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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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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三伦为首,身后那一群人知道宿小将军的脾气,一时噤声,只有李昙冒着某种调料味嘀咕了一声:“切,瞅你那小媳妇样吧,德性。”
小媳妇样的将军弯着腰没动,悄没声儿地磨了磨牙,感觉此狗王爷给脸不要脸,给他面子就是砸自己的招牌。
然后该狗好死不死地又补了一句:“但我说你可真该洗头了。手感还行,但再过两天都能养鸟了。自制血燕?枉费一片冰心了,本人不需要。”
将军面无表情,直起腰来,跟谢怀对视一眼,一边反思“我为什么这么不会骂人”一边冷静道:“睁眼瞎,臭人渣。”
金陵的城墙就是照着谢怀脸皮的厚度建起来的,那张脸皮觉得自己浪了十几年,对小宿来说确实是人渣,再加上他刚才确实睁眼瞎,所以并不在乎阵前挨骂这等和风细雨。
此人只是风流倜傥地转了个身,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破铁剑而是白羽扇,刚碰面似的打招呼,还有点演技拔群的惊喜意味:“西城营?我这都要回了,你们出来干嘛?老子掉脑袋也没见你们接过驾,出来接小郭的吧?”
小郭将军确实是被国丈爷一脚踹到南境,找袁家老六搬救兵了——不然这时候马屁臭气也该熏上天了。没想到谢怀平时看着挺高风亮节出屁不染,几天不闻,还挺怀念那个有味道的小郭。
韦明安早就揣测过,谢怀嘴上不说,好像确实是有这种闻屁的癖好,但并不知道他现在又开始脑子缺根弦。于是韦将军在自己脸上写着“我军校尉的脑子被何人吃去了”的念白,茫然地指了指他身后。
——谢怀一回头,只见长宁塔的最后一块木头啪地落地,起了一簇轻微的明火。
西北角上彻底露出了一条不攻自破的缝隙,观望已久的北济人倏地涌了上来,那张金黄银白缠绕的威赫大旗飘了一下,其下的战士缓慢地摆开了阵线。
他军校尉一愣,“啪”地拍了下手,恍然大悟道:“我都把这回事忘了!本来要去逼宫的!”
……陇州是不是有吃人脑子的妖精?就这脑子还要去逼宫?
韦明安感觉幸亏他没王妃,不然今晚日落前,王妃殿下就该守寡了。
但谢怀就算想起了这码事,也没太踌躇,反正这四分之一的虎贲军已经出了城,难不成还能再塞回去?
皇帝看样子活不了几天了,但宫里那些人之所以不怕他逼宫,仗的就是国难当头,他不能甩下金陵城防,只能等着郭单皮把袁境之的高唐军请过来。
他可能还真的不能遂了他们的意。
反正大事一日不定,虎贲军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回击,他一日不能号令全境兵马,北济人就一日四处作乱——虽然早晚都是死,但晚打不如早打,不如现在试试。
宿羽低头拔出金错刀,低声说:“去吧。”
谢怀自从正儿八经有了点毒发的迹象,往常的聪明矜贵几乎无影无踪,一会瘸一会瞎一会哑一会傻,这时又开启了可能将会旷日持久的脑子缺根弦状态,张着嘴问:“啊?”
宿羽:“……”
他被谢不明白蠢得有点不想说话,林周戳了戳他的背,意思是回头把把脉看看还能活多久再跟他计较。
好脾气宿羽被太医瞎了吧唧地戳中了伤口,“嘶”的一声,感觉太医果然偏心。但偏心这毛病比谢怀那脑袋还没得治,他只能咧着嘴抬了抬下巴,“……快去吧,快点干完快点领虎贲军主力出来。我们先挡着,估计也就挡到天黑。”
现在他要是不去,都对不起谢鸾那一缸子小龙眼泪。
谢怀“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恢复了一点威严,开始震耳欲聋地骂街,“陇青二军揍巡防营够用了,向后转,跟我走!西城虎贲军!都瞪着眼磕什么牙!往前走,守城去!……哟,都走?你们再给我走一步看看?扑腾赶死去?给我留两匹马!要不你们先搓两把龙门阵,等我腿儿着去喝孟婆汤?!”
糙老爷们通通感觉天灵盖下一阵顺畅,就像寒冬里喝了一大碗豆腐年糕汤——这就正常了!这才是他们那个把人当驴使的虎贲校尉!
韦明安习以为常地拍了一鞭子,那两个鹰扬卫习以为常地滚下马来,把马缰交到谢怀和燕于飞手里,谢怀就像没事人似的飞身骑了上去,和燕于飞一起带兵向城中走去,一时间马蹄声杂沓而去。
抵达金陵之前那条同心协力的对战政策,就在这么个万马齐喑的日子里重新浮出了水面。
只不过又添了一点前路茫茫。
宿羽转回头来,也举了举金错刀,示意守城功能一绝但是兵力有些悬殊的虎贲军跟他向外走。
没走两步,只觉得喉咙一紧,他无奈道:“干嘛?”
谢怀又返了回来,无贱不欢地拽住了他后颈上挂玉鬼的红绳子,刚骂完街,吐不出象牙的桃花嘴竟然开始吟不学无术之诗:“哎,短手宿小宝,拿人传家宝,别光顾着跑,替人行行好。”
这诗做得很有想法,按理应该裱起来挂他床头上辟邪,但宿羽还在记小媳妇仇,冷声说:“你能有什么好?”
谢怀捏了捏绳结,食指的骨节还蹭蹭小宿白白的后颈,无比体己温柔地猥琐道:“我可好了,哪哪都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宿羽:“……”
见小宿要拔刀,谢怀连忙一脸“哎哟将军这可使不得”地把刀推了回去,正色道,“是这样的,有件事,万一今后我忘了,你替我记着。‘玉’和‘龙’合在一起,是‘珑’。我娘叫顾珑。”
不知道他东扯西扯要扯到哪去,宿羽正要回嘴,谢怀突然补了句:“你对我没良心也就算了,拿了我娘的玉鬼,也得替我娘办点事吧?”
“不然不怕我娘半夜找你喝汤吗?我娘那厨艺跟你似的,可把人吓疯了。”
宿羽觉得自己要被欺负死了,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他那个早就撒手喝了汤的娘告状,咬着后槽牙把他的爪子拽了下去,抬脚就走,头也不回地敷衍道:“行。你行。”
眼看着宿羽带着他的兵踩着长宁塔的废墟走了出去,谢怀脑子缺根弦,下意识挠了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还是那个为了跟他清清纯纯地睡个觉而唧唧歪歪的小将军吗?
他拿了人的传家宝,带了人的兵,怎么还挺威风?
于是此人扯着嗓子大喊道:“宿小将军!”
今天的破事一桩接一桩,谢怀还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给人添堵。宿羽都没来得及可怜他,就已经烦透了,崩溃地吼了回来:“还要干嘛?!”
谢怀胸口有点漏风,拔凉拔凉地心想:他还没死呢,宿羽这就不耐烦了。
难道没有皇帝当的爱情真的就像一盘干锅蹭熟的烙饼,风一吹就脆了?
他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个下马威,清清喉咙,“你等着我!”又抬高一点嗓门,声气铿锵如电光划过,“等我带三万虎贲军来给——你——下——聘——!”
宿羽本来有点腿疼,正拄着金错刀走路,闻言脚下一瘸,差点崴死在李昙脚底下。
而李昙感觉自己像是块醋缸里的老醋胚,一连几天被黑醋泡泡炸得腿软脚酸,空前地心硬如铁,半点都不想接着他,一脸事不关己,抱剑往旁边一避,所以宿羽结结实实地在木板上头“咣当”了一跤。
燕于飞默默把下巴托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谢怀咧着嘴观察小宿的反应,忍不住心想:“这么多人听着呢,他不要脸的吗?”
谢怀突然“哎”了一声,“坏了,怎么他们都听着呢?”
燕于飞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越描越黑的问题,只是又默默抠了抠耳朵,以示老子刚才差点被您喊聋。
虎贲军们静了片刻,随即“轰”的一声,一阵赶集似的熙熙攘攘开始冒头,宿羽背后那群兵油子讨债的讨债,哭丧的哭丧,开赌坊的开赌坊:“我操殿下怎么真喜欢男的?”
“我操殿下喜欢这样的男的?”
“事已至此尘埃落地都别废话该赔钱赔钱,来来来算账算账,他给我一两你给我八钱!”
“殿下他打得过吗?”
“怎么打不过?!你牛逼,那殿下打你的时候你怎么跟死狗似的?”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赌谁在上头!我一两八钱押殿下!”
“你看以咱殿下那脑子,他还能在上头么?我!八两金!全副身家!押小将军!”
……
宿羽还叉着腿揉着屁股坐在地下,忿忿回头拿刀尖指着没事找事的谢怀,一句“你迟早嘴贱被人打死”还没出口,只见谢怀拢着手,生怕人看见似的,做了一句话的口型。
宿羽在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抬手按住了嘴唇,但胸口就像拱着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小狗,痒得柔软的嘴唇愣是没被冰凉的手指压住,抑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他说的是:“江河将备,就等你涂上青山了。”
第72章 眄不朽
“将备”毕竟还有个“将”。谢怀看似不留退路地进了宫,但死活还是另外的问题。那件没拿到手的东西,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不想张扬得人尽皆知。
可见艰难。
宿羽舔了舔嘴唇,撑着地站起来,踩熄了脚底下的一缕烟,然后忍不住合上了眼帘。
那块温凉的玉鬼就在胸口,鬼脸朝里,硌着胸口的骨头,一双滑稽粗糙的鬼眼带着笑,看进了他心底所有隐而未发的血气和担忧。
午后下起了细雪,谢鸾没在中宫被黎皇后训斥,他被杨克拎到了皇帝的寝宫。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是个人才,两只白嫩爪子护着谢怀谢疆谢息这三个不争气的东西长大,竟然能让他们没早早被皇帝砍死。
老太监头子几十年都没跟人急过眼,这时连声音都在抖,“今天回来就这样了……小殿下,求您听老奴一句话,别记恨他,别记恨他!让他好好儿走,别让他去了底下还动气……”
谢鸾有时候又和谢息很像,多少有点善感。
他一直很羡慕谢怀谢疆的硬心肠,因为他一到龙床前,闻到那股虽有弥留但势不可挽的气息,就有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掉了下来。
皇帝喘得不那么厉害了。谢鸾在军中见过病死的老兵,军医管这个叫回光返照。
杨克推了他一下,谢鸾连忙擦掉眼泪,“父皇,我是阿鸾。”
苍白干裂的嘴唇在轻轻翕动,他下意识附耳过去,“父皇说什么?”
那副苍老的嗓音挟着九州风雷和半生目盲,竟然有些凄惶,“袁卿,朕的阿顾……她到底叫什么啊……”
谢鸾只觉得脖子一痛,被枯槁的手指紧紧掐住了。皇帝竟然半坐起身来,灰色的眼珠背后发红,死死拧着谢鸾的脖子,“袁卿,连你也恨朕……!她到底叫……”
宫人们慌乱上来扒开了树枝一样的手指头,杨克走上去,附在那半聋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谢鸾咳得惊天动地,额角一涨一涨地凸起青筋。他趴在地上,听着四周真情有假意也有的哭声渐起,反而哭不出来了。
他在床边坐直,摸了摸那个老人一片干燥的眼眶。
轻爱早别,相知已旧,青冢斜晖无一在溟溟风雨声中。
火头箭倏地划过飘满雪霰的天空,没入金陵城头上银黑纹样缠绕的国旗。
扑簇簇一声风响,火被风击灭,旗上带出一个焦黑的火圈,旗杆折断,飘摇落地。
长宁塔曾经存在的位置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豁牙口子,放任彻骨的西北风从九回岭一路南下刮进了金陵的咽喉。
无数金银甲胄的北济人蜂拥到了废墟之前,三伦从枣树上远眺,吼道:“到了!”
宿羽策马奔出数丈,回头吼道:“放箭!”
颓圮城墙上的韦明安一低手掌,漆黑的铁箭密密麻麻穿过雪风散入豁口,顿时激起一片人仰马翻。
一个北济兵纵马跃过箭阵掠了过去,冷不防又一箭从树上飞了出来,直直没入后心。
树上的三伦收回弓,甩了甩手。
见此路不通,北济人立刻后撤,有人回手一刀闪出,不知道砍中了没有,只看见三伦就像只被打下来的枣子一样落了地。
宿羽没来得及探看三伦,只见为首的将领横枪一指,“追!”
——但不是所有人都追得上,大股的北济兵力被虎贲军缠住了手脚。而向西北遥望,隔着一道道空空的陇青军帐,可以看见飘荡的旗帜。迎风再走数里,就是北济的临时大营。
被指枪尖着的宿羽并不回头,俯身贴紧马背,一鞭挥下,“啪”的一声脆裂爆响。
战马飞驰如电,他在烈风之中弯身捡起破了个洞的银黑大旗,扛在肩上,挥鞭垂直于城墙角向北奔去。
小宫女涨红着脸,“殿下,您抬一抬脚,这靴子才穿得上。”
谢鸾只听着外面的风,似乎隐约听见了城外的喊杀,但其实并没有。黎骏归咳嗽了一声,谢鸾这才稍微侧了侧脸,但也没回头。
国丈张开手臂让宫人为自己换上麻衣,不耐道:“不穿就算了,带他去前头。”
四五个宫人侍卫推推搡搡地把谢鸾送到前殿,门窗洞开,满是呼呼的风,阶上的龙椅都几乎要冻出裂缝。
朝臣隐约躁动,见服孝的太子到了,才隐约压下一些声音。
谢鸾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歪门邪道最多的三哥谢息为了磕碜谢怀,给他讲了好些关于坏老虎的故事。
他现在能想起来两个——一个是“三人成虎”,一个是“狐假虎威”。
他是人是狐,唯独不是虎。
虎在他身后,一个是放弃了皇位守城的谢怀,一个是要推他上位的黎骏归。
他穿过人群,听得见窸窸窣窣的衣衫轻响。
城中各处都有暴动,只是被镇压得悄无声息。谢鸾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只不过一半人选择闭目塞听,另外一半人提起玉笔,写下五个字:“暴民为稻鼠”,呈进朝中。
燕燕跟着林颁洛奔走了许多天,焦头烂额之上就被砸了这么五个轻飘飘的字。
他想象得出来,燕燕八成并不会哭,只是习以为常地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凭大周朝每一寸泥土、每一缕血脉里的自由神魂,早已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剥除,尽数富艳难踪。
就像成千上万刀缓慢的凌迟,后世的人们不带苦楚地仰望这个时代,正如本朝人略带讥讽地谈笑前朝——所有人都忘了,自己原来可以不匍匐于地,也可以不做带笑的蝼蚁,甚至可以是飞鸟。
朝臣尽着白衣,不合时宜的念头无处不在。
金陵城中上一次有这般景象,是三年前,袁谒削权南下,数千士子在摄山之上,白衣冠以相送。
他的父亲和袁谒曾经携手托举出过一个全新的朝廷,剜杵痼疾,重填血肉。可惜新血被“古已有之”的诗乐熏得再次腐臭,一切发乎真情都止于礼义,止于此。
文人的辞藻浮华而高远,“当年盛世之不再”,可当年盛世岂止是不再。“玉石同碎”,碎的又岂止仅仅是玉石。
他会变成第二个吴微,明知骨横朔野,只能患上雪盲,在金銮殿的顶端寸步难行。
谢鸾从来没觉得这么疲倦过。
——就在这未央殿外,谢怀曾经捏着一只药丸,意图解佩出朝,一去不返。当时他觉得大哥猖狂得不可理喻,现在他希望自己手中有同样的解脱。
直到进殿之前,他还在埋怨谢怀为什么不回来。
设身处地,如果他是谢怀,他也宁愿跟那些满身汗臭的单衣塞客一起,痛痛快快战到最后一场,也算另一种“一去不返”。
礼官把皇帝的诏书念得顿挫激扬,宦官捧过托盘,里面是那块谢鸾偷偷看了很多年的玉玺,青黑交缠,顺着玉块本身的势头雕成龙缠麟绕,顶端打着朱砂色的络子,无风自荡,垂下风中。
谢鸾不大想碰,只是木然抬起手,牵过了那条穗子,提在眼前,又看了看坚硬的青石地板,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黎骏归皱了皱眉头,“陛下怕沉?”
他伸过手来接,谢鸾却没放开,反而一翻手掌,突然用了十二分力,紧紧握住了朱穗。
只听殿外传来一阵骚乱,有宫人在暮色中飞跑着靠近,“咣当”被门槛绊倒,慌忙爬起来,“王城、王城破了!”
虎贲军无令不会自反,巡防营已败给陇青二军,北济军犹在城外,高唐军更是远远没到。金陵城都没破,谁破王城?
城中□□蜂起,宫人风声鹤唳成性,黎骏归并不在意,重复了一遍:“小陛下,当心摔了,老臣来拿。”
谢鸾澄明如小鹿的眼睛突然抬了起来,刚刚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带着一点陌生的清亮,“国丈,自重。”
风声呼啸,雪霰砸了满脸,宿羽后背上一点知觉都没有,就像一柄磨得过薄的旧刀,毫无滞涩地伏在马背上疾奔向前,提着粗壮旗杆的左手掌心渗出了湿滑冷汗。
异国的旗帜就在前方飘荡,金银相间,洒满落霞,比野狐岭的暮色更加娇艳。
一如多年前的清晨,他推开天窗,望向街市——黄土卷起奥云的哭叫,这片国土浩荡辽阔,疮疤无处不在。
北济合围越来越紧,宿羽恍若不见,遽然出手,一把将试图与他并行的一个北济兵拽了下来。那人被“砰”地摔下了马,宿羽顺势从他手中捏过马刀,另一手抹了一把蜇得视线通红的血。
刀尖打了个轻巧的旋,长刃对上了前方的旗杆,宿羽倾身向前,将长刀狠狠掷去——
“叮”的一声,一束尖锐银亮如疾风般猛穿进了拥堵的殿堂,准如穿针地钻过了玉玺之上的绛红络子。剑尖带着玉玺深深没入了阶上龙椅,玄黑的尾穗犹在颤动,剑锋上这才滴下一滴沉滞已久的陈血。
两列满是血腥土腥气味的军队分开巡防营的拱卫,如同大船分海一般行进上殿,冷铁之声嘈杂明烈。
殿前的人吊儿郎当地拄着把细长的剑鞘站着,虽然战甲破得不堪入目,但雄边杀气打不断风流骨头,从腰线到下巴,所有线条明暗通通不可一世,正是谢怀!
谢鸾猛地咬住了下唇。
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穿针引线扎龙椅的手艺如何,谢怀眯着眼,半天没动。
燕于飞得过马屁科状元郭单皮的指点,稍一犹豫,在他身后矫揉造作不甚熟练地咳了一嗓子。谢怀果然回过神来,拍了拍手,一抬腿……然后被半膝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燕于飞连忙扶了他一把,他习以为常地换了个角度,迈过门槛走了进来,还拿脚后跟踩了踩那高度,嘀咕道:“回回绊人,明儿就给你拆了。”
他个高腿长,走路带风,宦官手中的谕旨还没收起,被这阵风扯废纸似的扯了过去,一目十行地看完。
阶下寂寂无声,上百双眼睛看着他。
谢怀抬起目光,侧过身,居然给阶下抿嘴的谢鸾挤了挤眼睛。
随即,他往杵着根长剑挂着块玉玺的破龙椅上一坐,习惯性地把长腿一翘,手里的东西被他卷吧卷吧信手扔了下去。
墨迹未干的纸片乱飞,燕于飞连忙伸手抓住,毕恭毕敬地递到了谢鸾手里。
谢怀摸着下巴思索道:“你还当太子,下回还能用。收着吧。”
黎骏归没有出声,自有门客怒叱道:“小陛下已经登基!怀王殿下,速——”
谢怀像是听得十分仔细,表情近乎诚恳。
……诚恳得有点不敢认。
门客默默闭了嘴,感觉怀王怕是被人夺了舍。
又是好半天寂寂,门客试探道:“怀……”
话音未落,谢怀冷不丁地一抬下巴,准备张嘴。门客以为他要骂人,都把钢铁头皮预备出来戴上了,却只见他居然打了个瑞气千条的呵欠,半晌才困顿道:“你再说一遍?”
满庭白衣下的老朽胸膛里都打起了鼓,不知道此人又卖什么药。
“殿下逾矩了,”黎骏归终于开了口,“谕旨已颁,印玺已掌,龙椅已有新主,小陛下已是——”
谢怀倚在椅中,只伸出一根食指来,敝指自珍地摇了摇,第二次打断人言,似乎已有不耐,声调稍微拖长了二分半,“谕旨在太子手中,印玺在本王剑下,龙椅已是残品。”
“况且,国丈,陛下就是‘陛下’。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姓的规矩,准运国丈自诩仓颉,造出一个‘小陛下’?”
第73章 眄不朽
朝中白衣纷纷交头接耳,各自交换眼色。黎骏归全都看在眼中,看到最后,化成目不斜视的一声冷笑。
金陵公卿世家都在此处,没有一家敢跟着谢怀送死。
世人懦弱求同,既然没有一个英雄,那么就也只能有一个奸佞。
黎骏归终于沉了沉嗓音,“殿下可别以为这是前朝的金陵,更别以为还是自己还能一手遮天。”
那个离经叛道的奸佞有好半天没说话,盯着殿外漫长的宫道,似乎百无聊赖,突然抬起了一只筋骨格外笔直的手,掌心朝上,放在头顶。
他自己眯眼看了会,缓声道:“国丈,诸卿,都是聪明人。看看,我的手和国丈的手有什么不一样,和旁人的手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向不敬神佛诗书礼义的怀王就像吃错了丹药,突然在争权的时候谈起了玄。
满殿人除了谢鸾和黎骏归,全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庭中一静,殿外的嘈杂声渐近,便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失声叫道:“国丈,……真有人来了!”
谢鸾猛地攥紧了手掌,少年的喉结微微一动。
黎骏归突然松开了握着玉玺穗子的手,疾走而出,被燕于飞一横刀柄挡在门内。他来不及追究,高声问道:“谁?”
仿似响应他的问话,一骑黑鬃大马自宫门口外扬蹄疾奔而来。
时近黄昏,半天绯紫晚霞,马上的红衣滟滟随风雪飘起,又被圆月弯刀冷铁锋刃阻隔住去路。穿衣人却远没这份风雅诗情,少女纤细的手指一松,把一样东西丢进殿内。
那东西“骨碌碌”滚了数圈,燕燕终于冷然侧了侧头,示意他看,来人远在身后。
马刀将将抛出,划出一个银亮的月弧,划向北济大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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