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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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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西“骨碌碌”滚了数圈,燕燕终于冷然侧了侧头,示意他看,来人远在身后。
马刀将将抛出,划出一个银亮的月弧,划向北济大旗的旗杆。凌空飞来一支红缨枪,精准地擦过空气的罅隙,铮然挑开了那柄马刀。
宿羽猛然向后仰去,胸口险险避开回旋的刀刃,心知不好,握着旗杆向后一挥一格,红缨枪“叮当”砸上了石头。
与此同时,他被人猛地扑下了马,小腹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只觉得五脏在一瞬间几乎错位,喉间一甜,涌出了铁锈的味道。
他刚抬起手,尚未攥成拳,便觉手中手腕粗的旗杆被人一把夺走,沾着碎屑的竹竿破口猛地冲着胸口俯冲了下来。
宿羽用尽全身力气抬脚一踹,同时迅速原地打了个滚,那锋利的竹竿力道偏了,只从他腰侧滑过,带起一片火热。他一瞬不耽搁,翻身站了起来,艰难地跨出战壕,向北济大旗走去。
毫无意外,脖颈再次一紧,他被重新勒了回去。
意识逐渐模糊,但宿羽心底竟然十分平静,视野里满头滴汗的年轻人眼睛通红,手腕却在不可抑制地发抖,显然精于格杀,但并不乐于此道。
模糊中的人影就像一面镜子,三年前的自己映在其中,面目明亮,当时春光仍在,晨曦尚且熹微。
一眼过后,宿羽心中一哂,移开了目光。
这名北济主将比何耿更年轻,也比何耿更凶狠。北济人才辈出,前仆后继,又可拧成一股,但大周——遑论大周,光是小小金陵,尚是一盘散沙。
国弱军疲,他在陇州地牢里叫嚣过人之本性堪为保留,但见过了太多本性的鲜血,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留存再多一部分的“自己”。
那北济年轻人只用尽了全身力气制止宿羽濒死的抽搐,没顾上眼前一花,宿羽猛然拔出了手臂,他居然是早有预谋!
身下人的动作比狼吻更快,青蓝的烟雾袭面而来。
殿中铺着花样繁复的地毯,那东西沾着黑发污血,无声滚动三四圈方才停下。
有人认了出来,“守王城的杨将军!”
燕燕傲然抬起下巴,轻轻拍了拍手,低声纠正道:“是平‘民乱’的杨将军。”
这少女的声线早已不带一点北地口音,但有种不流俗质的冷和硬,故而显出某种鲜涩的凶蛮。
殿中顿时一片惊慌哗然,谢鸾充耳未闻,穿过人群,迈出门槛,走到殿外,伸出一只手。燕燕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然后出奇反常地没挡在他身前,反而站到后面去了。
杨克诧异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小郡主为什么有点反常。
谢鸾从怀里翻出块手帕来递给她,燕燕接过,稍一皱眉,捂住了口鼻。
十八岁的燕燕彻底放弃了“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努力,非但拎着人头一路闯进王宫,还一句话把朝中重臣堵了回去——但可惜经验太缺,头一次杀人还是想吐。
王城之门洞开,郁卒愤懑了十五天的寒士、脚夫、书生、渔父、沽酒女汇成宽广的人潮,缓慢地拥了进来。
他们试图出城去援助血战的陇青二军,然后被自己的儿孙咬着牙关挡在门内。也试图上书请愿,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然后被殿上的高位者斥为稻鼠。
……好像有些人天生高贵,足具有对下位者批判羞辱的权力。也好像有些人天生卑贱,被与硕鼠稻虫共称,哪怕醒悟出不公,也呼告无门。
谢怀重新开始钻研自己那只手。指缝里透出昏暗月色,隐约连成光斑,“一叶障目,那是你双目甘心被障,不是他一叶存心要遮。一叶一掌,都不过是天下凡间唾手物,撑死了也就那么大。”
“但天就在那里……国丈,任凭是什么样的一只手,也遮不住天啊。”
黎骏归的门客慌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黎骏归的脚上,连忙低头躲开黎骏归的怒目。
国丈面上一见情绪,这群白衣卿相登时乱了起来,争吵的争吵,逃窜的逃窜,也有胆子大的冲着殿外走去,更有人喝道:“我黎家乃朝中重臣,国之重器,尔等蝼蚁贱民,岂敢践踏王城之地?”
谢怀这次没再计较老黎家人把王城当自家的问题,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长出了口“总算完了”的气。
世间千千万万人为披挂帝王之象心血耗尽,比不过他天生一个神态。垂目敛眉,如神祇端严立于月下殿中。
他反手拔出长剑,从剑端解下了青黑如湖的玉玺,把那块冰凉捏在指尖,睁眼瞎地稍一端详,开口道:“苍生万手,就是蝼蚁,也可聚身成海……可惜,天就是天。”
整片铁器出鞘的声音,肃然划开了第一片夜色铺陈开的静寂。燕于飞的声线仍然带点乡音,平静如冷铁,不带丝毫情绪,“谁敢动。”
殿中无人点灯,只有月色惨淡掉落满地。
半晌,才有个糟老头涕泗横流地跪了下去,“国丈,那是金陵,来的是整个金陵啊……”
夜色绵展开来,一只大手劈头盖脸盖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口鼻。李昙脸上围着条打湿的手巾,狠狠一巴掌掴了下来。
宿羽有好半天没动弹,李昙发完了火,弯腰把宿羽拖开几十步远,又拍了拍他的脸,宿羽这才茫然睁眼,躬身狠狠咳嗽了起来,同时点了点李昙的膝盖,嘶声说:“一丈远跟着,看我旗语。”
李昙红着眼点了点头。
宿羽按了按疼得发烧的腰侧,居然跟谢怀似的觉出了一点“我疼故我活得比死人自在”的自得其乐,然后居然又冒出一点“我跟谢怀想得一样我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大尾巴狼”的月下绮梦。
他这么跑着神,忍不住咧嘴一笑,一边在心里喊疼,一边弯腰捡起了尾端竹竿染血的银黑大旗,重新向北济大营纵马而去。
主将阵亡,黑魆魆的原野之上不见灯火,雪霰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一弯缺月初弓挂在天边,些微光色映得金银相间的北济大旗格外刺眼。
马蹄声达达踏近,留守的北济将士拔营而出,一见那黑洞洞的漏风国旗,便一边嬉笑一边提刀上马,有个中年男人拿长剑点了点宿羽,“失心疯,来卖国还是送死?”
宿羽并不着急穿营而过,绕了个大圈,遛得大半营人无头苍蝇似的跟在身后乱转,猛地撒蹄向南奔了回去,同时挥旗迎风一招。
上百将士风一样卷了过来,同时,一片火星密密麻麻地伴随着细雪落下,青蓝的烟雾顿时如鬼火般腾起。
北济兵这才发觉背后有埋伏,满地都是毒水,但回撤不及,霎时有不少人抠住喉咙尖叫着倒了下去。
宿羽回头看了帐顶上的李昙一眼。
李公子本来是个将才,却没将命,只能一路踩着他的后尘,给人当抹灰擦地的小喽啰。
乱世道衰,人负残戈,志如飞蓬。好在还有谢怀,他说过“一定给你”。
捧出新天谈何容易,但形后有影,似乎便可对影成千军。
这一眼看得深而柔情,但霸王花大概不习惯被小宿柔情,不但没有精虫上脑,居然还靠谱了起来,一边憋着咳嗽一边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干活别等死。
宿羽不易察觉地稍微低了低下颌,随即纵马上前,反手抽出金错刀。
“咔擦”一声,金银大旗应声而断,又展风而倒。马蹄逡巡一圈,另一幅漏风的旗帜在夜风中转过了一整个圆弧,宿羽骑在马背上,扬臂狠狠一送,竹竿尖尖的尾端倏地没入了土地,缺个口的大周国旗蓦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城墙之上簇地映起了上百束火光,整片血腥战场几乎亮如白昼。
灯火井然移动,渐次登上城墙。城墙缺开一角,灯光却无丝毫偏心,数里土地上分散纠斗的士兵同时停下了动作,一片光竟然散出了数里的岑寂。
城上的人可能在说话,这里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宿羽跳下马,扎正了那副猎猎招展的大旗,握着竹竿,冷得抽了抽鼻子,极其轻声地说:“我知道。”
“我也赢了。”
腰侧、喉咙、额角、后背、膝弯……无数旧伤新伤终于开始叫嚣沸腾。他被夜风吹得凭空抖了一下,扶着旗杆蜷缩了下去。
李昙飞身跃下大帐,几步上前来,狠狠捏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腕,厉声吼道:“别睡!宿羽!”
入冬已深,深至即将入春。
北济军队源源不断地南下,郭单皮星夜奔驰,终于带着袁境之和高唐军抵达城外,与虎贲军汇成一股摄人的寒流,挡住了暮冬的霜雪。
一叠叠干粮一车车运出城中,金陵百姓笼着袖子堵在城门口,逮着送饭的小兵问:这次多送了几里地?
食物送得越来越远,说明战事顺利非凡。
新帝手腕强硬,在虎贲军里泡了大半辈子,一身刀疤都派上了用场,除了算无遗策的军师之外,还有无数可放心交予后背的膀臂。
至于排除异己——比之先帝当年,他甚至都可算有过之之处。
巡防营昼夜不停,在城中各处逡巡,拔除逆乱党羽,仿若黎明之前的幽灵。
先帝的列传史书没有来得及修,大周开国百年,第一次迎来了在兵临王城的战乱中开启新治的时代。
而这座城对四军之乱毫无知觉,只像是跟这个漫长的冬天有说不完的道别,大雪一场接一场。雪下完了,又该落梅纷纷。
老皇帝发丧当日,白梅花瓣飘满了整个金陵,摄山为之一白,山色尽空。
未央殿里的龙椅正要换把新的,匠人宦官在殿中忙成一团。人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可是小心翼翼比大声叫嚷还让人烦扰。
新帝自己提了把红木椅子在未央殿的廊下,反着往上一坐,提起蘸满朱砂的青金狼毫,在奏折上批了一笔锋锐外露的“准”。
谢疆刚封了衡亲王,从户部被提溜到了中书。户部没新人,林颁洛只好顶了他户部的缺,又被礼部的傅为叨叨了一脑袋官司,此时只能提着袍子走上白玉长阶,在地下端正跪好,把送先帝下葬的规矩从天干地支掰到父子人伦。
他说得口都干了,忍不住干咳一声,谢疆路过,垂眼给他递了杯茶。
皇帝批完一叠奏折,林颁洛也喝完了茶,被皇帝身上的药香味一熏,便想起了传闻中血守金陵重伤未愈的鹰扬卫,似乎正是被抬进了王宫。
那个鹰扬卫应该叫宿羽。林颁洛还记得某年的五马渡,春光半面,细雨昏黄,有个人摸了半晌泛出青茬的下巴,最后嘱托林颁洛送他渡河,用的词是“专爱闯祸”。
关于人生之漫长与无常,那时的谢怀自己大概也没想清楚,所以一身胆气铿锵,不高兴就横刀,被冒犯就反目。
但每走一步路,其实都会意味着什么,并且无可回头。
傅为说人身居高位,重压之下,一定会变。林大人对此很有些不以为然——坐的位子再高,不也就是个死后软塌塌的肉体凡胎么?
不管是谢怀还是宿羽,哪怕再加上一个粉饰太平的谢疆,其实跟他都是一样的——也就是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不满郁积,热血满头,会退缩,会踌躇。
就像谢怀,少时轻狂变风雅,如今当了经法之上的皇帝,仍然可以蔑视经传正风。
林颁洛在谢疆跟前胡说八道惯了,一时没把自己当奴才,又问了一句:“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什么不去?不然傅大人都没法告知万民给个交代,史官都没法落笔,总得有个说法……”
新帝终于从书章之中抬起头,露出一张俊逸过头的面孔——长眉弧度硬挺凌厉,仿若玉玺上的一道龙脊之弓。眉下的眼睛更是深邃明澈,视之几可灼人眼目,此时却殊无温度。
年轻的帝王微一垂目,视线吝啬地在林颁洛脸上划过。深黑的眼瞳中碎雪纷纷,溅满了白梅回旋的倒影。
半晌,更换王座的匠人鱼贯而出,宦官垂首道:“启禀陛下,龙椅好了。”
皇帝把纸笔递给宫人,自己提起红木椅子走回了殿中。
离开之前,这个以不受宠爱称名的先皇长子留给他三个字:“朕怕冷。”
作者有话要说:
1、叹口气。
2、谢谢欢喜无限、道尔家的猫、四川话特级教师林大壮、阿柚和li?各位老师的boom!谢谢曲煊的shouliudan!谢谢七声号角sama的深水鱼雷(真的吓到我)!总之感谢大家先富带动后富,我争取早日上CCTV7致富经!
3、今天晚上等我回家给大家发小包包!(真的很小)
4、没啥意外的话后天开第三卷!一共就三卷!
不说了谢怀要睡回笼觉我给陛下暖床去了
直至长风沙
第74章 龙蛇影外
从大陆到海洋,四境六合都是盛夏。
山岭之下铺满翠色,再向上,却是金黄的土石。顽石被风剐蹭成了石笋和石塔,轻易就能被斜阳拉出一棵六尺高树的影子。
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像是不怕晒脱皮,正顶着比鹤顶红还毒的斜阳蹲在石林里叽咕。穿得花红柳绿的一个问:“这写的是什么?”
另一个打扮更奇,头上戴着顶瓜皮似的帽子,把小眯眯眼贴在石头上认了半天,“都看不清了啊。初……切云……周帝……”
花红柳绿奇了,“你认识‘帝’?咱们还没学到这呢。”
瓜皮没好气,“你祖传文盲吧你?”
小孩儿们拖着鼻涕边打架边跑远了,宿羽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
高天极其晴远,蒲公英被微风卷起,如飞蓬逐流云而去。
石丛被风剐蹭得粗粝不平,那块矮石尤其不显眼,还沾着青苔,大概是被新近刨出来的。
但上头确乎有字。
宿羽弯下腰。他一向耳聪目明,这时视线却有些异样的模糊,竟然看不清。
那小孩说有几个字,“初”、、“切云”、“周帝”。
“切云”他知道,但“周帝”是哪个周帝?
他伸出手,试图拨开那石头表面可能并不存在的陈灰。
手伸到一半,宿羽陡然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
空气里都是烧灼炎热,仿佛野草烧焦。
这是野狐岭的味道。盛夏的野狐岭日光焦灼,枯干的草料就像被野火烧干一样,发出仿佛烧炭的气味。
所以是梦。
宿羽胸腔中的脏器猛地跳漏了一拍,疾疾伸手向那石块摸去——
蒲公英,黄石板,湛蓝高天,天边流云,以及远得不可触摸的梁州大靖金陵……周遭景物遽然坍缩,缩成了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黑夜崭新陌生,仿佛盘古第一次开出天地。
———龙蛇影外———
尉都的炎夏热浪浩荡,夜空里憋着场雨,草蛩鸣叫低泣。
刚即位一年半的小皇帝吴谲爬下龙床,又爬上脚凳,拽了拽一个人的袖子,低声说:“李侍卫。”
李侍卫耳朵不坏,但总是叫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捂着胸口,迷迷瞪瞪地转回头去,立时清醒了大半,打了个磕巴,“小……陛下?”
吴谲才七岁,从小被摄政王关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一般孩童还要天真得多,当下并没有在意李侍卫的笨嘴拙舌。
他伸出小小软软的手,似乎想摸摸李侍卫下颌上那道浅而细长的伤疤,伸到一半,又严肃地收回去了。
小皇帝背着手,软声软气道:“午夜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但朕有一事,困顿于心不得其解,不知李侍卫可有闲情……”
吴谲并不知道自己啰嗦得让人头大,一路文绉绉了下去,最后终于上了大白话,“不知李侍卫可有收到腰牌?护送朕去九回岭祭天的腰牌。”
开战已有一年半,北济铁骑长驱直入大周领土,将陇青二州占为己有,在当地挖掘矿石冶炼刀兵,运到南方的战场;又大兴土石,在北境制高的九回岭上建起了宗庙高楼,就等小皇帝去率臣民祭天,以示国威显耀。
阴暑天的深夜里没有月光,北济皇宫井然肃穆,明光宫里只有一盏长明灯跃动着,小皇帝的一头银白发丝被照出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光亮。
民间传说先皇吴微被摄政王关得满头都是白发——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是人死就算灯灭,再去追究,已无必要;可是吴微的独子吴谲,确实是天生白发。
借着地利和兵马之便,北济显贵府中多半养着些从楼兰、龟兹乃至大秦来的艳丽女子,再加上皇室人伦糜烂,新生出来的显贵中,十之七八都有那么点“非我族类”的异相。
比如吴谲白发,比如吴微据说肤白胜雪,再比如摄政王吴行,确实是有两只金黄的眼珠子,像条蛇一样,在阳光下时,仿似可以凝成一条噬光的黑线。
李侍卫盯着小皇帝的头发,摇了摇头,话音极其清亮温柔,“末将没有收到过什么腰牌啊,陛下。末将听闻,人选是抽签选出来的,为了陛下圣驾无虞。”
吴谲没听过“圣驾无虞”这个文绉绉的说法,也不知道李侍卫又是从哪淘出来的新词。李侍卫是从南边的九回岭来的,那地方挨着大周,大周读圣贤书的人多,民风文雅,所以李侍卫的谈吐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自然有一段风流自在,不是北济朝中那些绞尽脑汁装圣贤、却始终虚妄无稽的人比得来的。
李侍卫长得也好看,虽然下颌上有一道刀疤,不过浅得很,若非灯火角度玄妙,吴谲到现在都发现不了,别人更是看不出来。
他看着李侍卫清秀过头、略有苍白的面容,很慢地说:“可是朕想要李侍卫陪朕去。”
上个月吴谲惹毛了摄政王,吴行大发雷霆,把明光宫的侍卫砍了个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茬韭菜兵,等他下次发火时再割。
李越就是新调来明光宫护卫的新韭菜中的一根。
但李越不像其他的侍卫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是有点懒散有点不在意的样子,看起来很轻松,像只晒太阳的大懒猫。
吴谲知道世人都怕死,自己身边的人更是怕死,生平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喜欢他。
李越打个呵欠,坐了起来,“那陛下的意思是?”
吴谲猫一样的双目瞬也不瞬,甚至闪着一点自得的神采,“朕有一计,一命换一牌。我们去杀掉一个人,拿他的腰牌即可。”
李越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从白发的小皇帝脸上看出一点杀人的紧张和痛楚,好像杀掉一个人就像吃一盏红豆羹一样信手拈来。
这很正常,家学渊源。
北济先皇吴微虽然被拿捏了一辈子,但也是个为了夺。权能把异见者杀光的人才。
一年半前的冬季,吴微在全国铺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试图一鼓作气,淘洗干净吴微无处不在的掌控。
而吴行则是人才中的人才,扮猪吃老虎地在府中告病足足三个月,等到吴微终于觉得万事俱备、只剩杀摄政王以后快的时候——大军一日之中倾国而出,南下侵入大周,几乎掏空了北济各州的兵营,甚至也包括尉都大营。
被架空多年的皇帝对兵家之法一无所知,他掷出兵符、亲自对摄政王举起金剑时,明光宫中传来了第一道捷报:大军南下大周,已攻陷陇州,梁州被围,野狐岭一线防御被轻易破除。
吴微当时作何想法,活人无从得知,只有一件事明了见底:皇帝要逼宫,但无兵可用。
频传的捷报轻易将百姓的胜利情绪拱上顶峰,而朝中重臣散落各地的亲信都被他蚀骨扒皮三月整,没有人会再叫他一声“陛下吾皇”。
据说吴微就是在明光宫中、在幼子面前被吴行剖开心腑的,那时吴谲有多大?五岁半?
他不把人命当回事,把杀人当游戏,很正常。
李越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下颌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半天才说:“好。陛下有人选了?”
吴谲点点头,伸出小小白白的手指,“嘘”了一声,“噤声,跟朕来。”
他拉着李侍卫走到了宫门前,迈出一条腿在门槛外,又迈了回来,像棵小松树一样站直了,比划道:“父皇就在这里。”
他的意思是“父皇就是在这里被杀的”,但天堂有路他不走,非要说成鬼故事。
大概见过杀人这事还让他挺骄傲的,每次出门都要跟李侍卫强调一遍。
吴谲自己说过的话转眼就忘,所以每次都这么吓人,别人都习惯了,只有李越心不在焉最好骗,每次都被吓一跳。
他有些头痛,擦了擦一脑门冷汗,“陛下,当心脚下。”
吴谲这才出了门,一路牵着他。
小孩子一身正气,奈何个低腿短,走起路来活像只短腿小奶狗在道上挪。而李侍卫个子高腿又长,被他拉得只好略弯下腰。要是披挂上大花布,这样子就活像个温顺年轻貌美的奶妈——除了胸部有点小。
李侍卫一边走一边出神,吴谲停下脚步,叫了好几声“李侍卫”,他都没发现是在叫自己。
直到吴谲不满地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啊”的一声,“到了?”
吴谲指指檐下一个侍卫,后者正在抱剑站着打瞌睡,“就是此人。他替皇叔给朕灌过药,是坏人。”
此言一出,李越的佩剑都出了一半,又收回去了,抬手摸了摸鼻子。
吴谲费力地仰着头,“李侍卫,怎么不杀了?”
李越说:“摄政王的亲信,我敢动吗?我还想活着回家找老婆呢。陛下你不知道,末将家里的老婆长得贼好看,可惜身子骨脆得厉害,一吹就倒。陛下,您切开看看,”他比划了下胸腹,“这里头没别的,全是牵肠挂肚。”
“所以,就算摄政王死了,末将都不能死。所以,这人万万不能杀。”
吴谲急了,体内稀缺的孩童天性使然,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抱着李越的腰撒泼。
小皇帝硬生生把手藏进了袖子里,肃然而软趴趴地问道:“那该当如何?明天朕就要去九回岭了,路程漫长枝节众多,皇叔肯定要把朕关起来服药,没有你朕要怎么办啊?你没有腰牌怎么办啊?”
小皇帝还挺难糊弄。
李越叹了口气,只好从腰里摸出一包东西来,“……明天让他拉稀,我卖个人情顶班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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