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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沧海-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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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整个洱翡药宗,只剩下她,妫海明远,以及带着几十名同门弟子正在外游学的妫海惜朝。
钟方周三个世家并没有因为姬无诉樰的玉石俱焚,而放过洱翡药宗的弟子,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屠尽了妫海满门,从看山门的老伯到药宗的首座长老,无一幸免,山清水秀的洱翡,转瞬之间就成了血海尸山。
三位家主对这样的结局显然并不满意,他们用了点药吊着姬无诉樰的命,将她和药宗宗主妫海文景一并带回了帝都,等着漓山掌门叶云岐来自投罗网。
叶云岐从一叶孤城一路赶来洱翡,跑死了几匹快马,终是姗姗来迟,只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孟池奕和崩溃的妫海燕岚。
又三日,新皇昭告九州,洱翡药宗妫海氏,系三皇子乱党,弑君犯上,其心可诛,罪不可赦,夷三族。
漓山当然不是一方安逸乐土,漓原侯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了帝都,见他的是钟氏周氏的两位家主,他们和颜悦色,对洱翡对政事闭口不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掖幽庭。
金尊玉贵的钟家主指着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女奴,笑着问叶云岐:“掌门可认识她?”
“她是一个月前新充进来的,叫什么诉樰,这容貌长相,放在九州的贵女里也是一等一的,但在掖幽庭……”周家主的话只说了半句,不怀好意的目光里已经言明了一切。
“掌门看着可有几分眼熟?”钟家主又问,我就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叶云岐双目赤红,看着泥地里浑身斑驳血迹,被人肆意凌虐欺辱的少女,他指甲深深凹陷进皮肉里,血沿着指缝滴下来砸在脚边,落在少女的耳畔。
姬无诉樰似是有所感,手指微微动了两下,她艰难地转过脸,无声地向叶云岐轻轻摇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没有委屈,只执拗地看着叶云岐。
她有最温柔的心,亦有最坚毅的骨,就算是跌落在泥地里,也绝不肯做刽子手的刀。
“不认识。”叶云岐说。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无诉樰朝叶云岐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双肩被锁链洞穿,殷红的血洇透衣衫,刚才摇头点头的微小动作似乎是牵动了伤口,疼得狠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唇边却依旧是扬起的浅笑。
叶云岐强迫自己偏过视线,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二位家主想是弄错了,不过说来也是巧,我有个义女和这女奴同名,如此反倒是折辱了我女儿。”
二位家主没料到漓山掌门的心会硬到如此地步,两人对视一眼,周家主挑眉颔首:“女奴低贱,当然比不得掌门千金,看来是方家主搞错了。既然不是漓山的人,那再好不过,回吧,掖幽庭是贱奴待的地方,莫要污了掌门眼睛。”
叶云岐当日便离开了帝都,两位家主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外,看着他上了马,钟家主抬手抚了抚马鬃,意味深长道:“掌门是个聪明人,洱翡药宗弑君犯上,漓山与洱翡是世交,陛下宽厚仁爱,虽没提起过漓山,可我们做臣子的总要为君分忧,帮陛下试探一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掌门勿怪。”
叶云岐颔首,纵马而去。
走出城外十里,叶云岐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倏地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口黑血呛了满衣襟,脸颊滚进飞扬的尘土里,喉咙深处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嘶吼。
他艰难地向前伸出手指,向着帝都掖幽庭的方向,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清风在指缝间须臾拂过。
年逾不惑的漓山掌门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喊着自己爱徒的名字,终于恸哭失声。
诉樰,诉樰,诉樰。
“诉樰死了。”叶云岐满身尘土污血地返回漓山,面无表情地向满心焦急的子侄们宣告。
妫海惜朝闻言怔愣半晌,踉跄着跌在地上,眼里仅存的一点希冀瞬间寂灭。
叶云岐没等他们所有人反应,疾步返回长极殿,枯坐了一夜,出来时半头白发。他仿佛忘掉了一切伤痛,一如往常地处理一叶孤城的一应事务,以最快的速度抹去了所有幸存药宗弟子的姓氏、出身、师承,为他们逐一安排了身份,没有一个人再姓妫海,包括燕岚和明远。
燕岚在漓山后殿呆滞枯坐了三个月,叶云岐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天,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发,朝她摇头,声音很轻却不容违逆:“阿燕,你不能,世叔也不能。你长大了得明白,有些事做了就回不了头了,你会死,明远也会死,洱翡药宗活下来的那些人都会死,漓山也会像洱翡一样。你只能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你都得忘掉洱翡药宗。你要牢牢记住,你姓燕,不姓妫海,你父亲不会想你去救他,更不想你为他报仇,你不能恨,你明白吗?”
良久,燕岚缓缓抬头看着叶云岐,声音嘶哑,仿若字字泣血:“世叔,我想忘,可你要我怎么能不恨?”
叶云岐沉默不语。
……
妫海燕岚在漓山过了两年,终归是学不会怎么忘,她日复一日地在梦魇中惊醒,梦里除了火就是血,以及生死不知的父亲。
不得不说漓山是个很适合治愈伤痕的地方,她注视着年幼懵懂的明远,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目光沉重而复杂。
明远到底还是太小了,记不得事,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以为自己姓明。但妫海燕岚不一样,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血海深仇。她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回想十六岁生辰,她在家门口的渡口从早到晚等了一日,没等来陪自己过生辰宴的父亲,等来的是一片烟炎张天的火海,和十步一人首的流血浮丘。
妫海燕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直到将仇恨彻底刻入骨髓。她在漓山听说了很多事,隐约知晓洱翡药宗剩下的那两枚溯洄,始终没人敢吃,一颗落到了苍梧方氏手里,一颗交给了新皇凌铖,据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所有人都以为炼骨只是个诓人的幌子,新皇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方氏退出帝都权力争斗的圈子,举家返回云州苍梧城的消息传来时,妫海燕岚抚摸着父亲留给自己的手镯,笑容讽刺又肆意,她比任何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苍梧城手里的那颗溯洄不但没有失败,反而成功了,他们给自己留了一手退了一步。不过于她而言溯洄成败与否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她的机会来了。
她撕毁了自己在漓山的道牒,在猎猎寒风中,凝视着这些年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孟池奕,将他的模样一笔一划镌刻在心底深处最温柔的地方,说出的话却决绝冷冽:“你忘了我吧。”
“你是千雍城的少主,合该有美满幸福的人生,以后娶一个娴静温柔的姑娘,别再喜欢上像我一样娇纵蛮横的了,对你又不好。”
她强忍着不去看孟池奕脸上的神情,目光看向帝都的方向,用尽所有勇气艰难出声:“孟小六,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的,你的步摇我不想要了,你忘了我吧。”
我也忘了你,即便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第二次遇见一个能将我每一分喜怒哀乐都放在心上的少年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长,还是拆章了。
桑沁酒是方婧慈送的,但是里面的迷药她不知情。
另外成帝其实就只下旨屠灭了洱翡药宗,没去针对漓山。诉樰的悲剧,更多的是钟方周三个世家贪欲作祟的结果。
碗预估失误,还是没写到诉樰的死和燕岚的正式黑化,所以真正的悲剧还没写到。但是不虐了真不虐了相信我!我很甜的!
第89章 番外四 故人心(四)
妫海燕岚离开漓山那一日,方婧慈风尘仆仆地从云州一路赶来,在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宁州一叶孤城。
然而这位苍梧城的大小姐却没能踏进漓山的山门。
穆熙云手中寒芒出鞘,剑尖离方婧慈的胸口只有一寸。
黄昏的余晖将人影无限拉长,这场沉默良久的对峙,最终止于方婧慈的一步向前。
锋锐剑尖刺破锦衣,血沿着剑刃缓缓滴落下来,凄艳的红梅一路盛开到穆熙云脚边,她眼中始终冰冷一片,执剑的手没有颤动过半分。
方婧慈如同感觉不到疼痛,双眼红肿,脸上全是泪水:“我真的不知情,熙云,桑沁酒里的迷药不是我下的,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
穆熙云冷笑一声打断她:“两年了,你说这些有用吗?是不是你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你们苍梧城做的吗?”
方婧慈被她一连串地逼问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艰难地开口:“那你能……原谅我吗?”
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桑沁酒里的迷药她是不知情的,可那些酒确确实实都是她给妫海燕岚送去的生辰礼。
洱翡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哭过,闹过,甚至崩溃过,她怨她父亲,也怨她的师兄,可金兰情谊到最后还是轻了一等,终归抵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抵不过青梅竹马的爱慕,她不可能、也做不到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未婚夫彻底决裂。
如今这句饱含歉疚的发问听起来愈发讽刺荒诞,也如她所料,穆熙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她怔愣了片刻,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直笑到眼角发红,眼泪跟着淌了满脸。她手上青筋暴起,怒指着方婧慈,分明是要厉声质问,可话一出口却嘶哑到听不真切:“我能原谅你,可你能把洱翡还给燕岚吗?”
她不想让自己在苍梧城的人面前哭,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穆熙云捂着双眼努力抬头,声音几近破碎:“你能把,能把诉樰的命还给我吗?”
方婧慈的脸骤然惨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住地摇头:“诉樰……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你就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跟你的方师兄!”穆熙云猛地收剑回手,剑刃带出一串血珠,洒落在她和方婧慈之间。穆熙云后退一步,指着地上那道殷红血线,极尽冷漠地开口:“今日你我割席断义,金兰情谊至此而终。一叶孤城不欢迎苍梧城来客,日后你但凡踏入漓山一步,我穆熙云势必亲自动手,不死不休。”
十丈之外,漓山掌门叶云岐站在山门高处的石阶上,冷眼垂眸看着苍梧城未来的女城主,他收紧双拳,直到指甲硌进血肉里,才勉强压下心中克制不住的杀意。
他怎么都想不到,三年前自己善意的提醒最终却是一语成谶,他对妫海文景说的那番话,将新皇凌铖、砚溪钟氏、定康周氏全都提了一个遍,唯独少说了苍梧方氏。他千想万想怎么也不可能预料,最后竟然是全心信任的世交,让洱翡药宗覆了全族。
叶云岐闷咳几声,抬手拭去嘴角呛出的一缕黑红血丝。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悄然降临,少年在一碗桑沁酒所带来的血泪里开始被迫成长。叶见微闭关修武,妫海惜朝遁入空门,穆熙云杜门自绝,方婧慈落寞归家,燕岚毅然远走,诉樰生死不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前路不明,但好在未来可期。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
一年后,九州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帝都皇城后宫御花园里,日理万机的大胤天子难得清闲,陪着新晋的宠妃燕嫔赏花看景。
这位后宫新贵姓燕名岚,是出身庆州千雍城的清白良家子。传言说,她受过帝都郊外宜安寺的一位大师解签指点,选秀入宫为妃。这位燕嫔娘娘娴静温婉,落落大方,平日里就算是和宫人们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婉婉有仪,从没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这样美好的女子也无怪皇帝喜欢。
只可惜春光里总会有些烦心事也跟着凑上来,妫海文景死讯传来的时候,燕岚正站在凌铖身边,持着一把金剪修理海棠花枝。
她怀了身孕,惊闻噩耗,腥甜的血涌到喉头,却不敢吐出分毫,又生生咽了回去。半分异样的悲恸也不能外露,手中紧握着的金剪在掌心硌出青白深痕,眼前绯艳的海棠花忽然变得刺目起来,视线一片模糊,入眼都是血一样的红,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夜晚。
许是溯洄这个心头大患已解,洱翡药宗宗主的死活在九州天子的眼里,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影卫禀告的时候,凌铖并没有刻意避开,听完也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过身时正看见燕岚身形猛地往下坠去。
宫人们听说,燕嫔被血煞冲撞,动了胎气,在床上躺了三日,才勉强缓过来。
醒来的那一日,燕岚屏退了所有宫人,平静地握着那把金剪,从暮色苍茫独自坐到天光乍亮。第一缕熹微晨光撒入窗棂,燕岚看着远方天际露出的鱼肚白,擦干了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缓慢而坚定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抬起了唇角。
冷风灌满她空荡的袍袖,仇恨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撑起了妫海燕岚的脊梁。
燕嫔最终诞下了一位公主,生产时却伤了身子,再难有孕。皇帝怜惜得紧,直接封了贵妃。可即便如此,贵妃听完太医小心翼翼的禀报,苍白着一张脸,颤手指着美人觚里斜插着的海棠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自那以后,宫里人人都知道,宠冠六宫的燕贵妃再也见不得海棠。
贵妃心神俱伤,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心疼得厉害,便允许贵妃偶尔出宫去帝都郊外的宜安寺上香祈福散心。
公主出生隔年,钟平侯府的后院里,一位姨娘生下了钟平侯楚弘的第二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孩子来得不巧,他刚满一周岁时,家中主母的嫡长子不幸早夭,原本无足轻重的庶子,忽然成了侯爷的长子,瞬间便成了主母的眼中钉。
不过好在这孩子生下来便体弱,两岁时更害了一场大病,姨娘无法,求到了后宅主院,主母身边的大丫鬟轻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姨娘,嘴唇张合说了八个字——“贱妾之子,不配延医。”
姬无樰垂眸敛目在雪地里跪了半晌,轻飘飘的八个字落到身上,压得她肩头一坠。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楚珩在楚家留不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如今看似孱弱的孩子,未来能在九州站到多高,可前提是,他得有命能活到那一天。
两年光阴转瞬而过,九州传出漓山新任掌门叶见微入境大乘的那一日,姬无诉樰知道,楚珩的机会来了。漓山占星阁主穆熙云在收到信的第五日,日夜兼程从一叶孤城终于赶到了帝都。
穆熙云看着娴静温柔一如往日的女子,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须臾便滚了满脸。她颤着手摩挲着姬无诉樰的面庞,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她每一句都温柔地答应,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回应着穆熙云,唇边始终是清浅的淡笑。
穆熙云抬眸看着诉樰头上的发髻,心疼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脸蹲下身子,最终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曾经让整个漓山骄傲的姑娘,仙姿玉色灵骨天成,如今却成了暗无天日的后宅里,人人能踩一脚的低贱侍妾。
诉樰并没有提及这些年在帝都的辗转流落,似乎所有的苦难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过眼云烟。她拉着穆熙云走到床边,平静而郑重地将楚珩的手放到了穆熙云手里,却又一次执拗地拒绝了穆熙云带她一起回漓山的提议。
“我和他,楚家至多只会放走一个。”她温柔地看着熟睡的儿子,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别让阿月知道,更别让他为我报什么仇,永远都不。我只想他平安快乐地长大,要他为自己而活。若是以后再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
穆熙云捂着嘴又一次失声痛哭。
凛冽寒风里,穆熙云抱着四岁的小楚珩上了马车,姬无诉樰站在钟平侯府的侧门边,朝他们挥手微笑。
穆熙云不忍地别开视线,她打开马车的轩窗,附在楚珩耳边哽咽道:“阿月,你要牢牢记住你娘亲的样子,记住她姓什么。你要记得,她在等你长大,等你足够强大,带她回家。”
楚珩看着眼中含泪的穆熙云,又望向车外眉目温柔的姬无诉樰,懵懂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们到底没有等到那一天,宿命的相遇在五年后终于来临。
帝都郊外宜安寺,钟平侯府的侍女扶着诉樰下了马车,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早听人说宜安寺的签灵,姨娘早该来求一签的。”
漫天霞光映衬着初升的朝阳,远处东方的山川河流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姬无诉樰刚走下马车,朝霞晨光顿时落了满身满脸,她看着东升的旭日,站在原地朝东方一叶孤城的方向极目远眺,眷恋与怀念在她眼底书写开来。她神情专注凝视良久,直到侍女叫了两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侍女也跟着往东方看去,却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由疑问道:“姨娘在看什么?”
诉樰收回视线,只是淡笑摇头。
清晨来烧香求签的人不多,她们来的也巧,宜安寺最负盛名的解签僧人忘归大师,此时恰好正在殿内念佛。
姬无诉樰踏入寺庙大殿,目光不经意间触及不远处坐在蒲团上的背影,她忽然间心如擂鼓,视线再难移转,身边的沙弥侍女在这一刹那仿佛俱都离她远去,眼前只有端坐着的身影,和那个一笔一画曾刻在心头无数遍的名字——
妫海惜朝。
忘归大师似是有所感,拨着佛珠的手骤然一停,他脊背僵直,缓缓转过身来。
重逢迟来的太久。
侍女看着怔愣住的姬无诉樰,轻声唤道:“姨娘?”
沙弥双手合十走上前去:“师父,这位女施主来求签。”
迟来的太久了。
一丈之遥,近在咫尺。
五步之距,相隔的是溯回不了的光阴,和袈裟妇髻的天涯。
他们这样近,又这样远。
指间曾拨动过无数次的檀木珠串忽然断裂开来,佛珠跳动着滚了一地,像是谁的真心跌碎在尘土里。
侍女急忙追上转身离去的姬无诉樰,讶然道:“姨娘不求签了?”
“求不到了……这辈子都求不到了。”她声音太轻,刚一出口就散在了风里,谁也听不见那些低若呓语的哀声。
彼此的名字不能唤出声,那句迟来了十九年的“喜欢”最终也没说出口。
忘归看着纤瘦背影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早就流了满脸。
他的佛心修的不好,有把刀将心底最深处藏了十余年的希冀一点点剥离干净,连带着灵魂也一并切碎了个彻底,存在这人世的好像只是一具目光空洞的行尸走肉。
胸膛心房的地方,倏然间全都空了。
天和十一年的四月廿三注定是个不凡的日子,不期而遇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久别重逢。
她们刚走出庙宇没几步,就见成列的护卫侍女簇拥着位衣着华丽的宫装女子,正朝大殿的方向迎面走来。
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燕岚心头猛跳,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你……”
诉樰停住脚步,一时失语。
她们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却并没有重逢后的相拥,只是良久的对视。身边的宫人垂首静默肃立,直到诉樰的侍女出言提醒,燕岚才回过神来,她向前走了两步,眼里分明流露着怀念,声音却很平淡:“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旧友。”
眼前人一身繁复宫装,诉樰心头风起云涌,面上却不起半分波澜,她浅笑道:“世间相像的人很多。”
“兴许是吧,我那位旧友很多年前就已经故去了。”
燕岚语调和缓,“故去”两个字咬得极重,似乎只是在怀念故友。诉樰却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味深长,心中不由一紧,只说道:“节哀。”
话音刚落,诉樰便后退一步欠身颔首,拉着侍女的手绕过燕岚,朝钟平侯府的马车迅速走去。
燕岚转过身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这场重逢带给她的并不是故人“死而复生”的喜悦,而是巨大的恐慌。
现在是天和十一年,她入宫为妃的第十三年,时间还不够长,日积月累的毒还不足以杀死皇帝。她需要继续在凌铖身边,需要更久的光阴,她不能让凌铖有发现她身世的可能,她必须家世清白,兰质蕙心。但是现在,能让她功败垂成的变数出现了——
姬无诉樰知晓她的姓氏、过往,知晓她的一切。
这仿佛只是一场不经意间的意外,乔装护卫在贵妃身边的天子影卫依旧恭敬肃立,似乎也并没有察觉出什么端倪。燕岚并不知道他们回去后会如何向皇帝禀报自己的行程,而未知往往隐含着事情失控的可能。
她绝不允许功亏一篑。
燕岚抚着腕间的镯子,缓缓眯起眼睛,淡漠扬声道:“回宫。”
三日后,钟平侯府忽然接到了宫里传来的旨意。
姬无诉樰听到消息时,正在给刚满五岁的孩子们缝制夏衣,她手腕一抖,针尖猝然扎破手指,圆润的血珠滴在绸缎上,洇出一片殷红。
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直到侍女又说了第二遍,才后知后觉地听懂话里的意思,宠冠六宫的燕贵妃没来由地突然要见见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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