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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归鸿-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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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楼里光线昏暗,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几步之遥,可风长林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月亮终于要被乌云遮住了。
  曲鸿又凝了他一眼,转身登上台阶。
  *
  琴莺住在莺歌楼最高处的房间。
  从这里远眺,视野几乎不受阻碍,前有街市攘攘,车水马龙,后有水光粼粼,碧波万顷。精巧的长廊从她的窗底延伸而出,越过西子湖畔的浅水,一直和断桥相连。水里种满了荷花,到了这个季节,花已经凋谢。宽阔的荷叶还铺在水面上,层层叠叠地连成一片,翠□□滴。
  鲜少有人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因为鲜少有人能进入这个房间。这里是琴莺的住处,而她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她虽是主人,却离楼下的莺歌燕舞很远,她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房中,时不时抚琴自娱。虽然清凛的琴声被楼下的喧嚷一盖,几乎细不可闻,不过如若有心,刻意站在离窗不远的地方,侧耳聆听,还是能够听到袅袅不断的弦音。
  临安城的风月场所数不胜数,可有莺歌楼这等排场的却不多,因此,琴莺的名字传在坊间流传甚广。坊间的故事总是带着浓墨重彩的夸张,传闻中她的容貌和琴声一样美,美得绝尘倾世,闭月羞花。许多富家公子听信传闻,不惜荒废正事,整日整夜在莺歌楼里盘桓,只为一睹芳容,一闻仙音。更有不自量力的,幻想能够用钱财和珍宝敲开她的房门,做一些听琴之外的事。
  但琴莺的性情冰冷,作风也神秘难测,如果有客来访,先要在外室等候,并将身份告知侍女,通报于她,她会根据来访者的身份提出问题,答案也由她来评判,见与不见,全凭她的决定。
  吃了闭门羹的公子哥们,心中也时有不满,但碍于面子,谁也不会将被拒的事公之于众,而琴莺也会定期轮换身边的侍女,因此,谁也数不出究竟哪些人是她的入幕之宾,这份神秘感,最终也成了她名声上的筹码,奠定了她如今的地位。
  这样一个传闻中的人物,在看到侍女呈上的锦囊时,竟罕见地停下了手底的演奏,问道:“阿莲,来者可是个沧桑邋遢的老男人?”
  名叫阿莲的侍女摇头道:“不是的,小姐,来者是个英气勃发的青年。”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去带他进来吧。”
  阿莲奇道:“小姐,您不问他问题吗?”
  她点头道:“这次不必了,带他进来就好。”
  阿莲转身往门外去,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沮丧。纳闷是因为她第一次看到琴莺破例,不免对来客的身份充满好奇。沮丧则是因为,按照琴莺的作风,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失去这份优厚的工作,回到一楼的胭脂和酒气里度日如年了。
  即便是歌平酒醉的烟花之地,也是有江湖的。
  *
  曲鸿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琴莺端坐于琴前的背影。
  这房间颇为宽敞,和楼下相比,风格也堪称朴素,除了常见的陈设之外,就只有墙角的屏风和阳台上的花架值得一提。屏风是藤木扇屏,共有八折,木料的质地古朴厚润,以琉璃雕贴出余杭西子湖的八处景致,与窗外的湖光山色交相辉映。花架上则摆满了各色花株,高低参差,此时盛放的都是菊株,从橙到紫,缤而不乱。
  但所有的陈设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在房中呆上一时半刻。她只是平静地坐着,整个房间就变得生动鲜活,连墙壁和窗帷都仿佛有了生命,追随在她的四周,随着她手底的旋律流淌。
  她的手搭在弦上,细揉轻勾,徐徐弹奏。奏出的曲调美丽舒缓,如春莺出谷一般,没有大起大伏,却兀自含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那曲子便会流入心涧,将种种烦忧与苦楚一并冲淡、携走。
  若不是心中压着千钧重的分量,曲鸿怀疑自己真的会沉湎其中。
  她不紧不慢地奏完一曲,才问道:“鸿儿,你听过这曲子么。”
  曲鸿望着她的背影,笑道:“琴姑姑,小辈孤陋寡闻,不通音律,也从未听过这首妙曲,还请姑姑指点。”
  她不愠不恼,平淡道:“没听过也不奇怪,因为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给它起名作‘清风醉’,你说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极了。”曲鸿立刻赞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差点听入了眠。看来醉人的不是清风,而是姑姑谱的曲子啊。”
  “好个机灵的小鬼,嘴巴这么甜。”她终于把琴放在一边,拢着裙摆徐徐站起,转过身来。
  曲鸿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生得十分高挑,甚至比曲鸿还要高出一点,身上的罗裙窣地,裙面上缀满染缬纹饰,长发披肩,头顶用银簪束住。
  她的打扮虽然华贵,但在泱泱的临安都府之中,还算不上出众,真正令曲鸿惊讶不已的是她的气质,她原与曲渊差不多年纪,可神色却娴静淡然,眉眼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清冷,即便是脂粉和华裙也无法掩去。
  曲渊也是清冷的,可那种清冷却和她的有些不同。她看起来就像一潭止水,十载的时光徒然划过,只留下几圈涟漪,化作眼角细浅难辨的皱纹,除此之外,了无痕迹。
  曲鸿怔了许久,才拱手让道:“琴姑姑,十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年轻。”
  琴莺道:“鸿儿,十多年不见,你却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
  曲鸿望着她平展的眉锋和白润的肤色,笑道:“姑姑自有驻颜的秘诀,我可参不透。”
  琴莺也轻笑道:“这算不上秘诀。人间最耗费心力的东西便是七情六欲,越是忧愁的人,老得越是快,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自然不会老。”
  这番话令曲鸿想起了曲渊,不禁陷入沉默。琴莺也想到了同样的人,半开玩笑道:“譬如你那义父,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难道已经老态龙钟,走不动路了?”
  曲鸿的眼睛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沉声道:“琴姑姑,他死了。”
  琴莺脸上的笑意瞬间结了冰。

☆、柳浪闻莺(三)

  曲鸿接着道:“三年前,他被人杀了。”
  琴莺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手扶在桌沿上,不意间碰到了琴弦。
  琴弦发出一阵杂乱的嗡鸣,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簇突兀的芒刺,刺破了原本的宁静。待那声音消失后,她问:“是谁做的?”
  曲鸿坦言道:“我也不知,但我这次来,便是为了调查此事。琴姑姑,我昨夜送来的那个女孩,还有此时在楼下等候我的那两个人,都和义父的死有关。”
  “那女孩是什么来历?”
  “武林名门潇湘一派。”
  “楼下的两个人呢?”
  “他们是她的同门师兄弟。”曲鸿答毕,又补充道,“三年前杀死义父的人,使的也是潇湘一派的剑术。”把当年的前后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琴莺沉默了许久,震惊的神情逐渐褪去,眉心逐渐凝起,似乎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事态。而后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曲鸿的对面,冷冷地盯着他道:“鸿儿,我不喜欢谎话,你若有一个字诓骗我,我马上就杀了你。”
  她的语调也跟着降了温度,从清冷的潭水变成慑骨的坚冰。杀字从一双朱玉般的红唇里吐出,令人不寒而栗。
  曲鸿也被嚇得不浅,他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上,竟会流露出如此杀气。
  但他没有退缩,他取下悬在腰间的器物,小心翼翼地解去外面的裹布,动作很慢,仿佛揭开的不只是一层布料,而是一道陈年旧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布料徐徐展开,一端摊落在地上,展到尽头之后,露出一根玉笛。
  “琴姑姑,您应该认得,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若不是他真的死了,也不会由我拿着。”
  琴莺从曲鸿手里接过玉笛,垂下眼,指肚贴在玉面上反复摩挲,检查,许久才递还给他。
  她没有再说警告威胁的话,只是淡淡地问:“鸿儿,这玉笛你会奏吗?”
  曲鸿摇头道:“不会。”
  “他没有教过你?”
  “这玉笛受过损坏,已经奏不响了。”
  琴莺望着他,久久不语。他以为琴莺还有更多问题要问,可她却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甚至称不上悲伤。曲鸿迎上她的目光,忽然就懂了心如止水的意思。止水之中,不仅是时间,连情绪也是内敛的,沉在深深的潭底,不管悲伤或是喜悦,哪怕蔓延到天荒地老,水面上却仍然平静无痕。
  而后,琴莺坐回琴前,又弹了一曲。
  *
  这一曲弹了很久,曲鸿不言不语,安静地等在一旁。
  这一次,琴弦在琴莺的手底铮铮而震动,奏出的旋律大起大落,哀恸凄婉,如泣如诉,曲鸿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抛进寒潭之中,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冰针刺入耳朵,他眼睁睁地看着水面淹没头顶,悲伤侵入百骸,而他滞在原地,六神无主,惊惶失措。
  这绝非寻常人所能奏出的旋律,曲鸿带着震惊的心情,凝望着琴莺的背影。
  说来此人的来历出身、武功套路,他根本一无所知,上一次琴莺与义父见面时,他只不过是个孩童,对她说过的话已经全然不记得。他虽称她做姑姑,甜言蜜语讨好她,却与她并不相熟,只不过要办成这件事,除她之外,实在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他从来都是孑然一人,以日月为伴,与孤独作友,连亲生爹娘的名姓都不曾知晓,仅有的义父也死于非命。好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依靠之人,可他却亲手扯断了那份触手可及的牵绊,扯出的伤口正淋漓地滴着血,痛楚像千万柄利刃,从四面八方抵住他的喉咙……
  好冷,好痛,痛得他肝胆俱裂……
  这琴曲会侵蚀神智!
  他猛地回过神,立刻以手指捏住另一只腕上的会宗穴,运功调息,以内力将双耳封闭,也将风长林的身影从脑海里驱散。
  琴声变轻了,但仍然还在,细微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鼻子,眼睛,浑身上下每一个缝隙,牢牢地钳住他的心。痛楚虽然消弭,悲伤却无处不在,悲伤是如此沉重,他明明分毫未动,却已耗尽全部的气力,连站立都成了负担。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
  琴莺终于停下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她还像昼时那般端坐在琴前,问:“鸿儿,这曲‘百花恸’,你觉得如何。”
  曲鸿从漫长的噩梦里脱身,慢慢平复了呼吸,才道:“姑姑的琴自然是极美的,只不过,百花一齐恸哭的声音,实在太过悲伤了。”
  她淡淡道:“为他践行,不是刚好么。”
  曲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琴姑姑,我本不想将您扯进江湖纷争里,但您是义父唯一的故人,所以我只能找您帮忙。”
  琴莺站起来,平淡道:“无妨,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知道理由。”他答道,“他死的时候,身上被刺了十八剑,惨不忍睹。无论如何,至少应该有个理由。”
  琴莺像是想起了往事:不施苦痛。这样的人,纵然该死,也总该死得有个理由。”
  房间一角,屏风背后,忽然传来“咚、咚”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料。曲鸿浑身一凛,问:“什么声音?”
  琴莺却早有所料,答道:“看来箱子里的老鼠已经在躁动了。”
  她带着曲鸿绕到屏风背后的角落里,这里竟然放着一个大号木箱,质地和屏风相似,都是上乘藤木,箱盖上饰有凤纹浮雕,箱口以白铜雕花锁作封,看起来像是盛放珠宝首饰的器具。
  可此时此刻,突兀的撞击声正从里面传出。
  琴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俯身把箱子打开,里面非但没有珠宝,反倒赫然蜷着一个杏黄裙的女孩,她的身上被绳子绑了数道,嘴也被布条牢牢捆着,正徒劳地屈起膝盖,往箱壁上撞。如此倔强的脾气,不是程若兰又是谁。
  曲鸿吓了一跳,昨晚他诱骗程若兰饮下金花茶水,趁她昏睡时将她背到莺歌楼下,拜托琴莺关押。但他没想到琴莺竟将她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方才的所有对话,她一定都听到了。
  正因为听到了,所以她的面色惨白如纸,只有双眼写满愤恨与惊恐,以她能做出的最恶毒的方式,狠狠地盯向背叛者。如果眼神可以成为剑刃,恐怕曲鸿早已被她刺穿了胸膛。
  曲鸿想,不过一天之前,这个女孩还在为了无聊的事与他拌嘴。现在,她却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这才是属于他的江湖模样,而先前的平静与快活,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很快镇定下来,冷漠地往箱里扫了一眼,便将视线转向琴莺,道:“她的师兄行事谨慎,所以我才以她为饵,将其余两个引到这里,琴姑姑只要叫他们上来,便可以当面对质。以姑姑的身手,他们只要进了这门,便别想逃出去。”
  “鸿儿,你做得很好,”琴莺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曲渊的儿子。”
  曲鸿不禁一怔,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连曲渊本人也没有。
  这时,琴莺忽然抬起手,并起两指,径直往箱中刺去。
  曲鸿见她瞄准的竟是女孩咽喉,瞬间慌了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道:“琴姑姑,你做什么!?”
  琴莺侧过头,挑眉道:“我先杀她,再把另外两个叫上楼来审问,你为何要拦我?”
  曲鸿道:“她……她只是个后辈,虽然身在潇湘门下,却不一定是凶手。”
  “哦,你舍不得杀她?”琴莺的眼神一变,变得清冷凌厉,慑人心魄。
  曲鸿立刻改口道:“并非如此,只是留她作活口,才好要挟他的师兄说真话,倘若杀了她,另外两个跟着引咎自尽,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原来是这般考量。”琴莺微微一笑,慢慢垂下了手。
  曲鸿点头道:“正是。”佯装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心里却更乱了。他虽然背叛了风长林,却没打算对师兄妹三人下杀手,可他此刻才隐隐察觉,自己的计划里,恐怕低估了琴莺这个变数。
  琴莺玩味地瞥了他一眼,才退到门外,吩咐侍女道:“把楼下两位客官也请上来吧。”
  侍女恭敬道:“是,小姐。”转身下了楼。
  琴莺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边暮色已沉,满城的灯火亦已亮起,银河般散落在天水交接的地方。
  她喃喃道:“看来今晚会是个难眠的长夜。”
  *
  风长林等在一楼,心急如焚,视线时不时地飘向台阶的方向。
  侍女引着他与乐诚落座而憩,取来上等茶具,担在桌上,将茶壶下面的小炉引燃。
  茶壶不算大,可文火实在细小,慢慢煎了许久,壶口终于有白气徐徐冒出,壶盖边缘发出轻微的震动。风长林动手去提,却被侍女拦了下来:“客官,这龙井嫩芽,切不可用沸水直接冲泡,不然会坏了茶性。您再等一等,我将火熄了,待这水放到七八成温时,方能将茶香泡透。”
  风长林望着桌上紫砂壶,愁道:“等它自行凉下来,还不知要到几时。”
  侍女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越是好茶,越是不能急于一时。时候到了,我自会为您斟倒,不劳您亲自动手。”望向风长林的眼波一转,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两位若想见小姐,就老老实实地等罢。
  风长林终于放弃追究,任由侍女安排。待那茶泡好之后,推了一盏到师弟身前:“诚儿,姑且喝口茶吧。”
  乐诚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双臂搭在桌上,脊背紧张地挺着,魂不守舍道:“大师兄,曲兄说的旧识是怎么回事,为何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动静?”
  风长林叹道:“唉,我也不太清楚,他说他与那琴莺姑娘已有多年未见,就算花些时间叙旧也在情理之中。姑且再等一等吧,琴莺姑娘身份尊贵,想必能帮得上忙。”
  “希望如此。”乐诚点点头,眉心仍然攒成一团,“这里脂粉气太重,我已无能为力。师姐很少擦这些东西,她的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花香……”
  风长林在他肩上拍了拍:“诚儿,你不要慌,鸿弟会帮助我们的。”
  “真的么?”
  “当然。”
  两人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台阶上终于了动静,一名盛装打扮的侍女施施而下,正是阿莲。她对守在一楼的几名同僚一通吩咐,后者为她让开一条路。她来到风长林的桌边,恭敬地行礼道:“请二位公子随我上楼吧,小姐在房里恭候。”
  乐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起来,风长林也迅速起身,紧随其后。
  台阶很长,层层环绕,逾是往上走,楼下的喧嚣便离得逾远,到后来,只剩下三道脚步声叠在一起,周遭变得很安静,似乎连灰尘震落的声音都能辨出。
  走到这台阶的尽头,便能见到曲鸿,便有救出师妹的希望,风长林这样想着,终于登上莺歌楼的最上层。阿莲在外室停下来,抬起纤指,指往内室的方向。风长林和乐诚便接着往前,一先一后通过走廊,停在内室门外。
  两扇门虚虚地掩着,门缝里透着一缕光亮。
  狭长的,银色的光亮。风长林大惊失色,一把将门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短刀,反射着月色,冷峻而淡漠,不含一丝感情,冷得没有温度,却亮得晃眼。
  刀柄拿在曲鸿的手里,刀刃架在程若兰的脖子上。

☆、柳浪闻莺(四)

  风长林的心在那一刻坠入水底,他迎上曲鸿的眼睛,四目相对,熟悉的眼底映出的神情却令他感到无比陌生,他曾数次偷瞄这双眼睛,因其中的隐约光芒而怦然心动,惴惴不安。这份心愫甚至没来得落地,便一抹刀光生生斩断。
  曲鸿盯着他,眼睛里只有怨恨和仇意。
  他不是第一次见刀口泛光,也不是第一次与人对峙,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刀拿在信任之人的手上,迎向自己。曲鸿背叛了他,可他竟然没有太过惊讶,他并非猜不透,只是不愿去猜,他终于绕过了那堵墙,可墙对面的景色却背离了他的期望。
  他的声音在颤抖:“鸿弟,为什么?”
  曲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风长林,你太天真了,你忘了你们之中唯一的外人是谁,最可能给她下毒的人是谁,你居然那么信任我,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像三根尖针刺入耳朵,风长林不甘地望着他:“究竟是为什么?”
  曲鸿一字一句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潇湘派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风长林不禁一怔:“你察觉了我们的身份?什么时候?”
  “昨天,你的宝贝师妹把宝贝剑谱掉在地上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们到底是潇湘派何人门下?”曲鸿咄咄逼人地问。
  他艰难地答道:“掌门洞庭居士门下。”
  “哼,我的运气还真不错,居然能把掌门的爱徒抓到手。”
  程若兰听了二人的话,徒劳地挣动了几下,可她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腰身还被曲鸿牢牢钳着,持刀的手腕向前一推,刀刃也跟着滑了半寸,在她白皙的脖子留下一道红痕,他警告道:“程女侠,你最好老实点儿。”
  “兰儿,不要妄动。”风长林嘱咐道,努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意,而后迎上曲鸿的目光,“不管怎样,你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提。”
  曲鸿不屑地哼了一声:“好个有情有义的大师兄,要怪就怪你是潇湘派弟子吧,我找你们找了整整三年,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杀死我义父?”
  “杀你义父?”风长林诧道,“我从未听闻此事,师父和师叔门下都是光明磊落的忠义侠士,绝不会滥杀无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曲鸿的声音一沉,狠狠道:“我看未必是误会,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满嘴仁义道德,哪怕是杀人,也要冠上排除异己,除暴安良的名号。”
  “没有这样的事,”风长林坚持道,“你的义父究竟是谁,告诉我,我或许有头绪。”
  曲鸿笑道:“你当然有头绪,他是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人,是曾经的摘星楼御使。”
  风长林一怔,随即摇头道:“潇湘派和摘星楼之间并未发生过冲突,况且双方倘若开战,武林怎会不知。”
  曲鸿道:“武林当然不知,因为他已经不在摘星楼了,摘星楼曾有两名御使弃主叛逃,他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风长林震惊不已。
  曲鸿接着道:“他从摘星楼离开,逃到了岭南罗刹谷,他是在那里被杀的。”
  风长林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真的在罗刹谷长大,难怪懂得那么多杂学功夫。”
  他又冷笑了一声:“懂得杂学功夫又怎么样,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没能逃出你们这些忠义侠士的手掌心。他的武功早就尽废,十几年来未曾伤过一人,却依然被三名高手残忍杀害,死的时候腹背共中了十八剑。风长林,你还能说这是一场误会吗?”
  风长林虽有疑色,但仍然否认道:“潇湘剑术断然不会用来施虐行暴,你怕是认错了。”
  “认错?我怎么可能认错?杀他的便是你们潇湘派拿手功夫,三湘合阵,我查看过义父身上每一寸伤口,就算我瞎了眼,烂了心,也绝对不会认错。”
  这次连风长林也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三湘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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