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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雁胡不归-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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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我自己来……”钱老太疾言厉色,下手也快准狠,何七根本来不及分辩,几下就被钳住,药汁还冒着热气,熏到脸上清清楚楚的烫着,钱老太才不管,瞪着眼珠,喝退了何七惊慌的心神,整碗药直接灌进了何七嘴里。

何七原本颤颤巍巍地,生怕烫坏了嗓子,没想到钱老太帮他托着内息,那药一入口就直接散发到心肺处,完全感受不到药汁的滚烫。

“怕什么,钱老太敢让你喝,自是有钱老太的道理,胆子也忒小了点,以后得想办法治治……”

后面的话何七渐渐听不到了,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倒在地上昏睡不醒。

这病八岁那年何七就犯过,当时他的父亲还在,不知用了什么药物,服了一次就好了许多,直到十四岁那年才被风寒引出,毁尽了他本该肆意张扬的少年时光。

父亲的药方一直带在身上,其中成分尽皆珍贵,何七落入贱籍之后,为了保命,不敢不安分守己,痨病越拖越重,大有吹灯拔蜡的迹象,没想到钱老太随随便便一折腾,一次就给他除了大半,他心中感激,不敢言说,只暗中下了毒誓,要把曾经丢掉的志气捡回,再不让钱老太失望。

两日光景,何七如同变了个人,从前挺不起来的脊背,像是被人塞了根铁棍进去,钱老太看在眼中,甚是欣慰,总算对何七温声细语,教他调理内息,巩固精神。

少了个病恹恹的丹青师,金谷园中并没有人在意,只是阿媛的失踪,令几位寻花问柳的纨绔暗恨不已,忍不住将真相捅到孙秀耳中。

“石崇胆大包天,竟敢糊弄于我,枉我好言好语……”孙秀得了美人,没开心几日就被拆了台,本该怒极,但他面上竟然露出一丝喜色,原是在暗忖:“难不成他府上,还有更美的美人?”

绿珠的画像经由何七描摹,沾了点阿媛的风采,所以孙秀领走阿媛时,只看一眼便觉心满意足,并未生疑。

“大人息怒,他还不是仗着自己钱多,我们也早看他不顺眼,可惜了绿珠姑娘,被他困在崇绮楼上脱身不得。”

孙秀绮念一起,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哪还听得进面前人言语,来客这才发觉孙秀走神,连唤几声,才唤回他的魂来。

“知道了……他欺我目不识珠,我就叫他看清楚了,天下可没有什么宝贝,是我孙俊忠得不到的。”

“所以那阿媛姑娘?”

“若那绿珠真比阿媛好看,自然仍由你们消遣。”

“大人慷慨,我等……”来客还没说完,孙秀已经起身,大步走出堂屋。

孙秀懒得再与石崇周旋,直接派府兵将金谷园围了个水泄不通,石崇府上的私兵数量有限,抵挡不住,所有还来得及跑的家眷,都躲进了崇绮楼。

楼外铁甲重重,看上去勉强“固若金汤”,石崇缓过气来,冲进绿珠的房门,片刻也不想松开紧箍绿珠的怀抱。

“哥哥这是怎么了?”

“没事……熬过今夜便好,只要看看阿珠,我就能静下心来,好好对付孙秀那奸贼。”

“这么说,这几日哥哥不让我离开这崇绮楼,都因那孙秀为非作歹?”

“阿珠慧极,省却我不少麻烦,苦了你这么长时间,再等等,咱们就能看着孙秀那厮横尸于此,再不敢冒犯我的阿珠。”

“哥哥,阿珠也是害苦你了,倘若这金谷园毁于一旦,阿珠来世结草衔环,还求哥哥不离不弃。”

石崇抖动的肩膀出卖了自己的心绪不宁,日日把酒言欢的他,花在操练府兵上的心思微乎其微,知晓眼下不过负隅顽抗,危在旦夕。

何况,如此珠光宝气的园林,觊觎之人冲将进来,都是两眼泛红,发了疯地劫掠,谁还把持得住?所以饶是绿珠言语不祥,他也没有制止。

本来大势已去,又要搭上所有的锦绣繁华,石崇禁不住落下泪来,绿珠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哥别怕,阿珠绝不会苟且于那小人,也不想着来世再报哥哥的恩情了。”

怀中人忽然猛力一推,石崇踉跄几步,惊呼:“阿珠,你这是要做什么?”

“世人嘲我讥我,可怜我甘做笼中鸟,只有我知道哥哥是真真正正的性情中人,虽然有时也贪婪,有时也面目可憎,但对我……从来予取予夺,没有半分犹豫,阿珠也是小人,一直进进退退,试探哥哥的真心,今日宁为玉碎,也不能让哥哥经受任何的羞辱——”

绿珠精擅飞鸿之舞,借力一蹬,已然飞到窗沿,错过了石崇扑出的手。

“不要,不要……”石崇绊倒在地,泣不成声,绿珠抛来的诀别一眼,更令他肝肠寸断。

“齐奴哥哥,一别永年,勿再挂念——”

作者有话要说:
阿珠绿珠傻傻分不清*…*





第8章 梓泽丘墟惹尘灰(四)
孙秀懒洋洋地漫步而来,刚巧看到有人坠楼,大惊失色,“方才坠楼的……是谁?”他逮着一个正要逃窜的下人,掐着他的脖子问道。

“大、大人,我也不知道啊……不过顶层那屋子,只有石大人和绿珠姑娘能进,若不是石大人,就只能……”那人还想再说,孙秀紧了紧手指,已是绝了生气。

“混蛋,眼睁睁地看着美人坠楼,枉我一场好梦。”孙秀咬牙切齿,恨不得拔地而起,飞入百丈外的高楼,无奈脚下怎么赶,都还差得远,只能干看着绿珠的尸身被人抬走。

“气煞我也,真是气煞我也,众位兄弟,今日这石崇作孽,将绿珠姑娘推下高楼,万死不足以泄愤,定要血洗这金谷梓泽,再不容此歹人胡作非为!”

孙秀振臂一呼,蚂蚁一般的喽啰全都冒出头来,开始鲸吞蚕食,只有崇绮楼摇摇晃晃,孤岛一般,横亘在火海之中。

半生经营毁于一旦,不心痛是不可能的,但绿珠一跃,石崇早已心如死灰,连挣扎都没了力气,铁甲重围,始终等不到石崇的号令,一时间人心涣散,各自逃窜,留下石崇孤身趴在崇绮楼顶,直到孙秀带人一脚踹开房门。

“季伦兄,你诓我之时,可曾想到今日?”

石崇好像失去了听力,只管自顾自地呢喃,“……绿珠……我的绿珠……”

“可惜了绿珠,为你死心塌地,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孙秀气极,狠狠踩了地上的石崇一脚。

这话一下戳中石崇痛处,他总算清醒过来,讥笑道:“哈哈,我当你孙秀聪明绝顶,却也不过是个嫉妒我的可怜狂徒,永远夺不走美人真心……”

孙秀一声冷笑,“大难临头,纵有宝地千里,还不是付之一炬,忍辱多年,我孙俊忠等得云开雾散,可你石大人,到头来不过阶下囚一名,只能在这干过嘴瘾,还有什么可以得意?”

“你以为跟了司马伦,就能长长久久地荣华富贵?我这金山银山,好歹也是自己一点点打拼积攒出来,人人眼红,倒还算是心服口服,可你不同,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宵小,必然死无葬身……咳咳……”石崇爬起身来,话音未落,就要以头抢地。

孙秀十分不屑,伸脚兜住石崇的脖颈。

“咳,你、你竟敢——”

“我说过了,石大人已是阶下囚,生死由不得自己——”孙秀眉毛一拧,捏着石崇的脖子,袖口一扫,石崇登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园中各色人等四散纷飞,何七跟着钱老太冲出火海,避开抢疯了的官兵,一路逃到数十里外的小客栈。

“二位客官,茶水先喝着,小菜稍等片刻。”

“多谢小哥。”

四年过去,何七还是第一次离开金谷园,兴奋之余,还将自己当成是任人欺凌的奴仆,一有人待他毕恭毕敬,就免不了受宠若惊地客气一番。

“孩子,今日离了那苦海,就别再把自己看得低贱了,莫忘你那曾祖父,当年何等才学、何样潇洒,你若总是这般唯唯诺诺,不是辱没了你先祖的声名?”

“天下之人,本来不分贵贱,曾祖父当初要不是眼高于顶,怎会……怎会让那人诛灭三族,留我父亲一人踽踽独行?钱嬷嬷希望我刚强些,当然是为我好,可我也有我的坚持,不想高看了自己,再招惹来什么小人。”

“好,既然好好想过不能重蹈覆辙,或许以后能成大器,老太婆不讲道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钱嬷嬷客气了,救命之恩,晚辈本该全心全意地抵身相报,不应顶撞半分,只是……”

“哎呀,年纪轻轻的,废话也忒多了点。”钱老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小二正好端菜上桌,二人下箸如飞,再顾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磕磕绊绊。

这一夜,何七忽觉肺腑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松快,睡得酣畅极了。金谷园中空耗几年,磨得他浑浑噩噩,一点心事就能连着呻|吟好几天,眼下沉疴尽除,似乎以后再没什么,是他做不到、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了。

钱老太解了束缚他多年的枷锁,让他沉寂多年的凌云之志再上心头,前路纵然艰险非常,但他已经找回了丢弃在角落里的勇气,能让他“何延书”止步不前的,只有一个“阿媛”了。

孙秀领着一干人等围攻金谷园,阿媛趁着府中人手不足,寻机逃了出去,正巧赶到同一家客栈。

“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小哥辛苦,给我一壶茶水就好。”阿媛抚着胸口顺气,从头上取下一支银簪,放入小二手中。

“姑娘,这东西太贵重了,不过一碗茶水,白喝也不要紧的。”

“小哥收下吧,我留着也没用,弄不好还带来祸患……”阿媛说着,又看了看身上衣物,虽然临时跟孙秀府上的下人一换,还觉得有些招摇,“小哥若是好心,能不能……给我件同你一样的袍子?”

阿媛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小二大抵明白了,深深看了阿媛一眼,叹道:“姑娘命苦,这般貌美还颠沛流离,我定然要帮的,这银簪姑娘留着,万一以后需要银两,岂不误事?”小二不容阿媛多说,急匆匆地跑进后堂。

阿媛在原地踱了一圈,微微抬了个头,居然一眼瞥见乔装过的何七。

十天半月的分离,足以让阿媛望穿秋水,“……七哥……七哥怎么会在这儿?”小二刚翻找出一件干净的袍子,探身出来,只见阿媛从他手中一揽,头也不回地跑了,半句感谢的话也没顾上说。

“媛、媛儿,你怎会在这儿?”

“七哥——”阿媛说完这声,没了半点气力,整个人瘫倒在何七怀中,泪流不止。

何七没想到石崇一难,居然彻底消弭了接下来要费的周章,让他失而复得,禁不住笑出了声。

“七哥,怎么好端端地就笑上了?是不是又发烧了?”

何七才发觉喜不自胜,失了分寸,赶忙收起笑容,钱老太看着小儿女腻歪到一处,心中说不出的酸涩,插嘴道:“真是便宜了你,病也治好了,媳妇也回来了,老婆子白白忙活一阵,当然可笑得很。”

“钱嬷嬷!”阿媛仔细一看,才认出对面的老妇。以前她耷拉着面容,憔悴得不忍直视,此时精神汇聚,神采奕奕,与往日截然不同。

“怎么,几日不见,钱嬷嬷大不一样了吧?”钱老太毫不遮掩自己的得意,笑眯眯地显摆道。

“钱嬷嬷这一下,可是年轻了二十岁了。”

“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肯定也不比你差。看来教你点武功不算浪费,一个人就脱了身,我们这趟……倒也不用再跑了。”

“媛儿会武功?”何七惊道。

“哎呀,可是又觉得自己没用了吧?”钱老太讥道。

“钱嬷嬷别瞎说,那点微末的花拳绣腿,七哥肯定一学就会。”

“这就护上了?看来你七哥不用我教,你教就行了?”

“钱嬷嬷——”阿媛绕到钱老太身前,晃起她的衣袖,实在令人心疼,钱老太奈何不过,“就你会撒娇,老婆子没办法……”

拨开阿媛的手,钱老太突然正色,“咱们逃生出来,算是钻了个千载难逢的大空子,石崇自顾不暇,孙秀心猿意马,但江湖仍是险恶,从前的纠葛不知何时又会缠上身来,离了金谷园,还有银谷园、铜谷园,日后你二人行走世间,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不能随便松懈,懂么?”

何七和阿媛相视一眼,皆是感念莫名,齐声道:“钱嬷嬷教训的是。”

小二在远处看得分明,时不时瞪着何七的背影,恨不得对穿他的胸骨。

三人起身,何七回头一瞥,觉察身后冷色,不过多年下来,这样的眼神他早都习惯了,所以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翌日,微光初晓,三人整理好细软,向着东北方向赶路,眼见沿街到处挂着阿媛的画像,钱老太脚步更快,二人跟得吃力,顾不上任何言语。

昨夜孙秀洗劫归来,不见美人踪影,遣了手下查了整宿,也没能查到三人留宿的客栈,一夜无果,只好先贴了告示,等到天亮再四处排查。

那小二早早出来购置蔬果,没多久就看见了告示,心中计较几番,直接窝在了孙秀府门前,等着天光再亮些,就自请府兵,去追寻阿媛的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
额啊,要跟大家说明一下,阿媛和何延书不仅仅是单元角色,之后还会露脸的,不过不会像这八章这么集中了~
接受一位小天使的意见,何宴作为何延书的曾祖父比较合适,强行抓虫~捂脸~






第9章 枉负佳人胭脂泪(一)

三人粗衣黄面,逢人只说去河内温县探望亲眷,蹚过黄河以后,追踪的人马消减许多,他们总算觅到一处清静院落,暂定停留一段时日。

“哎……荒废了那么多年头,果然不是练武的材料。”钱老太时不时敲打何七几下,一句好话不说,弄得何七紧紧张张,光摆个架势都要忖度个好几回。

阿媛看着何七连站了两个时辰的桩,动也不动,又是心疼又是开心,若是搁在往日,天气稍有变化,何七都不能随意出门,哪敢像现在这样风吹日晒,大汗淋漓地反复折腾?

“他的身子骨竟然这么强健了,嬷嬷费心,阿媛……”阿媛想好了一大堆感激的场面话,被钱老太强行截断,“哎呦,这就算是强健啦?小媛儿怕还没同他上过床?”

“嬷嬷你说什么呢……老不正经的……”阿媛面颊酡红,羞愤不已,钱老太最喜欢逗得阿媛上蹿下跳,笑盈盈地受着阿媛虚握的拳头,“上次还说我年轻了二十,这次怎就成了‘老不正经’?”

“‘少不正经’行了吧?嬷嬷幼稚得紧,就知道欺负阿媛。”

钱老太一人浪迹江湖多年,膝下没有承欢的子女,二人在身边聒噪几天,减去了不少沉积在她心中的戾气,看上去愈是焕发光彩,更加没了老态。

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她也不用那么着急地度完余生,看着这对小儿女婚嫁生子,安安稳稳地享尽天年,好像也并非自己过去设想的那般百无聊赖。

钱老太阖目养神,心中颇有感慨,不愿同远处欢声笑语的一对诉说,她一贯强势,对谁都摆出一副不甚耐烦的样子,自然不想漏了此时心底的温软形迹,但还是非常难得地扬起了嘴角。

“七哥太厉害了……这式‘白鸿起翼’我学了两年都没学会,七哥不过三两日就掌握了。”阿媛看着何七练武,时而勉励几句,消一消钱老太泼过的凉水。

但何七最是明白,钱老太摆明了的失望,并非故意打击他,这些招式的精髓不是随便赶鸭子上架就能领会的,何况他从小缺乏锻炼,力量和柔韧都差得太远,纵然有钱老太这样的大师助力,也实在有些勉强。

好在钱老太让他日日苦练,不是为了将他逼成什么绝世高手,只是补一补他短于同龄人的体力,尽管着急了些,的确成效卓著,比“手无缚鸡之力”上了好几个层次,以后若再学学钱老太所说的“暗门法宝”,应付一般的武人壮士肯定绰绰有余。

钱老太经验丰富,带着二人来回兜了好几圈,才慢慢往温县赶,偶尔让阿媛打扮打扮,招摇过市,让人以为他们一直在洛阳北郊流窜,唬得孙秀的喽啰们晕头转向,只有那个小二对送出去的袍子印象深刻,才没有跟丢。

可惜孙秀那日,并未赏脸让他入得府门,更不可能借给他人手,只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探头探脑。不过若非只有这一个人小心翼翼,钱老太也不会丝毫没有察觉。

凤凰一朝落草台,小二好不容易得见天颜,居然转眼就化作云烟,也是勾走了心窍,丢下做了十多年的活计,跑来补全自己的痴心妄想,观望了数日,看三人进进出出,男耕女织,庖厨烟火不绝,才敢确信他们将要定居此处。

“阿媛姑娘,我本想救你的……谁叫你只是一眼,就对我置之不理……”小二藏在杂草丛中,匍匐了百丈才起身,狂奔两日,赶回到孙秀府上。

“我知道阿媛姑娘身在何处,让我进去——”小二磨破了干枯的嘴皮,门外的守卫仍然不肯放行,见他衣冠不整,面容憔悴,两个守卫交头接耳一番,作势就要将他拖走,就在此时,孙秀的华盖姗姗来迟。

“大人,小的跟着阿媛姑娘大半个月,知道她身在何处,绝无半句谎话。”守卫一个不留神,小二泥鳅似的滑到马车跟前,常年练出的吆喝声非比寻常的响亮,孙秀坐在马车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孙秀朝政大权在握,近日来忙得焦头烂额,刚刚松活一点,想着金谷园中一片狼藉,再不是什么寻欢作乐的好去处,试着捉拿一回美人,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孙秀好酒好茶地款待了小二一顿,翌日就乘了白马,奔着温县去了。

他和司马伦少时长在温县,对那里再是熟悉不过,小二略微指点几下,他就清楚该怎么走,无需小二再引路。

钱老太在温县待过几年,那院落本是她的旧居,孙秀少时还来过,等到临近了才想起,“我当是什么高人呢?才是那个姓钱的母老虎……”

他和司马伦一起,那时还是猫嫌狗嫌的半大小子,害得街坊四邻常常鸡飞狗跳,却只骚扰过钱老太家一回,因为钱老太身手好,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被揍得鼻青脸肿,连着几日没法见人,所以记忆犹新。

自他孙秀入了五斗米道,到底今非昔比了,光用障眼法就敌得过天下一大票正儿八经的高手,况且还有五花八门的毒粉,稍不留神吸上一点,要么两眼一黑口吐白沫,要么四肢麻痹头脑胀痛,钱老太毕竟年事已高,孙秀信心满满,并不打算把她放在眼里。

正午时分,饭后总是慵懒,何七和阿媛收拾碗筷,钱老太兀自先睡去了,趁着周围没人,何七小心翼翼地亲了亲阿媛的面颊。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四五年,何七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可阿媛并未像何七想的那样羞红了脸,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何七大概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后撤一步,小声道:“七哥失了礼数,对不住媛儿,媛儿莫要生气……”

阿媛原本完完全全地怔住,看着何七紧紧张张道歉的样子,心里不知泛上来什么滋味,眼角闪过一抹苦涩,“七哥,我想去方便一下,等会就回来。”

何七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十分尴尬,心中搅成乱麻,转过身子再不敢回头。

待到阿媛走远了,他才喃喃自问,“媛儿今日……莫不是来葵水了?”

阿媛越走越远,眼眶终于含不住泪,滴答滴答地淌了一路。

“要是七哥知道……我该怎么办?”

阿媛是石崇的好“雏儿”,金谷园里众星捧月,从未受人玷污,更是非同一般地娇宠,可被孙秀掳走的当夜,她没提防中了迷药,醒来已是不着寸缕,浑身酸疼地躺在红帐之中。

再见何七时,她没忍住大哭了一场,但不论钱老太还是何七,都只当她是劫后重逢的激动难抑,没有人查问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过了几日的天伦之乐,她渐渐淡忘此前苟且的种种,方才何七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一瞬间忆起了伤心事,再也坚持不住。

“小美人儿,几日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甩不掉的影子,阿媛快走几步,那影子越贴越近。

“我听他们说,你叫阿媛?”

熟悉的语调逼得阿媛健步如飞,“他怎会找到这里来?”阿媛越想越心惊,不敢往钱老太家里的方向走,直直冲着不远处的茂林。

然而孙秀脚下生风,不一会儿,手就搭在了阿媛的肩上。

“阿媛姑娘,你要乖乖跟了我,今后不管走到哪儿,都是繁花似锦,琳琅满目,何必像现在这般见人就躲,活得跟那老鼠耗子一样?”

阿媛知道羊入虎口,再挣扎也是没用,突然转过身子,笑着道:“看来孙大人从来也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出门,比那老鼠耗子还骇人。”

“嘴上功夫倒是厉害……我不讨厌泼辣的美人,总是真性情比较自然,虽然绿珠死了,有你留在我身边——”

“你说什么?绿珠姐姐……她死了?”
“是啊,不光有她,那石崇也被砍了头,真可谓是大快人心呐。”

“若不是你,他们又怎会……”
“怎么,小美人儿觉得,石崇那厮不是罪有应得?”

“他再怎么不济,也好过你这溜须拍马的男狐狸精!”
“你说什么?”孙秀怒目圆睁,自从司马伦一人得道,再没有人敢提起往时旧事,阿媛一把揭开他的痛处,激得他怒不可遏。

阿媛见状,更要火上浇油,“男狐狸精……不对,狐狸精还得长得好看些,嬷嬷说的更合适,‘男妖怪’,就是‘男妖怪’。”

“你竟敢——”孙秀气得寒毛倒竖,狠狠掐住阿媛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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