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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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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抛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开启了近百年的三国纷争,佛的影子,日渐稀疏。洛阳曾经成千上万的伽蓝寺庙,俱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然而,魏朝曹奂禅让不过五十余载,洛阳伽蓝便再度林立。
  脚下佛塔高耸凌云,白马站于其上,四面环顾,目之所及尽是朱栏雕镂。日暮时分,浮云散尽,万物都沐浴在金色夕阳下,那闪着光的亭台楼阁,墨翠瓦顶仿佛温润的玉石,好似流着油——都是百姓的膏脂。
  白马忍不住感慨:“佛祖只渡有钱人。”金碧辉煌的一切,俱被暗淡破落的外廓城围在其中,复兴的只是伽蓝,而不是人心。他侧目看了岑非鱼一眼,笑道:“洛阳城里假和尚遍地跑,你也是个假和尚。”
  “胡说!我自幼入鱼山习武,而后更剃度出家。只不过,有一日被周溪云叫下山喝酒,我尝过陈酿二十年的美酒,才知道什么是人间滋味。肉未吃饱、酒未喝足,美人更没有看够,我的心还未死。禁军来了!”
  岑非鱼的手向下滑至白马腰侧,搂着他向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根梁柱后头,低声道:“躲好躲好,可不要让那姓孟的多看你一眼。”
  白马知他谨慎,只不过爱占嘴上便宜,实则退这半步,是为了藏住形迹,免得两人偷看时被禁军发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他仍有些不解,问:“此楼颇高,底下的人哪里看得见我们?”
  岑非鱼摇头,道:“禁军并非全是草包,其中有行伍出身者,侦查瞭望,百步穿杨非是难事;亦有武林高手,耳聪目明,拈叶飞花亦可伤人。姓孟的也是鱼山弟子,还拜了老冯为师,我这对手不简单。”
  白马数次听人提及“老冯”,直觉是个厉害人物,但绝不可能是冯掌事,他有些好奇,问:“老冯是什么人?”
  岑非鱼笑而不答,咋咋呼呼道:“快看,好威风!”
  黑压压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铜驼街。
  孟殊时提刀上前,虎步龙行。只听他一声令下,整肃的军队分向两侧站立,以人墙将街边行人阻隔在外。而后,孟殊时转身返回圣驾旁,与李峯一左一右侧立,护卫皇帝安危。
  岑非鱼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嘲道:“哟,跑到御前,他可算是升官了。”
  方才才说要隐蔽,热闹一来,他便什么都不顾了。白马一阵腹诽,提着耳朵将岑非鱼扯了回来,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不是哑巴。”
  “要亲一下才知……”
  佛塔的梁柱不粗,为了挡住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着,紧紧挨在一起。白马矮些,站在前头,岑非鱼牛高马大,双手越过白马肩头抱着柱子,将下巴搁在他头顶,如此,他们便只露出两个脑袋。
  “少废话。”岑非鱼话音未落,便被白马反手给推了回去。
  白马遥望孟殊时,心道,我还是第一次在青山楼以外的地方见到这家伙,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他的神情那样威严、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杀人。
  这滋味令人很不好受,他不禁叹了一句:“原来他过得也不容易。”
  岑非鱼嗤笑,“他过得当然不容易。”
  白马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问:“你早就认识他?”
  孟殊时正人君子,不是流连风月场的人,他来青山楼的次数不少、时间又很巧,白马很早就怀疑这与周望舒有关,而孟殊时也承认过,只是没有明说。
  岑非鱼毫不在意,“对。”
  白马肯定地说:“你们找过他。”
  岑非鱼无所谓地笑了笑,“是他找得我们。”
  白马得了岑非鱼的回应,算是彻底明白了,心道,怪不得我与董晗密谈时,掌事们都自动避开,事后他们只是按例过问,从不深究,我才能如此顺利地搭上这个义父;怪不得董晗与孟殊时密谈时,岑非鱼躲在窗户外头吃着瓜子偷听,亦无人“察觉”,我才能如此顺利地为他们搭桥牵线;怪不得孟殊时办完事,手上伤口血还未止,便先跑到青山楼来,我还道他是为了我,如今想来,却很复杂了。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那个雨夜,我与孟殊时卧谈,被岑非鱼听了去?还是落花缤纷时,我向董晗毛遂自荐,被冯掌事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更久以前,从檀青大骂董晗、我为他解围,从而得到董晗青眼相加开始,我便已经是他们棋篓中的一颗棋?
  白马一时间想不明白,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他只知道,他们定然早就看准了孟殊时与董晗,而自己只是恰巧,和他们想到了一处,他们才顺水推舟,任自己施展。
  毕竟,白马因身负血仇,比别人更加主动,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垫脚石罢了,让谁来沟通联络,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平常人若有了白马这样的心思,难免会在心底生出自卑,以及由此而来的愤怒与怨恨。
  然而,白马并不寻常。他想通此节后,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微末之力,很难做成什么大事。他能为董晗解忧,心中原就十分忐忑,此刻知道了实情,一则感谢周望舒,让自己做成了一件小事,不至于因一事无成而自怨自艾;二则觉得高兴,毕竟自己与周望舒想到了一处,算是十分不错了。
  白马摇摇头,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
  岑非鱼自然知道白马在想什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叹息道:“你这孩子,恁招人疼?”
  铜驼街上,天子下车。
  大黄门董晗当先下车,伸出白皙的手掌,悬空静候。继而,惠帝梁衷递出手掌,搭在董晗手上,由着他扶自己走下马车。
  这对君臣举手投足间,默契实足。
  董晗眼神温软,惠帝笑着朝他说了句什么,他便也笑着回应。
  “报!楚王已过宜阳门!”
  黑色骏马打了个巨大的响鼻,于身后拖出一道烟尘。骑手肩扛赤旗,冲至铜驼街口,即刻下马驻足,跪地报讯。
  报讯的骑手不过刚刚赶到,他额头上的一粒汗珠,才滑落至鼻尖,身后便传来一阵蹄声,继而是楚王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臣弟见过吾皇!大哥万岁万岁万万岁!”楚王梁玮骑着枣红汗血宝马,人未到、声先至,众人只听马蹄声爆响,一簇烈火般的身影,已疾速射至惠帝身前三丈处。
  “吁——!”
  楚王勒马,一个跨步,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面如银盘,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不像皇家亲贵,更似是个极年轻的贵族武将。
  惠帝上前来迎,双手攥着他的手,喊了声:“七弟!”
  “大哥!”楚王与惠帝十分亲昵,两人虽是异母所生,可梁玮是性情中人,完全把皇帝当作了自己的亲哥哥,闻言激动,一把搂住惠帝,在他背后接连拍了数下。
  直到惠帝身后的董晗发出两声咳嗽,楚王才回过神来,当即双膝跪地,恭敬行礼,朗声道:“臣弟谢圣上允我入朝为官,以解臣弟思母之情!”
  谢瑛也走了上来,惠帝正准备说话,谁料被他抢了先,一个“快快请起”的“快”字才说了一半,便见谢瑛笑道:“王爷入京为官辅佐圣上,众臣夹道相迎,可见您乃是众望所归。”
  谢瑛说“众望所归”时,几乎是一字一顿,这四字从他口中说出,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深意。
  楚王根本不怕他,笑道:“大哥厚爱我,亲自前来相迎,众臣虽不一定喜欢本王,譬如谢国丈,但大家都紧紧跟着圣驾,此乃忠君爱国。我看啊,那些没有来的臣子,若非有要事在身,便是瞎了。”
  惠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刺,点头道:“弟弟说得很在理,寡人喜欢你,大臣们自然也喜欢你。”
  楚王谢过惠帝,转而对上谢瑛,道:“由此可见,谢国丈年纪虽大,眼力却仍旧很好,百忙之中前来,小王倒是十分惶恐了。”他把“国丈”两字念得很重,两次嘲讽了谢瑛,一是嘲他虽专权弄权,却仍旧是天子的臣子,不敢妄为;二是嘲他年纪大了,该退下了,可仍凭着一个外戚的身份,在朝中搅弄风云。
  谢瑛金玉其外,打扮得一派仙风道骨,他并不动怒,而是故作高深,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楚王一眼。
  “行了行了,满朝文武缺一不可,最无用的反倒是朕。”惠帝忍不住笑,将楚王牵起,拉着他与自己同乘,向宫城行去。
  众人面色古怪:瞧瞧,皇帝说了句大实话,还以为自己在玩笑!
  天子的金根车调头,黑甲禁军们向中间收缩。
  “热闹看完,该走了。冯掌事若发现我不见,又要大惊小怪。”白马用肘子拐了岑非鱼一下,目光扫过铜驼街,从高塔上向下看,只觉得那些达官显贵俱如蚊蝇大小,不禁感叹:“都是以为自己是看戏的,却不晓得,还有别人在看他们的好戏。”
  岑非鱼迈开腿来,屈膝半蹲,随口道:“所以说,佛祖不渡任何人,凡事须向心中求。他们自己的心是如此,纵使现在拿一卷封神榜,将他们一个个都封作神仙,也不过是换个朝堂,继续斗。”
  白马点点头,朝岑非鱼走过去。
  然而,佛塔太高,最上面这一层很少有人来,年久失修,栏杆松动。白马原本扶了一下栏杆,不想那栏杆整个已被风蚀,被他一推击碎,他也打了个趔趄、连退数步,踩到屋檐上,踩松了瓦顶。
  半片碎瓦向外飞出,白马向后倒去。
  正下方,是数百名仍未散去的禁军!
  “抓紧我!”
  岑非鱼跨出一步,拽住白马,继而单腿立地,稳住自身。他足尖发力,弯腰向下,瞬间如雄鹰腾空而起,继而向下俯冲,追着那半片碎瓦,向下落了两层塔楼的高度,终于追上碎瓦,并以食中二指用力拈住瓦片,最后长腿一伸,以脚尖勾住屋檐翘脚上的一头嘲风。
  啪!
  两个人以屋檐为中心,向右猛荡半圈,终于落地。
  然而,白马头上的银丝发带却被甩了出去。他连忙伸长脖子、探出脑袋,向下眺望,大喊:“遭了!”
  岑非鱼上前瞭望,见白马的发带随风飘落,正抽在一名禁军的脸颊上。


第51章 宵夜
  “这是何物?”那禁军武士年纪不大,神情懵懵懂懂,巡防整整一日下来,累得有些迷糊了,转个身的功夫,不知何处飘来一条绳子,在自己白皙的俊脸上抽出一道红痕。他倒没有多少防备心,而是一手握着发带、一手捂着脸,喃喃道:“好像是上头落下来的……”
  他刚刚准备抬头,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便见孟殊时对自己怒目而视,“孟统领!”
  “东张西望,做什么!”
  孟殊时先是一声吼,气势威严无匹,吓得那武士六神无主。
  然而,待他见到那武士手中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发现银丝发带上还挂着根赤红的头发,他的态度便立马软化下来,耳朵根子泛起奇怪的红晕,低声道:“今日风大,还以为丢了,多谢兄弟。”
  孟殊时凭着董晗的关系,不久前被调入殿中,与李峯一同在御前护卫。虽然,他的品秩并未有稍增,但能在御前侍奉,实际上等同升官,更叫旁人知道他是有后台的。
  不过,孟殊时与别人不同。
  他在巡防护卫时,事无巨细均要过问,赏罚分明、铁面无私,在军中很有威信;可到了休息时,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从不摆架子,将手下人当兄弟,对他们关怀备至。
  如此恩威并施,既能治下,又能与众人打成一片,纵使他平白无故被调了个美差,也并未惹人红眼。
  那名禁军武士显然与孟殊时很熟,知道他有个极疼爱的心上人,即刻捂着双眼,坏笑着向前跑去,大喊:“小的眼瞎啦!小的可什么都没看到!”
  达官显贵们见皇帝已经离开,不消多时便已散去。
  铜驼街上,只有在外围护卫的禁军们还在整队。禁军作战少,行路、站岗多,故而多有身材颀长劲瘦者,穿一身黑色劲装,沐浴在紫红色的夕阳中,软甲上的铜片不时闪着微光。
  地上的人影,被拖得很长。
  众人听见那武士的叫唤,顿时哄笑不止,纷纷打趣着孟殊时,向他讨要喜酒喝。
  白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见孟殊时抬头望来,也不躲闪,一手扶着梁柱对他笑,做了个“多谢”的口型。
  然而两个人的距离太远了,孟殊时哪里看得清?他趁着指挥队伍时,偷偷伸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白马速速离开。
  岑非鱼原本躲在白马身后,伸出两手、分开食中二指,在他头顶上比出两个抖来抖去的“兔子耳朵”。他见白马竟开始与孟殊时眉目传情起来,便突然站起身,学着孟殊时的动作,朝下边用力挥手,示意孟殊时无事退朝。
  孟殊时顿时露出一副古怪神色。
  白马虽看不清,但似有所感,叹着气回头,发现果然是岑非鱼在作怪。岑非鱼作怪被捉了现行,毫不难堪,大咧咧指点道:“将者,智、信、仁、勇、严,姓孟的是个将才。”
  白马夹在两个人中间,有种做贼被抓到的错觉,没好气道:“你就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走了。”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岑非鱼背着白马飞檐走壁,耳畔阵阵风声。
  白马好奇,问:“你学武多久了?”
  岑非鱼不假思索,答:“五岁习武,今年三十。”
  白马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心道,他竟学了二十五年功夫,这还是天赋异禀,才能有此成就,可纵使武功高如岑非鱼者,亦有双拳难敌四手、中毒遇险的时候,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独自行走于江湖,不受人欺凌钳制?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呢?
  他越想越觉得前路艰难,不禁感叹:“你很厉害。”
  “终于说了句大实话,没白疼你么。”岑非鱼侧头,用鼻尖碰了碰白马的鼻尖,开始自吹自擂,“我既有天赋,习武又刻苦,十余岁便上阵杀敌,立下战功无数。只可惜,匈奴人就像草原上的野草,杀也杀不光,春风吹又生。”
  白马自行将他那些无耻言语略去,苦笑道:“你说得不对。我虽恨毒了匈奴人,可我自己是羯人,知道塞外异族的苦楚。非是妇人之仁,只是说句实话,匈奴人生来也不想活在塞外的黄沙与草原上,谁让你们汉人来得早,把好地方都占了?”
  岑非鱼不假思索道:“他们可与汉人通商,可到中原落地生根,可以学汉人的好东西,可将中原的仁义道德带回去。可匈奴人如何?”
  白马反驳道:“想我羯族归附大汉数十年,仍旧被当作胡族外人,不过是外貌颜色的差异,为何天生在户籍上就低人一等?”
  岑非鱼沉默,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说话间,岑非鱼跃起落地,将白马放下,改作手牵手,带他走到街边的一处小面摊。
  岑非鱼大手一挥,扔出一锭银子,吩咐:“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多加一份牛肉,两份猪耳朵,盐焗花生。再帮忙跑个腿,去明月楼买两盒牡丹饼,让他们多给一碗饴糖,到三河斋买两只烤鸭,最后去状元楼门口有个老妪摆的小摊上,拿两碗豆腐脑。”说到此,他看向白马,问:“豆腐脑,你吃咸的还是甜的?”
  白马听他报菜名,口水差点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小食,都是岑非鱼给的,哪里知道豆腐脑要甜要咸?此时不敢多说,怕让别人看了笑话,支支吾吾道:“都、都行,跟你一样吧。”
  岑非鱼下巴一扬,“一碗甜、一碗咸,咱有钱,吃一碗倒一碗。”
  白马懒得与他分辨,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不喝酒了?”
  岑非鱼歪着嘴角笑了一下,道:“我若喝酒,怕你回不去啊。你想好,愿意跟我睡觉了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仿佛带着一种引人堕落的魔咒。
  白马退后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若换作以前,岑非鱼如此调戏自己,他怕是早就开口骂人了。可与他一同经历许多,白马隐约觉得,临江仙说得对,二爷是个怪人,却也是个好人。
  他的好,与孟殊时不同,他不会将自己视作残缺的弱者,他想要如何做、便会如何做,坦荡真实,许是学过佛的缘故。更莫说他还是江湖闻名的岑非鱼,这三个字,在白马心中的烙印太深了。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笑,不觉猥琐浪荡,只觉潇洒俊逸,再骂不出口。他内心极敏感,轻易不能接受别人的玩笑,此时却知道岑非鱼是在调笑自己,与他笑了笑便罢了。
  然而,他心中难免唏嘘,喃喃道:“我如何就会遇上你?”
  岑非鱼耳朵一抖,喝了杯粗茶,哈出一口热气,答:“缘生缘灭,自然而已。”
  白马听不懂他的话,“胡说八道。”
  岑非鱼食指扣了扣桌子,道:“《楞严经》中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是说,人世间生死更替、爱恨痴缠,万事万物都在因缘当中,凡夫俗子谁也逃不过。譬如说,我见到你,你对我笑,咱俩的因缘就成了。”
  白马觉得好笑,反问:“你们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么?”
  岑非鱼无奈叹息,道:“从前我读经,只道灭绝人欲,斩断因缘,十分简单,心不动则不妄动罢了。像出家人那样,一生躲在山中,哪里还会陷入凡尘俗事?可师父笑我,说‘未曾迷,何言悟?’”
  白马肚里没有半点墨水,完全听不明白,问:“何解?”
  小摊生意好,油灯燃得极亮,将岑非鱼的眉睫照得根根分明。
  他的双眼半睁半闭,无限温柔,耐心地解释道:“儒家说得差不多,倒没那么玄乎。《论语》中有载:季路问孔子,如何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又问孔子,死是怎么一回事。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懂?”
  白马点点头,道:“谁也不知先祖是否泉下有灵,祭祀是做给活人看的。故而,人敬事鬼神,重在一个‘敬’字。同理,芸芸众生俱是血肉之躯,舍弃肉身以求大道,放下不就是死了么?故而,人破妄悟道,重在一个‘破’字。既然岑大侠说情爱痴缠,就当你是爱我的罢,为何不将我杀了,破除这尘世虚妄?”
  岑非鱼惊异于白马举一反三,接连拊掌叫了几声“好”。
  他来了兴致,略一思索,道:“静夜枯坐,我曾扪心自问:你是我的劫数么?你是我的劫数。我杀了你能解脱么?我杀了你,或许能得解脱。因为你若不在,我的心自然会寂灭,心已寂灭,可不是跳出生死轮回道,修成悟道了么?”
  白马单手支颏,眉眼含笑,饶有兴致地听着。说来奇怪,他不觉得岑非鱼聒噪,只觉得他说得十分有趣,大抵是跑腿的人还未至,想着能有一桌美食,心情格外的好吧。
  岑非鱼又喝了一杯茶,道:“思及此,我便想:以后再不学佛了。因为悟道的乐,不如与你相伴的乐。冥冥中自有定数,你我俱在因缘轮回里,越过山河人间,在尘世中相逢,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此人,我是见过的。或许前世我们也曾相遇,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彼此都不肯放下。不破妄又如何呢?人终有一死,死后成灰,合同自然,不是最大的证道了么?”
  白马灰绿的双眸,在橘黄灯火的映照下,如水温软明澈。
  都道相由心生,他这一副明秀的模样,悟性也极强,点点头,道:“我好像记得,我父亲曾经和你说过同样的话。他是……他与我母亲的家族世代有仇,可两人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母亲总会因此而不安,觉得是自己祸害了父亲,父亲却说,一切都是自然而已。当时我不明白,是后来在思念他们的时候,慢慢从回忆中挖出来的。”
  岑非鱼满眼都是慈悲,问:“你父亲……”
  白马想得太多,已经学会化解悲伤,摇头道:“他的腿不好,常年都坐在一个破旧的小轮椅上,是波斯传来的稀奇货。匈奴人杀来的时候,他却奋力站了起来,与他们抗争。可惜力又不敌,被乌朱流一刀砍了脑袋。”
  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头,“我的错,我不该提。你父是个英雄。”
  白马笑了笑,道:“没事,我父亲是站着死的,他是个英雄。不过,我总会想,我父母虽说有缘分在,只怕缘分也分好坏,若非母亲的家人,父亲不会落魄至此;若非父亲,母亲也不会被人灭族。我常常想,如果一切能重来,他们大概是不会在一起的罢,此乃孽缘,而我就是因这孽缘而诞下的孽种。或许我俩也是一段孽缘?”
  岑非鱼喟叹一声:“如今,如你这般聪明的少年郎,可是很难遇到了。然而,你有一点想错了。”
  白马自觉想得无错,连忙问:“何事?”
  岑非鱼抬头遥望星河,双眸中映着璀璨星海,低头深吸一口,道:“你时常会想,若父母不曾相遇、若自己没有出生、你若没有带周溪云回到部落里,你羯族的灭族灾难便不会发生。甚至会想,若世间没有羯人,没有胡汉分别,众生才能快乐安宁。”
  白马苦笑:“可不是么。”
  岑非鱼摇头,道:“自然不是。依我看,你是找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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