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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_篆文-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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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赶着回宫,先往西暖阁去了,沈徽等他半日,此刻见他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再往身上看去,才发觉他今日难得的穿了身朱红织金锦袍,被那绮靡的艳色一衬,愈发显出双目潋滟,含情脉脉,有十分不同寻常的风流魅惑。
心下一动,沈徽亲自上前为他解开披风,将人按在椅子上,倒了茶为他解酒。稍一近身,便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和常用的熏香都不同。说来也怪,容与本不大爱侍弄香料,偏偏身上总带着股子清新雅致的味道,加上这会儿口中还有醇酒芬芳,犹是更添诱人气息。
“看你这么开怀,可是今儿去孙济府上有好事?”沈徽一面为他除去玉带,一面笑道,“果然一见王玥就少不得要熏熏然。”
容与一笑,随即说起今日话题。沈徽听罢,沉吟了一刻,“你知道那岑槿是谁,这人当日曾羞辱过你,后来又想借机要挟你,两下里仇还没报,怎么倒推举起他来了。”
“不是推举,只是觉得眼下此人正是合用。倘若经历过些磨折,他心智能成熟些,不妨给他个机会,若真不合用也就算了。所以要紧的还在于人品,不过他既肯善待当地百姓,足见心里还是存着良善正义。”顿了顿,容与抿嘴笑起来,“此事不急,我也是借着这事说一个道理,好比高手多出在民间,适当时候也请万岁爷不拘一格降人才。”
沈徽望着他展颐的模样,心里按耐不住,早把什么杨楠牛楠的都抛在了脑后,只专注调戏起眼前人,“就像你似的,连伤口都能处置,比随军医官不知强多少……我可一直没忘呢,怎么好像事事都难不倒你。”声音越来越低,话音落,人已欺身至容与身前。
两人犹自缠绵,耳听得屏风外有内侍进来,“万岁爷,御膳房来回话,已按您早起吩咐做好了那甜汤,这会子着人呈了上来,请万岁爷示下,是否即刻要用。”
听那声音只觉得陌生,好似还带着点口音,容与心下奇怪,能在御前服侍的个个都会说一口纯正官话,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带着生涩腔调的。
沈徽被打断了兴头,略略蹙眉说,“送进来罢。”吩咐完,一抬手轻轻捏住容与下颌,怡然笑道,“你猜是什么?我特地吩咐专为你做的,就为你前儿说过炮制这甜品的方法,我便用心记下了,等下你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容与正自疑惑,回想半天才记起,那日沈徽非逼他晨起喝热牛乳,上辈子就不爱喝牛奶的人,一心嫌那东西热乎乎味道太腻,灵光一闪间突然想起前世吃过的双皮奶,随口念叨了两句。不想沈徽竟然上了心,可转念再想,原本就是沈徽自己嗜甜如命,听见甜食自然被勾起了馋虫,此刻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借花献佛罢了。
抿嘴笑笑,容与并不说破,却存心逗弄,“可我要是吃着好,到时候就不一定有你的了。”
见他说话间眼波流转,透着灵动狡慧,沈徽又是惊喜又是惊艳,暗暗心道,往后晚上还该给他来上两杯酒,如此才能得见这般绰约风姿。
可叹还没欣赏够,内侍已捧了食盒进来。容与抬头间,视线却被那捧食盒的内侍吸引。看穿着是个六品小奉御,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量细长高挑,再看那张脸,不由眼前一亮,却是生了一副极标致的样貌。
沈徽像是没在意,顺手先递过汤匙给容与。容与尝了一口点头说好,果然和记忆力的味道一样,“再放些姜又别有风味。”
沈徽嗯了一声,点头道,“好,姜性温补,更适合你。”不由分说所夺过勺子,“让他们再做放姜丝的来,这碗……”
他回头看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内侍,“先赏了你吧。差事办得不赖,回头好好伺候你们掌印,朕还有赏赐。”
因着皇帝兴致甚好,语气便格外温和。小内侍垂手先应了个是,又伏地叩首谢了恩,方收拾干净汤匙银碗,捧着食盒退了出去。
待人走了,容与笑问,“御前进了新人,怎么我都不知道?”
沈徽不在意道,“才选上来的,传喜亲自教导过规矩,不过是些小事儿,我就没教他们再去烦你。”
传喜亲自选的,如何不好生调理说话?容与道,“才刚那个,听口音像是有些怪,想是官话还没说利索。”
沈徽一笑,“这是乡音难改了,他叫金贺,是李朝那边送来的,那一批里头有不少美童,数他生得最出色。”
说着,他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容与看得蹙眉,“原来是朝鲜送来的,怪不得呢。”
“你可别多心,那一批里我就抬举了这一个,”沈徽轻描淡写的说,“成不成就,且看他日后造化罢。”
这话说得奇怪,他有什么好多心的。倒是传喜早前虽投靠太子,然则素性又擅长见风使舵,眼见着沈宇靠不大牢,又急急忙忙跑到御前来献殷勤。这回忽然放了一个如此美貌的少年在皇帝身边,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其实也不难猜到。
容与想着,不觉一哂,“你是故意抬举他,其实是为了替我把祸水东引?”
被轻轻巧巧说中心事,沈徽摇头感慨,却又满意的直笑,“果然还是你最知道我。横竖由他们折腾去,咱们只冷眼瞧着就好,你我之间是坚不可摧。至于旁人,不过是给你挡箭罢了。才刚那金贺出身李朝两班世家,虽获了罪,却也自小读书,学问书法都还过得去,回头你再安排去内书堂学些时日,等出了师,就让他过来伺候文房笔墨,跟在我身边自然大有裨益。”
容与看他一眼,其实心里不认可他拿旁人做筏子,只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说辞,以手支颐,懒懒挑眉道,“不是帮我把以后的路都铺好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人言可畏么,我根本就不在乎。说句轻狂的话,我要是怕,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也不会坚持走到今天。既说好了同心,你大可不必再为这些费思量,难道我还能被几句闲话吓跑了不成?”
懒洋洋的语调,意思却很铿锵,只是那套君子作风是万万改不掉了,然而那份坦荡也着实让人佩服。沈徽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大抵因为对方骨子里充斥着纯粹温良的美好品格,而那些,都是自己从来不曾拥有的,所以才会愈发被吸引,愈发沉溺不能自拔。
这里头有爱,也有欣赏,更有隐隐约约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钦敬。
心下软绵绵的,沈徽凑过去,在他唇上长长一吻,低声呢喃道,“我知道,我就是爱你骨子里堂正的气度。”
第129章 玉宇澄清
杨花落在宫墙里,太液池上泛着几点碧苔,梧桐叶底偶尔会传来黄鹂鸣翠,是年暮春,春色清艳妩媚,依然撩人。
这日晚膳罢,容与陪沈徽在南书房翻看宣和画谱,耳听得窗外传来今岁第一声春雷轰鸣,不过转瞬间,外头已是风烟漫卷,廊下一片雨声涟涟。
容与起身,欲为沈徽去取衣架上的云水披风,谁知甫一站直,突然觉得双膝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来势汹涌猝不及防,一下子让他直直跌落回椅子中。
沈徽立即放下书,关切的问,“怎么?是腿疼的厉害么?”
感受着持续从骨缝里发散出来,那种密密匝匝又沉实的痛,容与勉强舒展眉头,对他扯出一记笑,“没有,只是一下而已。”可说话间手上还是加力,用劲儿撑住扶手,尽量让起身的动作变得从容,也尽量走得从容,仍是拿了披风回身为他披好。
沈徽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怜惜,“可恨太医院的禄蠹没手段,就会说这是一辈子的症候。春夏又多雨……往后赶上阴天下雨,你便带个暖炉嘘着些寒气也好。”
容与拍拍他的手,云淡风轻的笑道,“没那么娇贵,忍忍就过去了。反正京里气候干燥,少有下雨的时候。”
沈徽低眉,不满的摇头,“偏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就哄我罢,还是早些去西苑的好,咱们搬到承明殿住着,那儿离水又远。今年夏天也不必置那么多冰了,回头受了寒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扬声叫外头内侍,吩咐去取两只手炉来。内侍讶然,不敢说什么,却觑着容与面色,只是分外不解都这个时节了,皇帝为何还要暖炉,且到哪里再去寻炭火。
好在乾西五所里还放着些去岁未曾用完的炭,内侍急急忙忙装好,一路小跑着送到皇帝手边,却见皇帝将那暖炉垫好帕子,搁在了提督太监的膝头。
挥手打发人下去,两人一时无话。听着外头雨声渐渐小了,容与便提议他早些回寝殿休息。沈徽还有些不情愿,大约想到他的腿不舒服,又忙不迭点头答应。
容与一手提了琉璃宫灯,在他身侧为他撑伞。踏出殿门,能看见细如牛毛的雨丝在灯光下随风飞舞。
沈徽拉他在廊下站住,叫人预备步辇,不多时内侍抬着辇匆匆赶至,众人正要伺候皇帝登辇,沈徽却转头,熟稔地牵起容与的手,堂而皇之道,“再陪朕把方才的话说完。”
如此自然的态度,众人即便内心腹诽两句,也没人敢把惊诧表现在脸上。关于提督太监有多得圣宠,御前常服侍的人大多心知肚明,只不过和皇帝同乘御辇,还是头一回瞧见。
众人不禁暗自羡慕,这位内廷掌印的恩宠是愈发隆重了。
及至初夏时节,白日暑气消散,夜晚空气清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容与搁下笔,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纸上描摹有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大抵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园,只是画上的和脑海中的还有些出入,落在纸上并没有呈现院落中的主人。而思绪里的主人呢,正倚在他身旁,凝目细品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里向往的居所?”沈徽一语中的,道出了他的心思。
容与微笑颔首,沈徽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你的理想,只是不知道,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此情此景之下么,容与倒觉得实现不了也没太大所谓,他侧头,在沈徽耳畔轻声一笑,“至少眼下,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他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沈徽简直不能再满意,仰着脸笑问,“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好?”
沉吟一刻,容与拿起笔蘸取墨,再递给他,“我只负责画,题目交给你。”
沈徽接过笔,凝眉不语,一时又咬着嘴唇,看样子像是颇费思量。
见他这般认真,约莫是要想上许久,容与自去香炉处燃了一段小宗香,以清幽宁静的味道,替换掉鹅梨香浓郁的甜腻。
待他回到案前,却见沈徽已写好了两句词:白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
蓬山,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是现实中遥不可及的缥缈之地,李义山曾有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没来由心头猛地一跳,容与含混的想着,起首这句像是预示着希望亦如蓬山一样难觅踪迹……
发呆怔愣间,沈徽已笑着将笔递到他手里,示意他接着写下去。他甩甩头,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寓意,专注于如何续完第二句。
抬眼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沈徽枕边的画屏和一室缭绕香云上,他提笔写道:枕上挹余香,春风归路长。
写罢,再度将笔递给沈徽,他一壁看,一壁转首望向床边,笑了一阵,接下去写:雁至书不到,人静重门悄。
容与下意识的想去接他手中的笔,一拿之下刚巧碰到他的手,两厢对视,一笑之后,容与索性一手执笔,一手握紧他,然后落笔:一阵落花过,云山千万重。
最后那句,是两人一人一笔,在画上题了:云山小隐。
题好字,沈徽颇为满意的点着头,“这个,就当做你送我的礼物罢。”
“怎么我的画那么好,总有人抢着要,”容与揶揄道,“之前送你那副山居图,倒也不见你拿出来看。”
沈徽想了想,摆首笑道,“不一样,那个么,还是送给皇帝的,这个,才是送给我的。”
这下容与倒无话可说了,沈徽又一指画中庭院,“你不把它送我,回头我怎么照着这房样子,让人去盖你心中的宅子啊?”
说完不觉相对发笑,俩人心情都甚好,笑过一阵,也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觉得岁月安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此生也算是了无遗憾。
待西风吹过,太液池波光浩渺,水光山色里,莲子已成荷叶老。秋天将至,虽对西苑的消夏时光满怀眷恋,沈徽也不得不移驾返回禁中。
转眼至这年冬,钦天监上奏,时有彗见天田,冲犯紫微星之兆。没过多久,朝中渐渐开始有传言,此天象是寓君臣不相亲,中有小人否隔。流言越传越汹,可皇帝却置若罔闻,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以内阁大学士刘瑀为首的一众人一再求恳,要面见圣上奏议此事。
容与遂向沈徽请旨,得他允许,便令司礼监内臣传召刘瑀等人入西暖阁。
其时除大朝会,沈徽已很少单独见辅臣以外的臣工,像是这类事情早就交由容与打点处理。
是以司礼监内侍在带人前往暖阁的路上,不免再三交代,“诸位大人,平日里也有少见万岁爷的。万岁爷和你们不相熟也正常,既不算熟,相处起来便未必觉得融洽,所以今日事还是少说话,列位多听听万岁爷的意思就好。”
诚然,这话是内廷中人猜测着容与对此事的态度,才会如是提点,然而正主林容与彼时却并不知晓。
此刻他在养心殿中,陪沈徽等候接见诸臣工,他的座位就设在御座下首处,刘瑀等人进来时,眼见着到提督太监端坐于皇帝身侧,登时面露不虞之色。
众人行礼毕,刘瑀上前揖手道,“启禀皇上,天象之变实乃非常可畏之事,近日朝中流言纷纷,京中亦有人心浮动。臣等以为,君臣不相亲而有隔阂这类传闻,是在诽谤主君,罪责却在臣工。故臣顿首恳请皇上,每日亲自召见臣等商议国事,万不可再假他人之手,使有心人越俎代庖过分干政。”
这话丝毫不避讳容与,可谁都知道当今朝堂之上,林容与堪称呼风唤雨,圣眷如此隆重,刘瑀还敢当着他的面这般劝谏,倒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之人。
沈徽和容与对视一眼,“朕知道了,然则厂臣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朕即位,他一直是朕身边最亲信的人。从前,现在和将来,朕都信任他,你们见了他自当如同见了朕一般,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厂臣绝不会对朕隐瞒你们的话。你们也当尽心为朕效力,至于天象一说,自会不攻而破。”
皇帝语气不重,却没有转圜余地,刘瑀听得出来,满心无奈,只得低声道是,旋即再道,“近日彭御史上疏,请求裁减京官俸银数目。皇上留中了他的折子未发,臣以为如今国库丰足,内帑充裕,不该过于苛减臣工薪俸。文臣犹可,武将们驻防京畿,时有戍边外放之需,既要为国尽忠效力,却有不能安顿内眷之后顾,若再行减俸,恐会引起不满,臣以为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沈徽微微一笑,看向容与,示意他附耳过去。容与依言低头,便听他轻声笑道,“说得好听,把责任都推给武将,好像他乐得愿意减俸似的。你留中不发有什么想法?减还不是减?”
容与低声答他,“御史彭安一向不满朝廷任用内臣征税,对我更是厌恶已极,他上这道折子本就是要我为难,成与不成,自己都留个主动为朝廷分忧的好名声。刘瑀说的不错,国库充裕,不缺这笔钱,实在没必要减免这一项。”
沈徽听了狭促一笑,“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点事儿让你不痛快,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气和。”
说罢,他转顾刘瑀等人,“朕和厂臣的意思也是如此,京官俸银照旧,不必减免改动。”
刘瑀当即谢恩,待要再说话时,一旁的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尹循吉忽然跪下叩首道,“万岁爷圣明!臣等今日已无要事面奏,请旨告退。皇上万岁万万岁。”
刘瑀一愣,脸上不免带出几分尴尬,又见众人都随着尹循吉叩首口称万岁,也只得轻叹一口气,俯身行下礼去。
“这尹阁老是个有眼色的,他素日里对你还算尊敬客气。”刘瑀等人走后,沈徽抿口茶徐徐笑道。
容与摆首说不然,“此人一贯明哲保身,不干己事绝不开口,外头人说起来,都笑称他是纸糊的阁老。”
“朕的文臣们都成了纸糊泥塑的了,满朝文武皆等着你一个人拿主意,是我信你不错,可这些人哪个不是藏在暗地里,等着把事情推给你,拿你错处,若是你得势,他们就乐得奉承,哪天你失了我的欢心,看他们还不活吞了你。”
这些事想多了,难免让人觉得郁郁心凉,容与闲闲一笑道,“所以我日夜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我失宠于你才好。”
沈徽嗯了一声,眼含笑意,声调温和的戏谑道,“说不准,你如今学的这般贫嘴滑舌,我倒是很怀念,从前那个温顺谦恭的林容与。”
那日之后,林升和容与笑谈起,内臣们对尹循吉等人多有讽刺,偶尔见面也会戏弄他们,“素日总说皇上不待见你们,等到真召见了,怎么又都只会口呼万岁万万岁了?”
更有刻薄的,甚至给这届内阁辅臣们起了个形象的外号叫“万岁阁老”。
沈徽也觉得多见这些人殊无用处,依旧由容与代为处理日常政务。皇权集中,皇帝一言九鼎,下头人只好表现出俯首贴耳。容与明白这个道理,也怕长此以往朝廷官员锐气全无,正气匮乏,因向沈徽建言,借下一期会试时,当选出一些有心实干的人才来,为朝堂上树些新风气。
天授十八年伊始,万国来朝,皇帝在太和殿接见各国使节,随后设大宴。待九章之乐承平曲奏完,有安南使率众恭贺,“天启嘉祥,圣主中兴,民安物阜,国运隆昌,臣等恭祝皇上奉万年觞,胤祚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齐叩拜,大殿内外所有人皆伏身恭贺皇帝。容与侍立于御座之侧,自然少不得要撩袍屈膝,随众人一起拜倒。
岂料刚刚俯身下去,膝头未及触地,沈徽忽然伸手一把挽住他,目光如水,轻吐两字,不必。
容与一怔,趁他发愣之际,沈徽再次用力将人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边就是。”
无奈起身,完全没料到沈徽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免去自己对他行叩拜大礼,容与在心里轻叹,这任性的人呐,到底难改天性里的大胆决绝,眼下集权在握,没有人敢再公开挑衅他的权威,越发给了他随心所欲的机会。
于是当群臣再度抬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皇帝含笑端坐受礼,所有人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礼监掌印林容与一人独立于御座旁,身姿挺拔不动如山,安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参拜。
沈徽觉得既受用又得意,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他曾许下的心愿——有朝一日,和林容与一起,并肩享受世人仰望,群臣钦畏,一同感受这煌煌盛世带来的无尚荣光。
第130章 舆情
被爱人理解尊重,继而捧上如此显赫的位置,任何人都会觉得欣喜欣慰罢。然而一抹阴云浮上心头,容与站在哪里,没有惶恐不安,却又着难以言说的怅然。
时下的盛极荣光,已超越了身份所能承受,就算国朝宫府一体,就算林容与已是人尽皆知,人人默认的内相,但盛宠之下呢,只怕接下来就会是麻烦不断。
果然波谲云诡一触即发,这年上巳节过后,御马监秉笔梁明奉旨在湖广荆州一带征矿时,突遭当地百姓围攻驱逐,不久武昌、汉阳等地数百人围堵梁明于税厂内,百姓投石放火,殴打征税内宦,直到当地巡抚带兵驱逐,才使梁明暂时得以脱困。
容与此刻人在养心殿,手里正拿着武昌兵备佥事冯应增,弹劾梁明九大罪状的奏疏,待他念完,沈徽冷哼一声,“梁明现在回京路上,弹劾他的折子就雪片似的飞到朕手边。依你看,他是真做了天怒人怨的事,还是给朕征税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桩事?”
将折子掷于案上,容与抬首道,“去年矿税岁入四百八十万两,是近十年间来最多的。可惜这笔钱充入国库和内府,白花花的银子到不了地方官手里,还有那些受地方官保护的大小商户,得不到实惠早就横生不满。这时候爆发不足为奇,只是闹得这样大,地方官员怕是早有准备,或者干脆就是幕后推手。还是那句话,不惜大动干戈,制造舆论,所图者不过是个利字。我看很快就会再有人上疏,建议免征商税矿税,改增徭役,至于劝谏的理由,自然也是还利于民这类冠冕堂皇的话。”
想起当日在维扬书和成若愚一番对谈,他不禁感慨,“若真能还利于民也还罢了,只是到最后还是还利于官绅。不征矿税,国库财政锐减,赈灾河工出兵用饷又是捉襟见肘。眼盯着老百姓种地那点钱,这些人倒都不考虑小民的辛苦艰难了。这折子上说梁明借征税贪渎,从升平一朝我认识他起,他就是个谨守本分无欲无求的人。他在外头的宅子我也去过,平平常常的一个两进院子,靠他俸禄足以支付。我不敢断定他一定没有这些事,但不管怎样,都该等人回来查清楚再说。”
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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