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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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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的感觉像细蛇在身体里游走,很快蔓上了手臂,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来,滴在引枕上,在黑暗里看不清,只瞧得见铜钱大的乌渍子。他渐渐明白了,原来七月半没有好,沈玦的方子没起作用,它只是潜伏着,像一条蛇,现在它出来了,重重咬了他一口,来得猝不及防。
他想叫莲香,嘴一张出来的都是血,说不出话儿。
探出手去够花几上的花瓶,太远了,够不着。他痛苦地咽着血,喉咙里满是铁锈的腥甜味。夜色静谧,他听着铃铃丁丁的响玉,慢慢回过神儿来,他这是要死了么?可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十七没能找到,持厌也不知所踪,他写给沈玦的信还在案上。然而没有办法了,他完了,他心里有一种预感,黑暗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逼近,偿还他罪孽的报应终于在今夜降临。
心里没有害怕,只是有些遗憾。既造杀孽,必遭杀报。他知道他早就该死的,逃了这么久,天爷终于醒过神来,派无常爷来收他了。他侧过头,看菱花窗外的月亮,圆圆的一轮挂在树梢,静静地望着他。
好舍不得啊……
他想沈玦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本来想抽个空问问,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那个傻子,眼瘸到什么程度才能喜欢他呢?可是真好啊,他想,被沈玦这样喜欢,这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事情。
他伸出手,淡淡的月晖勾连在指尖,像牵住沈玦随风迢遥而来的思念。他的心里有浅淡的悲哀,也有深深的眷恋。乌云飘来,月晖悄无声息地从指缝中敛去,他的手从空中跌落,沉沉落在榻边。
静谧的夜风中,只剩下响玉铃铃丁丁。
第113章 封刀入鞘
夏侯潋不止一次想过,死是什么感觉?
像沉入寂静的寒塘,世界归入无声的永夜。他是一只小小的蜉蝣,在冰冷的波心漂浮。很多年前的事鸦羽一般纷至沓来,伽蓝宝殿里住持低沉的大悲咒,萧萧竹林他家那盏幽幽的孤灯。他想起他在山上度过的无数个夜晚,长夜仿佛没有尽头,伽蓝里传来迟迟的梵声,他在那似有若无的钉钹声中沉沉入眠。
他不曾害怕过死亡,这是他躲不过去的命。在命数面前,众生卑如尘埃。
黑暗慢慢淡了,有一抹鲜艳的光亮出现在余光尽头。渐渐有了声响,铃铃丁丁,是铁马在风中晃悠,然后是茶盏碎在地上冰裂似的脆响,好像有人慌慌张张地说话,他听见头磕地面的砰砰声响。
他还活着么?夏侯潋有点懵,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脑袋还发着晕,身上不得劲儿,差点又躺回去。他颤着手挑开帘子,茶几上的青瓷盘上燃着一方红烛,蜡泪浸出铜钱大的印子。
赤着脚下了雕花拔步床,隔着窗纱往外看,天黑沉沉的,廊檐底下绛纱宫灯晃晃悠悠,地上的影儿也晃晃悠悠。他推开门走出去,梢间传来人声,他走了一截子路,停在门口。沈玦坐在宝座上,手腕上挂着瓜瓣玛瑙珠串,正冷冷瞧着底下跪着的一帮御医。他的官服没有换,妆花织金的曳撒穿在身上,隔着一层碧烟罗看也甚为夺目。
“咱家问你们有没有法子,你们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明白话儿。太医院一年一比,层层筛选,是如何择出你们这帮庸医?”沈玦气得浑身发抖,“有法子还是没法子,你们给个准话。这里不是宫里,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若是耽搁了病情,咱家要你们好看!”
底下太医脑门上都淌着汗,被东厂番子从被窝里揪出来两遭,惊魂犹未定,就逢着沈玦的滔天怒火。当首那个鼓起胆子,细声道:“小臣斗胆,便跟厂臣刨开腔子说吧。其实上回来瞧,我等便已觉得病势不妙,奈何厂臣心烦意乱,我等不敢明说。后来厂臣给了方子,服下倒像是好了些,我等以为真得了救命的灵丹妙药,便放了心。现下看来,这药药效有限,不能根治。”
沈玦笑得越发冰冷,“你们很好,竟敢欺瞒到咱家头上来了。”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发着抖不敢说话。沈玦恨他们胆小如鼠,却又不能多加责怪,恨声道:“继续说!”
“是、是。”当首那个道,“踯躅花是苗疆奇花,太过偏门。若是方存真还在,兴许还能想出救治之法。他虽然私德不佳,却在苗疆浸淫数年,和不少苗寨的光脚大夫打过交道,对这些花花草草最是熟悉。我等……我等虽在御前听诊,可论奇花异草的见识实在不如这些江湖术士。况且小沈大人的药理已变,更不知大人当初所服药茶究竟是何物,我等实在……实在无能为力。”
沈玦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下去。方存真早已被他杀了,是他亲手灭了夏侯潋最后的生机么?他怔怔地说:“原来说了半天,便是没法子。”
太医都不敢说话,身子躬得越发低了。沈玦望着下面一顶顶黑压压的乌纱帽,慢慢伏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痛苦地扶着额头,冰凉的珠串抵在脸上,冷彻心扉。
“都出去吧。”沈玦声音喑哑,几乎听不出来。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膝行着后退。夏侯潋躲在抱柱后面,看他们鱼贯而出,小跑着出了院子。
沈玦瞧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黑而瘦的一长条,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意味。真的没救了么?他的心像被谁紧紧掐着,撕心裂肺地疼。他原本在值房批红,想起他送过去的花儿,还盼望着明早收到夏侯潋的信。那家伙一个莽夫,不知道会写什么东西给他。他满心都是期待,批红竟然也不觉得累。辽东战事很紧,他太忙了,来不及回家看他。他也忙,没有空进宫来。沈玦心里又觉得惆怅,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城,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敞开了心扉终于在一起了,却依然要隔着一座宫城,不能相见。
可谁会知道下一刻沈问行匆匆忙忙走进来,告诉他夏侯潋又倒了。他破了宫禁出宫,一回家便看到他紧闭着眼躺在床上,那隆起的被包像一座孤坟。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先前还好好的,那么活蹦乱跳一个人,怎么又躺了呢?是报应么?他做的孽太多,佛爷要罚他,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竟让他亲手扼了夏侯潋的生机。他拿出夏侯潋写给他的信,一笔一划,出乎意料的好看。他还记得夏侯潋小时候的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后来他看那家伙写的公文,也没有变多少。夏侯潋在伽蓝这些年,大概没怎么动过笔。
他抚着那字,“思君甚矣,何日归家”,多好,他也想着他。
烛火在余光里跳,他的眼睛热辣辣的,像是被那火光灼伤。他吹灭了火,屋子里顿时黑了,他一手拿着夏侯潋的信,一手捂着脸,在那片黑暗里流泪。
门忽然开了,一个高挑的黑影走进来。他慌忙擦了泪,夏侯潋关了门,走到他边上坐下。
沈玦竭力平复声气儿,道:“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身子可还爽利?”
夏侯潋却没回答,一伸手把他拉进怀里,蹭蹭他温软的发丝,“少爷不哭,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我抱你,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知怎的,沈玦的眼泪霎时间就止不住了,浸湿了夏侯潋的胸前的衣襟。他不愿意在夏侯潋面前流泪,大口吸着气,艰难地平稳声线,“我没哭。”
夏侯潋笑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傻少爷,其实你每回哭我都知道。”
沈玦固执地说:“我没哭。”
夏侯潋掰着手指头数,“你拜师的时候,你那个死鬼爹居然没有认出你,你出来就哭了。还有萧夫人冤枉你不正经,你被你爹罚跪祠堂那回,你也哭了。”他用袖子擦沈玦脸上的泪,笑道,“知道你好面子,我就是没戳穿你。你放心,这个秘密我帮你守着,肯定不告诉别人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沈玦,竟然躲在这儿哭鼻子。”
沈玦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抬起眼瞧他,黑暗里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沈玦低头握他的手,苦涩道:“明明是你病了,却要你来安慰我。”
“谁让我疼媳妇儿呢。”夏侯潋笑。
屋子里黑,夏侯潋拉他出来坐在廊下,两个人肩并着肩看月亮。满地月光像积了一庭的水,疏淡的树影在里面荡漾,像蔓延的水草。外面敲起了梆子,的的笃笃,慢慢远去了。已是三更天,到五更的时候沈玦就该去上朝了。
夏侯潋问他要不要睡会儿,沈玦摇了摇头,问:“阿潋,你说为什么快乐只有那么一瞬,痛苦却长长一生?”
为什么呢?天爷有天爷的想头,夏侯潋也无法回答。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少爷,你不要太难过。我娘死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似的。后来,我又亲手送走了我师父、老秃驴,我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但看我这情形,他要是也喝了老秃驴的药茶,估计也离死不远了吧。”
沈玦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神情没有悲也没有苦,只是淡淡的。沈玦忽然觉得心慌,道:“阿潋,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乖乖在家里养病,等我,好不好?”
夏侯潋伸出手,触摸冰凉的月光,“少爷,我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素昧平生的,牵绊深重的,我爱的,爱我的,一个一个,我都看着他们远去。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了。”他扭过头来望着沈玦,轻轻微笑,“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老天爷要留我留到现在,我早该在五年前就死在伽蓝的。现在我明白了少爷,天爷疼我,他要我和你重逢。我真的、真的很满足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啊。”
“不够,阿潋,”沈玦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不够,这不够,我们还要相守,你听着,我已经派人联络南洋海寇了,我们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宝船了。等你好了咱们就走,天南地北,只要咱们俩在一块儿,去哪里都好。”
“少爷,”夏侯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别这么死心眼啊……”
沈玦紧紧握住他的手,喉头哽着,说不出话。
“傻少爷,你还不明白么?”夏侯潋仰起脸望着那轮静谧的明月。
夜风拂过,枝叶拨剌剌地响,像什么鸟儿拍着翅子。沈玦在夏侯潋身上看见无言的寂静,像封刀入鞘,刀锋尽敛。
他轻声道:“该走的人总是要走的。你留不住,也不必留。”
第114章 客子如蓬
一瞬间,仿佛有莫大的悲苦压在沈玦的心头,沉沉的,像一块扑满尘土的墓碑,沈玦舌尖有说不出的苦涩,仿佛满满一壶苦茶灌进腔子,苦得舌头都枯了,心也枯了。
月光穿过檐溜,在青石地上蔓延,触碰到沈玦的脚边,沿着曳撒的金线爬上膝头,最后憩落在他的手边,冰冰凉凉,好像一块冰。到这个时候,沈玦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心头翻涌的苦潮重归寂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夏侯潋见他不说话,扭头看他,他眼角还挂着泪,透明晶莹的一点,在脸颊边上蜿蜒而下。他伸手想要替他擦擦,沈玦一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夏侯潋愣了一下。
沈玦道:“我看你是想好了,不想活了对不对,听天由命了对不对?”
夏侯潋瞧他脸色不对,心里忐忑起来,伸手拉拉他的袖子,沈玦猛地抽回手,坐得离他远了些。
“……”夏侯潋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沈玦垂着眸子,夏侯潋看不清楚他什么神色,只知道他现在肯定在生气。过了片刻,沈玦道:“好,你死你的吧。你自己都不在乎你的命,我瞎操心什么劲儿?”沈玦冷笑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你听好了,夏侯潋,你死了,我立马自刎在你跟前——不对,你将死的时候,我就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自刎。”
夏侯潋有些无奈,“少爷,你别耍小性子。”
“什么小性子?”沈玦冷冷瞧着他,“你以为我办不到吗?”
“……”沈玦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夏侯潋心里涌起无力,这厮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脑子被那些风花雪月锈住了,连殉情这事儿都想得出来。
“少爷……”夏侯潋哀哀地拉他的衣襟。
沈玦面无表情地把衣襟抽出来,“别想多,我不是要跟你殉情。死之后,也别想我跟你一同走黄泉路,下辈子我要离你远远的,你若投胎在中原,我就去当南蛮子,或者罗刹鬼,总之要和你天南地北,再也不相见。”
“……”夏侯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才道,“这你多亏啊,听说南蛮那边老是涨大水,一下死好几千人呢。”
“也好,”沈玦道,“拜你所赐,我这辈子英年早逝,下辈子也英年早逝。”
夏侯潋深深叹了一口气,彻底拿他没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威胁他的法子竟然是当着他的面儿自刎,下辈子也不相见。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苦涩,平时那么精干一人儿,现在却傻了吧唧的。可这的确是最狠的报复,光想想那场面心就刀割似的。夏侯潋又唤了他一声,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边儿上。
沈玦猛地站起来,躲开他的触碰,寒声道:“我看今日起我们就不要见面了,等你弥留之际,我再到你面前自刎,咱们这事儿就完了。”
他说完就转身走,连头也不回。夏侯潋看他是来真的,一下就慌了,追在他身后,连喊了好几声“少爷”。沈玦压根不理,一声不吭地往外走。跨出垂花门,转进回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乱走一气。仆人们见了都发愣,避到一旁不敢说话。他们俩踩着月光,一人闷头走,一人追。最后到后花园里,夏侯潋跑了几步追上他,从背后死死将他抱住。
“我错了,少爷,我错了。”夏侯潋圈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滚开。”沈玦掰他的手。
“不滚不滚,我就赖着你。”夏侯潋不撒手。
“滚开。”沈玦咬着牙重复。
“少爷你忍心吗?你看我都病了,哎——腿又软了,我要晕了。”夏侯潋扒在他身上不动弹。
疏疏落落的叶影打在他们俩身上,中间漏着清泠泠的月光,檐溜上滴着露水,迟迟地,一滴一滴,反射着晶莹的光。沈玦不挣扎了,扶着树不吭声,夏侯潋把他转过来,定定地凝望他的眼睛。
他撇过脸,故意不看夏侯潋。
夏侯潋笑道:“还生气呢?你说我怎么这么坏,老是惹你生气。小时候气你就算了,长大了还气你。”
沈玦低低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夏侯潋看他不生气了,松了手,靠着树站着。走前几步是台阶和汉白玉阑干,再下面是水池子,波光粼粼,有几块假山石冒出头,溜圆浑亮。夏侯潋捡起一块石头打在水里,漆黑的水池里迸溅出白亮的水花。他叹了口气道:“傻少爷,我也舍不得你啊。可万一呢,我说万一,这病治不好,一不小心歇菜了,总得想条后路吧。以前在伽蓝的时候,刺客临行前都要写遗书的,我也写过好几封来着,后来我娘死了,才懒得写了。”
“总之我把话撂在这儿,你自己看着办吧。”沈玦硬邦邦地道。
“好好好,我答应你,”夏侯潋投降了,伸出小拇指去勾沈玦的,“我们拉钩行不行,我好好治病,就算只撑一口气,也要撑到你九十九。”
月光下的湖水倒映着两人相钩的手指,沈玦眸间的冷意终于驱散了几分,点点头没说话。
“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夏侯潋说。
“什么事?”
夏侯潋抬起手拂拂他发红的眼角,像擦了一层浅浅的胭脂,有一种无端的冶艳。
“以后不许再哭了,”夏侯潋嘟囔道,“我娘要是见了,肯定会说你爱哭鬼。”他说着说着笑起来,“我娶了个爱哭鬼当媳妇儿。”
“……”为这混蛋流泪,这混蛋还要说他爱哭鬼。沈玦气得两眼一黑,咬牙切齿道,“那你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你们伽蓝的尿王。”
仿佛一道天雷劈在头顶,夏侯潋从头愣到脚,“你怎么知道的?”
“《伽蓝世系谱》,历代伽蓝住持和刺客皆有小传记录在册,写你的那个人大概和你有仇,把你从小到大的丑事都写了上去。”沈玦凉凉道,“是不是很想回去烧了它?没用,我过目不忘,你的事儿我全知道了。”
这叫什么事儿?像是遮羞布在沈玦跟前掀了个干净,浑身上下一览无余了。他小时候皮得很,不堪回首的往事手和脚加在一起都数不过来。夏侯潋对着湖水捂着脸干嚎:“这辈子攒的脸面都丢光了,我不活了。”
沈玦撑着脑袋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心里松快了几分,可转瞬又愁云惨淡起来。活下去,说得容易,可能治他的郎中该到哪里去寻?伽蓝乱党、辽东战事、江南加赋……层层重担压在肩头,沈玦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正惆怅着,夏侯潋蹭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哎,少爷,我什么糗事都让你知道了,是不是以后拉屎放屁都不用避讳你了。”
沈玦:“……”
夏侯潋笑了两声,蹲下身子,道:“行了,折腾一晚上了。离五更还有些时候呢,咱们回去睡个囫囵觉,我背你。”
“我自己有脚,”沈玦皱了眉,“你还病着,别瞎折腾。”
“我这病时好时坏,你得趁我好的时候使劲使唤我。”夏侯潋蹲下来,要他上背。
沈玦拗他不住,依言上了背。夏侯潋握着他的膝弯,慢悠悠往回走。一路灯火绵延,沈玦伏在他背上,困意袭上来,情不自禁阖了眼。心里还忧心着,他喃喃问道:“沉么?”
“有点儿。”夏侯潋把他往上颠了颠,“快到了。”
“下回我背你。”沈玦说。
夏侯潋嗯了一声,几步的工夫沈玦就睡着了。他知道沈玦累,要收拾偌大一个国,又要回护他残败的身体。这世上恐怕只有沈玦有这样的本事,若换了别人,恐怕早已垮了吧。
进了屋,把沈玦放在床上,帮他脱衣服脱皂靴,推到里头,掖好被子,吹灭灯火,自己也躺下。侧脸看他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在眼下罩下一片阴影。夜色浓得化不开,打眼往帘外看出去,仿佛是空空落落的一片,万籁俱寂。他躺在黑暗胡思乱想,思绪在寂静里延伸。
他有遗憾,有许多未竟之事,可若要写遗愿,千头万绪,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写起。
他没有找到十七,也没有找到持厌。他从枕下掏出荷包,将里面的耳瑱倒在掌心。晶莹剔透的一小颗,像一滴眼泪。他想起那个在夜风里吹埙的青年,眸子黑而大,盛满璀璨的天光。明明看起来傻呆呆的,竟然会为了他撒谎,独自奔赴朔北。然而,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杀你的。”
人事就是如此,永远不如人意。他哀哀地牵了牵嘴角。
他是个疲倦的客子,死亡对他来说不是远行,而是归家。顺天从命,应报而死,似乎是他最好的选择。可是……他摸了摸沈玦白皙的脸颊,慢慢凑近,印上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
可是,他怎么忍心把沈玦一个人抛在这荒芜的世道?他要努力活下去,不为他自己,为了沈玦,为了持厌,为了所有还未死去之人。
第115章 不夜心灯
夏侯潋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常常是沈玦朝议结束,刚刚跨出西朝房的门槛,便见沈问行匆匆赶来,告诉他夏侯潋又吐血了。那帮御医是不顶用了,沈玦下令东厂搜罗各地名医,远的暂且赶不过来,京津一带的统统被番子夤夜抓入京城,为夏侯潋诊治。
大夫流水一般来了又去,门槛被踩得几乎要凹下一个印子,厨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开了窗子也散不开。他看着夏侯潋一碗碗苦药灌下去,灌到最后好像失去了味觉,再苦的药也眨眼就能喝完。每回郎中要么信誓旦旦地担保,要么瑟瑟发抖着许诺,这次的药引子铁定管用,结果郎中前脚刚走,后脚夏侯潋便开始发病,有时候七窍流血,有时候昏迷不醒,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
沈玦渐渐对这些庸医失了信心,他搬来藏书阁的古籍在掌印值房里查阅。要批的折子太多,常常到了深夜才用空看书。《金镜录》、《博济方》、《中州志》、《百越志》……他一本一本翻过去。
星夜下沉在黑暗里的皇城,只有司礼监那一角亮着彻夜不熄的灯火。一方蜡烛又将烧完,瓷盘里落着斑斑烛泪,沈问行小心翼翼换上新蜡,用银剔子挑了挑灯花。昏黄的灯火像迟重的暮色,映着沈玦低垂的眉眼。连日来的操劳让他清减了不少,脸颊边都隐隐可见瘦骨的锋棱。
沈问行从乌漆小托盘里拿出一盅热汤,悄悄推在案上,轻声道:“爹啊,喝点汤吧。今天看得够晚了,再过一个时辰鸡就要打鸣了,要不上榻躺会子吧。”
“别吵。”沈玦皱了眉。
沈问行苦哈哈地道:“我说爹啊,您也得紧着自己的身体啊。夏侯大人没瘦,您倒先成竹竿了。”
沈玦不再理他了,沈问行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到天快亮的时候沈玦终于肯歇息了,只不过睡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起来梳洗准备上朝。对着镜子看自己,似乎真是憔悴了不少,梳头梳下不少头发来,把头发翻过来看,白发夹杂在青丝里,银亮得刺目。
他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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