是,话刚脱口,又后悔了。正如方璋所说的那样,废话能少出现就少出现,“世事难料”这四字,已是人尽皆知,如今再将它提起,又有何意义?
方鹭是个敏感到极致的人,话一讲出来,觉得不对,立时住口,警惕地望着叶鸯,生怕对方感到不快。然而叶鸯并不似他那样心细如发,听他吐出这四个字,只是点了点头,继而失魂落魄地望向那盏红灯笼。
灯笼的红灼伤了叶鸯的双眸,令他头昏目眩,但在晕眩之间,竟又叫他捕捉到一点清明。他深深看它一眼,拍打着衣上浮尘,慢慢悠悠地起身,恰在此刻,方璋自后院转出来,道:“东西都放好了,你准备何时动身?”
“客栈里头房间已订好了,这就点火把它烧了罢。”叶鸯回答,踏上凳子扯下那只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随着方璋入了后院。方小公子的视线越过叶鸯,投到师父身上,状似无意,却弄得方鹭浑身不自在,只得轻咳两声,整整衣领,趁着天黑出了门去。白日里与南江护卫拼杀时烙下的伤疤,这时忽然开始作痛。
方鹭悄悄离开江氏大宅,沿着街道缓缓踱步。手臂上的刀口白日里并不张扬,可到了夜晚,经微凉的春风那么一吹,伤处周围的皮肉竟撕扯着疼将起来。它疼得出其不意,方鹭未尝防备,行走间牵扯到了,登时轻轻地叫出声音,那声响极细极轻,好似小奶猫有气无力的哼哼。
及至走进客栈,这阵痛楚仍未缓解。方鹭寻到白日里预定好的上房,点亮灯光,自行李中翻出药箱,忍着痛洒上药,创口处有如针扎。长痛不如短痛,若不敷药,只怕刀口痊愈更慢,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愈合来得好。
离家多年,几乎每次受伤都令方鹭难以忍受,但难忍是一回事,习惯却又是另一回事。他难承受,但他已经习惯。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就好像叶鸯习惯了叶景川的存在一般,方鹭已习惯了接受痛苦,尽管这感受于他有害。
处理好伤口,方鹭坐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眺望江氏大宅上空的火光。他凝望它,心中想的却是它熄灭后的模样。今夜复仇的火焰再度燃烧了,可这兴许是它最后一次现身了罢?烧过这么些年,火势总该减弱,弱到最后,就要消弭。火与仇恨之间,亦有共通之处,无人纵火的那天,恨意将离开人世。江小公子能放下吗?叶鸯能放下吗?方鹭突然替他们感到疲惫,他伏在窗边,静静地合上眼睛。
后来,关于那一夜南国江氏发生的变故,坊间流传着诸多版本的传说。
其中流传范围最广的,乃是说那江州痛失子女,一夜疯魔,遣散仆役护卫之后,一把火将华美宅院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人们唏嘘着,感慨着。唏嘘感慨过后,各忙各的事情,各走各的路。
别人家的事情呀,能少管,就少管。任他朱楼倾塌,任他荣华富贵散作飞烟,又与我何干?
——江小公子亦是这般想的。他暂住在巫山,便只关心巫山的事,他仅仅在乎明天是否能够放心地出门,其他的事情,哪怕是听见了,他也全当没有听见。南江的变故,他不是没得到消息,他知道了那起意外,然而他将它划分为了别家事,纵使听闻消息,也一笑而过,全当旁人在谈论什么奇闻轶事。
狡兔三窟,江州不会那样轻易就死去。江礼这样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眼中千真万确是狡诈的形象,是阴谋诡计的代名词。他认定江州未死,说不定眼下还藏匿在某处,伺机反扑。
可在这一天,清双接到了一封由飞鸟送来的信。
然后她告诉他,从今往后,大可以自由自在地上街去。
江礼定定望着她,无法自控地要往更深处想,然而在触及内部核心的前一瞬,他惊恐地缩回了头,像是一条受了惊吓的小狗。
他不敢拨开迷雾,他宁可不见真容。
檐外风铃轻响,暖风送来阵阵春花香。他怔忡一刹,提起佩剑出了门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仿佛无家可归的一缕死人魂,他呆呆地飘到街口,瞧见叶鸯。
四目相对,叶鸯面上少见地没有漾开笑意。江礼看他一双眼眸黑沉沉的,犹如潭深千尺,不禁愣了神。
但他很快又笑了,笑得一如往常,眉宇间有着少年英气,却无端添了沧桑。
就那样,他站在街口,背着离开时随身携带的包袱,惬意地拍拍衣袖,抖落满身风尘,看上去闲适又轻松。
紧接着,他步履轻盈,走到江礼对过,问道:“怎么一个人出来?清双今日不陪你吗?”
“啊……”江礼微怔,“我想静一静,便没有拉她出门。”
两人并肩而行,专往城中僻静处走。踏过长街,踏过小桥,絮语铺了满路,给每一块青石板都染上缤纷颜色。叶鸯面上挂着笑,而那笑不曾落到实处,江礼则始终低首垂眸,不多分给他一个眼神。
周遭色泽艳丽,正值大好春光,此间二人却只顾伪装。外界的暖,透不进他们心里,风再柔和,也化不开万丈坚冰。
“江礼。”叶鸯又叫了他的名字。江礼脚步微顿,稍稍仰首,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看身边的人。不待他思考出个妥善的处理方式,先被死死扣住肩膀,这儿无人经过,叶鸯抓紧他,哭得放肆。
“对不起。”三个字如同惊雷,砸入江礼耳中。
“你对不起谁?”江礼神情木然,“是他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本该随你的便。”
“那是你父亲,江礼。”叶鸯低声道,“我对不起你。”
像是溺水的人沉入湖底,脚腕上黏着淤泥,空气全被夺走,余下无止境的窒息。
当啷——
佩剑坠落在地。
逃避,果真是徒劳无功。
叶鸯依然扣着江礼的肩,好像怕眼前的人就此远走高飞,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这时,他不再为自己辩驳,只急急忙忙地保证:“是我做错,对不住你。你等我一年,我必当偿还!”
“我不要你还!”江礼想到某种可能,眼神霎时间变得凌厉,一把挣开他的手,自地上拾起佩剑。转身往前走出一截,似是气不过,复又折返,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你这蠢货!”
“我会还你的。”叶鸯眼神迷茫,经他一呵斥,竟还有些委屈。
“说了不要你还!”江礼暴怒,“你从未亏欠我,少自作多情了!谁稀罕你的——”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江礼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极其缓慢地蹲下去,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江州死了。那诡计多端,好像能凭借阴谋权术成功活到最后的家伙,居然以这样平平无奇的方式死了。江礼花了好久,才勉强接受这一事实。
当时叶鸯外出,众人都瞒着江礼,如今叶鸯归来,他们竟还要隐瞒。他们想编谎话,那是他们的事,江礼气闷,不戳穿这拙劣的谎言,却也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每日坐在房间里,一壶接一壶地饮酒。
他酒量不太行,叶鸯怕他难受,便来他屋里坐着,两人也不说话,成天面对面干瞪眼。若是旁人来陪,倒也还好,可来的偏生是叶鸯,这可触了江礼的霉头。如今他看到叶鸯,就想起那所谓的“偿还”,心下愈发烦躁,恨不能敲开此人的脑袋瓜,看一看里头是否装满了天下所有大江大河的流水。叶鸯自以为欠了江礼的债,说什么也要还,然而江礼清楚,要不是自己那混蛋老爹在外惹事生非,哪儿能生出后面这许多事端?要叶鸯背这口黑锅,可真有点儿冤。
灌下口酒,江礼的脾气又上来了,猛一抬手,便将那杯子甩飞出去,可怜的瓷杯遭他迁怒,撞到门框上粉身碎骨,被迫殉了地下的亡魂。
“要撒气冲我撒,别毁了东西。”叶鸯温声哄着,蹲在门边弯腰捡拾地上碎片。他神思恍惚,碎瓷便割破了他的手指,江礼望见一点殷红刺目,心上一疼。
“你过来。”江礼哈出一口气,酒味悠悠飘散,叶鸯诧异地回头看他,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总之这事得挑明了说。酒壮怂人胆,当年叶鸯借着酒,对江礼吐露心中真言,今日江礼也要借助酒意,跟叶鸯谈得明明白白。
“他害死我两个姐姐,却真正关爱我,并且我与他血脉相连,你说他死了,我不惆怅是假,但要我恨你,我着实恨不起来。”江礼斟酌片刻,想采取个委婉的措辞,最终败给了一团乱的思路,只好选择开门见山。
叶鸯微微张口,面上讶异之色更深一层。
江礼豁出去了。颤着手抓起另一只酒杯,倒满酒液,浅饮一口,低声说:“若每人都要去恨,谁又能幸免?小妹该恨我爹么?该恨你么?倪裳姐该不该恨你我?你同叶大侠之间那一番纠葛,你都能梳理清楚,为何到了我身上,反而看不透呢?”
他又气又急,最后问道:“叶鸯,你说实话,北叶南江那些仇怨,你是不是都记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才非要分得这么……这么……”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没有甜饼,没有。
☆、第 75 章
他醉得糊涂了!——实不相瞒,当亲耳听到他问那句话时,这便是叶鸯脑内蹦出的首个想法。
谁说过讨厌他?谁说过讨厌他?
除去最初那点小孩子打闹似的不愉快,还有何事让江礼认为旁人讨厌他?!
叶鸯抛下门旁粉身碎骨的酒杯,朝江礼步步走来。他手上犹滴着血,瞧上去略显可怖,然而江礼不觉得他可怕。江小公子趴在桌面,迷迷瞪瞪地看他,居然还打了个酒嗝。
“我若真厌恶你,你以为自己还有命在?”叶鸯戳了戳他的脑袋,一戳就是一晃。江礼不堪其扰,皱着眉头将那只手赶去一边。
“唉——”叶鸯叹息,“适才那番话,你说得对。恩恩怨怨的事,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分清?爱恨本就相伴相生,我硬要分出个界限,着实愚蠢。”
“你知道自己蠢就好——蠢货!”江小公子满意了,终于舍得离开木桌,摇摇晃晃地去找床铺。摸到褥子,便一头栽倒,醉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能壮人胆的那股劲头过了。
叶鸯哭笑不得,过去替他掖好被角,只觉自己也未老先衰。新婚还没多久,变故就接二连三地到来,好不容易迎来安逸,却又要照顾一个大孩子。
叶景川都没这般待遇,江礼真好福气。
如若师父亲眼目睹此情此景,江礼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想到师父,叶鸯笑了。忆起叶景川,他就是喜欢笑。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他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说好了一年后再见,怎的这时跑出来勾人?
叶鸯蹙眉,绕过仰面朝天伸展四肢的江小公子,一把推开窗。
笛音戛然而止。
……师父躲猫猫的本事,又更上一层楼了。
离开窗畔,准备去收拾桌上杯盘狼藉,却意外地被江小公子拽住手腕。叶鸯“咦”了一声,转眼望去,但见江礼双眸亮晶晶的,两片唇不住动弹。侧耳倾听,听到几个模糊的气音,仔细分辨,仿佛在叫自己的姓名。叶鸯感到好笑,俯身凑近了看他,忽然被他一把搂住腰,唤道:“爹爹。”
叶鸯:“……”
啊,适才他可能听错了,江礼喊的,也许不是他的名字罢?
“爹爹。”江小公子酒后愈发呆傻,居然也不认清楚眼前之人的身份,张口就叫爹。叶鸯表情僵硬,立在原处,硬生生承接了他深情的呼唤。江小公子喊叶鸯一声爹,叶鸯就打个哆嗦,双腿发颤,几乎站立不稳,只觉要减寿三年。
叶鸯张了张口,说道:“我不是你爹。”
他本意是唤醒江礼,好结束这一场荒唐闹剧,然而江小公子不领他的情,更没体会到他的意思,嘴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
忽闻魔音穿脑,叶鸯头痛欲裂。
号啕很快转变为啜泣,江礼哭得委屈,叶鸯心中刚熄灭的负罪感顷刻间重燃。他伸手,轻轻拨开小公子颈侧汗湿的发,捏了捏对方的脸。娇生惯养的孩子,本不应背负祖辈的罪孽,当初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决定拿平常心看待江礼的罢?
说来也真有趣。他曾以为江小公子对师妹图谋不轨,没成想这吊儿郎当的孩子,居然是鲤鱼妹妹真正的兄长。可笑两人争风吃醋那么久,到最后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少年人的生命,由意气二字搭建而成。
从最初到最终,皆是意气之争。
当有一天,少年学会了圆滑,学会了事故,那么他将不再是少年。老一辈的大门,要为他敞开了。
叶鸯不会有那天。
纵然是死,他也要死得像个年轻人。意气用事,有哪里不好呢?那是少年最显著的标志,打在他们身上,烙在他们身上。他要活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他不要活得老气横秋,不要被祖辈恩怨与江湖纷争束缚。他心明眼亮,早就知道自己想要过怎样的日子。
江小公子醉了,连话都讲不清楚,父亲死去,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叶鸯清楚这点,于是默不作声,笨拙地学着哄孩子睡觉的父亲母亲,将人抱在膝上,轻轻拍打,打碎了他的哭声,拍走了他的噩梦。江礼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同身边之人对话,他若自己说,叶鸯就听,他若同叶鸯交谈,叶鸯便答。
渐渐地,叶鸯的思绪飘往他处。他耳畔萦绕着江礼低低的嗓音。今晚的小公子极脆弱,许是把叶鸯当作了生父,竟对之提起娘亲。
江礼的娘亲?
那个曾被叶鸯认为善妒的女人。
“唉……”叶鸯眼中光华流转,须臾寂灭。事到如今,善妒与否已不可考,过分执着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不是疯,便是傻。
他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呢。
但某些事,他务必问个明白。
叶鸯倾身,凑在江礼耳边,悄声问:“你娘亲呢?我找不到她。”
江礼的母亲多半未死。叶鸯去找江州寻仇的那日,并未见到传闻中的女主人。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还是从下人的闲谈中得到,依其言论,早在南江二小姐意外身亡之时,江礼的母亲便与丈夫分居。
“我娘……?我娘,回家,不回来。”江礼丝毫不觉叶鸯别有用心,毕竟此刻在他眼里,怀抱着他的,乃是幼时记忆中那个和蔼的父亲。
“不回来?”叶鸯心头大石缓缓下落,“那你要去寻她吗?”
“不……不去。”江礼不满地咕哝,把叶鸯缠得更紧,“她不要我们,我不找她。我带着妹妹,不找她。”
他说得混乱,不过叶鸯能够了解,有江梨郁在身旁,这小子短期内不会去寻他的母亲。
叶鸯猛然想起,江礼离家之初,恐怕就与双亲一刀两断了,因为他小妹的身份,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好小子,才多大点儿年纪,竟提前感受到众叛亲离!
叶鸯心疼他,却也不知道因何心疼。是因他一夕之间被毁坏殆尽的家吗?是因他努力想逃出樊笼,但始终不得解脱的命运吗?是因他在短短两年间历经沧桑吗?——如果这些,都足以构成心疼江礼的缘由,那自己呢,又有谁来心疼?方璋不可指望,师叔平静近乎冷漠,师妹年幼,倪裳一无所知,有谁来心疼自己呢?
叶景川肯定心疼他,然而叶景川不在。叶景川看不到他的模样,摸不到他的心,不知道他有多难过,不知道他有多想念,不知道他相思成疾,不知道他夜夜不得好眠。
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竟无一人是知己,竟无一人可诉衷情。
天昏地暗,往往仅在瞬间。
死死咬住下唇,甚至于咬破了皮肉,咬出了血。叶鸯沉默着,颤抖着,不敢哭出声音。这天地间,有一人放肆地哭泣就够了,不需要多添悲声。
谁都伤心,谁都难过。那痛楚若能化出形体,定要垒成座高台,直冲九天。叶鸯闭上眼,努力劝说自己沉静。他想,这一丁点哀恸,实在不值一提,甚至不值得后人书写,他不过是人间一粒尘沙,一片流云,风轻轻一吹,就消散了,哪儿有什么需要浓墨重彩来描绘的悲伤?
他不以为有。他努力想看淡。看得淡,人心里就舒坦,不至于愁肠百结,不至于哭哭啼啼。他无意效仿传说中为恋人哭倒城墙的姑娘,那不是他的愿望。
可他仍旧伤心,不论怎样忽略,一根刺都扎在他心上,稍稍一动,就磨出血。
那根刺扎在叶鸯心里,对他缓慢用刑。此刻他闭着眼睛,感受心上传来的痛,不由得自虐般想:南江暗卫的兵器,嵌入叶景川的身体里,想必是极痛的罢?
那一定痛极了。痛彻心扉,痛到麻木,失去知觉之后,又被它唤醒,迎接新一轮的煎熬。
都怪他迟疑!都怪他懦弱!都怪他吓得慌了神,居然不敢动弹!
说不定,只差那一点点的时间……
叶鸯哆嗦着,腾出一只手用力掐住大腿。有什么温热湿滑的东西自他眼眶中掉落,他顾不上擦拭,便叫那一滴清露附上了江礼的眼睫。
江礼正欲睡去,忽有所感,立即惊惶地睁开双目,叫道:“别哭,别哭。叶鸯,你不要哭。”
“哈,还以为你醉糊涂了,认不清我。”叶鸯本想笑,声音却哽咽,“我不哭。小孩儿才哭呢,我不小了。”
是不小了,都二十了。
等到明年,再见师父的时候,他兴许又长高了。
叶鸯再没哭,再没掉泪。他不忍心吵醒江礼,他想江礼需要好好休息。他一直在江小公子的房间内滞留到后半夜,眼看着夜鸟归巢,眼看着月上树梢,直到双腿血液流通不畅,有麻痹感传来,他才恍然惊觉:是时候离开此处,回到自己的卧房。
小心翼翼地把江小公子放回去,坐在床边捏了捏腿,等缓过劲来,才慢腾腾挪出屋去。桌面上杯盏凌乱,着实有碍观瞻,但他今夜顾不上收拾了,赶明儿天亮,再来好好拾掇罢。
回到房中,辗转难眠。深夜静静的,适于思考。叶鸯心急,想即刻入梦,然而梦不遂他的愿,偏生失约,只留给他满室寂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事情。
他匆匆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感觉那近似于一场闹剧,又好比一出看烂的戏,处处都透露着平凡,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懦弱,暴露出他的逃避。
但是在那平凡表象之下,仿佛隐藏了不一样的东西。
叶景川曾对他说,人生在世,总不会与旁人样样相似。叶鸯认为这话很有一番道理。两个人遇到一起,相似的地方多了,可能助长友情,可能催生爱情,还可能滋生仇恨。两个人遇到一起,若是一模一样,细细想来,便有些令人恐惧。
如同在无名山上居住时那般,叶鸯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自己和师父兴许有哪里相似,和江小公子大约也有哪里接近。想是这样想,然而他和师父的相同处十分难寻,倒是他和江小公子,相似得分明。
他用了许多年来逃离北叶带给他的阴影,与此同时,江礼亦在挣脱南江的巨网。显赫家世,高贵身份,在他们眼中譬如浮云。有得必有失,倘若他们选择依附参天大树,那便从此失去了本我,这是两人所厌恶的。
所以,叶鸯放下了怨,逃开了恨,一心一意地去依恋叶景川,祈求能得到好的结果。
所以,江礼毅然决然抛弃了家族,跑来无名山这平淡无奇之地,找他的小妹,结交他的友人。
所以,北叶和南江的两根独苗,在阳光下相遇,明明知晓对方的身份,却仍旧试图靠近。
天生反叛的孩子,永远不怕危险。他们这一路,本也就该风平浪静,不生险情。
叶鸯实在是怨哪。他怨的不是旁人,他怨自己的父亲,也怨江州,连带着记恨上为那一颗小破珠子而反目成仇的先祖们。
斗到现在,都不知道要争什么,要抢什么,却还在争,还在抢。
闹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要杀,为何要打,却还在打,还在杀。
旁人看来风云诡谲,震天撼地,惟有身在风云中央的人,才晓得心中迷茫。
叶鸯难过,可不敢再流泪。明日晨起时,眼睛要是肿成了桃子,少不得要编造谎言搪塞,而他现在,连说谎的精力都丧失了。他翻过身,换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就在这会儿,迟迟不来的梦境终于来了,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吻,拥他入怀,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他在梦境中溺毙。
☆、第 76 章
“叶鸯,叶鸯。”梦走到尽头时,叶鸯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叫得很急切,几乎有些凄怆。他吓了一跳,猛地自床上弹起来,身上覆盖的薄被跟鹅毛似的让他甩飞出去,蹲在他床边喊他的人却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可算醒啦。”
言语之间,全是松快,哪儿有方才梦中所听到的凄怆?
叶鸯按住额角,闭眼深深呼吸。他认为自己是受了梦境的影响,才从旁人正常的语调中听出一点儿莫须有的哀伤。近来总是这样,休息不好,躺下必然做梦,梦境时好时坏,不过坏的总占大多数。眯着眼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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