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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亡逐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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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友善举动,却把孩子吓得哭了,惹来周围将领纷纷哄笑。
「看看你这邋遢样,别说人家的小孩,就算小豹见了你,也要哇哇大哭的!」小豹是卢双虎幼子的小名,我们出征时,他尚在襁褓。
「他哪个儿子女儿没吓过?二妞上次为了躲他,都藏到地窖里去了,嫂子这回绝不会让他进门的!」
「你们眼红我老婆贤慧儿女双全就直说,一群没女人要的兔崽子!」
「免了,我可不像你,被嫂子绑得结结实实,咱们是凯旋的大英雄,哪家婆娘闺女不抢得头破血流啊。」
「就你这模样,有母猪肯凑合著睡就不错了,还争著抢?你就做梦吧。」
「老阮老软,你这个硬不起来的家伙,还好意思挤兑老子?」
「你嘴上放乾净点!今晚天香楼,老子要是比你先完事,一辈子给你当龟孙子!」
我含笑听著,刚瞥见礼部尚书程资礼皱起眉,便听明远对他道:「我等常年待在军中,野惯了,口无遮拦,还望程大人见谅。」
程资礼躬身道:「卑职不敢,卫王麾下的猛将都是真性情的汉子,卑职也十分钦佩。只是一会儿可别在陛下面前失了礼才好。」
我笑道:「这不会的,他们有分寸。」
程资礼道如此甚好,眉头却依旧不放心地皱著。



谈笑间,太庙已在眼前。号角声中,骑兵下马,与步卒一同在原野上站定,黑压压一片却鸦雀无声。
听到高而尖锐的宣召,我与三路主将迈步前进,穿过宽阔的广场,汉白玉台阶长长远远,似乎没有尽头。
父亲已经与兄长率百官在庙前相候,这是天大的荣光。这种荣光,甚至让我身後那些叱吒沙场的将领们,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们在第二层台阶的尽头站定,下跪叩首,与父亲与兄长,还有一层台阶的距离。这一层台阶较短,中间陡坡却雕刻著张牙舞爪的龙纹,随时随地散发出疏离排拒的气息。
「臣,征西大元帅、卫王孙兆安率所部班师还朝,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身後的将领一齐三呼万岁,接著轮到站在原野上的军士。雄壮的呼声震天动地,我在军中多次听这些勇健儿郎齐喊「威武」、「必胜」,却总没有现在这样的动人心魄。或许,最动听的东西,总是只献给最上位的那个人。
「我儿平身,一路辛苦了。」
父亲的声音传入耳中,较一年半前又苍老了一些。众将随我起身,一同仰望至高无上的君王。
这样卑微的视角总是让我觉得沮丧,当看到站在父皇身边接受朝拜的兄长时,原本极力排除的不适感再度席卷全身。
无论怎样浴血奋战功勋卓著,他才是嫡长子,他才是皇朝的储君。我因为怀著不可告人的私心,对兄长本身并无太大不满,但是将这样的差别看成理所当然的多数人,是不是太乐观了一点?
一连串冗长的仪式结束後,太子代皇帝向我们敬酒。
「二郎,你辛苦了!」满满一大杯酒递到我身前,泛著醉人香气。
还没等我回应,他以矜贵的口气道:「父皇知你不胜酒力,特地吩咐在这杯中掺了水,二郎只管喝下无妨。」
我微点头,一饮而尽。「多谢陛下赐酒!」
他继而去向别的将领敬酒,言谈得体,只是缺了些真诚,犹如照本宣科。
望著他熟稔的持重言行,我心中有些失落。那原本在我看来最最清朗的眼眸里,染上了以前没有的色彩。这些年他极少出征,都在京中辅佐父亲处理国政,少了性命之虞,却多了权谋争斗。
新朝建立,人心不稳,父亲明里暗里贬谪、诛杀的异己,不止一个两个,他跟在身边,瞧在眼里,有几场事情甚至亲自动手,要再如当年般爽朗率直,无异痴人说梦。
虽然这样的情形在预料之中,难免还是有些遗憾。只希望我与他之间的情谊,还能一如以往。
只要如以往一般就好。这麽多年过去,我自信已经能够把邪妄的念想藏到心中最偏僻的一隅。天让我生成这个身分,今世无法怀抱太多奢望。所幸如今战事了结,我可常常与他相见。





仪式结束後,安排麾下带将士到京师向北五十里的澶河大营驻扎,我领著几名部将去兵部,缴完虎符,大夥儿在兵部大堂外互相道别,各自回家。
蓦地感觉到一道熟悉视线,我往身後街角看去,兄长正笑吟吟倚在墙边。
我大喜,急急迎上去,没想到斜刺里窜出一条身影,搭著我的肩边拍边道:「二哥,你晒得好黑!」
是五弟兆隆。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来找我,心中微微失望,随即打起精神,含笑回敬道:「五弟,你长得好大!」
成年的兆隆比我和兄长都高壮,几乎已经超出「伟岸」的程度,直奔「高台」而去。
兆隆撇撇嘴,握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从家里出来,一路听到好多姑娘家议论你位列亲王,功劳卓著,又生得好,若是能就近服侍你,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大哥你看到了吧,果然还是会打仗的男人最招女人疼。」
最後那句话是对兄长说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服气,道:「别忘了,你大哥我也打过仗的。」
「我是也上过战场,可我们哪个比得上二哥是常胜将军,当者披靡。」兆隆回过头笑看我:「对吧,二哥?」
我受不了地扶著额头。「被勇冠三军的潞王殿下这麽一捧,小的真是惭愧得紧。」
「嗳。」他装模作样地摇著手,「我就是匹夫之勇,和二哥你不一样的。」
这家伙从小被宠坏了,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纵横沙场也是一员悍将,说话却总是直来直去,不经大脑。要是换了别人,这些言语怎麽听都有酸溜溜的弦外之音,太子在场,更兼了挑拨之嫌。但在他口中说出来,我已习惯,懒得做什麽过度反应。
「总归如今天下太平,你我再不必出去打仗,现在就轮到大哥辅佐父皇好好治国,我们坐在家里享清福便是了。」
兄长鼓掌。「说得好!那麽趁大哥我还有馀力玩耍,咱们兄弟现下就去东宫聚聚如何?」
兆隆啧声道:「大哥,二哥连家门都还没进,你就这麽把人拉走,也不怕二嫂她们怨恨?」
兄长一拍脑袋,「对对对,是我考虑不周,那二郎你先回家,咱们改日再叙?」
看望家人和与他相聚,这二者在我心中根本不是值得相较的事情,我做出略加思索的样子,便道:「卫王府建在那里不会跑掉,明日开始封赏士卒,不知又要忙到几时,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便去吧。只是大哥你方才说要去东宫?我还以为会是到教坊。」
兆隆抢先说:「你不是不喜欢那种地方嘛,所以我和大哥就只好忍痛割爱了。」
兆隆自幼黏兄长,连女色的癖好都学了个十足十,这样一来我越发成了众人眼中的奇葩。
「其实也无妨。」
兄长眼下身分不同,民间的花街柳巷再不能轻易过访,官营的教坊多的是色艺双绝的伶伎,他与兆隆便自然而然常常流连。
教坊规矩森严,就算是太子与潞王,也并不是看上眼就可以随便搂著人到床上的地方。去了多半只不过看看歌舞听听弹唱,我并不特别反感。
「真的无妨?」兄长望著我,眼睛发亮。
他那久违的熟悉神气看得我心中欢喜,赶紧点头道:「偶一为之,又有何妨?」
兄长拍著手,连说了三个「好」字,看起来再高兴没有,一国太子的沉稳风范早被抛到九霄云外。「那就一起去教坊!为兄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你可不准再骑著骏马招摇过市,惹得五郎心中发酸。」
兆隆高声抗议,我与兄长一边走一边笑。



大郑的京城比前朝国都更靠近边境。北狄始终是中原的心腹大患,父亲定都在此,为的是皇帝亲自镇守国门,壮我军民胆气。
果然,前年北狄趁我所帅的主力尚在南方,有过一次大规模进犯。当时父亲与兄长亲自披挂上阵,士民舍身相从,守住城池不算,还开门出城步战,一口气退敌三百里,斩首千馀级,蔚为壮举。
京城的街景与当年出征前无异,变的是人心,百姓脸上毫不矫饰的朝气,让这些年的辛苦征战变得意义非凡……虽然我的初衷只是要在兄长面前逞英雄,接受他崇拜赞赏的目光而已。
兄长在旁指点我何处是哪位官员住所、何处有热闹的集市、何处将兴建什麽屋宇,如数家珍,可见这些年太子殿下并非尸位素餐。
「我看得花上一个月工夫,才不至於出门迷路。」
兆隆道:「怕是二哥你才摸清道路,格局就全然变了。」
我愕然看他,其实是因为忘了马车中还有除了我与兄长之外的第三人的存在,兆隆却当我不解他话意,洋洋得意地解释:「父亲一直嫌这座城池原本的格局太小气,如今四海升平,该是时候将此地好好扩建一番,务必显出大国都城的气派来。」
我皱了皱眉。「此举所费不赀,以目前国库财力来看,恐怕有些吃紧吧。」
兄长道:「那倒不怕。只要不打仗,钱的事就好说。」
我点头,沉默。朝廷庶政,不是一个武将或者亲王应该管的事情。
来到教坊,我们花厅坐定,兆隆吩咐几句,便有身披轻纱、一般高矮的六、七名胡女进来献舞,伴奏的乐师也是胡装,坐在角落。
胡舞瑰丽多姿,兆隆不多时鼓掌赞叹,回头对我说:「薄桃进汉家,这是二哥你的功劳,来来,小弟敬二哥一杯!」
「不敢。」我与他碰了杯,以茶代酒,喝下一大口。
兆隆随後又与兄长乾杯,两人酒量甚豪,推杯换盏,过不多时就喝下了五壶佳酿。
兄长眼角发红,说话也有点口齿不清,我早已不看厅中谁在唱著什麽曲子,眼巴巴注视他可掬醉态。
大概只有我觉得这个二十九岁、长相平凡的男人,微醺的时候很妩媚吧。遗憾不能喝酒,若是我也如兆隆般海量,就可以常常看到他这样的情态了。若能抛开尘世虚名,只有我与他二人的月下对酌,不知有多痛快。
「二哥,马放南山之後,你打算做什麽?」兆隆突然问,喝得红通通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努力看清楚我。
我斟酌著还未开口,兄长便道:「二郎自然是入朝和我一起辅佐父皇,咱们孙家的天下,兄弟一起打,一起守!」他豪迈地做了一个大大的甩袖,整个人扑到几案上,嘴角的酒渍顺著下巴缓缓流进中衣之内。
「我看不太好吧!」
正盯著兄长的脖子出神,兆隆重重的拍桌声惊醒我。
「二哥在边关可能不清楚,担心你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朝中大臣,可不止一个两个。我深知二哥光明磊落,没有贰心,别人可未必相信啊。所以,」兆隆又举酒壶倒满自己与兄长的空杯,「我看为了避嫌,二哥还是深居简出,做个富贵閒人的好……二哥,你说我讲的对是不对?」
他双眼迷蒙,说话也含糊,我默默看著他将酒精准倒入杯中,心头有些发寒。
原来,在我这二哥不注意的时候,五弟也已经长成与小孩子完全不同的大人了。
「嗯,你说得有道理,我省得。」我笑著举杯朝他示意,随即喝一口茶。
一边的兄长已经醉得睡过去,口中不知道嘟哝著什麽。
我真想问兄长一句,兆隆这番话是出於大哥你的授意,还是他发自本心?
可事到如今,问得这样清楚又有什麽意思?
孙家早不是前朝为臣时的格局,彼时左右不过一家一户,尽可融融泄泄,如今的孙家家主,即意味著天下主宰,不管父母兄弟妻儿子女,都要匍匐在那个人脚下仰他鼻息。
同为臣子时,长幼之差不过一步之遥,稍加努力便能卓然脱颖。而如今兄弟名分,却意味著一个南面为君,一个北向称臣,天壤之别。
定阳起兵之前我就预料两者间的不同,多年军旅生涯,脑子里打转的只有排兵布阵,几乎把这些给淡忘了。未曾想此番甫一回京,没有半点缓冲,它顷刻都到眼前来。




回府已经是深夜,兆隆自己家里派车来接,东宫的马车先将兄长送达,然後载我回家。
站在门口,仰头看著卫王府牌匾,轻轻抚摸身上沉重累赘的戎装,在踏上台阶前,我深吸口气将之褪下……恐怕不管我愿不愿意,从此都要卸下陪伴多年的战袍,投身入没有铠甲护卫的生死场中了。
「王爷回府了!」
两名侍从叫嚷著迎上来,手忙脚乱地捡起我扔在地上的盔甲兵器,精钢所铸的重量似乎大出他们的意料,各自轻轻「噫」了一声,我听进耳,微微一哂,豪气顿生。
不好自夸力拔气盖世,可腥风血雨一路走来,我总比常人多了不少历练,纵使十面埋伏,又有何惧?
中庭里已跪满了妻儿仆役,他们都没入睡,恐怕从早上起就在等我了吧。
我走上前,双手分别扶起李氏与翟氏,「大家都起来吧。」
「殿下!」
「父王!」
柔软稚嫩的声音传进耳中,对卢双虎他们来说,相似的场景必然是最最幸福快乐的,而我始终没有归属感。
妻儿是利益联结的本物与衍生,卫王府是父亲用来交换我功勋的代价。虽不稀罕,我也从没想过拒绝这一切。身在这个家,身处这个位置,过於清高的下场不仅仅是遭人侧目而已。
「啊!」一个婴孩躺在乳母怀里,拉著我的衣袖,口水嗒嗒地滴下来。
我顺手抱起他,香软的触感让人难以置信这竟然是我的骨血凝成。有些怔忡地瞧著,李氏站在我身後,柔声道:「这是出征後秦家妹妹产下的男孩,殿下还没见过。」
「嗯。」秦?那麽是光禄寺卿的女儿。小娃儿在我的怀里嘻嘻笑著,一双肉手在前襟乱扯。
「祯儿,父王累了,莫再吵他。」秦氏走上前将孩子抱走,随後朝我笑得甚是灿烂。
我微微颔首,虽知她身分,心中却只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上次我从北方回来,她的父亲就开始与父皇谈亲事,我没有特别的理由拒绝,匆匆忙忙将人迎进门,洞房的次日便领兵出征。一夕之欢,没有多少印象也是平常,相反对於女人来说,有夫有子,便是圆满的一生了吧。我能提供给她们的,也只有这种程度的心安而已。
一起到後堂,与李氏并坐,妻妾们轮番带著孩子上前请安。比之其他兄弟,我家中人口极其简单,妻妾只有四人而已。
李氏与翟氏之外两桩,也都是朝中大臣向父皇求来的亲事。她们一共生养三儿两女,尚无所出的只有中书舍人的女儿孔氏了。
我於她们无爱,无法虚伪地假装热络,心中纵有愧,也不是那种能够表现出来的人;而她们只道我个性严峻,亦不敢邀宠,平日夫妻相处,简直与官署中的上官下属无异。
寒暄一阵,打发她们各自就寝,我与李氏回到主卧。说是主卧,自从搬进这卫王府之後,我在此过夜的日子屈指可数。战事繁忙,逗留京城时间本就不多,何况我又常在书房里消磨时间直到睡著。
李氏约略说了我离开这段日子府中的重要事情,随後从箧中取出一个摺子。「自从半月前您大捷的消息传来,就有许多官员送贺礼上门,都放在库房中不曾拆封,等殿下回来再做处置。这是清单。」
我接过展开,大致扫过去,送礼轻重官职大小,都在上头列得清清楚楚。清单上大多数内容并不惊人。礼多人不怪,只要有一人送了,他周围的官员也就纷纷跟风而上,大多不是太贵重的东西,意思到了就好,以往打了胜仗後也是一样,我并不放在心上。
最醒目的当属右拾遗屈虔海所馈赠的厚礼。屈是左仆射汪显拙的女婿,汪显拙曾是东宫侍讲,又做过太子府詹事,屈虔海这一举动若是出於岳父授意,就有些引人遐思了。
算了,打定主意要翻云覆雨的人,就算我目睹风起青萍,无意也无法去力挽狂澜。况且,没有战鼓与厮杀声的京城,毕竟太寂寞了些。横竖总要有些事情做,才不会觉得光阴虚度吧。
我合上摺子,对正在卸妆的李氏温言道:「你做事细心,辛苦了。」
她忙碌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意外地瞥我一眼,轻声道:「翟姐姐与我一起打理的。」
明远的妹妹比她大三个月,二人素来姐妹相称。虽然李氏是卫王正妃,而翟氏为侧室,但当年的李侍郎如今转调吏部,居官依然是侍郎,明远的父亲则以蔡国公出任左仆射,位高权重,论门第身分,翟氏高出一大截。
一消一长,所有人都默认二人在府中的地位不相上下,遇事都是商议而行。家中有妻妾的部将常常烦恼闺阃不宁,我不曾遇到,家中仆役也从未在外头惹出什麽事来,足见她二人持家有道。
「明远也回来了,他们兄妹久未见面,过几日,你陪翟氏带著孩子去蔡公府坐坐吧,拿什麽做馈赠,你们自己看著办。」妇道人家鲜少能随意出门,我若不说,明远肯定来骂我不让他见宝贝妹妹。
「是,多谢殿下。」
婢女上来替我脱靴宽衣,伺候完盥洗,纱帐放下,我穿著中衣往床上一躺,累得没心思回应妻子的若有所待,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第七章

次日朝觐,远征将士各有封赏,尤其明远受封定远侯,差一步便与他父亲平起平坐。我得了一个「上柱国大将军」的虚衔,实封并未改变,只有珠宝财帛一车车运进府中,令府里诸人目不暇给。
晚上父皇赐宴,一直到半夜才结束,我极力推辞,仍是被灌了不少酒,回家呕吐不止,凄惨至极。之後又是每日都有十数封请柬送至,能推的都推了。
府兵论功行赏之後,便要各自打发回去,繁琐的统计造册之事,我向来甚少过问,由得徐博他们去与有司费唇舌。京中官员阿谀奉承笑里藏刀的嘴脸,没两日就厌烦了,我索性独自骑马到驻地,与每个军府军士们各待上一会儿,权作与此前生涯的告别。
那天早上正要出门,明远过访,他与我一样也是个香饽饽,忙碌得紧,偷得浮生半日閒,两人便寻个茶肆躲起来说话。
茶博士沏好一壶雨前龙井,便关上门退下。明远先给我倒满,顷刻间满室清香袅袅。
「信不信,马上就会有人向陛下偷偷告状,说你不满陛下封赏,心怀怨怼?」
我无所谓地道:「光风霁月,何必畏惧人言?」
他将茶杯靠近鼻间,边转动边轻嗅,一副风雅的样子,口中却说著截然不同的话:「你以为推了邀宴,就可以撇清交通内官之嫌,那些巴结不成的反而因此忌恨於你。再加上你每天都去澶河大营厮混,扣个煽动军心的帽子绰绰有馀。」
我叹口气。「所以我连能稍微放松的地方都不许去了?」
「你这一放松别人可要紧张了。别的什麽都好说,兵权陛下是非要牢牢抓在手里不可,我看你若是要这颗项上人头,最好乖乖待在家里,想玩耍,就学别人去胡乱花天酒地好了。」
「於是从此消磨著沈腰潘鬓,直到终老?」
明远挑眉。「难道你不甘心?」
「你不必表现得如此开心。」他和徐博之流,这些年明里暗里劝说我「干大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狡诈一笑,眼角挑得高高的。「前年我们打东北的时候,陀思河沿岸那片山林,左右不过八十里,地形不熟再加天候严寒,将士们根本受不了。你不顾大家的反对,执意亲自领兵出击,仗是打赢了,自己也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谁能相信战场上不顾性命也要寸土必争的人,一回到朝堂,就忽然变成病猫?」
「那是为国开疆,怎可同日而语?好不容易天下安定,父皇与兄长正要大展身手经营庶政,我一介武夫,凑什麽热闹。」
他双目圆瞪,一口茶水喷出来,我连忙侧身,险些被他溅得头脸都是。
「你干什麽?」我皱眉。这个人是军中公认风范超群的儒将翟明远吗?
他一点都不觉愧疚,用手帕拭了拭嘴唇,道:「我只是觉得『一介武夫』这四个字,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文才武功,你哪一点比不过那位殿下?」
他之於我,要只是这麽简单的高下互见就好了。
他见我默然不语,只得另起话头:「今日遇见徐博,他在兵部听人说,昨天散朝之後,陛下与重臣们商议修律。」
「那很好啊。」我应和得漫不经心。
明远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喂,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陛下修律,为的还不是兵权?」
「我明不明白重要吗?」我用手托著下巴,将茶具举到眼前观察。
就是他不说,这其中关节,我岂有不知?我带兵打仗,所用士卒,除了各地徵调的府兵以外,还有卫王府所属的府军。
随著不断征战,我的亲军人数也膨胀到足以威胁京师的地步,本朝的律法一旦修订完成,没理由不拿我开刀。别的几个兄弟没有上过战场不提,若要论起来,兄长和兆隆手下的兵马虽不会超过我,定然也是越制的。
历朝历代,只要皇帝不是特别昏庸颟顸,必定不会留一丝一毫拥兵自重的空子给臣下。尽管我们都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太子更将继承大统,但只要在宝座上的还是父亲,就无法笃定变数不会发生。
明远皱眉。「你到底怎麽回事?这样无精打采的。」
我索性放下茶碗,趴在桌上,有气没力地说:「我若是每天精神奕奕,四处交游权贵,岂不找死。」
他揪著发辫硬将我的头抓起来,恨恨地道:「你什麽事都不做,还是等死!难道想学今上年近半百才去做大事吗?你和他的处境又不一样,如今天下初定,你声望正隆,人心所向,手中又有兵马,不趁现在发动,以後再不会有如此天赐良机了!」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我挥开他的手,不耐烦地道:「皇帝与太子是我的骨肉至亲,他们有什麽过错,逼得我非要兴兵作乱就为了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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