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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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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子床上隆起一个坟茔一样的包,沈玦睡在里头,脸烧得通红。
沈玦窝在棉被里面,大夏天的,还裹着棉被,可他仍觉得冷。山上猎户家的茅草屋,四处都是干草味道,靠墙放着箱笼,脚边上一张被虫子啃得满是窟窿的木桌,不大的屋子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他睡在里面,也像一个被随意弃置的物什。被窝是人家盖过的,一股描述不出的臭味,他觉得难受。
夜没有尽,窗子里透进来蒙蒙的亮,纱窗外面是阴森的树影,偶尔传来村民呜呜的哭声,像鬼魂在徘徊着嚎叫。
他觉得渴了,想要水喝。可旁边没有人伺候,司徒谨他们都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仆人,不会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地侍奉。他们给他灌完了药就觉得完事儿了,等着天亮他醒来继续发号施令。
他只好忍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好像被拉长了,没有尽头似的。有谁托起他的背,喂他喝了水,甘甜清冽,是井水的味道。额头上的巾帕也被换了,清凉盖住额头的滚烫,他觉得脸颊的温度退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瞥见床头有一个人影儿,背靠着床架子坐在地上。
是阿潋吗?他想。
脑子好像糊涂了,他好像回到很多年前还在谢府的时候,他是谢惊澜,夏侯潋是他的书童,睡在他的拔步床下,他要喝水,夏侯潋就给他端过来。
过了两天,水退下去了,残破的村庄露了出来。没有几家的屋子幸存,统统趴了。道上全是死猪,乌黑的身体直挺挺地僵在那。倒伏的树木横亘其上,枯死的枝条下面能找见几具淹死的苍白尸体。
沈玦下令启程。他的病还没好,烧退了些,可摸上去仍旧微微的烫。但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赶在老皇帝驾崩前赶回京城。他令番子们把马喂饱牵出来,收拾好帐篷和行李,打点一切,一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夏侯潋皱着眉过来,道:“你病还没好全呢。骑马吹风,你想死在半道上一了百了吗?”
沈玦不答反问:“昨晚是你么?”
夏侯潋愣了一下,道:“你不用道谢,我看你没人照顾,就自作主张帮你倒了几杯水而已。”
沈玦捏紧水壶,厉声道:“咱家的事情无须你操心,往后你再敢靠近咱家半步,咱家要你的命!”
夏侯潋:“……”
这人脑子有病。
他没理沈玦,向司徒谨确认了一个时辰之后出发,转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拽走了朱顺子。
司徒谨看向沈玦,问道:“不派人跟着他吗?”
沈玦闭了眼睛,道:“罢了。我们快马回京,他没有机会赶在我们前头。既然无害,便让他去吧。”
夏侯潋和朱顺子拣了一堆破烂回来,其中还有福王的马车底盘,车围子和车顶盖已经被水冲走了,只剩下带着四个车轱辘的车底盘。番子都好奇地看着他,夏侯潋和朱顺子开始削木头,把辕木和底盘重新接起来。有番子明白他在干嘛了,自发地过来帮忙。
夏侯潋又找来四根竹竿和一块大油布,在底盘上面搭了一个平顶棚子。番子把水渍擦干净,木头浸了水,还泛着潮。夏侯潋去猎户家买了两床被子铺在上面,再牵来两匹马套上轭,一辆简易到极点的马车就齐活了。
沈玦看也不看,时辰一到,就爬上马。病没好,手脚发软,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坐稳。
夏侯潋叫他下来,让他去坐马车。
沈玦扭头看那一辆平顶油布篷的“马车”,棉被是人家新做的婚被,遍地红牡丹花的被面,土得掉渣。沈玦满脸都是嫌弃,道:“即刻启程,都上马!”
番子们看了眼夏侯潋,没敢违抗沈玦的命令,纷纷上马。夏侯潋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不和脑子进水的病号一般见识。吐息完毕,夏侯潋走过去在番子们震惊的目光中硬生生把沈玦从马上拉下来,打横抱在怀里。
腰直腿长,挺拔高挑的男人把另一个同样高挑的男人抱在怀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放开我!”沈玦咬牙切齿。
“你想要一屁股摔地上,我就放开你。”夏侯潋低着头瞧他。
沈玦怒极反笑,道:“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
夏侯潋不屑地笑了笑,“我早不想活了。你那什么梳洗掏腹我也无所谓了,随便你吧。我想明白了,爷刀山火海都闯过,怕个屁。大不了咬舌自尽,看你大刑上得快还是我牙齿合得快。怎么样,坐不坐马车?”
“我不!”沈玦大吼,“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个疯子拿下!”
谁他娘的才是疯子?
沈玦倔得令人脑仁疼,夏侯潋气得想要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沈玦,你不为你自己考虑,总得为你这帮弟兄考虑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撒手去了也就罢了,你这帮弟兄跟着你出生入死,你让他们怎么办?”
番子们从马上下来,齐齐跪在地上,道:“求掌班保重身子!”
连司徒谨都没动弹。沈玦终于沉默了,自暴自弃地偏过头,让夏侯潋看着他冷白的侧脸。
夏侯潋把沈玦放进被褥里,沈玦整个人窝在大红棉被里头,露出一点苍白的脸像夺了月色的白瓷。
大雨过去了,天空青得像杭绸织成的锦缎,偶有几片极淡的云片是缎子上绣的暗花。熹微的天光照下来,映得篷子上的水滴晶莹的亮。马车颠簸,沈玦昏昏欲睡。夏侯潋坐在他头边上赶马车,影子罩在他的头顶。
这个男人,有着与夏侯潋一样的眼睛,也有着夏侯潋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粗鲁,一样的蛮横。
十年了。夏侯潋早已不该是十四岁的模样,至少三年前沈玦在柳州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刺客。那是一把绝世杀器,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可是这个人,却像十年前的那个夏侯潋披风沥雨,踏过岁月的长河,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是真是假,他分不清了。钱正德说得没错。纵使是镜花水月的影儿,只要不戳破它,它就是真的。棉被底下的唇勾出一个嘲讽又苍凉的弧度,沈玦对自己说,睡吧,睡过去。梦里面,什么都是真的。
第62章 霜露宵零
半途沈玦就弃了马车重新上马,快马加鞭回京。夏侯潋看他气色好了不少,便没有坚持让他继续待在马车上。回到京师他们把夏侯潋和朱顺子扔下,不知去了哪里。当然,他们有没有暗地里派人监视就不清楚了。临走前司徒谨对夏侯潋说,这几日看好门户,闭门莫出。
夏侯潋知道京师铁定要出事儿,但来不及仔细咂摸司徒谨的话,回到云仙楼就病倒了,背上的伤口处理得太晚太粗糙,又是发炎又是流脓。阿雏剪开他黏在背上的衣裳,看见他满背狰狞的伤痕,吓得剪子掉下来差点戳进自己的大腿。紧赶慢赶打发朱顺子去帮他请大夫,抓药,前后折腾了七八天才慢慢好转。
阿雏的小丫鬟去外头买药回来直咂嘴,说外头多了好些锦衣卫和兵士,凶神恶煞咋咋呼呼的,吓死个人。又过了几天,京里颁了禁铁令,还开始宵禁了。云仙楼的生意萧条了不少,没有恩客上门,门口站条子的都免了,王八头儿和姑娘们都凑在院子里打马吊。
夏侯潋一直在养伤,只能靠阿雏和小丫头告诉他外边儿的消息。说来说去都是街上乱窜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要不就是城门过关的查验严了不少,不止要路引还得搜身。沈玦的消息半点儿也没有听着,三四十号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夏侯潋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秋分过了的第一天,夜幕刚降临,外头响起一连串的男人的呼喝声,还有铁靴踏地,兵甲环锁相撞的金铁之声,京里四处起了火,黑烟漫上天。姑娘们挤在游廊底下,惊恐地踮起脚张望被火光映得发红的天穹。鸨儿令杂役和打手看紧大门,有人大着胆子透过门缝儿往外瞅了瞅,回来说兵将抓了好些男女,街上还有血迹。
“宫里头准出事儿了,”鸨儿摇着美人扇指指点点,“这是要变天了,站错队的都要完蛋咯!”
“外头抓的都是那些站错队的?是大殿下的人还是二殿下的人?”有姑娘抚着心口问道,“不知道我那该死的姘头怎么样了。上个月他喝醉酒跟我说了几嘴,说什么福王殿下是最有希望的,一准能克承大统。”
鸨儿说话间颇有女中豪杰的意味,“管他呢!就算是天皇老子变了一家姓都挡不了老娘开门做生意。左右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到时候看你那姘头还来不来上铺,不就知道了?”
夏侯潋避开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坐在葡萄架子底下,手里摩挲着沈玦的七叶菩提。
老天保佑,希望沈玦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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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
黑暗沉沉地压下来,红墙上一溜的牛皮纸灯笼,拳头大小的光亮连成滂滂一片洒在地上,像青黑砖石上破碎了万点金。今天的夜色好像格外的浓,宫灯也只能照亮方寸大点的地方,更多地方仍然陷在黑暗里。守宫门的小太监垂首站着,阴影笼了半边身子,不仔细瞧看不见。
寂静的宫庭只有零虫的鸣叫,忽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铁甲铿然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太监惊醒了似的,支楞起脑袋往御道上望。一支黑色的短矢呼啸而来,瞬间洞穿他脆弱的头颅。小太监倒在地上,血水在青砖上弥漫,无神的漆黑眸子里,映出魏德和福王,以及御林军疾走的身影。
乾清宫里倒是灯火通明,皇帝喜欢亮堂,睡觉还要点着一盏灯笼。老皇帝靠在龙凤床柱上,床帐是黄绫缎子,被面也是杏黄的锦缎,四处都是亮堂的颜色,可人已经无可救药地暗了下去,脸是灰的,半天喘不上来气,像凄风里的烛焰,一跳一跳,马上就要熄灭似的。
张皇后坐在宝座上,腕上挂一串迦南佛珠,正一颗一颗地数着,冷眼瞧着李贵妃伺候汤药,十岁的二殿下坐在脚踏上,大声背着诗,稚嫩的嗓音一声一声回荡,是充满汤药味儿和死人气的宫殿里唯一有点活气的东西。
张皇后吁了一口气,那三个人其乐融融,像是一家子,她却像个外人,格格不入。
帝后失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皇上得有十来年没有踏足过皇后的寝殿。皇后失宠,自有贵妃承宠,前头的贵妃死了,还有后来的贵妃踵替,总而言之,她皇后是轮不上的。罢了罢了,皇后扶了扶堆在头顶的发髻和凤簪,站起身来。人生在世,哪能净指着爱情呢?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她也不稀罕。
医正把完脉,膝行向后,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掂量着语辞道:“万岁舌苔发红,手脚生寒,脉象疲软,病势瞧着似比昨儿又沉了一层。”他说得拐弯抹角,大伙儿听了都明白,这是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
医正心惊胆战地等皇帝说话,皇帝只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朕年岁到了,命是天的事儿,我们凡人管不了这许多。天要收朕去见祖宗了,朕去见便是。”
“陛下!”李贵妃含着泪,叫了一声。
二殿下也不念诗了,抬起头懵懵懂懂地望着皇帝。
“穆珩,”皇帝把小皇子的手放在掌心,“你要听你母妃的话儿,听老师的话儿,将来,就都靠你了。”
老皇帝至今未立遗诏,听这声气,像是要把皇位传给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张皇后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来,硬扯出一个微笑道:“皇上这是哪儿的话?二殿下年纪还小,只管好好读书,将养身体,长得结结实实聪明伶俐就行。担子自有我们大人挑着,要他费什么工夫?”
老皇帝瞟了她一眼,冷飕飕的眼风让张皇后打了个冷战,不自觉让宫婢搀着站远了些。老皇帝耷拉的脸皮颤了颤,沙哑地开口道:“那依你的意思,这担子该谁挑啊?”
张皇后略挺了挺胸,扬声道:“陛下,明明是明摆着的事儿,您非要当看不见。二殿下才十岁,十岁的孩子能干些什么?连大字儿都认不全!我儿穆琛,端敏俊秀,就藩以来,藩地安平,百姓安居乐业,从未犯过什么错处。可您,就因为他一点跛脚之疾,对他弃如敝履!”
不说则已,一说皇帝的脸色就变了。他咬着牙,怒道:“十岁又如何?四年之后,他就是十四岁,朕就是十四岁登的基!穆琛,你说穆琛!朕给过他机会,他跛脚,朕也痛心!可这孩子,吃喝玩乐,八大胡同哪处儿他没去过!云仙楼,那些胆大包天的东西!讨债讨上朕的宫门!天家的脸都被你儿子给丢尽了!”
张皇后冷笑一声,道:“敢情您没去过似的。锦衣卫护着,东厂瞒着,偷摸扮成寻常公子哥儿,和一帮没皮没脸的姘头勾搭,回来宫里,脂粉味儿都还留着,当臣妾不知道么!也不看看穆琛是谁的种!”
她这话说出来,乾清宫所有人的头都越发低了,假装自己是木头人,看不见也听不见。
“你!你!你住口!”皇帝怒极,吐出一口血来。
李贵妃吓了一跳,慌忙抚着皇帝的胸口,哭道:“皇后娘娘,您快别说了!陛下经不得气啊!”
人活一辈子,谁没有荒唐过?帝王的荒唐到后世是风流韵事,闲情野史,在现在却是万不能摆上台面儿上说的。张皇后已经口不择言了,揭破脸皮的话儿说出口,也就不管不顾了。
“我琛儿,文武百官所向,大岐百姓所望,你不立,也得立!”张皇后傲然道,“琛儿,出来吧!”
福王自龙凤落地罩后面转出来,朝皇帝作了一个揖,微笑道:“父皇安康。”依然是肥硕无匹的身躯,他一走出来,乾清宫顿时小了许多似的,硕大的身影被烛火映上墙壁和屋顶,沉甸甸地压下来。医正、宫女太监们都觉得殿里忽然就暗下来了,喘不过气。
魏德捧着托盘趋步走上来,上头放了纸笔,恭恭敬敬地盛到老皇帝面前,道:“陛下,您就立福王殿下为嗣吧。内阁几个元老,六部尚书们,都跪在殿前哭请呢。立嗣关系圣朝根本,国家安康,奴婢斗胆,跪请陛下早作决断!”
福王背着手道:“是啊,父皇。趁您还能动弹,赶紧的吧!诸位臣工都等着呢,您何苦这样倔强?莫不是您担心二弟母子?您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儿臣自然会好好照料的。”
乾清宫里一片寂静,众人都缄默着,几个医正低着头,默默往后退,把自己藏到帘子底下,越不起眼越好。老皇帝望着魏德手里的托盘,老太监低眉顺眼地俯着头,描金乌纱帽在他脸上罩上一层阴影。
皇帝直勾勾地看着魏德,长叹了一声,道:“大伴儿啊,朕小时候被老师打手心,你捧着朕的手一边哭一边吹的时候,朕是万没有想到今日啊!”
魏德脸上浮出一个笑容,是惯常的挑不出错儿的欢喜模样,老皇帝看了几十年,今日才发现这笑容从来没有到魏德的眼底。
“陛下,人都是会变的。老奴是浮萍一样的人儿,比不得您尊贵。您是枝繁叶茂的苍天大树,老奴只是一根攀在您身上的藤蔓,您要枯了,老奴还得活啊。少不得找下一棵树,老奴也是没有办法。”
两个老友一坐一跪,空气好像凝滞在他们之中了,老皇帝原本就苍老的脸一瞬间仿佛又老了许多,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灰暗的死气。
福王已经不耐烦了,道:“父皇,您再不动笔,莫怪儿臣保不住二弟母子的性命了!”
皇帝冷冷瞥了福王一眼,抓起枕头来扔在他脸上,吼道:“畜生,你给朕闭嘴!朕还没死!你拿不到朕的诏书,你永远都是不正之君!篡位的小人!”
福王却不生气,不慌不忙地把枕头放下,在落地屏宝座上坐下来,道:“得,随便您。反正整个皇宫已是儿臣囊中之物了,您自个儿伸脑袋往外头瞧瞧吧!”
他说完,老皇帝和李贵妃才意识到,外头黑沉沉的夜不知不觉中亮了许多。那不是天光,而是兵士手中的火把。乾清宫早已被团团包围,进退无路。
老皇帝面如死灰,瘫在床上,手指颤抖。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长夜,响彻了紫禁城。外头忽然乱了起来,魏德慌忙回过头来,问道:“怎么回事儿!”
“报!报!”御林军统领冲进来,大喊道,“沈玦带着城外三大营的兵马进宫了!已……已经进了玄武门了!”
第63章 肝胆冰雪
黑夜之中,一支煌煌的火箭自黑暗之中突围,快速地向皇宫中心奔移。马蹄声如擂鼓,遥遥传过来,魏德、皇后和福王都面如土色。很快,乾清宫殿外响起厮杀声,兵戈相击,火光交织成一片,跃动的光影映在殿内每个人的脸上,照出满脸的恐惧。
“快!杀了二殿下!”魏德嘶声大喊。
李贵妃抱着孩子惊叫:“不要!”
福王大吼一声:“我来!”旋即抓住二殿下的衣领,拉出李贵妃的怀抱。李贵妃死死抱着孩子,孩子在她怀中凄厉地哭嚎。魏德赶上来,揪住贵妃往后扯。福王把孩子抓出来,抱到明间,拔出腰刀。
明晃晃的刀光映在男孩惊惶的脸上,瘦弱的二殿下像一只苦雨中的稚雀,凄然发着抖。四周的宫婢和太监大喝一声,扑过来,抱住福王的手脚。
“谁敢动!给本宫退下!”皇后怒吼,“琛儿,杀了他们!全杀了!”
福王却只拼命挣扎,并不下刀。魏德喊道:“殿下,快啊!”
然而,斜刺里一支凝着寒光的羽箭呼啸而来,穿破门扇的糊纱,直直没入他的乌纱帽。他忽然滞住了,在张皇后的惊呼声中,他的额上蜿蜒流下殷红的血液,像一条手指粗的红蛇慢条斯理地滑过他肥白的脸颊,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
太监宫女把二殿下抢下来,福王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张皇后凄然尖叫。
朱漆大门霍然开启,灯火中,一个高挑的男人走进来。他一进来,似乎殿里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曳撒上繁复艳丽的绣蟒,描金卧线,一根根流淌着静谧的光芒。再往上看,沉谧的金色映着他的脸颊,勾勒出精致的眉眼。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沈玦颔首作揖,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
背着弓箭的司徒谨在他身后,也俯首作揖。
魏德颤抖着嘴唇,指了指沈玦,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老皇帝凝望着地上福王的尸体,灰暗犹如槁木的脸上划下一滴晶莹的泪水,凝着烛火的光,亮得逼人。帝王的悲戚仿佛潮水,沉默无声地在这个将死的老人身上汹涌开。
“不晚,沈厂臣,你来得刚刚好。”他把身子撑起来,道:“昔年,朕有三个兄弟,为这龙椅争得头破血流,自相残杀先后惨死。朕只有两个孩儿,想不到还是逃不了你死我活的死局。”他看向魏德,平静地说道,“大伴儿,朕早知你与皇后狼狈为奸,早早地便将虎符交与沈玦。贬他去南京,实为躲开你的耳目,等候机会回京救驾。可不到最后关头,朕还不死心,盼着你悔改。如今看来,都是徒劳。”
魏德摘了头顶的描金乌纱曲脚帽,在地上叩首。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干干净净,到这步田地,没什么话好说的。他赌得起,自然也输得起。
魏德将额头叩在手背上,道:“陪王伴驾六十余年,老奴原本以为老奴才是陛下的心腹近侍,陛下蒙谁也不会把老奴蒙在鼓里。却没想到,原来陛下对老奴早有了戒心。老奴忘了,陛下是陛下啊!当初要老奴拼命相护的四皇子,早已经长大了。陛下,奴婢糊涂,仗着您的宠信为非作歹,犯下这不可饶恕的重罪!奴婢愧对您的交托,陛下处置老奴吧。”
老皇帝沉默良久,魏德叩在地上没有动弹,枯槁的身子裹在绯红蟒袍下,愈发显得瘦削。
皇帝道:“朕与你相伴六十余年,朕在后宫里人嫌狗厌的时候是你陪着,朕成为九五之尊四海朝拜的时候也是你陪着,朕早已经离不开你了啊。朕驾崩之后,你便到朕的建陵来守着吧。”
魏德浑身震了一下,“陛下,您不杀奴婢?”
“杀不杀的,死的人已经死了,顶什么用呢?再死几个,也是徒增伤悲。你替朕守陵,便是尽你的一份心,赎罪吧。”
魏德头叩在地上,仿佛有千斤重,抬不起来似的。随即,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沙哑道:“谢主隆恩!”
“至于遗诏,朕早已立好了。”皇帝指指地上的枕头,对沈玦道,“你把枕头撕开。”
沈玦依言照办,杏黄的遗诏果然缝在枕头内里,沈玦将诏书奉在手中,趋步上前。
皇帝却摆手道:“你收好,不必给朕了。都下去吧,朕累了。”
龙凤烛台嗤嗤烧着,老皇帝坐在床帐下面,明黄缎子在他脸上盖上一层灰暗的阴影,看上去已不像是一张脸了,而是熄了火的灰炭,灰得发白,透着一股死寂。
众人应了声是,正要退下。抱着福王的皇后突然惊叫一声,手里抓着一捧从福王怀里拉出来的棉花,高喊道:“他不是我儿!他是假的!他不是琛儿!”
“福王”的衣裳底下,白团团的棉花漏出来,他整个人像漏了气一般,迅速瘦下去。众人瞠目结舌看着,沈玦没什么表情,只低头将诏书收进琵琶袖,漫不经心地说道:“都露馅了,还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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