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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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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洞的巷子里,一盏灯笼都没有。
往日里,甩开胳膊做赌注的赌徒和一身劣质香粉味儿的风尘女全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层薄雪在路上积着,借着远处瑶州城内水阁画舫的红光,照亮了一点路面。
他皱了皱眉,径直往巷子深处走。
走到尽头,一个显已废弃的,连门都没了的屋子,往日是乞丐们最爱争抢的避风多雨的地方。
苏易清头也不抬,直接出刀。刀背在黑暗中一敲,果不其然听见一声闷哼。
躺在地上的唯一一个乞丐龇牙咧嘴,翻身而起,往屋檐下的台阶上伸腿一坐,“阿清,大晚上,动刀动枪?”
苏易清眉毛一挑,收回刀,在墙上一靠,似笑非笑道:“秦大公子,这乞丐做得还舒心?”
秦顾笑了一声,撑着头,眯着眼睛看城内的水上连片画舫,“甚好,甚好。”
秦国公的长孙来江南的第二十一天,尾牙巷中只剩了一个乞丐。
“好得很,”苏易清笑笑,蹲下身子,一拳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秦顾连个声响都没有,直接倒了回去。身子碰到地面的一瞬间,人已游鱼般闪到了门柱边。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把巷子里扫荡得一干二净,你是生怕楚家瞎了眼睛,看不见你。”苏易清揉了揉手,冷眼瞥了瞥他,顺手团了捧雪,在手中捏了捏。
躺在地上的人一把捂住眼睛,笑着道:“我都忍了二十天了,这二十天来,我光着胳膊和混混打架,拎着刀和赌徒赌钱,脱了衣服和乞丐争三分地盘,可今天,今天是个例外。”
他慢慢缩回脸上的手,盯着千疮百孔的一双眼睛里,寒意突现。
“这儿的东西全是我没见过的,前段时间,我只觉得热闹又可笑,可今天却偏偏见了一个人,又是他啊,只远远地一见。”秦顾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摇头道:“简直可笑,哪怕他还没认出我来,我就因为他,觉得浑身脏陋低劣,让自己都无法忍受了。”
从前,他看尾牙巷中的一切,只觉得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粗俗卑劣的热闹。可他站在巷尾,看一衫白衣渐行渐远,忽然就对周围的所有热闹都意兴阑珊,觉得自己脏到了泥地里。
他顿时就心烦意乱,觉得周围实在吵闹嘈杂又聒噪。
“所以今天,我只想静静而已。”秦大公子理所当然地说,一如在秦国府中,云淡风轻对待下人说想静静。
那些下人就会瞬间消失,连带长廊下的所有鸟笼和园子里的珍禽走兽一起没了踪影。
“好吧。”苏易清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今天实在不是个适合静静的日子。”说着啪的一声,把一本图册丢给了秦顾。
秦顾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薄薄一本图册在手中飞速翻完,他一扬眉,“好东西,楚家五楼十二阁,到底是要,一夜碎尽了。”
苏易清想起什么似的,沉静地看着他,良久,忽然问道:“楚家势大根深,何以如今,朝中百官尽无一相护?就连月前楚家骠骑将军被罢了官,陛下大肆查抄江南水患贪赃,江南林知府也和哑了一般,向来和楚家同气连枝的叶家,也未曾有其他动作。”
秦顾终于停下了笑,懒洋洋看着天上月亮,“势大根深?。阿清啊,你以为那些朝廷百官是什么?他们一个个,全是吸血食腐的虫蚁而已。一个楚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它,有多少人在等着它跌下去?”他抬起手来,看着手心掌纹,嘲讽地一哼,“又有多少只手,想要把秦家,活生生拽下去?江南的那个叶家,你要知道他得了沈大人什么承诺,一旦楚家败亡,江南十六道,减免赋税整整三年。”
他说累了一般,往地上一坐,捡了地上半根枯草丢嘴里叼着,嚼了一半又吐出来,笑骂道:“作乞丐作上瘾了。阿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减免赋税?朝堂里的谕令,何曾能传到百姓耳里。整整三年的江南财力,就能买下林家、叶家和卫家。说起来,林家和楚家还算是姻亲,楚云平的母亲,就是叶家当年的大小姐吧?”
苏易清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再听,只晃了晃手,转身。
忽而停住了脚步,有意无意地问:“你的主意?”
秦顾本来在看图册的手一僵,随即笑道:“哪儿能呢?都说了是沈大人的意思。”
苏易清背对着他,挑了挑眉。
烟青天幕,一痕淡月,无人的巷子在黑夜中静。
远处,瑶州城内声色连绵,琵琶急旋,红裙翻舞。
两人一时无话,不约而同,都抬头看月。
“你倒是,真能狠得下心。”苏易清淡淡地,握住了刀。
刀光在月色下,化了层水似的。
秦顾缓缓伸手,到脸上一撕一扯,平淡无奇满是疮疤的□□猛地揭开,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极是俊朗的脸。
“狠心?阿清,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斗争。从三年前就注定了,无法避开的斗争。”□□在他手里被震碎成片,落在雪里,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你,不也是一样?”
苏易清手中长刀一抖,逆着光,无法抑制地嗡嗡颤动。
他大步往前走,眼中闪动着深寒跳跃的光芒。
“铁马三十匹,包抄烽火楼;海岳楼下另布投车暗器,长箭成围,纵然两楼互为援引,破灭不过须臾。至于太清楼……楚家如今的家主,文风过甚而武力尔尔,师父一举得手后,且看他树倒猢狲散吧。”
背后的声音幽幽一沉,“可惜,偌大家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终究要化归天地。”
苏易清一侧头,手指在刀柄上轻轻弹动,眼中锋锐战意几乎破体而出,“那是楚家的遗憾,而我,要去迎接和他的那一场,早已注定的战斗了。”
井上积雪,月色浅淡,有风徐来,树影婆娑。
是个适合看江南雪,饮一樽酒的夜晚。
苏易清站在井边,楚云歌站在井边。
没有人说话,只有心跳,在夜色中,微微地响。
苏易清想起来很多事情,可偏偏想不起来他们究竟如何相识一笑,如何笑谈千古。
在无数次辗转的回忆中,他独独看见了,迷雾之外,彼时的苏易清,眼中光芒四射,口中生死无情,步步为营。
他也记得,白衣公子提灯而来,字字带血,问,阿清。
阿清……究竟是不是你。
那时候他们站得很近,可苏易清眼中毫无半点踌躇。
如今……如今他们相对而立,时间漫长如千古,在月飞云散的夜晚,不知多少心思化作尘埃。
他想不起来很多事情,所以他也无法揣度当初自己的心境。
记忆中的自己,虽然冷静,但有激烈又饱满的战意,言谈间,也有跳脱飞扬的痕迹。
而记忆中的楚云歌,在临风高楼上,吟酒击剑,长笑且歌。
如今的自己,总带着无数的空茫,不知往何去,往何归;
如今的楚云歌……满头白发,一心霜寒。
苏易清不是当初那个苏易清,楚云歌,也不是当初那个楚云歌。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
哪怕重新再来一次,当初的苏易清和楚云歌,也没有再次相逢的机会了。
和他们的过往一样,在火雪和战斗中,一起,烟消云散。
后来?
记忆的画卷缓缓打开。
江南的雪地里,他站在临风高楼前,看见了故人。
第27章 第 27 章
云生结海,临风楼。
楼下,一里红灯,缀在无尽门墙下。
白衣公子,手持一柄晕黄灯笼,微微侧头。
软红薄雪中,他的黑发软软垂落在肩头。
苏易清站在风里,熟稔而陌生的记忆潮水般奔袭而来。
他看见了梦中的自己,梦中的那把长刀。
红色灯光将刀锋染上一层清丽绯红。
苏易清低着头,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阿清……要往哪里去?”
听见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忽地抬起头,黑色眼睛猛地动了一下,旋即被深深的夜色淹没了。
他看见楚云歌站在红色的、微旧的灯笼下,像画舫边,春天里刚生芽的细柳。
“何必再问?”他淡淡回答了一句,手中的刀再一次,横在身前。
楚云歌微进一步,手中纸质的、晕黄的圆灯笼,在风里轻轻晃动。
“果然,是你。”声音里带着点儿无奈的喟叹,只维系着一点残存的冷静。
如果眼神有颜色,是刀剑一瞬而过的锋芒,还是雨夜中的一地血红?
苏易清仿佛被那道眼神烫伤一般,紧紧握住了刀柄。
“所以,楚云歌,你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他侧头看了看楚家庄园的方向,静静道:“那本图册,早已不在我手中。”
风在零落的细雪中撕扯着,刀子一样舔过人的脸庞。
楚云歌的衣袂在风雪中轻扬,惨白的。
一道幽如春水的碧光,从袖底生出。
皎洁手指在箫管上婉转摩挲,如花开落。
“那本图册,从来就不是真的。”
苏易清毫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自然,其中所载楚家五楼十二阁机关暗道,真真假假,非我等能够辨别。尽管只是楚家诱我上钩的饵,只要有一张图是真的,就够了。”
箫管是青色的,映得楚云歌指腹,青白一片。
他仰了仰头,说,“是啊,以秦顾的心性,手下人的性命自可毫不在意,全部填进机关中,再踩着无数人命,找出明路来。”
“不出三刻,你能听见楚家的动静。”苏易清站在风中,地面的雪光皎如灿,将他深蓝色的衣摆,映得发亮。
应和着他的话,太清楼方向一声巨响,火石升至玄青上空,照亮了整个苍冥。
楚云歌眼珠急遽一动,正要飞身离开,眼前就泼来一道冷冰冰寒浸浸的刀锋。
苏易清定定看着回忆中的自己。
周围的一切迅速旋转,飘忽又暗淡,可另一个他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如雷霆炸响。
“鄙人苏易清,奉神威将军沈从风之令,斩杀叛逆,江南楚家。”
“苏易清……这就是,你留给我的东西?让我眼睁睁看满门赴死?!”
“楚云歌,今日种种,非我之过。”
风像水一样,灌满了整个天地。
铺满了一里长巷的大红灯笼流淌着艳丽动人的色彩,软红绸缎般扑卷。
刀剑的锋芒在绸缎下交汇激荡,于是那一整个长窄巷中的灯光,如潮水奔涌,翻天覆地。
眼前的场景破碎又重合。
剑和刀带着血光飞上了三尺红灯,又落在满地积雪中。
薄利剑刃深深刺入肩头,拿剑的手微微地抖。
一定不是为了悲伤或者别离而颤抖,因为,他的刀锋,落在楚云歌的身上。
临风高楼,静默伫立在青黑天宇下,阴沉又凝重。
近在咫尺,滴血的剑和刀,眼睛中无尽的灰哀……
他看见自己嘴角微动,说,“楚云歌,倘若有下辈子,我会走一走,你的路。”
透着碧光的剑锋飞速闪动,春水破冰般,在幽红巷中打开了一道冰裂雪飞的裂痕。
“下辈子?苏易清,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景物像褪了色的画,所有的痕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失。
记忆中的世界走在崩塌的边缘,满世界的灯笼在震动摇晃。
他看见,他们两人,在风涌云流的天幕下,被刀剑汇集的力道,击落下了山崖。
像两枚,红色的灯笼,飘下了深不见底的黑渊。
他冷静地回顾记忆,静静地站在井边,一抬头,楚云歌站在院中矮墙上。
白衣染风,白发浸霜,可哪怕霜雪满头,他的举止依旧从容,依旧高高地,俯视人间。
那段梦一般的记忆是真的。
因为他看见了,从来毫无破绽的白衣公子,手指,颤抖得如同雨中将落的春花。
苏易清缓缓缀了过去,停在数米开外。
他真的就和记忆中一样,走上了另一条路。
可,走了这么多的路,他还是追不上当初。
哪怕真的重新来过,重来的一切带给他们的,也是更多的悲哀。
刀剑中生死相击的身影,高楼上饮酒击剑的过往,黑夜中如毒蛇游动的权力倾轧。
苏易清应该是哪一个,楚云歌,又该是哪一个?
他们的过去,如毒酒一般,时时腐蚀着心肠;
而他们的现在……一个是复仇的游鬼,一个是彷徨的旅人。
“阿清,你说,你为什么偏偏想起的,是这些?”
楚云歌眼神奇异地看了过来,嘴角轻轻地动,仿佛在看一场荒唐的笑话。
在很久之后,苏易清想起这个雪中月夜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楚云歌的意思。
甚荒唐,宿命难敌。
而现在,他只是顺着楚云歌指向东方的手指,看向莽莽山原。
星月欲落,云动风起。
楚云歌说,“阿清,今夜,除夕。”
风呼呼刮过冰雪的天地,过往还未抛去,新的一年已迫不及待风涌而来。
他们站在新旧一年的交隔线上,时光在身后的黑夜里,飞速沉沦。
人间有悲欢离合。
人间,有新春。
永安门下,粉衣的宫女提着灯笼,小心翼翼走在宫墙下的石道中。
宫内,正是一年最金碧灿烂的时候。烟火烧了整整三个时辰,沉香木堆积起的小山燃烧尽了,散发出浓郁香气。
太一池中的船上缀满了灯笼和明珠,湖面亮得像一块嵌在深宫中的玉。
无数的彩色丝绦和锦绣灯笼在宫门上、长廊下、飞檐上飘荡。
她加快了脚步。
突地,一道好冷好冷的光从陛下的寝室上空划过了……?
她抬头,眨了眨眼睛,那道光又不见了。
想必是看错了吧,今日宫中实在是太亮了。
内廷,景阳宫,天子寝室。
青衣天子斜坐胡床,嘴角微挑。
阶下,灰衣将军跪倒在地,长剑斜置在厚软地褟上,被繁复浓重的刺绣冲冲包围。
“臣,救驾来迟。”
他的话音隐没在无声的血气里。
被割了舌头刺了耳朵的数名聋哑内侍,默默穿行而来,无声地将地上尸体收拾干净。
萧宁懒洋洋剔了剔指甲,泛起一个柔软又虚飘的笑,轻轻伸出纤瘦的手腕,做一个请起的收拾。
沈从风并未起身,眼珠却倏然一缩。
寝宫更深处,一道黑影游蛇般穿行而去,袖上还沾有斩杀刺客留下的血迹。
“陛下……”
“嘘……”萧宁侧侧头,玩味地一笑,道:“先生意外么?只是,自保的后手罢了。只不知今日这只蚂蚁,是我那几位不成器的哥哥的,还是异性诸王手下的,或是王家和秦家的?”
沈从风叩首伏地,沉声道:“陛下恕罪,三日内,臣必定查出幕后主使。”
天子忽然站起了身。
孩子气的笑声飘在寝宫里,他赤着一双脚,踩在锦毯上,最后蹲在了沈从风面前,扯了扯他的袖子。
“罢了,我须得谢他一声,不然,先生要躲我到何时?”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将军,撑着下巴,狭长的凤眼中露出好似真心实意的笑意。
“朕知道,从五年前就知道,先生是永远不会来迟的。”
从五年前,身为宫女的母妃在破旧冷宫中痛呼了一夜的时候,他就知道,很多事情要结束了。
父王亲手赐下的千机□□,在寒风里颤抖的木门,长满了簑草的败落庭院。
那年他十三岁,在屋外听了整整一夜。
早晨的时候,手指还嵌在掌心,血红的一片。
当初生的阳光迎来父王的口谕,他的生母从此变作了另一个富贵世家的女儿。
他站在寒冬的阳光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看收拾的内侍来了又走,才渐渐觉出冷来。
母亲的冤魂在身后,阳光在身前。
他走到冷宫门前,看见了蹲下身子的先生。
那把用惯了长剑的手一点点拨开他带血的手指,然后拉着他的手,说,殿下,我们回家。
那时候,他就知道,从此,他会永远拽住这个人。
无论走到皇权极点,还是走下地狱深渊。
第28章 第 28 章
红色的墙、雕花的长廊、巨大的宫殿在黑夜里无尽生长,唯有木质的屋檐斗拱在天地间斜抹横挑。
青色锦袍的帝王站在高高屋脊上,景阳宫周围,一片漆黑。
年轻的帝王向来不喜灯火连绵的辉煌,往往日头一落,寝宫周围就熄了灯。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极远处的金翠辉煌,把自己往黑暗中更缩了一缩。
锦袍在暗处泛着层层流淌的光,他低了低头,回首笑道:“先生……这儿,是天下最高的地方么?”
沈从风只是静静跪着。
跪在宫楼屋顶上光滑如镜的琉璃瓦片上。
所有的黑暗,被那些平滑洁净的琉璃,吞噬进去。
他们站在天下地上,周围有冬日的寒风,呼呼吹。
萧宁挑着眉,细细打量着跪着的人。
眉目间沉稳而肃然,模样恭顺又平和。他就那么跪在黑暗里,像最忠诚的臣子一样。
像……被收伏在禁苑中的狮狼虎豹。萧宁忽地一笑。
他最喜欢的那只南国进贡的老虎,在三年前的某一个黑夜里,挣脱锁链咬断了上林尉的脖子。
“八年前先生在长阳宫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了。”清澈秀气如未张开的少年嗓音,顺着平滑的琉璃瓦淌了下来。
沈从风一震,却压低了声音,冷静道:“陛下,只要陛下所在的地方,就是天下最高的所在。”
萧宁哧地一笑,挑了挑袖底秀白手指,轻声道:“是么……”
八年前的长阳宫,天子大寿。
刚在梨园得了个闲职的沈从风,并不着意去找些热闹。
远处花木扶疏,歌舞极嚣,酒的香气顺着檀木窗缝飘到了园子里。
当年先皇实在爱热闹,又不拘于礼节,任由臣子们在长阳宫中谈笑欢饮。
那些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的富贵荒唐,将刚从小寒山走出来的剑客熏得几乎跌了个跟头。
那时候,刚好也是积雪未化的冬春交际的日子。
他走在刚点起灯的梅园里,看见了满树熏红下的青衣少年——支零着一身并不合身的衣物,低垂的脸上,有泪满睫。
一树梅花,满园白雪。
瘦弱而苍白的皇家弟子,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到来的闲人,往后退了一退。
沈从风看着那位少年,不知为何,忽就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柔软心肠。
于是灰衣剑客持伞而来,看了一眼红梅树下,眉眼未开而已见秀丽的少年,蹲下身子笑道:“您不该退。”
一身皂角的清气在梅花和冬雪中,闯进了萧宁十岁的夜里。
月光微微地照着,他的瞳孔一缩,头顶上的天被伞遮住了大半。灰衣的陌生人,将伞放在他的手中。
青竹的伞柄,伞柄下缀着一枚青环,四十八骨,经年的老竹子。
雪细细碎碎的,撞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上,刚一接触到皮肤就化了。
远处的酒香浓甜,丝竹声叮叮当当,月夜中的雪色,在黑夜中起伏如浪。
后来很多次的梦里,那些丝竹声都变得模糊不堪,可灰衣人嘴角的笑意,却始终鲜明得如同初见。
那名剑客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眼神柔软又沉静。
他温和着声音,说:“看你的衣饰,必定是一位尊贵的小皇子了。既然是陛下的孩子,您要学着抬起头,会那些与生俱来的骄傲,而不用退。”
他从小生活在少有人问津的冷宫旁,受尽了冷眼,可长阳宫中,有人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在他习惯了避让与后退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告诉他,“您不用退。既然生来就是尊贵,那么,就去骄傲。”
在满树梅花下无声哭泣的少年,从未如此热切地想要去看,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月光亮得让人眼晕,梅花香气冷而清。
风忽然起了好大一阵,满树花瓣落雨一样,和着碎雪,铺在伞面上。
那棵种在心底的种子,在月夜里发芽了。
十岁的萧宁握着伞柄,看那片灰色的衣角,飘远了。
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十五岁的那一天,阳光刺眼又热烈,把长长玉阶上的飞龙都照得发烫。
他从明堂前走到龙椅上,再回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现在,他站在深宫中高高的屋脊上,俯瞰整个天下。
所有的欲望都在深宫中发芽,而长阳宫中被灰衣剑客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
萧宁俯视着低跪的臣子,忽然弯下腰,伸出一双柔白色的手,拉起了沈从风。
眼中的凌寒一瞬消失,带了些孩子般的天真,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炫耀给人看似的,指着远处无穷无尽高高低低的飞檐与宫楼,道:“先生,看吧。”
在百王坊中,宁王府内,当上了宁王少保的沈从风也曾对他说过,“殿下,您要去看。”
您要去看见,自己心中的欲望,要去看见整个天下。
那时候的萧宁,站在书房中,目光热切地看着他,说,“先生,会与我一道去看么?”
衣摆簌簌响动,灰衣人提起衣角,膝盖撞在了青石地板上。
这是沈从风第一次朝他跪下,他的声音柔软又不容抗拒。
他说,“殿下,臣,誓死追随。”
想到这些,萧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身畔的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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