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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亡逐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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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都是这些!我挥开他的手,不耐烦地道:「皇帝与太子是我的骨肉至亲,他们有什麽过错,逼得我非要兴兵作乱就为了取而代之?你我现在确实是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可只要多走一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大帽子立即扣下来,战事一起,最苦的是黎民百姓,失道寡助,你以为能那样子能风光多久?」
他呆呆瞧著我,半晌才道:「逆取正守,也就是了。」
「好了,这些话你再别说,我不会去做的。」
我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兄长虽非才华过人,但只要认真去做,守成料来并非难事,被架空也罢受猜忌也罢,咱们就试试看,安享个几年太平吧。」
「什麽口气?你以为你是老头子吗?」
他见我铁了心,态度也转变得极快,笑骂道,「没见过你这麽恭敬孝悌的,这辈子就从没说过兄长半句坏话。」
我乾笑,有些心虚地将眼光看向别处。
「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他嘀咕,随後猛烈咳嗽起来。他自小体弱,这些年随我东征西讨,身子骨强壮不少,却在半年多前的琼布关一役中,右胸中箭伤了肺腑,从此落下病根。



亲王与武散头衔都无规定政务需要处理,按律只要初一十五面圣。
与明远喝茶的隔日,我特地请求朝觐,向父皇提出要将越制的那部分兵权交还朝廷,顺便把之前在澶河的逗留,解释成与旧部下们计较此事。
我要交还的这部分兵力数量在五万上下,且都是精锐,一时间百官震动,父皇则龙心大悦,连连赞我公忠体国。
既然损失最大的我都主动开了口,兄长与兆隆没几日也各自上表朝廷,交出越制兵力。
我没有异心,但为了求得安稳,就不能让父皇感受到一星半点威胁,果然後来再有人当著父皇的面暗示我图谋不轨,无一例外都是得到好一顿训斥。
交出兵权之事,明远与卢双虎他们都惋惜我自断臂膀,只有徐博一人表示赞同。他说这步棋若能奏效,则进可攻退可守,乃是高招。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五万精兵必然是分批充实皇宫宿卫与各处王公贵族的府军,眼下虽化整为零,只要军心在我这里,一旦有事,或许反而收效更大。
我并不希望「有事」,但也不怕「出事」,无论发生什麽变故,都自信能立於不败。
多年後回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多麽天真。




京里的派系比我想像中复杂。永昌二年母亲病逝,那时候虽然立了帝号,其实不过与各地的草头王一样,占了一点地盘,朝不保夕。
母亲没有跟著享到福,父亲引为憾事,终身不再立後。嫡长子只有兄长一人,本以为他的太子之位应该算稳固,毕竟没人有资格与他相争,我没想到人一旦有了野心,资格之类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抛诸脑後。和他们相比,我真本分得有点迂腐了。
後宫事务,目前由郭淑妃统摄。郭淑妃是国公府旧人,年纪只比父亲小一、两岁,早已过了受宠的年纪,只因母家是河间望族,又生养有一双儿女,加之行事谨慎,因此德望甚隆。
她自谨慎,却约束不了兄弟与儿子,郭淑妃所出的四弟兆宏与她的弟弟中书舍人郭谈轮番上阵,不断派人来过我这里,从古玩字画到绝色佳人再到神兵利器,什麽都送过一轮。
别的且不说,除了兄长和五弟以外,我和哪个兄弟都不亲,这种大礼就断断承受不起,因此每次都是写了表谢意的信函,与馈赠一起退还给他们。他们邀宴,我问清没有请兄长和兆隆,便也称病推辞。
这样的态度应该很明显了,兆宏竟能当作不知道,带著妻儿上门,亲亲热热地来做不速之客。
人既来了也不好怠慢,李氏与翟氏张罗著设宴款待,又招王府的几名属官作陪。席间他赞我功盖古今威震天下,频频暗示开创之际太子全然没有我出力多,又添油加醋地不断说著兄长的劣迹。
他身躯肥胖仪态甚差,一番话又听得人烦不胜烦,我不愿看他半眼,敷衍话都懒得开腔,只管闷头吃菜。
一顿酒席吃得好没意思,终於熬到他起身告辞,我欢欢喜喜地送客,到了大门外,他却执起我的手,轻声道:「我明白自己的斤两,早不敢多作非分之想,二哥不必避我犹如蛇蝎。上门只为说一句:有用得到的地方,我和六弟七弟鞍前马後,誓死相从。」
这番话实在大出我意料,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他没事人似的轻轻松开手,微弯腰抱起最小的孩子,挪动著痴肥的身体,吃力登上车驾。
之前一直以为向我示好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为自己所属的派系拉拢我这个强援,一种是希望得到我的青睐以便攀上太子这条线。没想到原来还有想投靠我而与兄长对峙的,看来还不在少数。
六弟七弟和他们各自亲厚的官员,以及几位国公驸马,打的恐怕都是这个主意。是兄长不得人心,还是我不知不觉被人当成司马昭,抑或只是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官场中人的亲近和卢双虎之类草莽豪客的率意结交又自不同,他们花上许多心思打听你的所有好恶,处处为你想得周到,马屁不只是嘴上拍拍而已,吃穿住行,乃至畋游赏玩,每个细部都不放过,务求伺候得你入骨入髓,将他们引为知心之人。
我自幼不被父皇喜爱,军旅中更没见过这般阵仗,如今被一群人捧上天,要说不受用未免矫情,只是对於他们想要用谄媚逢迎来交换的东西我能不能给,心中还是有数,因此一直不咸不淡地应付著,就当作看一场世态炎凉。
我自认把持得住,旁人却未必如此看待。
先是兆隆登门,说了些言不及义的事情之後,忽然问:「听说张少监送了二哥一把好弓?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我差人将那张弓呈上,这张弓外形迥异中原,殿中少监说道此弓得自极西之国,嵌金铭文上的内容摘自该国国教典籍,弓身乃当地特有木材所制,本就极重,又满满镶嵌著象牙翡翠纹饰,兆隆一把没能拿起,又深吸一口气,才将之握在手中。
他拉了一记空弦,整个厅堂铮然有声。
「果然是好弓!」他赞道。
我接过他递回来的弓,举起手臂拉满,比著廊外一方天宇,道:「可惜赘饰太多,华而不实。」
兆隆呵呵地笑:「所谓鸟尽弓藏,如今四海一统,张少监还要送这样一件利器给二哥,实在有些不知所云啊。」
我在他脸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才道:「说的也是,不过出猎时候,还可以用。」
兆隆夸张地叹口气。「二哥每天游猎,活得潇洒自在,实在羡煞旁人。」
我按捺住不悦,笑道:「五郎不是也劝我做个富贵閒人吗?富贵閒人当如是。」
「说到富贵閒人,我想起昨天遇到大哥,他告诉我正在读史,『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於洛汭,作《五子之歌》。』我说那也很好,兄弟几个在一起,同甘共苦,苦中有乐嘛。他则还是纠缠於武将窃国,恨恨不已。」
他说到兄长,我还特意凝神倾听,谁知道竟是这种指著和尚骂秃驴的混帐话,不禁皱眉道:「二哥我是粗人,读书少,听不懂你那些文诌诌的话。」
事实上太康耽於田猎,不修政事,这才有失国之祸,兄长再怎样也不至於以太康自况,五子之歌也是怨歌,何来同甘共苦之说?这番话多半是兆隆听哪个半吊子文人编出来的,看他说得口沫横飞,我也懒得戳穿。
他摆摆手。「二哥不要过谦,小时候先生教功课,你从来念得很好,不用大哥操心。不过我爱跷课也有好处,大哥那时就多管著我些,直到现在走动得也勤。」说罢,年轻气盛的脸上颇有得色。
我冷冷地道:「相交贵在知心,走动勤惰,倒也未必做得了准。」我受够了兆隆向我炫耀兄长与他之间的亲厚关系,我於千军万马中护兄长全身而退时,他还待家里好吃好喝,舒舒服服做纨裤子弟。
兆隆毕竟年纪小,听我这麽说,立时脸上色变,忿然道:「若真知心,二哥就应该知道身为太子最忌讳什麽。我看有时候,您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我俯仰无愧,怕只怕有些不肖之徒空怀小人之心,每日里散播些不实的言辞,总盼著你二哥积毁销骨啊。」我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接著又咳嗽了好几声,「唉,有些倦了。兆隆,咱哥俩今天就说到这儿吧,金总管。」
「在。」
「送客。」
再说下去我会揍他!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兄长态度的转变,我刚回京时,兄弟不但常常会面,隔三差五还会差使家中亲信上门问候,互赠些礼物。可渐渐的,私人邀宴不见,问候的仆役绝迹,我以为兄长也只是被众口铄金弄得一时堵心,凭我们之间的情谊,过些时候想通了也就好了。
那天从长庆侯府上回家,我与李氏、翟氏坐在两辆马车里,侍从说前方太子的车驾迎面而来,我心中甚喜……在这种偶遇时若能说上一、两句话,是恢复关系的好机会,若他接下来不忙,我便索性提议去教坊小坐,哄得他高兴。
按理说车驾狭路相逢,位卑者要避让尊者,主意既定,我便吩咐将马车停在一边,自己下来站在路边,等他过来时亲自招呼。
飘扬著东宫旗帜的车队逐渐靠近,在离我不到五丈的地方停下。
看来兄长也知道我在这里了,有意攀谈。
我高兴地朝前走几步,忽然只见仆寺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将仪仗一挥,高声下令:「左!」
整支车队顷刻转了方向,往左边的一条通道拐进去。那通道很小,太子的车舆才能勉强通过,一行人马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很快走乾净。我愣在原地,茫然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来不及收起的讨好笑容显得分外愚蠢。
「王爷?」李、翟二妃掀开帘子,从车中探出头来。
我哪里有心思理睬她们,耷拉著肩走在路面上。车夫大约也看明白方才情形,不敢唤我回舆,赶著马车不紧不慢跟在身後。
兄长有耳目,岂能不知道底下那些人的小动作。他不是怕我,只是用疏远来警告我和「有心人」们安守本分。
他不信我。这一点比冷漠疏离更令我愤怒。
我为了他什麽都可以做,不求他明白更不奢望他回报,现在只是听到子虚乌有的谣言,就连见个面说句话都不愿施舍给我了吗?他大可将我找去质问,数落一番也好,痛打一顿也罢,又不是没有直截了当的解决之道,对我玩什麽驭下之道?
难不成这麽多年下来,我在他心目中还是只有这麽一点分量,只配得到这种对待?我和别的弟妹、其他亲戚,在他看来,不过是同样的存在吗?



好几次上门找他解释,都被以各种藉口挡回来。第十回吃闭门羹,面对监门士卒僵硬的语气与姿态,我实在无法忍耐,一头硬闯进东宫。
此时已近深夜,值宿的侍卫不断阻止,我红了眼,抽出佩剑乱砍。众寡悬殊,我一个人本是打不过的,但他们也不敢真伤了我,到後来再没有人敢接近,只能试著将我围起来。
没多久来到寝室前,我想也不想地往里冲,兄长只著中衣推开房门,冲我怒吼:「二郎!你想干什麽?」
我看见他便即站定,正要说话,大批侍卫挡在我与他之间,将雪亮的兵刃对准我。
「闪开!」我挥剑,削落其中几人的长矛。
监门率府的一名副率喊道:「卫王殿下,您持剑擅入东宫,是何居心?」
我呸了一声,怒道:「我孙兆安就算杀尽天下人,也绝不会伤你们主子一根头发!你们让是不让?」
侍卫没有反应,两下僵持。
「让开。」兄长的声音在人群之後响起。
「殿下?」
兄长加重语气:「让开!」
监门副率一挥手,侍卫立刻分列两旁,兵刃仍是对准我。
他缓缓走近我,眉眼逐渐清晰,我很久没有在近处看过他的相貌,竟然恍如隔世。
我抛下剑,「匡啷」之声,夜色中分外刺耳。
兄长在离我三步的地方站定,我很想和他靠得更近,忍不住向前跨了一脚,他马上後退一步。
哈,这就是他认定的君臣的距离了,是吗?
「这麽多年,我还不足取信於你吗?」嘶声问话,我的眼眶又热又酸,全身却彻骨的冷。
兄长垂首不语,我等得彷佛感觉长夜就要过去,他才抬头,面带忧愁地说:「二郎,里边说话。」
我在侍卫们戒备的目光下随他进入寝殿,宫女犹自惊惶地捧著他的衣冠,看来他并非已经就寝,而是刚刚沐浴完毕。这样一想,兄长身上传来的幽香变得明晰起来。
他斥退宫人,领我坐到外厅。
我低头看著膝盖,仍能感受到他探究的目光,心中生气,便不愿先说话。
「二郎,」他的嗓音柔和,做储君六载,始终无法学会强势语调,「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
我倏然抬头往他,忍不住用小孩子闹别扭的口气说:「可我伤心了。」
他苦笑了一下。「你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不是我自己去要那块璧的!」
他这说的什麽话?我猛地一拍桌子,冲他大喊:「父皇命我四处出兵,你要我拒绝吗?你现在才来忌讳我打了太多胜仗,是不是太没良心了?还是你宁可定阳一起兵就输乾赌本,然後被诛九族?」
「父皇只信你。旁人就算请战,他也不允的。」
这一刻,我看到了兄长眼中的嫉妒,那想要掩饰却归於失败的赤裸眼神,看得我心中一阵愤懑,一阵酸楚。
「父皇眼里,只有你才是後继之人,我只是为你卖命,连父皇都能相信我对你没有贰心,为什麽你反而不能?」
天下之大,并不止孙兆安一个统帅之材,父皇却只会用一个孙兆安。说好听是上阵父子兵,终究不过缺少器量,难以容人。父皇啊父皇,你以为旁人成事算作功高震主,儿子功勋便是自家的功勋,看看吧,你的决定多麽天真。
天下第一家,陛下、太子、潞王,非复当年父亲、大哥、五郎。再没一个人还拥有当年那种乾净的表情,阴暗的殿宇之下,深深的猜忌与敌意层层包覆。
我能够接受父皇与一众弟妹对我的种种算计,唯独不能忍耐兄长眼中出现半点疏远。而如今他对我的态度,分明是比对其他弟妹还要防备更深。
「你没有贰心,那又怎样?」兄长丝毫不为所动,看著我,自以为头头是道地分析:「当年父皇在定阳时,他也没有问鼎的决心,实力更不足你如今一半,我们还不是都要想法设法逼他起事?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我和父亲不一样,我绝不会背弃你。」
我用力太大,他皱起眉,困惑地道:「说实话,我始终不懂你对我宣誓忠心能够得到什麽。那些大臣和皇亲国戚们辅佐我,有的为名,有的为利,你两者都不缺了对吧?即使我登基,能够给你的也不可能比现在多,我看不出你有追随我的必要。」
他不知想起什麽,虚弱地笑了笑,继续道:「说实话,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也绝不会只满足於亲王这头衔。」
我只要陪在你身边,我只要看著你一切安好!龙阳悖德、兄弟逆伦,两道屏障阻隔,我连心事都一点不能透露予你知晓,除了在近处守护以外,我还能求什麽?
按捺住心中悲凉,我静静地说:「我只要时常见到大哥,畅叙兄弟之情。」
他彷佛受到天大侮辱似的瞪著我,冷声道:「二郎,大哥虽不如你有大才,却也年近而立,早不是小孩子了。用这种话来敷衍,你当我是什麽?」




第八章

回到家後我一直喝酒。近侍、医官、妻妾纷纷来劝,在我的瞪视下吓得纷纷告退。
真是自作多情。以为为他倾尽全力,他就一定要铭感在心、另眼相看吗?到头来别说旁的心思,就算骨肉相连的兄弟情分,在君臣大义前又算得了什麽?
天下为家,家天下,孙氏已成天下共主,父皇是君,兄长是储君,我和州县小吏一样,都不过是他们的臣子。我效忠是理所应当,被怀疑有贰心是自己行为不检,被疏远被贬黜是罪有应得。还指望他懂得什麽?感恩什麽?
我只是在做人臣应尽的本分,周全得过火,反而看起来像有异心。这就是伟大的太子殿下,以及他身边那些智谋之士,所能推想到的全部了。
他们的考虑很平常不是吗?鸟尽弓藏,我这个已经没有用处的将领本该卸甲归田,谁让偏生还有一个亲王的身分,让许多人看到居为奇货的可能,一个个趋之若鹜。
是啊,我是父皇次子,有军功,有人望,如果我不是太子的心腹之患,还有谁是呢?
在他们看来,我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战事结束的时候恰巧身亡吧?为国捐躯,必能得到好一份死後哀荣。我不是没有尝过死亡滋味的人,每逢那些关头总是不能割舍,总是怕打了败仗他在後方难以控制人心浮动,总是想著活下去才能有一日和他共享太平。
而真到太平之日到来,曾无数次支撑我的动力,却一变而成森冷防备的目光,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少时读史就知道帝王家的兄弟没有恩义可言,但从不想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与他身上。我预料过也许会与他联手扑灭其他兄弟的野心,也想像过父皇的宠妃如有妄言废立应该怎样出面摆平,我始终觉得他和我是一派的,无论外界如何风云突变,他会始终将我当作自己人看……我以为这希望很小很容易达成,而只要那样我就满足了。
他为什麽不能明白?我已经将他能够容忍的所有赤诚摊开在他的面前,为什麽还要遭那种猜忌?
孙兆安,你不是自己甘愿站在他身後默默支持,不求任何回报的吗?若真如此,现在行径被猜疑,用心被践踏也是意料之中,何必这麽耿耿於怀,难过得宁可死掉?
终究不是圣人。不是圣人,却要勉强自己去做圣人才做得到的事情。
孙兆安,你真是、你真是不自量力得荒谬可笑。
头痛欲裂,我看著酒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早已没有平常沉稳安定的神情,看起来无比凄惨落魄。这个才是我吧,永远惶惶不安,永远不能停止奢望,永远求之不得。这麽多年了,我伪装得太好,连看到真实的自己都感到万分陌生。
自厌。感觉到自己还活著是件恶心的事情,看见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恨不得快点消失掉。
之前的所有作为,所有面对他时采取的态度,回想起来都虚伪得令自己作呕。
简直就是小丑,站错厅堂的失败小丑,沾沾自喜於耍了多少漂亮把戏,兴高采烈地以为取悦了眼中唯一的看客,其实那人自始至终不懂你为何要在这里表演,倒是引来一众路人的围观指点。
那人从没有请我来唱堂会,他偶尔才困惑地看看我,只有我在乎那无心的几眼,还将之当作最好的酬劳,受了莫大鼓舞一般,亢奋跳梁。
我是恶心,他是我兄长,单这一点我的心思就已经恶心透顶,偏生还要做这麽多事情来让自己变得更恶心。我注定打动不了任何人,何况是没有心的他。
我知道,我知道,可积重难返,事已至此,我要博得他的注意,唯有更加恶心下去。



那天之後我大病一场,探访者络绎不绝,我闭门谢客。
明远来,看到我病恹恹的样子,笑得好不开心。
「孙大元帅,您可是体健如牛的典范啊!带兵上阵不眨眼的斩杀敌首上千,这回怎麽变得如此不中用?」
注视他更苍白的脸,我用眼光回答挑衅,他不多纠缠,在我榻前地板上坐下。
「外头在传,你是被太子殿下骂得一病不起?啧啧,好没面子。」
「太子殿下的威光,自然是不得了的。」我说得平静。
明远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怪叫道:「你是不是鬼上身了?竟然用这种口气提起他,当真亘古未闻啊!」
「他只当自己是太子,我一头热叫著大哥算什麽。」我尽量让口气听起来淡然,却仍不小心让怨气冲口而出。
明远吐吐舌头,把头凑过来,轻声问:「吵得很凶?」
我盯著锦被,木然道:「果然如你所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兄弟手足,是我一厢情愿了。」
感觉到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捕捉我说不出口的心底事。这家伙对有些事情很敏锐,因此在他面前说到兄长时,我总是很狼狈。
「那麽,你改变主意了?」
我垂目不答。


京城里的安逸日子,对於卢双虎、阮长荣这些砍杀惯了的大老粗来说,实在有些难过。他们本性不恶,军旅之中,在我约束下也不曾做什麽太出格的事情,充其量不过酗酒斗殴而已。只要战场上遵奉号令、奋勇杀敌,此类閒时才会出现的小节,我一般不去管。
可正是这些完全可以忽略的小节,到了天子脚下,却惹出许多麻烦。班师不到两个月,就有七、八个受封将军的家伙,因为在街市上醉酒无状、喧哗扰民,被御史台一再弹劾。
父皇听了多半置之一笑,最严重也就是将人叫到跟前规劝几句。粗人脑子转不过弯来,以为自己军功大,皇帝才如此纵容,因此唯唯诺诺从宫里出来,转过身依然故我。
谁的容忍没有限度,父皇只是在积累朝野的怨气,以抵消他们原本给人的正面观感。到後来功过相抵,英雄也就成了平常人。若仍不知收敛,英雄变成罪人,到时候朝廷料理起来又有何难。说起来总是他们自己骄纵才种下祸根,屠戮功臣之责,可落不到父皇头上。
历朝历代,武将若不懂得谦退保全之道,到头来总是难以善终。
与其说部将手下,不如称这些家伙为我的兄弟朋友,是我将他们从草寇山寨带到庙堂之上,就算有种种不是,许诺过的荣华富贵享受不过几天,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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