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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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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卖尽当光,她已山穷水尽,嘉文仍然不见踪影。这天,从早上到下午,母女三个就干瞪著眼睛挨饿,湘怡的智慧,已无法再变出任何可吃的东西来了。午后,两个小家伙开始哭哭啼啼的缠著湘怡喊饿,哭得湘怡心碎。于是,她下决心的抱起念念,牵著真真,走过川端桥,来到哥哥的家里。湘怡的哥哥几年来情况依旧,仍然在当他的小职员,这些年来,在杜家经济情形好的时候,他们也陆续接受过杜家不少好处,这也是湘怡敢于来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谁知,她才跨进哥哥的房门,嫂嫂李氏已尖著喉咙喊:

“湘平,妹妹来啦!”一面望著湘怡说:“妹夫好吗?听说他又找著好差事了,让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你看,我们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湘怡一肚子的话,只好硬咽了回去。她知道李氏并非不明白她的来意,而是故意用话来堵她的口,坐在那儿,她如坐针毡。李氏还口若悬河的、明枪暗箭的讽刺她:

“湘怡,你还记得以前那个张科长吗?他最近又升了职,发财了,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又结了婚。新娘呀,还没你一半漂亮呢!当然,你以前嫌人家年纪大,没想到人家也会发财呀!把福气留给别人去享,你要嫁年轻有钱的,结果……哎哎,别谈了!只是你没缘份罢哩!当初呀,你总认为自己选的人强,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见放在眼睛里,现在又怎样了呢?哎,妹夫还赌不赌呀?你也该管紧一点儿才是……”湘怡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又哭个不停,一个劲的喊饿。站起身来,湘怡匆匆的告了辞。湘平把妹妹送出门来,趁李氏看不见,悄悄的塞了五张十元的钞票给她,低声的说:

“你知道钱都在她手里,我也没办法多给你,先给孩子买点东西吃,别饿坏了。只是,这可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呀,你做什么打算呢?”眼泪往湘怡的眼眶里冲,握著钱,她逃难似的带著孩子跑开。过了桥,在一家烧饼油条店里,买了两碗豆浆,和几个烧饼给孩子吃,自己虽然饿得发昏,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望著两个孩子饥饿的样子,和那两张瘦削的小脸,她心脏都扭绞了起来。“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她心里喃喃的自语著。“决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要找嘉文彻底谈谈,如果他不戒赌,我只有带著孩子离开他!”这天夜里,嘉文终于回来了,那副潦倒的样子,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连赌了好几天,他早已头昏脑胀,再加上又是惨败,心里烦躁得想杀人。看到湘怡,他愤愤不平的说:“你猜怎么,我起先大赢,最多的时候赢了两万多,后来一副牌又全输回去了!他妈的老赵,一定在牌里弄了鬼,那一天给我发现,不宰了他才怪!”船48/55

湘怡瞪视著他,呼吸剧烈的在胸腔里起伏,她有满怀的怒气要发作,又不知从何说起。嘉文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瞪著我干嘛?连你都是一副讨债面孔,难怪我要触霉头了。”湘怡转开了头,用背对著嘉文,牙齿咬住嘴唇,呼吸得更加沉重了。好半天,她才把那股要从体内爆裂出来的悲愤压抑了下去,用勉强维持冷静的声调说:

“嘉文,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知道,你那一套又要来了!”嘉文烦躁的往床上一躺:“我累了,你最好把话留到明天再说!现在给我弄点吃的来!”

“吃的?”湘怡冷冷的注视著他:“你知道家里这几天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孩子饿了多少顿吗?你——”

“算了,算了,别向我诉苦!”嘉文打断了她。“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还要听你唠叨!难道我希望孩子饿肚子?谁叫我运气不好,总是输!明天只要大赢一副,来个同花大顺,你就一年用不完了!”“嘉文,你还是执迷不悟,”湘怡悲痛的说:“你等同花顺已经把我们等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等同花顺!你在爸爸坟前发的誓呢?你答应李处长的诺言呢?你——”

“好了,你别再把爸爸抬出来!”嘉文喊:“你要噜苏到什么时候为止?我累了,要睡觉了,你知不知道?”

“要睡觉了,我知道。”湘怡绝望的说:“家是什么?你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孩子已经快不认识你了,事实上——”她声调凄楚。“我也不认识你了,你照照镜子,你还是当年的嘉文吗?”“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嘉文冒火的说,故意歪曲事实。“你是只认得钱,现在我穷了,你就做出这种怪相来,等我有钱了,你就又认得我了!”

“嘉文!”湘怡气得脸色发白。“你说这些话真没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嫁给你的!你气死了爸爸,气走了妹妹,现在就剩我跟著你,你还要——”

“爸爸不是我气死的!”嘉文吼著,他最怕别人说他气死了父亲。“他是死于心脏病!你最好闭起嘴来!别再噜苏个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你管不著!把你那些废话收起来!”“我是废话,”湘怡含著眼泪说:“总有一天,你会听不到我的废话了。现在,已经是家破人亡了,你继续赌下去,谁知道后果会怎样?你输掉了财产,输掉父亲的生命,也输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闭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来教训我!”

“我不是教训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戒赌!看看她们,那么小,那么天真,你需要养活她们,需要给她们做榜样!不要让她们长大了,别人指著她们的背说:‘她的爸爸是个赌徒!’你懂吗?嘉文?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为了她们,救救你自己,救救这个家吧!”

“你别说了,我会戒赌的,等我翻回一部份的钱来,现在我输得干干净净,除了赌,什么工作可以让我把输掉的再赚回来?我不会永远输,你看著吧!”

“嘉文,嘉文,我要说多少话,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嘉文懊恼的嚷:“你快变成个叽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噜苏下去,这个家叫我怎么待得住?”湘怡闭了嘴,坐在床沿上,她呆呆的瞪视著窗子。好半天,才凄苦的说:“你何曾在家里待住过?这个家什么时候吸引过你?自从嫁给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够了,再等下去,也不会等出什么好结果来……”

“闭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开口?”

“你很快就不会听到我噜苏了,”湘怡仍然凝视著窗子,自言自语的说著,仿佛不是说给嘉文听,只是说给自己听。“我对你浪费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会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说服我自己,要鼓励你,帮助你,因为你需要鼓励和帮助。现在,我知道自己全错了,你是冷酷无情的,像个冷血动物!我真不懂,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如果你对我这样冷落,你就不该娶我!”

“你要知道吗?”嘉文被她继续不断的指责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话里都有“道理”,而他现在最怕面对的就是“道理”,仓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话来封住湘怡的口,他从床上跳起来,恶狠狠的盯著她嚷:“我根本就不应该娶你,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唐可欣!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才会去赌钱!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边,我怎会逃出去呢?我赌钱就为了逃避你,躲开你!一切责任全在你身上!现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说话了!”

湘怡被击昏了!她真的不再说话了,只像个石像般坐在那儿,直直的望著窗子。窗外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他们的大门对著前面人家的后院,杂乱的堆著鸡篷和鸭笼。她的牙齿咬著下嘴唇,双手无力的交握著。她手指上已没有结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饿中,她把戒指换了钱买吃的给孩子们,嘉文手上同样没有结婚戒指,他把它掷在赌桌上做“孤注一掷”,早就输掉了。她昏昏沉沉的坐著,有一段很长久的时间,她心内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没有意识和思想。然后,逐渐的,意识回来了,思想也回来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绝望和悲愤。这绝望和悲愤的感觉压榨著她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她扭著自己的手,把脸埋在掌心中,徒劳的和自己的哀苦无望挣扎呻吟,她没有流泪,她的泪早就流干了。

夜,那么漫长,那么寂静。嘉文已在过度疲倦后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励著夜雾。湘怡慢慢的把脸从掌心中抬起来,迷惘的望著嘉文沉睡的那张脸,他睡得并不平静,嘴巴扭动著,胸腔不平稳的起伏,或者,他梦到正围著桌子,握著牌紧张的等著下注。她叹息了一声,一时间,许多久远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时光,嘉文家里常开的舞会,狩猎的那一夜,嘉文受枪伤之后,可欣的毁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动。而现在,面对嘉文这张冷漠无情的脸,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不计一切,愿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几句残酷的话仍然不断的在她耳边回响:

“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才会去赌钱!”“我赌钱就为了逃避你,躲开你!”

她慌乱的站了起来,仿佛有谁在追赶她,茫然四顾,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什么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到如今,她将怎样安排自己呢?她走到两个女儿的床边,孩子们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搂著念念的脖子,无知的面庞上漾著天真的笑意。无辜的小生命!谁该对你们的生命负责呢?她把面颊埋在孩子们的被褥里,到这时才开始沉痛而无声的啜泣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慢慢的抬起头,轻轻的吻著每个孩子,吻完了,她给她们拉好棉被,盖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边,她对他摇摇头,低声说:

“你虽不怜惜我,孩子总是你的!老天哪!但愿有人能够助你!”坐到书桌前面,她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她的手剧烈的颤抖著,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写不出来。窗外的鸡房里,一只大公鸡在扑动著翅膀,远处的天边,透出一线朦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惊似的望望窗外,那种被追赶的感觉更强烈了,握住笔,她匆忙的在纸上写下了几行歪斜的字:“这一切早已过去,烟消云散般不留痕迹。

尽管我曾费心寻觅,流著眼泪如醉如痴!终究这一切已经过去,

剩下的只是残酷的真,可怕的实,

以及那满天满地满空间时间的无奈的凄迷!”

写完,她放下了笔,倚著窗子,久久伫立。一阵风卷了过来,把树梢的第一片落叶带到她的窗前,风很凉,她打了个寒噤,嗅到秋的气息了。仰头望天,寒星数点,晓月将沉,黎明快要近了。这新的一天,不知道该属于谁?最起码,不会再属于她了。嘉文醒来的时候,已快上午十点钟了,他被孩子们的哭叫声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脸,还有些儿迷蒙不清。小真真在尖著喉咙哭叫:“妈妈!妈妈!妈妈!”

湘怡到那儿去了?他有些不耐烦的喊:

“湘怡!”没有答应,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著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争执早已不存在他脑海里,他扬著声音喊:

“湘怡!你在那儿?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书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著她的衣服哀唤不停。她的手无力的伸展著,顺著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两滩殷红的血,新的血还在不断的流出来。他浑身震动,禁不住狂叫了一声:“湘怡!”冲到她的身边,他扶起她的头来,她双目阖拢,眉尖轻蹙,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颊上的泪痕犹新,但是,呼吸却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声,拿起她的手来,刀片深深的划过她的手腕,创口那样深,可见她下手时决心之大,另一只手的创口比较浅,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他狂乱的望著她,摇著她,呼唤她:

“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睁开,所有的呼唤和哭泣都与她无关了。嘉文神志昏乱的抱起她来,把她抱到床上,他解开她的衣领,徒劳的想弄热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乱中,他甚至忘记去请医生。不过,邻居们已经围著窗子看热闹了,医生和警员都在邻居的报告下来到,医生用不著太多的时间来诊断,湘怡死亡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五时。

“她死去好几小时了!”医生简单的说,离开了床边。

“不!”嘉文狂叫,扑倒在床前面:“她还没有死,她不会死,她是骗著我玩的,”他搓著她,揉著她,哀恳的望著她。“湘怡,湘怡,”他凄楚的唤著。“你跟我说话呀,湘怡,我什么都听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再也不赌了,绝对不赌了,湘怡,湘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失声的痛哭起来。警员无法向他问话,也没有人能劝他离开床边,他也不许别人搬动湘怡的尸体,只紧紧的攥住她的衣服,费心的和她说著话,劝她睁开眼睛来。船49/55

“你看,湘怡,你是脾气最好的,不是么?我不好,让你生气,你骂我吧!打我骂我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躺著不说话。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对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爱你,真的,湘怡,我不骗你。你睁开眼睛呀!我以后再不让你伤心了,我会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么我就怎么,湘怡,你听到没有?”湘怡平躺著,在那无知无觉的境界里,这些懊悔和保证对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视著她,抚摩她苍白的面颊,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乱的头发。喃喃的、梦呓似的述说著他的爱情。可是,一切的温存,一切的体贴,一切的柔情蜜意,都无法唤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没有死,”嘉文自言自语的说:“她睡著了。”拉开棉被,他细心的盖住她,又扶正了枕头。“我坐在这儿,湘怡,我等你醒来。每次都是你等我,现在我等你,照顾你,你会发现我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来对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谅我一切错误,不是吗?那么,再原谅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别生我的气,别这样不理我,湘怡,好湘怡……”一位邻居太太看不过去了,用手推推他,劝解的说:

“好了,杜先生,人已经死了,还是准备后事要紧,伤心也没用了!”什么?人已经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视著湘怡,那张哀愁的脸没有丝毫生气,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复活了,扑倒在她身上,他一恸而不可止。号啕的喊著:“湘怡,湘怡,该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24

大地混沌昏蒙,时间停滞不动,天地未开,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带,空旷、寂寞、而凄凉。太阳早已沉落,沉落在无数星球的底底层,全宇宙都充塞著黑暗与虚无。空间辽阔得无际无边,找不到一点掩护和遮蔽。嘉文的意识就沉睡在这一片荒芜里,醒觉的是刺痛的感情,像杂乱蔓生的藤葛,彼此纠缠又彼此压榨。他坐在湘怡的坟墓前面,在冬日黄昏的冷风里,已坐了整整两小时了。头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乱发里,像一个树桩般一动也不动。距离湘怡死亡,已经四个月了。那是初秋,现在已是深冬,墓地里充满了肃杀的气氛。一阵风来,黄叶纷飞,嘉文仍然埋著头不稍移动。直到暮霭渐浓,风声渐厉,他才慢慢的把头从掌心里抬起来,注视著面前的一坯黄土。他无法猜想这土堆里躺著的湘怡现在怎样了?也无法相信这土堆就掩尽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边已杂草丛生,亚热带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丛中。一株小草尚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复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乱的日子里写下的句子,不为湘怡而写(她无法看见了),是为他自己而写:

“她流尽了她的眼泪,而今躺在这里长睡不醒,

她的生命以泪珠堆积,

又何幸长睡不醒!”

墓碑上没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

“——使她流泪的人立——”

或者,这只是一种阿Q精神,一种赎罪的方式。写在那儿,让过路的人都看得见,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负荷。不过,现在,当他在暮色苍茫中,看到这几行隐隐约约的字迹时,他只感到无聊、没有意义、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这些说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个,他的罪愆和负疚,也不能因这几行字而减轻分毫!面对这块墓碑,使他仿佛面对到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竟那样懦怯虚伪和可憎!站起身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触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温暖的胳膊。湘怡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只有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给活著的人,她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悄然隐退。他还记得埋葬时的一幕,李处长指著他的鼻子骂他是败类,湘怡的嫂嫂哭叫著,扯著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赔出来,两个孩子惶然的呼唤著妈妈,几位好心的邻居围著棺木垂泪叹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觉都几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件最残忍的事。而今,四个月过去了,这漫长的四个月,似乎比四百个世纪还要长久,他就挣扎在一个孤独黑暗无际无边的荒漠里,被那种孤苦无告和凄惶的情绪压迫得要发疯。湘怡存在的时候,他很少重视她,但,当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独,除了孤独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怀念里,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动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泪,湘怡祈求而哀恳的目光……。

抚摸著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风穿过了旷野,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筛落下许多细碎的叶片。他抬头向天,灰黑色的云层正密密的堆积著,天空暗淡而苍凉。苦涩的情绪逐渐从他胃部向上升,不断的蔓延扩大……他闭了闭眼睛,眩晕的摇摇头,轻声说:“湘怡,你错了,你不该这样遗弃我。以前,当全世界的人都远离我的时候,你总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边,现在,连你也遗弃了我,你叫我怎么支撑下去?”用手指无意识的划著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没有办法再寻回你,我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换得你在我的面前,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许多你活著的时候我没说出的话,可是,现在……”苦涩已升到他的喉咙口,又迅速的升进他的眼眶,他狠狠的摆了一下头,摆不掉那份凄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回转身子,望著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的低语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帮助我借到一笔钱,帮助我……活下去。”竖起大衣的领子,他拖著滞重的脚步,离开了墓碑,离开了湘怡,离开了荒凉的山头,离不开的是自己的凄惶、孤苦、寂寞、和懊丧。

走进了市区,他垂著头,在汽车穿梭的街道上无精打采的走著。霓虹灯纷纷的亮了,街灯跟著大放光明,车头上的灯像流动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著肩膀擦过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赶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诧异的望著身边流动的一切事物,奇怪著全世界都在“动”,只有他“静止”。一辆街车在他身后疯狂的按著喇叭,更多的街车响应了起来,司机们把头伸出车窗咒骂,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碍。他慌张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著那些车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在想,当全世界都在“动”的时候,原来想静止也不能静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个交通警察对他走了过来,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识的拉拉自己的大衣,这件破旧的呢大衣也相当狼狈,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油渍,扣子早就掉光了,里面的绸里子拖出了袖口,必须时时把它塞进去。他用手抚摸著好几天未刮胡子的下巴,和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希望警察不把他当小偷或流氓看待。不过,警察先生显然并无恶意,只温和的问了一句:

“你喝了酒吗?”“酒?”嘉文怔了怔,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更何况酒?“没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来。“我一毛钱都没有,怎会喝酒?”

“那么,你站在街心干什么?”

“我?”他又怔了怔。“不干什么。”

警察对他注视了几秒钟,终于说:

“好吧!那你回去吧!别站在街中间阻碍交通。”

他点点头,转过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这三个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该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饥饿的哭叫所吵醒,出门的时候,他原准备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旧日的同事,借个一百两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买点吃的给孩子们带回来。可是,才跨出门,他就想起所有的旧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钱,于是,他只好在街上闲荡,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两个熟人,可以开口借一点。但是,上帝没有帮他忙,荡了一个上午,他竟连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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