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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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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燮抬手,掌中握的竟是一等执金令!
  那人急急勒马,滚身下地,扑通跪倒在令前,大声道:“下官不知执金令在此!罪该万死!”
  钟燮直步过来,将他背上缚着的案宗抽出,沉声道:“此案之下还有人命,你立刻遣人去镇西长河边,搜寻一具无面尸体。谁敢阻碍,立刻捉拿归案!”见这人神色惶恐,又严厉道:“我已书传京都,你若敢与小人合污,下一个就砍头的就是你!”
  这人随即应声,不敢有异。
  衙门的人手不足,就由蒙馆帮衬。孔向雯在长河边搜寻的人不知执金令,两方还起了拳脚,最后相关人等一并缉拿。那具尸体已经被拖出草坑,准备移去别处焚烧,同样被带回衙门,由刘老太太亲证,这是刘万沉。仵作再次验查,除去死后重新刮划的伤口,左肩、手臂皆是剪子捅洞,死因并非外力置死,而是酒中下了夹竹桃,最终被推下阶时抽搐而亡。
  钟燮借执金令押了孔向雯,刘清欢的马车本已出了镇,也被追了回来,一同关押入狱。
  命案重审,证据确凿。钟燮将刘清欢下毒刘万沉、孔向雯为包庇又杀人换尸以混淆查案一事全部笔书。案宗上交,三日后布政使戚易震怒,传此两人押送回府,立刻斩首。
  临行前一夜,刘清欢于狱中要见钟燮,意将时御杀刘千岭一事告之备案。
  但是来的人却是钟攸。
  刘清欢扶着栏杆,眯眼看着那青衫缓步到门外,束手立在那里。他眼中震惊渐去,反倒生出阴毒,他道:“原来是你!我当钟燮如何来得执金令,原来是你!你在此等候多时,你。”他砸着杆,怒声道:“你们中枢清流!我竟入了你的套!”
  “多行不义必自毙,在京都之时我已奉劝过昌乐侯好自为之。”钟攸平静,道:“他已为二等侯爵,却还要插手地方执政,更妄想惊起民间流言以乱朝纲。这是为臣不忠且不义。”
  “何来流言!”刘清欢冷笑,他贴在空隙,对钟攸一字一字道:“当今圣上是谁的儿子,侯珂也心知肚明。你们自诩忠臣直正,却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钟白鸥,你之忠心,不过是忠与这不正之君!”
  钟攸看着他癫狂之色,眼中露了悲悯,道:“何为不正之君。当年太上皇顺位登基,首立圣上为太子,平定王力扶,左派无异议,晖阳侯辅佐,地方以青平为首先声附议,北阳诸将皆顺圣意。你口中的不正之君,是在天下人的眼里坦坦荡荡登基为帝。如今你说他是谁的儿子,你以为他是谁的儿子?”
  刘清欢狠声:“罪太子当年礼佛无翰佛山,后来德州孙百平得其暖床人。当年太上皇入襄兰城,遇见的正是——”
  “昌乐侯。”
  刘清欢戛然而止。
  钟攸静静道:“你正在说的话,句句都是在要昌乐侯的命。”
  刘清欢咬唇,盯着他斯文温和的脸,渐渐溢出冷笑,笑着顺杆滑坐在地,头抵在杆上,在笑中落寞下去。
  “平定王是什么人。”钟攸垂眸,“你未入仕,故而不知。昌乐侯胆敢让太上皇沾上半分污点,平定王就能让大岚再无昌乐栾氏。”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居高临下,所以他蹲下身,对刘清欢道:“这个案子,一旦入了京都界内,必不会到达圣上与太上皇的案头。刘公子,你虽住京都,却不知,有些人即便离开了朝堂,也能有百般法子搅动朝野。”
  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某种遗憾,最终低低道:“局势瞬变,毫无定数。”
  刘清欢拽住他的袖角,抬头红了眼,道:“这一遭,你尽罪向我来!”
  钟攸未说话。
  刘清欢拽紧他袖角,哑声道:“你若不应,那我便于戚易面前将我爹之死讲个明白。”
  钟攸终于散了温和,他淡淡道:“你可明白,我若忌惮,这一路自有让你丢舌头的办法。”随后他站起身,轻轻拉出袖子,转身离去。
  刘清欢又一次砸在栏杆,他嘶声切切道:“钟白鸥!你这般,又岂敢称一声闲云之名!”
  钟攸恍若未闻,他出了狱道,被雨后的日头晃了下眼。
  衙门口靠着时御,正背对他在等待。
  钟攸却停了许久,不曾靠过去。

  第17章 山风
  
  案子一结,不仅时寡妇能够回家,钟燮也要归府了。他穿了干干净净的袍,牵着马在镇口与钟攸告别。
  “你要在此地待多久?”钟燮抚着马,道:“他们竟舍得放你出来。”
  钟攸只笑,道:“京都不需要我,江塘也不需要我,只有这里需要。”
  “你又说这般的话。”钟燮停了手,他本严厉的神情却在这人面前撑不得,他叹气,道:“白鸥,如今清流空缺,你不入仕,何等遗憾。当日我们入学,难道不就是要为这江山社稷抛一把热血?”
  钟攸只是笼了袖,对他笑了笑,缓声道:“你且归吧。”
  钟燮沉默着站立,知道他这是已定了不回京都的决定。钟燮从怀里摸出执金令,递回去,道:“多谢你的执金令。”
  钟攸却未抬手接,他道:“我已出了京都,并且离了朝堂。这令在我手中再无用途,与其荒废,不如留在你这里。”
  “你。”钟燮握紧执金令,“你真的……要这般退场吗。”
  晨日下起了风,风从山里来,清爽滑过人的眉眼与指尖,带着属于世外的芬芳。钟攸在这风中退后一步,对他的总角之交报以笑容。
  “如辰,倘若一日京都真的需要我,纵然刀山火海其间阻碍,我也必不会失约。”又道:“虽不能常见了,你要珍重。我在此处之事,就不要告诉大哥了。”
  钟燮上马离去,他又从马上回首,对钟攸喊道:“珍重!”
  山影红叶,那一抹青衫直立在古旧的石狮子边,直到马转泥道,再也看不见。
  马车来了,时寡妇却并不上车,她执意继续留在镇上。时御站在她身边高出太多,显得她更加瘦弱娇小。她这一次也没有抹粉上妆,衣裙素色,像个普普通通的母亲。
  两人站着,都没开口。
  苏硕在侧干咳一声,道:“这一次婶子劳累,留在镇上也好,大家挨得近,院子也清净。小六回去了,就继续跟着先生老实读书。”
  时御嗯声,时寡妇先冷笑几声,道:“老实读书?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读书的事。”
  苏硕本想着母子之间能缓和些,谁知一开口又是剑拔弩张。他尴尬的站不住,找了个由头就进馆里面去了。
  “匣子早烧掉了。”时御抬步下阶,上了马车,从车厢里抱出几匹新布给她,还是照例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时寡妇将布接了,瞪着他,冷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时御没回话,转头看街头的钟攸已经回来了,便将马一拉,对他娘道了声:“我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眸中漠然,道:“若我听闻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我就打断他们的腿。”
  时寡妇对他呸了一声,“老娘须你管?还找不得男人了!”见他直接转头要走,在后跺脚骂道:“小畜生!只许你找,还不许我了?你等着,你听见没有!”
  钟攸怀里还带了几本书,应是刚在街上顺道买的。他见时御拉着马车来了,便停步笑道:“夫人不归吗?”
  “她要和大嫂待一起。”时御道:“我们归就是了。”
  钟攸见后边的时寡妇还在往这边看,对时御道:“那倒也行,总归不远,想来了随时能来。”
  钟攸上车,时御就赶马跑起来。这一次钟攸坐在了车厢里,靠着壁。马车跑出镇,入了颠簸的乡道,钟攸昏昏欲睡中,听见时御低低地一句。
  “谢谢。”
  钟攸那句不必客气,在口中转了又转,最终没有说出来。
  那边钟燮一归青平府,没多久江塘就来人了。来者他不陌生,正是钟攸的兄长,却不是钟鹤那样的人物,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江塘钟家有三房分割江塘水路,今日来的钟訾是其中正房二子。
  钟攸因为身份特殊,不在这三房之内。幼时钟燮去江塘钟家玩,没少见这些钟家子弟欺辱他,故而至今,钟燮都不怎么待见这些人。
  钟訾是乘自家船顺入青平,阵势豪奢,摆尽了江塘钟家的风头。钟燮往边一站,都想调头走人,巴不得他看不见自己。但碍着钟子鸣的脸面,得受着。
  钟訾下船,随从满了一路,挤得钟燮连边都站不住。他一见钟燮,先招呼着往过去走。这人体态浑圆,挤几步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扇着袖,白皮细嫩的脸上满是亲近,他道:“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腹诽,只抬手作了个礼,面上平板道:“许久不见,訾弟。”
  钟訾凑过来,堆积波浪似的腰身挨着钟燮,对他热情道:“走走走,弟兄正是来探望燮哥的,来一趟必须得请你过过好酒!”又喊声道:“快扶燮哥上轿,咱去最好的酒楼!”
  “不成。”钟燮跳开一步,一板一眼道:“我下午还要当值,喝不了酒。”
  “诶诶!那是,小弟思虑不周,得罪得罪。”钟訾连忙拍嘴,道:“那咱趁这会儿去吃一顿?燮哥下午当值,得吃好!”
  钟燮心下叹气,却不能连顿饭的时间都不给。他猜测钟訾此番前来是为钟家探路,江塘如今水路四通大岚,加之京都传出圣上已有开凿塘靖运河的风声,钟家作为唯一的水上霸王,自然要先与青平过一场协议,以免将来走船靖陲有争夺生意的隐患。
  一旦日后塘靖运河开通,江塘钟家势必会再上一层楼,到时候于京都钟家而言,也是相当大的助力。钟子鸣自从崇泰年间跃身高门,看似风光并列,实与老派豪门相差巨大。只说一个贺家,先后出过数位清正直臣,分别担任过中枢要职,最后一个贺安常更是在最盛时被誉称为清流如许,在左派至今享有号力。
  而京都钟家,如今却只有一个钟子鸣。他所有的期待都给予了钟燮,故而早早送入了侯珂手底下。谁知侯珂三个学生,只有钟燮平庸无名,并且一心自奋前程。
  钟訾在江塘从来都是呼风唤雨的贵人,他纵然心里边也瞧不上钟燮这作为,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因钟子鸣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就算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也有办法撑着这烂泥贴在高阁上。江塘钟家只不过是得了好时候,唐王死后江塘、徐杭再无颜绝书那般的商门大家,江塘钟家凭靠这个空余接吞了江塘的水路,至今顶多当起一声家财万贯,对于朝堂,只出了一个钟鹤,故而对京都钟家不能不恭敬。
  两人各有顾虑,这一顿饭须得吃的漂亮。
  只说到了酒楼入座,钟訾唤满了桌,知钟燮正经,也不敢叫乱七八糟的歌姬舞妓,就两个人守着一大桌菜,也让钟訾生生推出一群人的热闹劲。
  钟訾聊着聊着,忽道:“燮哥从京都来,想是没和钟攸见一见罢?”
  钟燮筷不停,只道:“白鸥不是回江塘了吗。”
  钟訾拍了大腿,露出十分可惜的模样,道:“那你可是不知了,他回家大闹了一通,老太太都给气病了。”又叹道:“你说他什么不好,非得对父亲直言自己有那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接不得生意,也撑不起厚望。父亲如今待他给予非常,他这般讲,可不是得气死人!”
  钟燮一顿,“他,他当真这么直言出来了?”
  “父亲如今还在榻上病着呢,老太太也起不得身。”钟訾撇嘴,“燮哥,不是弟弟多舌。他本就是那么个出身,家里让他跟着大哥进京,可是给了天大的厚待。他如今来这么一遭,那当初何不知直接送条狗去!如今也能起点用处。”他又道:“此事想必燮哥也不知晓罢?”
  钟燮的筷猛然砸在碗碟上,他定定的盯着钟訾,叫钟訾面上冷汗一出,立刻改口道:“不、不是,燮哥,弟弟就是为你不平。你说你与他是什么交情,他可曾对你讲过这话?这些年你们好到穿一条裤子,如今这话要是传出去,外面得诽议成什么样?钟老若是动怒,我等可是说不清楚啊!”
  钟燮已经站起身,他用那垫袖的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砰地拍在桌上,对钟訾道:“你今日来,若为了靖陲运河的事情,我先告诉你一声,这事我做不了主,求四叔另寻高人去。若为了白鸥的事情,我也先告诉你一声,这事我做得了主。从结交他那一日开始,我就是敬他服他这个人,不管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都挺他这一辈子!你们兄弟混账,背地里搞腌臜是没落在我手里,也是他不当事,但敢再在我面前说他一句不是。”
  他撩袍一脚踹在椅上,哐当一声震得钟訾肥肉抖三抖,他冷声道:“我就他妈的当你不是东西,揍得你连爹也认不得!”
  说罢袍子一摔,转身推了门就走。钟訾追了几步,扶在栏杆上对他告罪。
  “燮哥!诶燮哥!弟弟就是嘴欠!您当什么真!您——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出来的时候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一头闷出去,走出了好远,才发现自个走反,又只得调头转回去。
  结果走几步,就撞了个人。他反手一抓,就抓了准。一看脸比长河镇的那个小贼还小,又沉了脸松了手,叫人不要干这事,就放了。
  喜欢男人怎么了?
  钟燮沉默着站在人群里,突然胸口憋得慌。他憋的时候多了去,可这一次,却是为了钟攸。
  他知道钟攸的处境,自然也明白这样一番话出了口,这天下之大,钟攸便是彻底没了归处。
  可是他就是觉得不甘和愤怒。
  他心道。
  京都三千学,那么多年,只有钟攸赢过满堂彩。那一笔过翰林,引得京都纸贵。如今仅仅因为一个断袖之癖,就要贬得他连条狗都不如?
  钟燮只觉得胸口发涩发疼,却又颓然无力。因他与钟攸挚交多年,到了这样的时候,竟什么也做不了。

  第18章 疏离
  
  京都深夜。
  昌乐侯府里点了灯,主屋内的侧影里坐了个男人,正是昌乐侯栾川。他尚对着一盘棋,自己琢磨下子。
  跪底下的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纵然双膝疼痛也不敢动一动。
  灯火晃了一下,昌乐侯按下去一子,道:“他留了什么话。”
  底下的人沉声:“公子说‘白鸥在江湖,不知其意图,侯爷一定要留心’。”
  昌乐侯神色淡淡,皱眉道:“没了么?”
  那人一伏,“回侯爷……确实没有了。”
  上边一静,随后棋子丢砸下来。昌乐侯冷声道:“你胆敢骗本侯。”他推翻棋盘,勃然色变,“你胆敢!他与我多少年,岂会一句话都没有留!”
  那人慌忙膝行爬过去,抖声惶恐道:“小的岂敢!那戚易将人看得紧,公子即便心切,也不敢多留!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连累侯爷,公子只怕难以瞑目!”
  “你说什么。”昌乐侯顺手抄过棋盒砸在人背上,怒不可遏,“何为连累?此事若不是你们这等腌臜小人与他多舌,他何苦去青平!”那人哀声磕头,昌乐侯一脚踹翻他,“若不是你们!”他翻砸小案,将这屋里的摆设尽数砸下去,道:“孔向雯呢?孔向雯也得死!但凡插手此案叫他断头的人,本侯一个也不放过!”
  那人被砸的满头满脸的血,蜷缩地上哀声渐微。昌乐侯脚碾在他喉咙,看这人逐渐喘不上息露出濒死之态,面上疯癫狠戾。
  “钟白鸥。”昌乐侯碾断底下人的呼吸,一遍遍恨道:“钟——白——鸥!”
  这一趟回村后,时御与苏舟依旧是日日来篱笆院里习字读书,时不时给书院搭把手。
  书院的外墙已经成型,内设讲堂、书阁、斋舍、厨房与菜圃都也划分出来。时御画出一条渠道连接了篱笆院前的溪,正顺到书院的竹筒架,水流虽然小,但也有趣。
  镇上也有人家来问过,钟攸算了一下,来年春时约摸有二三十个学生,他很是心满意足,因这本就是个小书院与野先生,能有学生已是最大的慰藉。
  苏舟对春时的上学很期待,在院里吃柿子的时候和他六哥兴奋的讲了许多,早已忘了是谁说的不想上学。
  倒是他六哥,总有些心不在焉。
  “六哥。”苏舟顺着时御的目光过去,看见窗里正为书册定序的钟攸,他道:“你怎么啦?怎的不讲话。”
  时御捏了他后颈,道:“闭嘴吃东西。”
  苏舟缩头,只拿眼瞅着他。时御神色不露痕迹,心里其实烦躁,像是被什么阻碍了的困兽。
  自从从镇上回来之后,先生似乎总避着他。并非说不独处,只是……时御掐了根草枝,再一点点揉碎。
  只是总带了点难以形容的疏离。
  晚饭后时御洗碗,钟攸在侧烧水,备明早的凉菜。两人靠得近,只隔了几指的距离。
  “看天就要下雪了。”钟攸将烫过的菜切成条状,放进盆里撒盐入味。
  时御咬了一只红椒在口中,食不知味的回答:“快了。”
  “雪一下,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钟攸动作不停,“没留神就要翻页了。”
  “过年大哥家里热闹。”时御嘴里不觉得,脸颊却被辣味激起微烫的淡红色,他尚不自知。
  “我往年都是两三个人小聚,今年在这……”钟攸正侧目,忽地笑起来,他道:“时御,你为何脸红。”
  时御闻言抬手摸了下颊面,又蹭上了油点。他难得露出微懵的神情,抬手要擦。钟攸先抬了手,冰凉的手背在他微烫的颊边擦过去,这温度和触感的反差让两人俱是一愣。
  钟攸收回手,道:“……唐突了。”
  时御只盯着他,没回话。
  烧在锅里的水骨碌作响,钟攸抬身去揭了锅盖,时御才转回眸,将最后的碗都冲清干净。
  厨房里有点热,两人各做各的事情,没再接方才的话。
  钟攸只好再次开头,道:“你见过钟燮,为何不和我说?”
  时御道:“不知道他是谁。”
  “那倒是,我未与你说过。”钟攸理着菜,道:“我家与他家有点亲缘,幼时常在一块儿玩,年年都盼着他去我家避暑。”又情不自禁的笑道:“我那会儿没人玩,自觉他是唯一的朋友,恨不得他就待在江塘,不要回去了。他家这一辈只有他一个,也觉孤单,故而便年年都来。直到后来大家都在一块上学,才不复来回奔波。”
  时御手上微顿,状若不经道:“他与先生是挚交?”
  钟攸只笑,道:“是啊。”
  他与钟燮最好的时候,也是他最意气的时候。那个时候少年凌云志,自负天下皆入眼,风雨也不过是自己翻手可现的波澜。
  但终究不是。
  他只是被自负与狂妄遮蔽了双眼,看不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崖边。他以为的抱负都只是以为。唯到了重摔在地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开始闭眼回溯,反省前尘轻狂。他如今看着钟燮奔走,听着时亭舟过往,心底未尝没有遗憾和钦羡。
  然而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京都。
  只是一个没有用途的人。
  须臾,时御要放碗的时候发觉钟攸正挡在了柜前,他没出声,就侧一步抬手从钟攸头顶过,将碗放进钟攸上侧的柜架里。
  钟攸被他陡然靠近的胸口惊醒一般,退步要让开,谁知时御一手扶撑在柜沿,一手按挡住退路,将钟攸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与墙壁之间。
  “先生。”
  垂盯人的深眸覆了阴影,显得更具攻击性。他不给钟攸躲避的机会,直白道:“为什么要躲我?”
  钟攸靠在柜侧的墙壁,和声道:“我们日日都在见。”
  时御盯着他,却只从他脸上见到了温和平静,与他教苏舟认字时的神情毫无差别,仿佛在他眼里,时御也不过如同苏舟,只是个学生。
  时御觉得自己靠近过这份温意,但又在毫不知情的时候被推远。就算他此刻堵住了这个人,将钟攸困在手臂咫尺间,钟攸面上的温和也那样的触不可及。
  仿佛从钟燮叫出那一声白鸥开始,先生就变得不像先生。
  时御收回手,站在昏暗里不再看钟攸。他望向别处,两人之间再次沉默,半响后对钟攸道了声:“明日见。”
  钟攸靠在墙壁看着时御转身出去,顺着窗,看着他消失夜色。青衫袖里的手指缩成一团,在方才的抵抗中险些溃败。
  钟攸就这么靠着,直到夜凉透。
  时御在篱笆院外呆了一会儿,看那人从厨房里出来,看那主屋的烛火熄灭。这会儿已是冷秋,夜里的风吹得凉嗖嗖。时御直身又看了会儿,才转身沿溪回家。
  这条路他踩过无数遍,如今走着走着,却想起了那夜钟攸踩着木屐赶来的模样,如此清晰又温柔。发丝的柔软从掌心直达心底,让他缴械匍匐。
  胸口的烦闷让人不知如何表达,时御有过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却唯独没有为一个人的温柔而失眠过。他压着自家矮石墙的外沿地,一圈一圈走,在夜色深处,既无人窥探,也无人打扰。
  年轻的侧脸冷漠,他靠在院檐下,第二次抱怨这夜真长。第一次是蹲在钟攸的院门外,不知所求,愣到天明。这一次是靠在自己院外,清楚渴求,久等天明。
  只要天一亮,就能再见面。不论其中是什么在阻碍,时御都不会停下。他只想要钟攸,这没什么不敢承认,他比谁都明白,自己脖子上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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