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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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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有点口无遮拦。林颁洛连忙去看谢疆,谢疆居然挑唇一笑,“嗯”了一声。

谢疆从小性子乖张,谁也不大待见。
嫌顾皇后和皇帝吵架吵得烦,就讨厌去问安。嫌他大哥横眉竖眼烦,也讨厌跟他去学骑射。还嫌边上嗡嗡绕的宫人烦,他长到能拿得动笔时的年纪,就拖着鼻涕和铺盖卷往太学门口一坐,死样怪气地赖着不走了。
宫中嫔妃们叨念起二皇子,都说这性子奇怪,可能是因为潜移默化——从谢疆出生起,就没见过皇帝和顾皇后有过一天好脸,再加上有谢怀那么个火气冲天的大哥,就算是好孩子也捂坏了。

谢疆早时也怀疑过是那三个暴脾气把他弄成这样的,但等到书读得多了,独处得多了,谢疆越来越明白,谁也怪不得,甚至用不着“怪”,他就是这么个人。
有人天生就是七情上脸的谢怀,有人天生就是蠢得热情洋溢的谢息,还有人天生就是天地瞩目的谢鸾,那自然也应该有人天生就是见天嫌天冷、见地嫌地脏、见人间了无生趣的谢疆。
没什么对不对错不错的,天性而已。

他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不喜欢,再好的东西放到他跟前,他都能挑出不是来。
别人挤破头皮的做官,在他这里是通身埋故纸的刀笔吏;别人趋之若鹜的皇子尊分,在他这里就是个空荡荡的大宅子,他宁愿住户部的小屋子;更别提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皇位。
一缸历史的灰尘,埋着夏鼎秦桥、名缰利锁。
无趣,无趣。

一股冷风改了风向穿廊而过,谢鸾用细白的手指压了压火红的狐毛领,“……但也不是人人都是二皇兄啊。”

人跟人是不一样,性子天差地别,处境更是天壤有分。
谢疆嫌什么都烦,反而被扔进了一地鸡毛待人拾捡的户部;谢怀想要那缸灰尘,想得愿血染朝衣以往,但皇帝偏偏给谁都不想给他。而谢鸾什么都不做,就做他快快活活的小容王,心向往之的一切都手到擒来。
不过,皇帝如何想其实无关紧要。天子金口玉言掷地有声,但一句话就算裹了二两黄金白玉,那终究也只是句风飘即散的话而已。

说到底,“皇帝”不过是张材料稀罕的椅子,底下托着那张椅子的人肯继续托下去才做得数。
就像如今的谢鸾——黎皇后身后站着万千幢幢人影,世家、贵族、皇商、外戚,乃至于南洋港口连接的西洋商人和传教士,万千张贪婪的嘴亟待黄金白银名利荣光填满,亟待选拔出新的一丘之貉,尚且年轻稚嫩、尚且羽翼未丰的谢鸾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谢怀——谢怀或许能用铁腕开拓出更广的疆域、更硬的脊梁,但是,谁说得准同样的铁腕会不会也要打破本就摇摇欲坠的黄金之墙?
他们就像害怕山海经、列异传里那些莫须有的怪物一样害怕谢怀,更多七分厌憎。

谢鸾在那些人中间浸淫了三分之一的前半生,他明知道那扇门开之后的答案。那他想要谢疆说什么呢?

谢疆被问得有些烦,虽然脸上仍是一派春和景明,但林颁洛见他的脾气见多了,一看那要嫌弃人的德性就连忙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别跟未来的小皇帝摆脸,不然户部又要砸锅卖铁发不出俸禄。
一声啰啰嗦嗦的咳嗽落地,谢疆面色稍霁,把目光移回小少年的脸上,神情竟然近乎温柔,“那北济那个小皇帝呢?阿鸾,你说他想当那么个皇帝吗?”

作者有话要说:
米娜桑中秋快乐!!!
但我不是很快乐我又要去彩衣娱亲不棱写文呜呜呜不棱复吸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过节今天我就是死样怪气谢疆本疆





第58章 千里目
吴微那个受人挟制的挂名皇帝当得开不开心,谢鸾没想过。但谢疆问的也不是这个。
他才十四岁。但除了大哥和燕燕,他跟谁说话都要打哑谜。

谢鸾的左手无声地摩挲着右手虎口上被圆月弯刀磨出来的薄茧,半晌,他极慢地回答:“唯在其位,方有所可为。”
他可以受人挟制,但一定要坐上那个能够号令千军万马为他臣服的位置。哪怕是顿首积跬步,终有一日可至千里。
谢鸾、谢怀和皇帝前仆后继,把声闻于天之欲、肃清天下之志同时放在一副肩膀上,又把这副肩膀珍之重之地炼进剑尖,貌似无痛地剖开沉痼血肉。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谢家人。

哪怕有一个爱拿胡渣蹭他脸、同时为了王位披肝沥胆的大哥,谢鸾依旧姓谢。

谢鸾听见身后的黑铜重门洞开,透出呼呼的风声,也看着林颁洛跟着谢疆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
“……嫡子鸾,灼然玉举,笼盖人上。兹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鸾以册,立皇太子,正位东宫,垂万年统、系九州心……”
仪官的嗓音清正肃穆,刺破千里之外的霜天号角。

远方天色将明,谢鸾转身长跪下去,朗声道:“儿臣定当不负。”
手中一沉,是属于太子的东宫印信落掌,冰凉沁骨。他就垂首捧着那印信,足足半天,直到诸人散尽。

林颁洛在宫道上走了许久,还放心不下。他一回头,看见廊下的新太子终于站了起来。赤红的大氅边挡住了稚嫩的脸,谢鸾好像是拿袖子狠狠地抹了把眼睛。

林颁洛是个心肠热乎的碎嘴书生,生平最见不得老人姑娘和孩子哭。他忍不住想叫住谢疆,但一转念,又觉得衡王殿下不会在乎这个。
他哑然地看了三句话的时间,终于拔腿追了上去,“殿下,咱们回户部?路上找地儿吃个早点?这天儿冷的,粉丝汤和包子?还是你又想吃年糕汤什么的?上次那个青菜包子我觉得有点油……”

谢疆慢腾腾地答应了一声,脚下极快,三步两步出了角门翻身上马,握住了缰绳,却没有动。
林颁洛知道这位常年住户部的殿下心思又细又多,但并不是什么坏心,所以也慢腾腾地等着。

金陵深冬的清晨遍天都是白光,一映之下,冬景朗然入目。谢疆稀奇地仰面看了一眼天空,问道:“林大人,依你看,陇青二军打得过北济人么?”
这不是废话?林颁洛又没上过战场,对这个心里有数的人应该是谢疆。
但既然他这么问了,林颁洛就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短战或许可以,长战毕竟难熬。”
谢疆不置可否,又说:“那你觉得,陛下还能撑多久?”

陛下还能撑多久?
谢疆觉得,皇帝在一日,就是一面旗帜。有这面大旗在,“大周”二字无论如何不会倒。有朝一日,倘若当真兵临城下,不论是虎贲军还是巡防营,都得拱卫古老的王都。

但倘若兵临城下日,皇帝不在,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新皇初初登基,谢怀领兵在外,世族如受窥伺,必定惴惴不安。北济人和怀王对上,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到时候,谢鸾就算有心,亦是孤掌难鸣。莫说一兵一卒出城迎战——金陵城恐怕连城门都不会开。

林颁洛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有几只黑乌鸦从秃桂树丛中惊起,扑腾着从他头顶飞掠而过。他生生地吓了一大跳,直接脚下一滑,差点滚下马背去,被谢疆倾身过来,一把捞住了臂弯。
林颁洛不敢说话,那双狭长的凤眼就在咫尺之遥,眼中的内容却远到了千山之外。
谢疆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你也觉得有道理?”

林颁洛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说实话:“我觉得……殿下,事到如今,陛下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谢疆毕竟当局者迷,还把他那头顶熊熊煞气的大哥当“皇子”看。殊不知,谢怀出了一趟门,把青州军陇州军改制改得完全脱离金陵掌控——现在在皇帝眼里,谢怀大概是“狼子”多些。
谢鸾是皇帝身后最后一件事,倘若连这件事都办不漂亮,皇帝大概真的舍不得瞑目了。

谢疆松开了他,抿紧了像谢怀一样飞薄的嘴唇,长久未曾开言。

正如户部这两个人精所料,怀王率领的陇青二军和北济大军一路缠斗一路南下,起初士气高涨,连连告捷;但不过三日,大靖门以南无人耕种的荒凉黑土就不再供应得上饮水干粮,普通士兵尚且难以作战,更遑论伤兵。
与此同时,打通了陇州、梁州和大靖门一线的北济人彻底找到了自己辎重补给都异常充足的优势,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南下,与供不出黍粟的大周百姓两相对映,对比格外鲜明。

大战一触即发,金陵全城默默戒备起来。正在虎贲军副统帅韦明安整军守城之时,皇帝颁下一道谕旨,御赐琉璃虎符于老将黎骏归,命他统率虎贲军镇守金陵。

此令一出,便是坐实了朝廷进入战备状态的打算。

平头百姓们觉得不至于会亡国,于是开始跟风囤积粮食;而显贵们认为,不管亡国与否,战乱代价始终太大,于是纷纷在脑门上贴好忠君爱国的牌子,一面绞尽脑汁贡献三两诗行,一面动动袖中的手指,把家眷送往温暖的南方。
……温暖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南方的港口,碧蓝的海面连接着更广阔的希望。

户部彻底被抽成了连轴转的陀螺,城北开门接纳南下的流民,城南开门放走南逃的贵宾,城西城东两门日夜洞开,向城内输送物资囤积,以防围城;同时谢疆暗中派人着手疏通向南的官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容王被封为储君的第二天,金陵城的傍晚比往日更冷。米价翻了四番,城东空宅已达半数,北城门严密合起,怀王率领的陇青二军且战且停,终于奔命一般狂飞到了金陵城下。
就在满城百姓都在叨念着“老天有眼”,盼着怀王调动虎贲大军回击护国之时,知情人纷纷缄口不言,朝堂之上风波不起,暗涌只在深处。

一个时辰之后,暮色终于将临,燕于飞在北城门外傻了眼,发现自己千辛万苦地到了金陵城外,竟然进不了城。
韦明安换回了普通铠甲,从城墙上往下喊话。话音随风飘荡,其中有十分之一的声量抵达了城下的耳朵眼里,大意是陛下病重不理朝纲,容王新新立储万事冗杂,为城中安全着想,请陇青二军就在城门外头守着吧。
——好像于安全有害的不是北济人似的。

如林颁洛所料,皇帝把眼前的谢鸾放在膝下,把关外的谢怀当做狼来防。
国丈黎骏归平时不吭不哈,一掌权柄便雷厉风行,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把遇事犹犹豫豫的李存年踹到一边,将并入虎贲军的巡防营重新撕了出来,虎贲、巡防重归旧态,各自镇守南城和北城。
谢怀用了三年在金陵城中画下的浓墨重彩,被黎骏归一夜之间洗得干干净净。

韦将军从军多年不改本色,依旧是个读书人,声气文雅地喊了七八百遍,燕于飞终于听懂了,当即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吼了回去:“不让老子进?!他娘的什么玩意儿!你他娘的敢跟殿下再说一遍?!”

韦明安被他们几个吼惯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从城墙上遥遥看去,怀王殿下骑在马背上,漆黑的大氅随风鼓动,阴影随风翕动,看不清面色,不知道听懂了几分真意。
几个月不被谢怀拎着领子骂,韦明安一不做二不休地越来越争气,一口气被人夺了兵权拆了虎贲,他当然不敢跟此人再说一遍,当即把脖子一缩,换户部踹来安抚军心的林颁洛上场。

结果他倒是心大,一边拢着手呵气一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殿下,想吃点啥?”
林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嗓门嘹亮得像只打鸣公鸡,暮色被他倏然刺破,谢怀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了一大圈的纨绔脸。

起初有那么半晌,林颁洛几乎从那张远得看不清五官的面孔上看出了翻天卷地的阴郁苍白来,差点替韦明安腿软。
然后,只见谢怀皮笑肉不笑地当街打了个唿哨,招呼身后成千上万的饭桶们,“都聋了?点菜!”

作者有话要说:
顶不住 去睡个回笼觉





第59章 千里目
不知是不是被那几百麻袋的巴豆彻底扯掉了金玉其外的面纱,谢怀这次一回自己的地盘门口,没变成一流纨绔的怀王,反而凭空长出了一身山匪风范。

陇青二军已经疲战三日有余,将士们被燕于飞和李昙连抽带哄地赶到了金陵城下,正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然而他们也点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打卤面!”“炒鸡蛋!”“辣椒炒肉!”“韭菜馅饼!”

山匪谢怀搓了搓手,让城墙上的林颁洛等着,东摸摸西摸摸,不知从哪片土里刨出张正面写着首风骚呛鼻的情诗的洒金粉笺,又不知从哪捡了根木炭,掸了掸粉笺上的土灰,挥舞起一手无风起浪的行楷,翻过背面,一边写一边报菜名。
“葱油烙饼烫干丝千层油糕糖油蝴蝶卷蜂糖糕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黄泥煨鸡金香饼肉酿生麸无锡排骨清炖鸡孚酱鸭糟鱼酱猪头肉……”
除了李昙生活经历比较丰富,其他将士们听都没听过这些菜名。但谢怀不骂人的时候,那把嗓子格外美味,他们人均听出了二斤口水。

将士们眼巴巴看着谢怀把粉笺折吧折吧丢进了城墙上垂下来的篮子里,看着篮子慢腾腾地被提了上去,又看着墙头上的户部林大人打开看完回了信,回头下城墙去鼓捣了小半个时辰,几百个篮子又慢腾腾地被放了下来。
几百个篮子中盛满白面条,当中一篮中一张巨额银票,上书一行大字:朝廷尚在吃糠咽菜耳,如意楼菜单用来下饭便罢了。

谢怀抬手扶额,离得近的李昙听到他难掩沙哑地骂了一声:“……难怪跟老二臭味相投,真他娘抠。”

刀疤脸小兵吸溜了口面条,又吸溜一声鼻涕,“那怎么舍得花银票呢?”
同为刀疤脸的李昙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现在城里银票怕是还没草纸值钱呢。”

大伙别无选择地接受了林颁洛送下来的酱油就光面条,愁眉苦脸地吃完,开始支帐篷点篝火。李昙娇贵惯了,干不利索这些事,便叫刀疤脸小兵过来,“你来搞!”
小兵操着虎里虎气的家乡话说:“我?你想干哈?我可是副校尉啊!找揍是不?”
成天除了结巴就是“我是副校尉”,就因为副校尉比鹰扬卫高一级。官高一级压死人,但李昙简直没见过这么磕碜的副校尉。

他当即没眼看地移开目光,琢磨了一下个中好手是谁,随即大喊一声:“宿羽呢?!宿羽!宿羽!宿羽!——”
李公子叫魂似的一口气喊了九百声,宿羽终于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冲他屁股后头给了一脚,把他踹了个不留情面的大马趴,没好气道:“别吵。”
霸王花花脸朝下往地上一磕,他这才想起来宿羽这一路上的闹心德性,爬起来问:“怀王又咋了?”
宿羽没吭声,蹲下去拿尖石头挖了个坑,把木头楔进去扎好,半天才拿手背拢了一下掉下来的碎发,“……反正别吵他。”

谢怀这一路病得七荤八素,偏偏又是史无前例的苦行军途中,拢共加起来也没睡够五个时辰。谢大药罐子天生脸俏下巴尖,本来就没二两肉,现在都瘦得脱了相,饶是宿羽见惯了死人,也都觉得这个慢腾腾的死法有些吓人。
宿羽一直觉得谢怀虽然每年生三百顿病,身子骨是不甚强气,但折腾了快三十岁都还是生龙活虎的,可见从长远来看,谢怀其实算是罕见的皮实耐操,是个多灾多难和长命百岁兼于一身的材料,如果肯下功夫钻研,没准能当神仙。

但从那一口不合时宜的血开始,宿羽就像被天雷劈中了脑壳似的,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
——说是担忧,其实刨去做不完的事打不完的仗,他一天之中也就有那么两三个瞬间的空闲,无一例外地全部用来往坏处想。

宿羽拦不住自己的思绪任马由缰,所以千辛万苦给自己找事。他甚至在路上捡了本烧毁了一半的医书,每天守夜的时候,他就着篝火微弱的火光,艰难地辨认上头的字,已经看到了“身大热,反欲得近衣者,热在皮肤,寒在骨髓也;身大寒,反不欲近衣者,寒在皮肤,热在骨髓也。”
他盯着跳来跳去的火苗琢磨了半天。
谢怀身上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怕冷一会怕热,症状天马行空,好像和哪条都不沾边。

燕于飞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靠边点。宿羽让出一点光,燕于飞一提裤子,在篝火前面蹲下,铺开张纸,写了三个字:燕燕,你……
然后没了。
燕于飞其实没什么好嘱咐燕燕的,燕燕再厉害,他也不能让燕燕提刀揍谢鸾逼谢鸾开城门。
何况谢鸾现在是太子,燕燕再见谢鸾,大概也不能带刀了。

青州军上下其实对谢怀的改制颇有微词,觉得那军制给了将领太多自由空间,一不留神就会招致造反;现在一看,被皇帝的虎符钳得死死的虎贲军和巡防营八成还挺羡慕他们能造反。

夜风寒凉,城墙根下点起篝火,宿羽又和李昙、燕于飞等人草草堆起沙盘,重新算了一遍里程。
陇青二军不是什么名师利器,几次试探下来就知道,这支大军在北济面前不堪一击,要筹措反击,还得领到虎贲军。
头先几天,为了尽量把战火引得离金陵远一些,他们跑得没日没夜,试图尽早率虎贲军出城迎击。
结果没想到,只能在城门口蹲着,眼巴巴地等北济打到跟前。

李昙从小数着新爹过日子,算术学得不赖,皱着眉头在沙地上画了几笔,不说话了。
燕于飞说:“算出来了?”
李昙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脸上那道狰狞的淡红伤疤有几分惨淡,“最迟明晚此时。”
最迟明晚此时,北济大军就要打到金陵了。
强敌在前,身后隔着一道门,是冷眼旁观的朝廷。他们没打过如此无望的仗,偏偏又不能输,稍微退一步,国破家也亡。

宿羽一边琢磨要不干脆就抱着谢怀一起死算了,一边搓着手悄咪咪地推开了门。结果发现帐中点着灯,谢怀睡了不到一刻,已经起来了,站在桌边,又在咬着秃笔杆子拧眉写字。

怀王如今要吃要喝要穿全都没有,连支像样的笔都混不到了。在梁州捡的这支秃毛笔跟了一路,被他成天写写画画得磨得几乎秃到光屁股。因为笔锋不全,写出来的字反而在峻疾之间隐有沙涩,机缘巧合地营造出了书法名家们求而难得的随手留白。再加上他手腕无力还硬悬着写,竟然还歪打正着地弄出了点堪为留世的屋漏痕,可见不管是书史文史还是正史野史,都是编史的闭眼瞎吹。
就谢怀现在这个运腕疾书的俊逸劲,给书生们看见,大概要叹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可惜本质纨绔难得风雅的谢怀写的并不是什么好诗,他是在破天荒地跟皇帝求情。从文论品格上看,比那些闭着眼睛把皇帝的园林洋洋洒洒夸几千字的弄臣也没强出多少去,倒是没辜负那个臭不可闻的名声。

谢怀是个千载难逢的硬骨头,除了跟宿羽讲不清道理索性不讲之外,他这辈子都没跟谁服过软。尤其是面对皇帝的时候,谢怀大概恨不得这位白眼爹早气死早好。
但是今天迎头被城门紧闭和容王立储两件糟心的大事糊了一脸,谢怀反而没能顾上骂爹,认认真真地摊开了纸笔,开始说违心的人话。
人话难说,应酬难做,但奔袭几千里都没能听到的鸡鸣没能见到的炊烟压在背上,再硬的骨头都被压弯了,何况是根本来就胎位不正的反骨。

灯火昏暗,映得谢怀唇色苍白,瘦下去的脸颊处被投出一小片犀利阴影。
宿羽在路上抓了个野郎中给谢怀看病,当然也没看出什么长短,各样药丸倒是开了一堆。谢怀也不抗拒吃药,吃得还挺高兴,他笨手笨脚地把药丸揪吧揪吧捏成豆子,搁在手里当花生米吃,逢人还问一句:“来点?”

被蛊惑的宿羽一头雾水地尝了两粒,当即一扭头就提刀去追人讨债——难怪野郎中开完药就跑,原来那药丸纯粹是糖煮山楂,白瞎了好几两银子!
糖煮山楂疗效欠佳,谢怀睡觉依旧比上刑还难熬,闭眼闭半个时辰还醒着,等到睡着了,也就该起了。

谢怀刚才报菜名的时候还算威风,进了帐中把甲胄一脱,就眼看着有点困倦。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神情专注笃定,似乎并没有因为求情而输给那个他敌视了小半辈子的亲爹。
但不管谢怀承不承认,他的确是输了。

宿羽没打搅他,拉了凳子坐下,往他书桌边一趴,看秃笔杆子划来划去,清瘦飞扬的线条随劲透笔力透过纸背。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大概被鬼压床了10次把TT





第60章 千里目
“日前儿臣经梁州,江阔云低,河心冻裂,冰飞倒溅,冬麦俨然生绿。然田亩久无人耕,投闲荒废。生民不满百,多为兵戈故,多为田赋故,多为儿臣之故。”

抬高田赋逼人从军的是他,而今低头服软揽下过错的也是他。谢怀大概从没觉得那是过错,迂回罢了。想说的还在后头。

“至于大靖门内,神州陆沉,风雪纵横,焦土袒露,千里之内杳无鸡鸣。生民为十,则三四逐流南逃,六七尽作白骨。跛脚老翁见陇青二军,自啮其臂,忍泪失声问:‘虎贲几时来?’”

这事是有的。队伍过了大靖门,足足大半天,才终于碰上一个活口。
那瘸脚的老头子满脸是泥灰,看见了赫赫大军,半天都没停住混浊的眼泪,还以为是海市蜃楼。

“虎贲需来。”

这结尾堪称草率,但草率的四个字却越写越慢,宿羽屏住了呼吸,等他落款。
谢怀写字龙飞凤舞,横竖撇捺都超规格地猖狂肆意一些,常常一笔甩出纸页范围,把笔意轻蔑地丢出纸面。但眼前的秃笔杆子在“来”的最后一捺上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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