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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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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甚少追究无解的事物,读书不求甚解,一击不中便撤,那些需要钻牛角尖的东西他一概不碰,也极少会想到所谓“愤慨”和“不公”。
他只是觉得焦灼。
胡琴上年久失修的弦,不管上多少松蜡,即便拨动之时仍旧可光明可阔大,但指腹划过,方知紧绷欲碎。
要做的事太繁太多,而时间越拉越紧。谢怀觉得自己一直在纵马直追将落的夕阳,巨大的野心和光同尘铺天盖地,浊浪排空,将所谓声名、所谓柔情都丢上更高更远的所在。天地之间只余下一轮滚红灼热的太阳,于他而言,那叫“君临天下”。
和宿羽想要的一样,他要一个漂亮的、干净的天下。只有他可以、也一定要被他亲手托出长空。
对了,宿羽。
他当然会赢,但他没有要宿羽为任何一块里程碑陪葬的打算。
马蹄轰隆之间不可避免地留下一点私心的缝隙,全数被他丢到了大靖门以南的河山之中。
第49章 睡眼开
大概是床板铺盖都太简陋,身娇体贵的怀王这一觉睡得堪称糟心,醒来时已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棵毒草精把双臂枕在脑后,神思一转,居然先吹了声曲子词宛转的调子——至少有一件事还是顺心的,那就是李存年居然还没动手。
他等什么?
宿羽和三伦吃剩的童子鸡还剩个鸡架在桌上,谢怀瞥了一眼,推开门,被外面明晃晃红彤彤的晚霞骚了一脸。
然后他一低头——一低头不要紧,谢怀的鼻孔当即差点冒烟,下意识地一声断喝:“你怎么还在这儿?!”
宿羽长了出息,被这么吼了一嗓子,连抖都不肯抖了,啃着半拉地瓜,悠然抬起头来,“我上哪去?”
……他那个若无其事的样!合着从一开始就没上当,还不知道是谁在忽悠谁!
谢怀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
谢怀深吸口气,抱臂往门框上一靠,“我不是让你护驾去吗?”
宿羽又啃了一口,“你让我去我就去吗?”
谢怀一巴掌拍他后脑勺,“我让你去你还不去?!下次天王老子来也指挥不动你了是吧?!”
宿羽揉了揉后脑勺,拿地瓜屁股指着他,“你当心我失忆。”
谢怀:“……”
可真是气死了。病不死也要气死了。
谢怀一撩袍子蹲下来,“你什么毛病啊?”
宿羽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胃口却相当不落俗套,从怀里又掏出个地瓜来。这次没狼吞虎咽,他仔仔细细地抬着被包成粽子的爪子开始剥皮,“我觉得你,你这人,没有良心。”
谢怀接受批评,并且蔑视批评,“我要那玩意儿干嘛。”
宿羽冷哼了一声,把地瓜皮狠狠扔到地上,“劝你要点脸。骗我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怎么还没完了。”
这位内定小将军还挺威风,把谢怀气得一肚子灯红酒绿南腔北调都乱了序,“你讲讲道理好不啦!合着骗人的还是我了?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宿羽成竹在胸的时候说话就慢腾腾的,他不着急,专门让听的人着急,“让我走不是骗我吗?”
谢怀一噎。
宿羽继续说:“小容王用我管吗?虎贲军吃干饭的吗?燕燕刀白磨的吗?我脑子白长的吗?”
见谢怀没说话,他还没说过瘾,记吃不记打地补了一句:“你就是想让我走,为我好,我知道。但是你问我了吗?用你为我好吗?我可去你奶奶个腿儿的吧。”
北济人的刀就是厉害,宿羽都学会骂人了,再砍两刀怕是要学会自己动了。谢怀麻木地想。
宿羽说:“护驾我也只护你的驾,我就守着你,别人爱谁谁。这么点儿小事儿,你至于支开我么?又死不了。何况你万一要是死了,你还指望三儿给你披麻戴孝不成?丧不丧啊,人家三儿还没娶媳妇儿呢。”
这小嘴太吉利了!
谢怀没好气,踹他屁股一脚,“东西还我。”
宿羽装傻,一脸天真烂漫,“什么东西?”
谢怀眉毛一挑,凉丝丝的大手就往他脖子里伸。宿羽连忙往后一躲,把那块鬼脸白玉和他的冰爪子一块扔了出去,“还你还你!给了人的东西还往回要,不要脸!”
眼见玉鬼飞过半空,谢怀吓得连忙一兜手接住了,张嘴就要骂街,被宿羽一起身一地瓜塞了满嘴。
谢怀的半肚子话被地瓜硬生生堵了回去,堵得心有千千结——原来这破地瓜是给他剥的。
刀下亡魂无数的宿小将军喜欢起一个人来,肃然正气倏地变成了一团撒泼打滚的孩子气,不管谢怀要不要,也不管谢怀缺不缺,宿羽把一抔心意满满当当捧上来,全无半分保留,有一百斤地瓜也恨不得全都送出去。
活像过家家。
其实谢怀也不爱吃地瓜,但是想起了那几百斤食之无味的烙饼,心情复杂,从嘴里掏出地瓜来,大眼瞪小瓜,“……”
宿羽很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腮帮子,单方面宣布道:“和好了啊,就这么定了。今晚吃鸡。”
谢怀颓废地点了点头,“行,吃鸡就吃鸡罢。”
被宿羽一胳膊肘怼了回来,“吃烧鸡!天还亮着,不许开黄腔!”
谢怀简直想一脚踹他脸上去,脚都抬起来了,又被宿羽推到了门边。
一队巡逻兵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宿羽突然压低了声音,“李将军肯定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怎么还不动手?”
青州倒是没陇州冷,也没下雪,但是平原千里一望无际,北风挟着白草卷过大地,李昙被吹得脸都歪了,含糊不清地问军营门口的小兵:“燕将军在吗?我陇州的。”
他当是串门呢。
小兵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麻溜地把他领到了中军帐。
燕于飞人不如其名,也没燕燕于飞,也没翩翩君子,而是个比霸王花还高一脑袋的抠脚大汉,满脑袋长毛大概还没习惯被束缚,就像烤过的杨柳枝条一样,支棱着被布条艰难地拢成一个髻——要不是这个造型露出了挺鼻梁大眼睛,李昙真得怀疑他和燕燕不是一个妈生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李昙手里的剑,盯了半晌,才张开手,“拿来。”
李昙连忙递到他手里,燕于飞又问:“你是谁来着?”
李昙说:“李昙,就……我父亲是李存年。这剑是怀王殿下——”
燕于飞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剑,也知道剑主人的深意。他点点头,干脆利落给手下比了个手势,“捆起来。各自整兵,即刻启程,去陇州。”
暮色。降临,谢怀和宿羽真的叫了只鸡来,不过谁也没心思吃,撕都懒得撕。烤鸡在桌上撅着屁股埋着头,看起来对此也相当羞愧。
按道理,李存年应该干脆利落把谢怀给解决掉。可他就这么拖着,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宿羽托着腮帮子琢磨李存年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谢怀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一本闲书来钻研,还邀请宿羽来一起钻研,“哎,你看这个,下回咱俩试试。”
宿羽看了一眼,被光怪陆离的姿势彻底惊呆,索性捂着眼睛蹲门口去了。
外面吵吵闹闹的,宿羽耐不住性子,把手按在刀柄上,说:“我去看看。”
他刚推开门,就被三伦扑了回来。
三伦瘦瘠的脖子上扛着少说有十把刀,一看就是要跑路的样。他慌慌张张地往外看了一眼,低声说:“乱了,全乱了。他们要反。”
反?
宿羽说:“要反也是反……反他干什么?!”
三伦咬了咬后槽牙,像是豁出去了,说:“殿下,你当真没带一兵一卒吗?”
谢怀上个月清洗青州时,便是像这样杀了个回马枪,埋伏包围的虎贲军顷刻神鬼般隐现,一点细微的异动都呈在眼下,逃不出掌心。
洗劫历经三天,据说青州大营空中秃鹫盘桓,至今未散——如此规模,不像“清洗”,更像屠杀。此种刮骨疗毒,若说对无辜者没有丝毫牵连,谢怀自己都不信。
他若是君,便是暴君;若是为吏,便是暴吏。麻木不仁,下视浊世,一如浮蛆。
知其人度其行,陇州眼下人人自危,终于有人挑起了话头,“怀王要把陇州变成青州,谁知道你我会不会变成刀下冤鬼呢?”
一传十十传百,细微的怀疑和不满,加上有心人三四分的纵容和默许,轻易煽动一股浪潮。
谢怀把书合起来,摸了摸下巴,“聪明。”
满朝大周文士,比不过一个北济奸细。他们绞尽脑汁想不出的“如何安置怀王”,如今被李存年一鼓作气地推到了悬崖边。
用这种方式将他斩于马下,正对王城人的胃口,李存年若是运气好,最多落个管教不善的罪名,不过几年,还能继续平步青云,更深地楔入王朝的心脏。
宿羽把刀扔开,开始穿甲。谢怀坐在桌边,突然说:“别穿了。”
他手一顿,没停。谢怀继续说:“别穿了,你先走。”
宿羽咬着牙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色衬出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发亮,更衬得眼瞳漆黑坚决,“想都别想。”
谢怀没再理他,自己倒了杯酒,凑到鼻端闻了闻,“你叫三伦?姓什么?”
三伦说:“啊?没姓,我是炉灰坡捡的。”
这自我介绍有种老套的新鲜感,谢怀一笑,“我听说你这样的,媳妇不好娶吧?”
按照军中将士的眼光来看,怀王这人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若说他没架子,架子倒也不小;若说是有王贵之气,此人又总有点视身份如粪土的意思,随时都能在田垄边坐下来吃豆腐脑谈娃娃亲。
一句话说得三伦老脸一红,把脑袋一低,“我是不好娶媳妇,但这锅好像是我自己的……”
谢怀很和气,“没事,怕什么,给你指婚不就行了。”
三伦“蹭”地抬起头,“给我指谁啊?”
谢怀这几年忙得满大周飞,一时也没想起来别的优秀女性,于是病急乱投医道:“燕燕。”
千里之外的蝗虫郡主并不知道自己就被轻易拿出来当了枪,三伦也惊了,“那可是郡主!”
谢怀呲牙一笑,活像头阴森森的狼,“郡主怎么了。不管你想娶谁,哪怕是公主,本王也给你开后门。”他指了指宿羽,“只要你把他弄走。往南去,往西去,往东去,随便。”
三伦想了一下自己能想娶谁就娶谁,微一沉吟,抬起手来。他力气不小,把提起刀正要出门的宿羽一架,“殿下再会!”
反水来得猝不及防,宿羽大惊,猛地踹了他一脚,“疯了吧你?!”
……他身上无力,硬是没踹开三伦。
三伦捏着他的脖子往外推,一路推出了门外。
门外天色大暗,天空中闷着云,无风无雪,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寒流。
宿羽拼命挣扎,三伦就差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两人转过一个拐角,避过视线,三伦低声道:“你看看外面那架势,你在跟不在有什么两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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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睡眼开
宿羽拼命挣扎,三伦就差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提起来。两人转过一个拐角,避过视线,三伦低声道:“你看看外面那架势,你在跟不在有什么两样?”
宿羽一愣,理智知道三伦说的是对的——但胸腔里那颗近来过于纵马由缰的一颗心跳了跳,挤出一句没能说出口的话:“我怎么能不在呢?反正就是不一样。”
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谢怀莫名其妙地把他那一肚子道理一口全吞了。
三伦钳住他的胳膊,用后背挡住来来往往的人,压低声音道:“你想想咱们这一圈人行吗?……宿羽,就剩咱俩了!”
马沙惨死,李昙失踪,连刘叔都死了,就剩怕死的三伦和宿羽这个找死的货。这世道乱得无因可循无理可究,谁也说不好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宿羽全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的,全是臆想中谢怀一个人站在千军万马前被北风撩动的衣袍。
他无力地长出了一口气,“要走你自己走,别动我,我不走,谢怀在这儿呢。”
抓着他领口的那只手顿了顿——宿羽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这样在人前说过“谢怀”两个字。三伦大概吓傻了。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谢怀他是什么样的人。总有一天,他会君临天下,还会……你说我是忠义也好,私心也罢,反正今天他就不能死在这儿!”
三伦不想管谢怀是什么。
他胆小,不想苟活,更不想独活。他就是有点“女气”,总想把身边的人护起来,奈何总是能力有限,落在手上,就变成了带着他们东躲西藏。
他知道自己懦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他也希望身边人不要做英雄。
其实退一步讲,没有人想要做英雄。
所谓“时势造英雄”,有时只是“赶鸭子上架”的另一种听起来不甚狼狈的堂皇冠冕而已。
三伦倏地放开了手,揉着瘦巴巴的苦瓜脸苦笑了一下,轻声说:“行。”
宿羽狐疑一眼,站稳了,重新背起刀来。
三伦满不在乎,吐了口唾沫,“你是头儿,你在哪儿,我他娘的就在哪儿——这不咱们陇州的规矩吗?走吧。”
宿羽盯着他,感觉足足看了半顿饭的时间,突然抬脚返了回去。
军营中越来越乱,甚至有人涌上来围住他,酒气冲天,整个人都歪着,“哟,这不怀王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吗?有劳你好好磨刀,砍老子的时候利落点——”
宿羽看都不看,侧一侧身,精准地避过那些乱糟糟的人手。他们穿过人群,人群之中渐次燃起火把,纷乱环绕,让人眼晕。
他越走越快,一把推开了主帐的后门,低声道:“谢怀。”
谢怀披着漆黑的大氅,正在桌边坐着烧纸玩。那些古朴歪扭的墨迹随火光飞逝,他侧头看了一眼,随即缓缓地靠回了椅背,轻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啊。”
宿羽胸口急剧起伏,是着急,也是累,硬邦邦道:“我怎么不明白?”
谢怀勾了勾食指,“过来。”
那一指勾得既轻浮又郑重,可以召秦淮歌姬,也可以召世之干将。宿羽挂着一身刀剑箭筒,咣咣琅琅地走过去,直挺挺站着。
谢怀仰头看着他,神情不大认真,瞳孔聚光一会近一会远,用目光完成了一套赋比兴,多少有点像在欣赏前朝的美人图。
过了许久,谢怀才拿食指尖按了按“美人”的心口,轻声问:“我会输吗?”
所谓病痛不过是个倒着数的水滴石穿,谢怀从没把那阴翳放在眼中。
宿羽这才看见谢怀手底下压着柄长剑,剑鞘古朴厚重地包裹着不愿出鞘的七尺青锋。他莫名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那我呢?”
明明眼前有另一幅肩膀可担刀剑,他搞不懂为什么谢怀不管输赢生死都要自己扛。
谢怀笑意更深,坐得正了一点,分开两腿,空出空档,扣住宿羽薄薄的腰,把他拉得更近,轻声说:“你?你要好好活着。不然到时候我把这天下收拾得再好看,有谁看得懂啊?”
不知是不是军中火油实在劣质,宿羽的眼眶倏地热了起来,几乎有什么东西要滚落地面。
谢怀这个人讨厌造作矫情,痛恨辞藻矫饰,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宿羽吃软不吃硬,他屡屡给宿羽解释什么事情,又总是不得不软下身段。
就像现在,他在告诉宿羽:我有一根软肋,就是你。我通身麟羽或都可为肃肃矛戟,唯有这根软肋,不愿让任何人攫在手中。
他是真正的强者,他不会输,一定会拍开山海倒转乾坤踏上万乘。没有了这根肋骨,那个结果会同样浩荡辉煌。
但那不一样。和宿羽丢开理智是同样的道理,他在为自己留存一个“懂得”。
宿羽跟他学着铁下心肠,他甚至把战友的性命也自作主张地置之度外,而现在谢怀把他拉到灯下,就着暖和呛人的灯光,教宿羽重新把心捏软,让他永远年轻鲁莽。
宿羽怕丢人,慌乱抬手擦了把脸,所幸并没摸到什么。
谢怀松开他的腰,把披着的大氅扔开,重新从腰间摸出来那块玉鬼,挂在了宿羽脖子上,“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着吧。”
那玉鬼原本有三块,谢怀一块,谢疆一块,历星一块。其实这玩意成色平平,却不知有哪点被顾皇后看中,宝贝似的一个孩子发一块。
谢怀一直嫌这玩意麻烦,心大地把东西挂在腰上晃荡了六七年,终于当回事地打算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见谢怀拿拇指蹭了蹭温润的玉面,宿羽说:“舍不得?”
此人摇摇头,转而把玉鬼小心塞进了他的领口。冰凉的指尖轻轻蹭过锁骨,宿羽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
只听谢怀忧虑道:“你得勤洗澡啊,别捂出味儿来,回头我要检查。”
……
宿羽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谢怀下巴底下长眼睛似的往旁边一挪躲开,贱兮兮地抬手捏了捏他尚存婴儿肥的脸颊,“真好捏啊。”
宿羽把他的爪子拍开,谢怀很好脾气地收了回去,四指并拢,指尖一挥,“去吧。”
三伦等在后门外面,牵着马缰,“头儿。”
宿羽点点头,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两人都是巡营惯了的,自然知道何处松懈。擦边溜出军营,三伦只回头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在宿羽身后狂奔前去。
营中呼喝声愈演愈烈,谢怀终于推开了门。
他穿的是寻常袍衫,也没有佩剑。或许因为衣着简素,面上甚至有几分与悍莽北地格格不入的病容。
吵闹声有短暂的停歇,闻名遐迩的威赫目光静静扫过满庭的火把,火光忽忽,如星子绵延,聚成天河。
他稍一思索,像是在问自己一般低沉轻慢,“诸位之中,有几个还是大周人?”
北风凝滞,雪粒沙尘都停在空中,驱马划过时,那些杂垢如同流星般划过视野。
不知走了多久,三伦发现这是去青州的方向。
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问。但又过了约摸小半刻,宿羽却突然解释道:“我们去青州,李昙也在青州。他没丢,咱们几个没散。三儿,你别躲被窝里哭。”
三伦没来得及回话,不知看到了什么,猛地勒住了马缰。他深吸了一口气,恐惧颤声道:“你听。”
连宿羽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
他们这条线路距离国境线还有数里,但那震颤来自北方,是北济军队行军的声音。
三伦眼尖,远远望了一眼,紧张道:“头儿,有斥候!”
一阵清亮的马蹄达达踏来,宿羽前驱数步,踩着马背站起,从旁跃下。
雪白的电光一闪,手起刀落,血珠如霰迎风飞散,那北济斥候无声地滚落进荒草丛中。
宿羽跳下马去,把耳朵贴在大地上,合起双眼,聆听震动。
来袭者人数不多,类似当日奇袭北济大营,看起来似乎是北济人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也要奇袭一次陇州。
现在的陇州?内有内奸,外有强袭,最中间站着一个足以挟来号令虎贲的怀王。
三伦问道:“人多吗?”
宿羽恍若未闻,死死掐着马缰,掌心透出血丝。
难怪李存年没找到李昙,现在想来,他恐怕根本不想去“找”。他知道李昙去了哪,他就是有恃无恐地在等青州军主力到达陇州。
这是个圈套。他们要杀的,恐怕不仅仅是谢怀。
三伦麻利地把斥候的尸体拖进乱草,说:“头儿,咱们还去青州吗?”
宿羽缓缓睁开了眼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赌今天没有框框!赌输了打宿羽,赌赢了打谢怀
第51章 风头刀
———风头刀———
夜空有云,空气凝成静寂的一团,山谷之中,马蹄兵甲呼吸之声都整齐划一,是一支军队。
李昙骂过了整整十二轮“屁话”和“我不信”,终于喊得累了。他被两指粗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倒栽葱地扣在马上,被颠簸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意识渐渐麻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到了额头,逐渐变凉。
他想抽自己耳刮子:我怎么会哭呢?
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再丢一个爹吗?
李昙他娘姓秦。
秦娘的名头响,但闺名叫什么已不可考,可考的是,李昙从小跟着秦娘从烟花巷里走出来,换了无数个爹。
那些男人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形销骨立,有的挥金如土,也有的一年到头就一套体面衣裳。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会写诗。
秦娘在风月场里长大,金翠做底,浪翻红绡,结果她没能学会算账,却学会了读诗,一辈子吃且只吃那一套,压箱底的不是翡翠玉石,而是一沓沓泛黄的诗稿。
李昙耳濡目染,没学过写诗也学过吟诗,整个青春期都过得很是令人牙碜。
直到秦娘活生生被北济商客随手掐死,李昙饿得就差去讨饭,李存年从天而降,把他从香粉味的泔水堆里提溜到了沙场上。
李昙隐约记得秦娘有过这么一号露水之恩的客人,但没什么印象。当时他悄悄地猜,也许李存年本来有家有口不缺儿子,所以才没来见过他;被灭了门缺了儿子,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沧海遗珠。
他是个好养活的小孩,从没因为这个翻过酸水——不管前路如何颠簸起伏,也不管所谓父子之情有几分真情假意,碰到李存年都是他侥幸。
但现在想一想,李存年在他面前留下了无数破绽。比如李存年第一次见他时袖中藏着把短刀,比如李存年那晚给他煮了碗面又亲手打翻掉,再比如李存年从没写过诗——李存年是对他动过杀机的。
迟迟未动手,还养在身边,想来大概是因为人非草木,总有片刻动情恻隐。那些在篝火边传递酒壶的夜晚,没有一个是假的。
李昙麻木地想:可他是个奸细。
死在榻上的秦娘、传说中的历星、刘叔和马沙、还有更多死在沙场和火场中的大周人,总有几滴血要算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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