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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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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鸾只好叫了一声:“大哥。”
谢怀微微点一下头,示意自己听见了,笔下没停,又画了几笔,才说:“来。”

谢鸾以为他又要给自己看新画的布防图,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右手替他按住了乱卷的纸页,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纸上压根不是什么防务地形,而是满满一纸人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开头是阵亡的将士名单,被他夹带私货地掺进了一个马沙一个刘霖,后面是活着的人,从郭单皮到韦明安,再到宿羽李昙燕于飞,都是头顶着“怀王”二字的鹰骁之士。
谢怀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出了口气,“拿好。”

这是要托付身后事的阵势。谢鸾喉咙一哽,“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怀有些好笑地在废纸上磨了磨笔尖,“还能做什么?递个帖子自陈心迹由他们发落不就完了?”他点了点纸页,“就这一件事,既然你上赶着找事,你替我办吧。”

谢鸾攥着那张纸,胸口越来越酸。
怀王一倒,这些人都要一一清算。活的人背恶名,死的人翻公案。
他征战多年,赢北济、收六城、征服部族、重振虎贲,捧心沥血加上无畏自信,一切旅程都绸缪微雨却最终成行,一生不可谓不风光嚣张。

他大哥大概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从没想过自己要拉着这么多人陪葬。
但谢怀天生就是个暴虐的种子,从没把人命情义之类的东西看得太重,那些年轻人从跟了他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谢鸾有些朦胧地想,易地而处,如果是他曾有幸追随一个有希望终结百年丧乱的将领,就算死去,都算光彩。但凭什么偌大的大周,连个干干净净的战场都给不了?

谢怀继续说:“救得了便救,救不了便罢了。你外公用得动虎贲军,但是还不够,想想别的法子,看看袁家的高唐军能不能调过来守城。袁境之——就是袁家那个老六——她对朝廷不满,但也没什么大的过错,等老头子一撒手,你做了皇帝,别再逼忠臣——”
谢鸾突然大声说:“我不做!”

他眼眶又酸又热,但早就忘了丢脸了,抬起袖子来乱七八糟地自己抹了一通,又重复了一遍,“……二皇兄说得对,什么破皇帝,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个小兵痛快。我不做!”

谢鸾叼着蝴蝶酥喝着酸梅饮畅想了很多年“等我当上皇帝了一定要如何如何”,譬如要“河清海晏”、要“老有所养”、要“耕者有田”、要“诗者可歌”,但他千辛万苦地当了一天的太子,单是做“请兵卫民”这一件事,就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了。
掰指头算算,谢怀被一堆大事砸了脑袋的时候也就是他这个年纪,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谢怀是怎么硬着头皮在铁血熔炉里站到如今的——换成是他,大概只想躲进被窝里哭个天昏地暗。

他在说谎,他还是想当皇帝,但一座金陵压在肩上,活生生能把人压垮,遑论一个国家。
这少年生平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和“不如”,以及“担不起”。
不过他也有那么一点祖传的磊落,担不起就不担了,找副羽翼暖暖脑袋,总好过担着一肩膀精贵瓷器摔个狗啃泥。

在城里搬风弄雨的谢疆是什么货色,谢怀心里很清楚,那向来是个豆腐嘴刀子心的白眼怪,一张嘴就死样怪气,好话被他一嚼,方向倒是没毛病,只是全都变了味,专能给人添堵。
谢怀一时没想象出来那只白眼怪又怎么作妖吓小孩了,诧然后退了一步,后腰靠住了桌沿,“……你不做谁做?”
谢鸾看脸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带着点祖传的天生威仪,在外头相当唬人,但在他大哥面前完全不要脸,已经哭得脑仁儿疼,抽抽噎噎道:“谁爱做谁做,反正我不做。你不是想做吗?你做!”

这一把穷途末路束手就擒看似玩得挺潇洒,但谢怀已经酝酿了好几天,正算计着怎么拿进宫去膈应膈应那帮为虎作伥的酸腐文人,结果被谢鸾这么一口“我就是要不争气”的大志闪得下了个大腰,当即有点傻眼——不就是个随手写着玩的名单,竟然有这种逼宫奇效!
早知如此,他就写一千打,满大街发,不哭不是金陵人。

放眼皇室,也就是谢疆从小就把白眼顶在脑袋上满世界晃,昭告天下“我嫌你们麻烦,我看你们谁都讨厌,我不替你们操闲心,我不当你们的皇帝”。
可惜除了谢疆,别人都没这个狗不理猫不爱的觉悟。谢鸾从小就被养得心比天高,现在又被摔进谷底,想必滋味比较销魂。
但说到底,谢鸾想不想当皇帝,这事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小孩子胳膊拗不过大腿,该当的总得当。

谢怀傻眼了足足小半刻,才苦笑了一下,“你以为这事你说了算吗?”
谢鸾恶狠狠地擦眼泪,“不算!我说什么都不算!反正你不许交这玩意进去!”

谢怀其实只是喝了点小酒,随手一写,一落笔就被自己气笑了——他没什么高风亮节的觉悟,反正半辈子都是困兽犹斗,看样子还会斗到最后。要他把自己交出去由人发落,还不如他自己站在城墙根下一抹脖子来得容易。

他老实坦白:“我写着玩的。你别交了,还给大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鸾:……我可真是cnmua
(修仙的我真是仙气飘飘格外美貌呢)(砸镜子,我不管我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四点半睡的女人)





第63章 芙蓉水
……他怎么扯犊子事张嘴就来!
谢鸾一愣,感觉自己一顿掏心掏肺全都喂了狗,索性把纸一团塞进怀里,死死掌握了罪证,然后放心大胆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玩,你怎么是这样的大哥啊?!”
小太子有点不好糊弄,他扯淡成性难得湿鞋的大哥有点麻爪——怎么还越哭越来劲了?!

谢怀长出了口气,总算想起了不对头,“你怎么出来的?城门开了?”
谢鸾吼:“塔上来的……重点放错了!你跟我回去当皇帝!”
谢怀忍无可忍,“啪”地给了他脑门一巴掌,“你皇帝爹还没死呢。”
谢鸾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那些大人不讲理,你回去跟父皇说。他凭什么不让你当呢?他再不喜欢你,也是你最合适。只要他一句话——”

谢鸾说得头顶一涨一涨的,掀开帘子就往外冲,结果脑门“砰”地撞到了一个人的铁胸甲上,大吼道:“谁啊堵门口!?……你带燕燕乱跑什么?!这是什么地方啊!”
燕于飞刚才带着燕燕去巡了一圈战场,眼下他没顾上理炸了毛的小太子,熊胆包天地掰着未来的龙头往旁边一推,正色道:“官道上出事了。”
谢怀被金陵阴冷的风一吹就打了个不为人知的哆嗦,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大氅掂在手里,一边皱着眉头问:“不是腾出来一截让人过路吗?出什么事了?”
燕于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只大手捂着燕燕的眼睛,自己两眼通红,嗓门奇大,“他娘的,北济的毒水还有供给,居然是炸着用的!那边炸了一瓶,毒气冒得满大街都是,已经死了不少——”

就像一块寒冰掉进油锅,谢怀的脸色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变了。半刻钟前那股“老子会扯淡老子走路都带风”的精气神倏地无影无踪,谢怀脸上突然掉光了所有表情和温度,一抖手中衣服,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往外走,问道:“谁在那边?宿羽呢?”
燕燕扒开哥哥的手,抢着说:“都在那边。”
燕于飞回答:“还有李昙什么的,还有一堆老百姓……”

不知道是哪个词儿戳了心肝脾肺肾,谢怀点了下头,竟然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像是突然想起了这里还有个哭哭咧咧的小太子,他又跨开一步迈回来,一手谢鸾一手燕燕,揪住了两只矮他一两个脑袋的耳朵,“你们俩听着。”

天一黑,营中点好了火把,就着火光,谢鸾抬头看了谢怀半天,才发现他大哥好像状况不大好,丹凤桃花眼里全是血丝,不知道几天没睡,嘴唇上干裂开了一条血口,完全看不出原本风流讨债鬼的形状。
只想挂在他大哥身上求依靠、奈何大哥越来越不干人事的小太子完全不记仇,淌眼抹泪地插了句嘴:“你发烧了?”

谢怀一皱眉头,嗓门大了起来,“别插嘴。这是你们俩来的地方吗?给我回城去。”
见谢鸾要张嘴反击,他手上一用力,“闭嘴,别跟我说什么不想当。跟我说不着,谁让你当就跟谁说去,自己的日子指望别人替你过不成?”
他回头看了一下远处那一地尖叫,又深吸了口气,转回头来,“别人把你当孩子糊弄,你别把自己当孩子不就完了?阿鸾,你十四了,过完这个年都十五了。看看这大周,大雪纷纷下,英雄尚且无所归,还有你当孩子撒娇打滚的地方吗?”

谢怀不是个好人——但如果把他肚子里那些君临天下的野心割出去,他就像个栈石星饭的贫辛旅客,一路向前走,一路不停回头,希冀着天下一派太平之日此身尚存,或可一睹东方之既白。
然而青锋锷边霜凛凛,终至委身泥沙。纵有切云之志,他也只能像所有史书里记载过的无能俗物一样,把波路壮阔留待后人写就了。

谢鸾一时有点愣。他没怎么听谢怀说过重话,一来谢怀这人开口就扯犊子,不说垃圾话的时候委实不多;二来谢怀之前确实把他当孩子,这是他狼子野心的大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告诉他,“这是你的家国,该在你的肩上”。

谢怀把手松开,按了按小太子的衣襟,收回拳头拢住了一声咳嗽,哑声说:“回去,别到处添乱。要真没事干,把虎贲军给我弄出来。”
这句话声势不盛,但谢鸾一瞬间都没脸哭了,“怎、怎么弄啊?”
谢怀又打雷似的压抑地咳了两声,差点咳得弯下腰去,还顾得上把谢鸾推开,但再开口就没声了。那把嗓子大概只配说谎打岔,一说正经事就遭雷劈。
他索性挥了挥手,拿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示意谢鸾长脑子自己想,随即一句话的功夫都不肯耽误,长腿一抬就翻身上了马。

眼看着谢怀甩开他们上马走远了,谢鸾还维持着那个怂货巴巴可怜兮兮的姿势。
他在外头提笔从容挥斥方遒,挺有太子样,但毕竟长兄如父——尤其他亲爹虽然疼他,但毕竟是皇帝——谢怀就像棵野地里长的歪脖子树,他就像棵歪脖子树底下窜出来的小树苗。因为有歪脖子树顶着,小树苗看着是树其实是草,天生就用不着有骨头,只在歪脖子树上靠着。
一树一草早就知根知底,互相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所以他也用不着要脸,只管把自己往上一挂就行。
……只是没想到这歪脖子树天赋异禀,居然能长着长着自己塌了,还跟小草留了遗言,叫他自己朝天长。
他倒是想,长得出来吗他?!

在血肉分崩的战场上转了一圈,燕燕有点想吐,终于忍不住拿膝盖顶了他一下,“还不走?”
谢鸾见鬼似的回过头去,像是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燕燕。太子的眼泪被嗖地吓了回去,倍感丢面儿。
他默默闭嘴跟她走了半天,经过了那颗垂头丧气的老枣树,重新走上长宁塔,从吓得魂不守舍的韦明安身边蹭过去,牵马走回了容王府,直到饭桌上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燕燕掰了块肉馒头喂给狗崽子。
小白狗已经长成了一条凶恶无匹的大白狗,谢鸾从座上出溜了下去,蹲着看狗子勤勤恳恳地吃饭,自言自语道:“……我要怎么把虎贲军弄出来啊?”

天色已经擦黑,北济人打了一天也不累,前仆后继地拉弓放箭向城下攻去。间或也有铜瓶子被点燃,带着青烟破空而来,砸出一片人心惶惶,满地都是呻。吟挣扎和滚烫的尸体。

李昙口鼻上被蒙了层湿哒哒气味可疑的手巾,一手把一个抱孩子的中年人拖到一边,大步走了回来,挥开一支流箭,瓮声瓮气地回头吼道:“还磨蹭什么!”
白胡子老头脸上也蒙着条手巾,抖抖索索地给早就不耐烦的宿羽也蒙上了一条,叮嘱道:“这毒可厉害了,我治过几个人……别掉以轻心。”

刚才不知道从哪冒出个自称郎中的老头,带着一小股流民匍匐着爬了过来,各自全都蒙着脸,大晚上的,乍一看还挺吓人。宿羽一回头,差点吓得叫出来,还以为是坟山里的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本来宿羽经过了山楂当药卖的假郎中的打击,已经对大周人的医术不抱什么希望,不过这老头带的一队人都活得好好的,可见不是诓人,虽然据说只是因为脸上蒙了张破布。

宿羽一边琢磨着好大夫难找,可不能让这人跑了,一边绑紧了手巾,跟李昙一起猫着腰走上了官道。
这毒是液态,装在瓶中,但只要一开瓶、被人为地压进去一点火星,就“嗵”地燃烧起来,化作一缕烟。青蓝的烟气尚在弥漫,不过直往上飘,一时并不觉得有味道。

李昙弯腰驼背,一边喊“小结巴”一边翻开了几具尸体,结果都不是,叹了口气。宿羽把金错刀背在背上,弯下腰搬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
身后大约来了人,火光隐隐,宿羽凑近,惊讶道:“那谁,李昙,你看看?”

李昙跟小结巴互相嫌弃了一路,这时候却良心发现,蹭地窜了过来,颤抖道:“小结巴?还没死?”
大概是因为疼——要不就是因为李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催人去死,刀疤脸小兵满脸的刀疤都虬结作堆,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没呢,我可是副校尉。”
李昙叉着腰破口大骂:“你副校尉,全世界就你一个副校尉,副校尉你倒是起来走走啊?!”

宿羽松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只听身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惊呼。
李昙惊声喊道:“当心!”
空气中传来呼呼的风声,一个巴掌大的铜罐子挟着青蓝色的鬼火,越过北济阵营划了过来。青烟破空而来,随着铜罐子逼近,烟气几乎拂在了宿羽脸上。

那一瞬间过得极快,宿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抬脚把李昙踹到了地下,将将避开了那股青烟。
他也应该蹲下,但那个被毒活活烧断了经络的孕妇空洞无神的眼睛没离开脑海,无限趋近大脑的中心。他手麻脚麻地稍一俯身,系在脑后的手巾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啪”地掉到了地上。
宿羽的反应绝对不慢,但被自己这么闪了一下,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毒水和毒烟带着风声卷了过来,宿羽只觉得胸口一紧,被人箍着腰向下压倒,仰面朝天,后脑勺隔着对方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地面上。
随即胸前一沉,有人紧紧压住了他,像是恨不得把他摁进地里,同时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眼睛和鼻子,又惶急地挪了挪,挡住了耳朵。

就着昏暗的火光,那些青烟扶摇直上弥漫开来,被李昙眼疾脚快地一脚踢了开去。
宿羽被遮着眼睛,在边上一片“清场”、“找军医”的隐约发令声中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燕于飞,他喊的应该是“殿下”。

他结巴道:“是谢、谢怀吗?你怎么——”
余烟尚未散尽,遮蔽了谢怀脸上的莫测神色。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没能发出声音,只拼凑出了一个“别张口”的口型。
宿羽在一片漆黑中似有所感,突然停口,转而问道:“你说话了?什么?”
他觉得嘴唇一热,是谢怀低头吻了下来,似有若无的啮咬却轻易地掠夺走了神志和呼吸。

干裂的嘴唇被齿列轻轻一碰便透出一道血痕,鲜血有股铁锈的味道。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身上人滚烫的温度,朦胧的预感重新蒸腾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为了我自己爽,打算以后在评论区不定期掉落下集预告!有料就爆方是真英雄





第64章 前朝曲
———前朝曲———
李昙和宿羽一人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军医帐中,一边呼噜噜吃面一边听姓林的老郎中唠叨。
林大夫自称名医,确实有点名医的架势,撑开刀疤脸小结巴的眼皮看了看,摸着胡子说:“毒气已入脏腑,只是不像那些人那样直接接触,是以未曾速死。”
李昙没胃口了,把碗里一半面条拨给宿羽,“大夫你这么厉害,肯定能治吧?”
这马屁拍得不太熟练,林大夫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慌忙摆手,“不不不,我就没治好过,我治的人都死了。”
……这是哪门子的名医?!

李昙重新低头吃面。刀疤脸小结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手指勾了勾。
李公子的余光看见了这点小小的馋嘴,憋气低喊了一嗓子:“你省省吧,大夫让你吃了吗?别吃了!”
小兵只好不动了。

宿羽问道:“那要怎么办呢?”
林大夫说:“没什么办法。我巡游多年,北济也去过了,南洋也去过了,都没查到这毒叫什么名字。连名字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解药,纯粹是当武器用的。中毒机理也很简单。”

老大夫拿了根筷子,“毒气入体,热极生灼,只是程度不同,有的当场暴毙,也有的要等数十年才毒发。人体内的经络血脉都不过是筋骨肉皮,烧到尽处……”
他把手中粗制滥造的筷子颤颤巍巍地一掰,筷子应声而断,“烧坏了脑子,人就人事不知。烧坏了筋骨,人就四肢难行。烧坏了经络,人就冷热不定。烧坏了心脉——”
老大夫一顿,宿羽和李昙紧张地盯着他,等着他憋出一句漂亮话来凑个骈偶对仗。

谁知这满脸土灰的白胡子老头耸了耸肩,“烧坏了心脉,就吃点好东西找个好姑娘,凑合着活几天人样得了。我看这小伙子身上的毒气已经烧坏了经络,也就是这几天了。他喜欢吃点什么,你们给他弄点吧,硬拖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个心态倒是很好,而且有点莫名其妙的耳熟,仿佛在谢大王八身上也可以窥见一斑。
宿羽把碗递过去,李昙灰溜溜地又把拨进宿羽碗里的酱油拌面扒拉了出来,坐到床边,闷声闷气道:“张嘴,吃点吧。”
小兵冲他翻了个无力的白眼,意思是你这人咋还吃了吐?

燕于飞推开门,探进个熊脑袋来,“小宿?殿下忙完了,叫你过去。”
谢怀刚才有一堆事要办:小太子闯了长宁塔,他要封锁消息增添人手;流民在官道上被毒气袭击,也得隔出一条隔离带来以防北济人再使阴招;还有数不清的阵亡战士要一一计入名册,再跟林颁洛报一遍军粮配给人口。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火炮仗被冷风一吹,彻底哑了火,说话做事全凭一双手比划。往常他一句话能嚷嚷明白的事,现在需要小半个时辰。
怀王这么一哑了火,大家伙都很喜庆,就差点个炮庆祝——比划手势毕竟不方便骂人,听令的人都听出了一脑袋无根草般的快乐。

宿羽放下碗擦擦嘴,低着头走了出去,一往前走,燕于飞就蹭地往后踏了一大步。
他奇怪道:“燕大哥,你怎么了?”
燕于飞顶着一脑袋钢丝头发,大胸脯比铁还硬,背着手低着头挪了挪脚尖,憋出一声:“嗯……”
……此情此态,竟然颇为娇羞?
宿羽福至心灵,安慰道:“你是不是因为看见了那个,我跟谢怀,那个,亲了一口……?不是,你听我解释。当时那个情况特殊,如果换成是你,他也会……”
燕于飞连忙摆手,面红耳赤地表示他不想听,求你赶紧走,你再在这站下去,他就得拿出伺候王妃的规格来伺候下属了。

宿羽原地反省了一阵,心想燕于飞在金陵混了三年,竟然还如此纯情,该让李昙给他开个蒙。
想到李昙,宿羽再次没了心情——李昙亲手砍了自己的假爹,一度沉闷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个还算热闹的小结巴跟他搬杠打岔,结果小结巴这就要死了。

军中人来人“往”总是常态,宿羽甚至没为马沙和刘叔哭过,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心软。
他再次没忍住,开始往坏处想。
被烧死的孕妇、半死不活的小结巴和咳得劈了嗓子的谢怀,三张脸交错着在脑子里转圈,结果他整个人都被“生离死别”四个字压着,软软地沉重了下去。

他一路迎着寒风走到了中军帐,掀开帘子张嘴就叫了一声:“谢怀?”
谢怀正端着那碗酱油拌面凑在眼睛跟前研究,就像在看指头大小的仙鹤那么珍奇的玩意一样,脸上写着“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难吃的面条”。
大概这吃法实在糙得下不了筷子,怀王殿下把碗一搁,吞了口凉水灌了个水饱,又给宿羽倒了一杯,比划着叫他喝水。

现在要是来个刀法好的屠夫,把小宿的肚皮往开一切,大概能看到一肚子的“牵肠挂肚”。只是这玩意不好消化,通通都不可对人言。

宿羽慢腾腾地走过去,没理会他手里的粗瓷水碗,眼睛一闭,脚尖一掂,两手在谢怀颈后交错,把谢怀抱了个满怀。
说是抱,其实宿羽现在不比谢怀矮多少,还肩膀宽脊背挺,看着是相当挺拔漂亮的一棵白杨树。但这么不管不顾地两臂一张,白杨树就像被抽光了骨头,更像挂在谢怀身上耍赖的某种小动物。
谢怀险些洒了水,但也没好意思让他松手,任由他垂头丧气地耍赖,自己抬手把水喝了。

只听耍赖的小宿瓮声瓮气地问道:“刚才那毒气,你闻见了没有?”
谢怀差点呛着,连忙摇头。
宿羽又在他耳边叹了口气,年轻人的声线又清又亮,“有什么不舒服的话你得说啊,那个毒气如果吸得少的话,搞不好要等很多年的。今天碰上的那个林大夫特别厉害,小结巴马上就活蹦乱跳了。”

特别厉害的林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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