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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无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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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
  “兰副总管吉祥。”早早候在戏台对面阅是楼里的宫女太监见到兰琴忙不迭的请安。
  兰琴点头道:“今儿太后万岁爷皇后还有大阿哥都来,机警着点。太后已经点好戏码了,戏本儿还是搁在老地方,到时候万一临时改戏别瞎嚷嚷找不着。炭盆暖手炉什么的一定看紧了,今儿人多,一人盯一个,一定勤换。那谁,顺子,你是新来的,我看你就别管其他活儿了,看着主子坐定了把暖手筒收来,用暖手炉暖着,听完戏头散再给送回去。姜黄色貂皮的是老佛爷的,明黄色貂皮的是万岁爷的,绛红色狐狸毛的是皇后娘娘的,大阿哥的应该是麂子皮不带毛的,谁是谁的记住了,颜色千万别弄错了。春儿你那边把点心和茶提前备好了,老八样里头把驴打滚撤了,改成松仁糕。老佛爷昨儿特意说来着黏牙得慌。对了,青条都先用炭烘上,天儿湿冷,回头一点上全是烟。都记住没?”
  “记住了兰副总管,您放心。”一众太监宫女且散去。
  兰琴又忙不迭赶到戏楼后台。
  见一老生扮相的老者忙上前行礼,拱手道:“这位想必是谭老板?杂家储秀宫副总管兰琴,久闻谭老板大名,今儿有幸陪老佛爷听戏,能一睹谭老板梨园风采,实乃三生有幸。这是太后老佛爷赏您的。”说着叫下人搬了两个樟木箱子到后面去,无非是些元宝戏服之类。
  谭鑫培正勒头呢,一听是老佛爷跟前人儿来了,赶紧起身作揖。
  “谭老板,今儿这出《天雷报》,老佛爷想改改。”
  “兰总管尽管吩咐。”谭鑫培赶紧叫来戏班负责人数名,一并听着。
  “末节要额外添上五雷公电母,张继保魂见雷祖的时候,要改成小花脸扮相,到阴曹之后再仗打八十。”
  “好好好,一定尊照老佛爷懿旨。”
  “那谭老板,杂家候着老佛爷去了,您辛苦。”
  谭鑫培和戏班一众忙做准备,在畅音阁二三楼加上龙套道具若干,又赶紧让一丑角扮上,准备末折上场。
  一切准备停当。光绪先于所有人到了。
  远远地,兰琴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该是一副怎样瘦弱的身躯,勉强撑起这件宽大的青色长袍。他的面色对于一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人来说过于苍白了,兰琴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一年之前日日夜夜照顾的那个人。
  过去的三百多个日夜,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兰琴不敢去多想;收敛起他的目光。
  忽听得养性门那边有人唱道:“驸马不必巧言讲,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了香莲状。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光绪眉头一皱,心想着这是谁竟敢在紫禁城内大声喧哗。只见一十五六岁模样的孩子边唱着戏词边摆着戏里的架势大步迈进院落来。
  是了,这就是穆宗的那个“皇子”吧。心里的酸涩又深了一层。
  “大阿哥,大阿哥,别唱啦,快点来给咱万岁爷请安。”溥儁身边的老太监认出了光绪,忙嘱咐他上前行礼。溥儁听了收起架势,走到光绪面前,稀里糊涂地跪了,马蹄袖也忘了下,大喊道:“溥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完也不等光绪回话,便徒自起身一旁玩耍去了。
  光绪心念着,罢了,怕是自己在整个紫禁城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是个废帝了。便也不跟这傻孩子计较。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皇后陪着老佛爷到了。
  上上下下一起跪下,高呼“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笑眯眯地坐了正首,命大阿哥溥儁坐到自己跟前来,说道:“咱开戏吧。”
  见台上一老旦出将,念到:思想娇儿不回来,怎不叫人痛伤怀。娇儿一去不回家,终日思量泪如麻。一病奄奄身已弱,哭儿老眼泪昏花。……又见谭鑫培出将作一须生念:“老眼昏花血气衰,恩养一子接后代。”
  戏演了一段,慈禧拉起溥儁的手,问道:“溥儁,你这么喜欢京戏,今儿演的这出《天雷报》,你听过没有?”
  “回老佛爷,没听过。臣都是听些大花脸的戏,跟着瞎唱。”
  慈禧就笑,“诶,傻孩子,别的戏你可以不听,可这《天雷报》是一定要听的。你看,台上这对打草鞋的老夫妇,年轻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弃婴,取名张继保,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不想长大成人却被他的生母认走,再后来张继保中了状元,而这对夫妇老年患病、沦为了乞丐,就去寻张继保。要是你是这个娃娃,你怎么办呢?”
  光绪在旁,字字听得真切。
  溥儁道:“当然是认养这对老夫妇,好好孝敬他俩老人家。”
  慈禧道:“可是你看,那张继保翻脸无情,死不相认。这对老夫妇悲愤至极,双双碰壁而亡。”
  “啊?!世上哪有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反倒叫他得了好报!”
  慈禧笑道:“所以,连上天都为之愤怒,用雷电劈死了张继保,让他下地狱去了。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只配得这样一个下场?”
  光绪低头苦笑。
  只听得那台上雷神扮相的唱道:“我乃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是也。今有张继保不认他恩父恩母,玉帝大怒,命雷神用五雷将他击死。雷、闪二将,将张继保阴魂抓来见我!”
  霎时间雷电声四起,鼓声琴声大作。
  慈禧又道:“大阿哥,你要引以为戒。忠义孝悌犹不可忘,不能像有些不忠不孝的人一样,干出些伤天害理、让人寒心伤心的事来,知道吗?”
  慈禧忽转过头来,问光绪道:“皇上你说,这戏好不好?”
  “……亲爸爸爱听什么,儿子自是跟着听什么。听凭亲爸爸教诲。”
  “是吗?大阿哥你看,咱们皇帝也喜欢呢,下回咱一块儿还听这出儿。”
  光绪别转过脸,徒自闭上了眼。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和吵闹的锣鼓,直把他逼到最最不堪的角落。
  这一切,一直站在阅是楼里的兰琴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也不能表露分毫。整整一台戏的时间,他都在逼迫自己不要望向光绪的背影。而他几乎做不到。他在心里默念,若真的有上天,为何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当着畅音阁这上上下下的面,替他洗冤。
  天色渐晚了。
  大概太后是心满意足的。吃完了点心,品完了茶,听够了戏,赏过了谭鑫培,让静芬陪着摆架回储秀宫去了。
  大概大阿哥也是心满意足的。有吃有喝有戏听有老佛爷的喜爱,继续唱着他的铡美案回去了。
  唯光绪一人,坐在戏台前,看着戏班上下一个个都从入相口散去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同行的老太监被冻得实在受不了,问他,万岁爷还不走吗,他才缓缓回过神,站起身来。
  双手插进暖手筒的瞬间,他忽觉袖筒里似有什么东西,摸了摸发现是张纸。急匆匆回到涵元殿,打发所有下人都去歇了,才掏出那纸条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小字:
  【今夜丑时,浮桥将连。珍主子在北三所等您。走神武门。天明之前务必回。】
  他并不知道,那是兰琴用左手写就,在下人焐热暖手筒时偷偷放进去的。
  “顺子,明黄色貂皮的那个,是万岁爷的。别弄错了。”
  是夜。
  光绪早早打发下人睡了。躺在黑暗里,一秒一秒数着怀表的滴答,细细地听着殿外的动静。不论这写字条的人是谁,有何用意,他都决议去一探究竟。
  丑时。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推开殿门,再轻轻掩了。又蹑手蹑脚走过场院,走出涵元门。新月很暗,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不知何时已架好的浮桥。
  只披着件夹袄,踏着寝室的单鞋,披散着头发,也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向北,直奔神武门。
  整个海子静谧极了。没有月光。水面似已经开始漂起浮冰。北长街上,依稀几盏灯火,照亮朱红的高墙。护城河深极了,没有一丝响动。整个人缥缈着,游荡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城,荡着荡着,身体都仿佛轻飘起来。他从来都不知道,冬夜的紫禁城,可以如此清冷。清冷到,他以为自己已化为一只厉鬼。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死的一瞬间。
  远远地,神武门守门的太监迎了上来。“我的老天,万岁爷……是您吗?”
  一壶姜茶下肚,光绪缓过神来,将盖在身上的棉大氅裹紧了些。
  “爷,前边走过贞顺门,左手边景祺阁后一排小房就是北三所。”那太监跪在面前拱手指给光绪看。
  光绪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太监,不觉问道:“……是你写的?”
  那小太监一脸的疑惑,“什么?什么是奴才写的?”
  光绪摆摆手,不再多问,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北三所门外。却见一硕大铜锁将门牢牢锁住。光绪观望左右,并无人烟,便以手叩门,试探地轻轻唤道:“珍儿?珍儿?”
  唤了两声,听得门内似有些许动静。
  他有些着急了,再唤道,“珍儿,你在吗?你能听到吗朕来看你了……”
  忽听得门内响起微弱却熟悉的声音,“万岁爷!是万岁爷吗?!珍儿在这儿,珍儿在这儿呢。珍儿没有一天不在想爷……”说着便呜咽起来。
  “朕来晚了……都是朕的错,连累你受这样的苦……”光绪眼泪簌簌而落,又以手拼命叩门,铜锁却纹丝不动。
  冬夜太冷,眼泪还未淌下脸颊就快冻成冰了。
  “万岁爷千万别这样说……爷您过得还好吗?老佛爷她有没有——”
  “老佛爷她对朕很好,”光绪强颜欢笑地打断珍妃道,“老佛爷只在宫里住了个把月就回园子去了,只是……只是现在朕还没有办法救你出来……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朕就能重新和你朝夕相对……”
  “爷,珍儿别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万岁爷一个平安。只要您平安顺遂,纵是让珍儿去死——”
  光绪再次打断她,“傻孩子,朕不许你这样说。朕会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朕要你好好活着,活得漂漂亮亮的,听见没有……”
  珍妃极力控制眼泪,“珍儿已经不漂亮了,万岁爷若再见到珍儿,不会再喜欢珍儿了。”
  “珍儿……珍儿你听朕说,你在朕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人儿,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你,你听见了吗。你一定好好的,等着朕来救你。”
  “珍儿听、听见了。珍儿等着、等着爷。永远等着爷。”
  将双手紧紧贴在门上,光绪恨不得凿穿这厚重的宫门将珍妃一把拥入怀。三百多个日夜的苦苦思念,如今这朝思暮想的人儿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也不知相对流了多久的眼泪。眼看东方既白。
  那神武门守门的太监不知何时跑来,在光绪耳边耳语道,“爷,该回了。”
  光绪闻此语心如刀绞。因着他不知,下一次再来“见”珍妃将是何时。因着他不知,是否还有下一次。
  良久,横下心来,想故作轻松地跟珍妃道别。却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小太监急得恨不得拉光绪走。
  不得不说了。
  “珍儿。”
  “爷。”
  “珍儿……”
  “爷……”
  眼泪再次决堤。
  那太监见此也忍不住抹了把眼泪。“万岁爷,您放心,我们都会关照珍主子的。您再不回就该出事儿了。”
  而光绪已然说不出一个字。泪眼婆娑里,北三所离他越来越远了,珍妃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瀛台的。
  一切都好似一场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自己将自己连根拔起的树,所有的根须都已暴露在泥土之外,所有的枝叶都已随狂风飞散殆尽,只剩下嶙峋的枯木,倒在滂沱的泥泞里。
  再过几天,就该是春节了。定下要在正月初一这一天,举行大阿哥的正式册封仪式,改国号“保庆”。
  慈禧这几日心情不错,又赶上天气出奇的暖和,见天儿午睡起来都让下人搀着去散步,走累了就随处歇一会儿。
  这一日,北海的腊梅开的正好。慈禧从得性轩一口气走到了五龙亭。
  行至龙泽亭,兰琴拿提前备好的鸭绒缎面垫子给铺好了,摆下四五个炭盆、热茶点心、青条水烟,让慈禧暖暖地对着琼岛白塔晒太阳。
  李莲英则照旧叫下人拿来当天报纸来给慈禧读。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天的报纸上一个笑话都没有,李莲英连看几个标题都是“都中人心大为震动”、“与君共存亡”云云。慈禧问怎么不念,李莲英也不敢说,只说,没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却就在这个档口,奕劻急急带来了总理衙门收到的各地反对改“保庆”国号的合词电奏。慈禧一把抢过报纸来看,那头版标题“欲盖弥彰”四个大字晃得她一阵头晕目眩。登时撕了报纸,将满满一桌子茶水点心全都周下去,砸到结冰的湖面上,一阵丁零当啷的响。
  下人们自是谁也不敢动。
  慈禧径直让李莲英扶上轿子,就要回宫。
  走出去没两步,忽地又让停下;道:“天儿这么冷,皇帝那儿也没给置办件厚实的衣裳,让内务府赶制件像样的送过去。……你们谁去给皇帝送一趟?”
  几天后的晚上,约么是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打头的太监提着宫灯照路,另一个太监捧着厚厚的裘皮披风跟在他身后,兰琴自己走在最后面。
  据那一晚神武门守卫的小太监言报,兰琴秘密安排的帝妃会面是成功了的。权当是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赎罪吧。
  海子的水面已经完全结了冰。通往瀛台的浮桥也被歪歪扭扭地冻在了那里。
  但见那涵元门上几乎绝少画障,朱漆粗劣,仅如民家。进到院内,更见那涵元殿的窗户皆以纸糊,日久凋破,竟无人为之修补。眼下正值寒冬腊月,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屋内之人,何以忍受得住?
  兰琴泛起一阵心酸。却只能朗声道:“太后老佛爷懿旨到。”
  少顷,光绪掀帘子出来。四目相对,光绪脸上一怔,垂下眼帘,在兰琴面前单膝跪了。
  这一跪,让兰琴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怎能想到,他以这九五之尊,有一天竟会跪自己?极力压抑心绪,才道:“传太后老佛爷懿旨,皇帝终日励精图治、为民操劳,以致身体抱恙,新年将至,特命内务府赶制貂绒大氅一件,以表慈心。”
  “儿臣……谢亲爸爸恩典。”光绪以冷冷的声音谢了恩。
  兰琴赶忙伸手去搀,却被光绪冻得发抖的手推开了。兰琴心下一沉。
  果然是隔着心了。
  这才发现,他单衣外面居然只套了一件黑色的棉袍——似是很旧了,不知已经穿了几多时日。想问想说的太多,良久,只道出一句,“万岁爷……近日身子骨可好?”
  “好。”淡淡的一个字。
  “屋子里还暖和?”他指望他能说一句实话。
  “暖和。”连目光都躲开了。
  兰琴手足无措地叫过底下人来,接过大氅抖开,想这就给他披上。
  光绪拒绝般地向后退了一步,示意身边的老太监把大氅接过去。“兰总管若无其他要事,就请回吧。”黑暗中,他的眼睛仍是低低的,说罢转身就要走。
  “万岁爷……”兰琴看了看身后那两个小太监,似有什么如鲠在喉,却还是道出了:“老佛爷叮嘱您……这貂绒大氅的扣子,都是纯金的。”
  光绪一怔,转过身来走到兰琴面前。一字一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兰琴跪下来,却抬起头直视光绪的眼睛道:“这扣子,都是纯金的……”语气虽不容置疑,眼睛里却写满了焦灼,黑暗中似泛起一层水雾来。
  “啪”地一声脆响,光绪扬起手,给了兰琴一个嘴巴。“兰琴你给我听好了,这大氅很暖和,朕收下了。至于剩下的事儿,你去回禀你的主子,朕自会好好照顾自己,用不着她老人家费心!”
  兰琴脸上登时起了五道血淋子。 “万岁爷圣体金安。奴才告退。”
  太后说要做金钮扣大氅的时候,是兰琴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差事。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见证光绪对“生”的态度。无论老佛爷怎么责罚,无论他将对自己有多大的怨恨,只要他还有“生”的念想,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是的,他并没有被打垮。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北国之冬。
  按照西方的公历讲,这一年是迈入新世纪的一年。全新的、另一个百年。
  大年初一的清晨。“光绪”终是没有被改成“保庆”。
  一早,溥儁就代光绪去祭祖拜天了。
  瀛台的主人似是有些无聊吧,看见小明轩屋角有蛛网,自己不知从何处找了个竹竿挑去了,老太监见了伸手要帮忙,他却摆摆手道无须。
  踱到瀛台结了冰的水边,见远远的几个紫禁城来的守卫又撑了船在岸边凿冰。大概,是又怕自己踏了冰跑到什么地方去吧。这一次,是真的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
  流水东逝。恨难平。
  但是,今天是过节呀。过春节,过这个民族一年里最重要的节。一定要高兴的。他告诫自己必须振作。便特意让太监找出大红的烫金纸来,自己把墨研了,写就“吉祥如意”的丹笺让太监贴在门上。
  耳畔是京城连成片的鞭炮声响。晨光混合着浓重的硫磺味道,洒下这方小岛。
  他轻轻对自己说了句:“过年好,载湉。”
  


第6章 地狱无间
  玉兰刚刚开放的时节。反常的没有一丝风,昆明湖静得可以倒映出整个万寿山,波澜不惊的。仿佛这里的太平,就是整个大清的太平。
  一行人陪着太后遛园子。兰琴走在李莲英后面,捧着熏香,一路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话也听不太真切,但还是有几句灌进了耳朵的。
  “……山东那边传出来的说法,说那洋人的银子,都是取咱大清国人的眼珠子、配成方子才成点得成呢。老佛爷您信吗?反正奴才是不信……还是老佛爷您看的真切。不过……洋人们宣扬的都是些无君无父的教义,传教士也是欺人太甚,也难怪闹拳……”
  太后突然停住了脚步,道:“……无君无父的多了,又不光是那些洋鬼子。”
  兰琴听得心里一紧。
  抬起头,眼前正是玉澜堂西配殿藕香榭,习惯性地往殿内张望。却一下子呆住了。
  在藕香榭屋子正当间儿,约么离外门窗三尺的地方,一面不知何时砌起的砖墙,从上至下从左到右,满满当当地堵在那儿。
  那是昔日暑天里,光绪坐于窗榻边阅折子读书的地方。读得倦了,便合上书,咂一口他爱喝的茉莉烘青或是六安瓜片,抬眼望向昆明湖上初绽的荷花。偶尔歪在靠枕边,于夏日暖阳的光晕里,小睡片刻。片刻而已。
  而今呢。
  而今这里仅剩一堵墙。没有一扇门,也没有一面窗。
  兰琴几乎是呆住了,险些将熏香掉到地上。
  “对了,小李子,”忽又听得太后道,“我题的那副匾,给皇帝挂上了没有?”
  “挂上了,去年夏天不就挂上了……老佛爷您怕是忘记了。”
  “挂上就好。”
  听得出太后话里的笑意,兰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紧走几步,跟上了慈禧一行。
  当晚,是李莲英值上夜。兰琴帮着伺候太后睡下,跟李总管打了个招呼说是去给皇后娘娘送清明踏青的鞋样子,便出乐寿堂往东,从宜芸馆西界壁儿一路到皇后下榻的永寿斋。
  远远便见大门外一太监执宫灯在等。
  “兰副总管吉祥。”
  “程公公免礼。这是皇后娘娘点名儿要的鞋样子,明日回禀你们主子,定了的话给我回个话儿就行。”
  “这么晚了还劳烦副总管亲自跑一趟,小的自己当去取才是。总是麻烦您跑前跑后,把我们这些底下人的心都操到了,多亏了您的提点照顾,我们才有今天。”小程子一脸堆笑。
  “程公公太客气了,都是伺候主子的,哪里分什么高低,有事情能做的能帮衬的,兰琴自当尽力。皇后娘娘近日可好?”
  “好,好。娘娘一切都好。”
  “……怎么见程公公眼圈有些发黑呢?”兰琴关心的压低声音问,“莫不是娘娘嫌伺候的不周?”
  “嗨,怎么会呢……”小程子往前凑凑身子,小声道,“我这不刚从皇上那边升调过来,娘娘每天都拉着我问皇上的近况,可您说我一个那边管打扫庭院的小太监,根本近不了身,能知道些什么呀,跟您兰大掌事当年怎么能比呢?……娘娘心疼皇上,夜夜失眠睡不着,我们下人也跟着熬呗。”
  “叫娘娘別熬坏了身子。心也放宽些。”
  “是啊,我们天天都劝,可娘娘总是对着当年大婚时的荷包哭,劝又有什么用呢。”小程子长舒一口气,“不过,我现在跟着娘娘,总比伺候咱们万岁爷轻省多了。”
  “这又是怎么讲?”
  “咱万岁爷那脾气您还不知道?!说摔东西就摔东西,说给个耳刮子就给个耳刮子……是,是把玉澜堂藕香榭霞芬室都砌上封墙了,可也不能总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法子啊……兰副总管您是不知道,去年万寿节刚过,我才到玉澜堂任上做事儿没几天,哦,就是老佛爷叫人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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