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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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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闲荡,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两个熟人,可以开口借一点。但是,上帝没有帮他忙,荡了一个上午,他竟连半个熟人也没碰到。午后,他曾在父亲工作的银行门口站了半小时,考虑要不要进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长、协理、经理、处长,下至于职员、工友,他几乎都欠了债没还,他的脸皮就是再厚,也没勇气走进去。终于,他还是垂著头离开了银行,没有钱,没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她能得到人的喜爱和同情,他只能得到轻蔑和冷淡!湘怡,湘怡,湘怡!一时间,他整个心里充塞的都是湘怡。于是,他走向了山坡,走向了墓地。

现在总该回去了,两个孩子在家里一整天,孤单单的无人照应,又没吃的喝的,现在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了。他身不由主的向归路走去,神志陷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里,但是,脚步却越走越快了。到了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张太太,正和一个警员在他家门口办交涉,两个孩子挤在一块儿,站在屋檐下发抖。出了什么事?他冲过去,真真眼尖,首先发现了父亲,就尖叫了一声:

“爸爸!爸爸!”

接著,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念念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嘉文的腿,也哭著大喊:

“爸爸!爸爸!”两个孩子缠在嘉文的脚下,把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在他的大衣上揉著搓著。嘉文本能的用手护住了孩子,带著点敌意对那警员说:“你要做什么?”“这两个是你的孩子吗?”警员指著真真和念念问。

“是的。”“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两个孩子整天没人管,也没东西吃,我来查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嘉文看了张太太一眼,张太太瑟缩了一下,立即就振作了,直视著嘉文,她坦白的说:

“是我去找他来的,你的孩子快要饿死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多,不能天天帮你带她们,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还不如让她们到孤儿院去,在那儿,最起码她们可以有三餐饭吃!”“不!”嘉文突然愤怒了,瞪视著张太太,他哑著嗓子说:“我不把孩子送孤儿院,我还没死呢,为什么我的孩子该进孤儿院?你别管闲事!”张太太的脸涨红了。“好哦,”她愤愤的说:“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孩子,我天天帮你忙,找东西给她们吃,你还怪我管闲事!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看在孩子太可怜的份上,才插手来管这件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后我就闭著眼睛不管,又不是我的孩子,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掉转身子,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家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船50/55

这儿,警员打量著那个落魄的父亲。

“好了,杜先生,希望你不在家的时候,最好找个人来照顾一下孩子,否则太容易出事。有父亲的小孩,就是要送孤儿院也送不进去,不过,这样常常让孩子挨饿总不是办法!”

“我在失业。”嘉文叽咕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工作哦,台湾从来不会有人找不到工作的,何况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

警员走了,嘉文牵著两个女儿走进屋里,心内禁不住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竟养不起两个孩子,这还算人吗?屋内一片漆黑,他伸手摸到电灯开关,灯不亮,换了一盏灯,仍然不亮,他诅咒的骂:

“怎么回事?见了鬼!”

“穿制服的人把电线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声调,细声细气的说。“张妈妈说灯不会亮了,我们没有缴钱。”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张椅子里,长叹了一声。用手捧著头,他像碾磨般把头在掌心里转来转去,喃喃的、反覆的说:“我怎么办呢?天哪,要我怎么办呢?”

“爸爸,黑黑!”小念念提出抗议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触摸著嘉文,以她自己发明的语言说:“黑爸爸,黑姐姐。”没有灯时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念念。”然后才说到主题:“黑念念饿,黑念念要包包。”

看来她将来会成为个文学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来,在黑暗中注视著他的小女儿。念念有对充满灵秀之气的眼睛,在暗夜里仍然闪著光彩,那小小的鼻头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来,他摸黑找到了一段台风时用剩的蜡烛,燃起蜡烛,他再望向两个女儿。烛光下,一对童稚无知的孩子,都仰著天真的小脸,带著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著她们的父亲。两个孩子,真真聪明慧黠,念念美丽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况,两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么都别谈了!

真真把一个小手指塞进了嘴里,轻轻的说:

“爸爸,你买什么给我们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块大——大饼。”她夸张了那个“大”字。

“爸爸,妈妈呢?”真真问。

“妈妈消饭饭。”念念永远把“烧”念成“消”。“念念要吃。”“爸爸——”真真用手推拉著父亲的手臂,哀求的唤。

“爸爸——”念念跟著喊。

嘉文跳了起来,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哩咕噜乱叫,饿得眼睛发花,嘴里冒酸水。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别吵!都给我闭嘴!”

真真的嘴唇瘪了瘪,眼圈发红,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眨动著眼睛,她委屈的说:“我要妈妈!”说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来,一面叫著:“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念念受惊吓的看著姐姐,嘴一扁,也跟著大哭大喊: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门,站在门外,他瞪视著门里哭成一对泪人儿似的孩子,又听到那口口声声唤娘的声音,心脏扭紧了,浑身都抽痛痉挛起来。门外很冷,寒风像刀子般的刮过他的面颊,卷进了小屋,桌上的蜡烛被冷风扑灭了。正哭成一团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惊吓和恐怖,就更加尖锐的大哭大叫:

“妈妈!哇——妈妈——”

“你们等著,”嘉文的声音抖颤,被寒风吹散了,语不成声。“你们等著,我去弄钱,一定弄来——一定。你们等著——

等著。”带上房门,把一对小女儿关在黑暗的屋内,他踉跄的奔向了大街,几乎是不经思索的,他在街车的隙缝中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一幢西式建筑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喘著气,低头望著寒伧的自己。他没勇气按门铃,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机械化的把手压在门铃上。

门开了,一位整洁的女仆狐疑的望著他,他有气没力的说:“我要见李处长。”“你——贵姓?”女仆问:“有没有名片?”

“没有,我要见李处长。”

女仆的狐疑加深了。“你等一下。”门砰然关上,女仆进去了。好一会儿,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了,露出了李处长的一对眼睛。嘉文神经质的抽动著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来,喃喃的说:

“李处长,我不是来抢劫的。”

门开了,李处长拦门而立,严厉的看著他:

“你要干什么?”“借我一点钱!我的孩子快饿死了!”他厚颜的说。

“你知道我几乎被你拉垮吗?为了你,我欠下三、四万块钱,你还有脸来向我开口?”李处长的眼珠凸了出来。

“我只要五十块!”“我告诉你,五角钱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复著李处长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饿死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李处长声色俱厉。“多好的一个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脸做人?别向我伸手,嘉文,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的孩子要饿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赚钱呀!”“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嗫嚅。

“找不到?去踩三轮车去!去擦皮鞋去!去卖奖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讨饭去!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养活你的孩子,我们一角钱也不借!”

“砰”然一声,门关上了,李处长消失在门内。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才机械的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头挨过去。孩子们饥饿之状,犹在眼前,哭啼之声,犹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时后,他停在以前的协理门前,但是,却为一个粗暴的男仆挡了驾:

“协理不在家!”他累了,倦了,饿了。风似乎越来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他拖不动自己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可是,他没忘记孩子的哭声,没忘记应该弄些吃的东西回去。他走著,不断的走著,他的脚变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万斤重了……然后,他来到湘怡哥哥的家门前。“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说:“请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你逼死了我们的妹妹,还要跟我们借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流氓!我早知道你不是东西!只有我们那个傻妹妹会爱上你,弄得死都没个好死!姓杜的,你小心点,我们没要你赔款就算好的,你还来借钱!你不是有钱家的少爷吗?不是有洋房汽车吗?看看你,这个乞丐样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选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郑家,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张望,李氏还在后面穷嚷穷叫,指给邻居们看,数说著他的百般罪状……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风比刚才更冷,夜比先前更寒,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俯视著自己,他看到一身的肮脏,一身的耻辱,和一身的罪恶。靠在一株电线杆上,他闭上眼睛,心底辗转呼号:“湘怡,我怎么办呢?湘怡?”

湘怡没有答覆他,也没有人能够答覆他。裹紧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脑海里在搜索著能借钱的任何一个人名。最后,像灵光一闪,他想起了老赵,这个人曾在赌桌上赢走了他的万贯家财,虽然不是他一个人赢的,但他是那赌窟的老板,他赢得了大部分。现在,他总可以借给他一百两百吧?

有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的脚步就轻快多了,走过大街,穿进那条暗沉沉的小巷,他找著那家被掩护得很好的赌窟。可是,门口的门房挡了驾。“你不能进去,我们老板交代的。”

“请他出来好吗?我要和他讲几句话。”他低声下气的说。

老赵出来了,用那对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嘉文,叼著香烟的嘴角带著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说:

“怎么,嘉文,好久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筹到了资本,要来玩一下?”“我不是来赌的——”嘉文吞吞吐吐的说:“我需要一点钱用——大概两百元。”老赵一语不发的望著他,半天才说:

“怎样呢?”“想向你通融一下。”“哈哈,”老赵干笑了两声:”两百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手气不顺,已经输了两万多,实在没有钱来借给你了,你还是去和别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实在没人可借了,”嘉文恳求的望著他:“就借我一百吧。”老赵冷酷的摇摇头。“那么,五十元!”老赵再摇头。“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么多钱,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块,你难道都不肯吗?”

“笑话!”老赵的笑脸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赌钱的时候有输有赢,你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得了谁?我又没骗你的,抢你的,怎么说我从你手里拿走了钱呢?我输的时候也有呀,我可没说谁拿走了我的——”

“我不是这意思,”嘉文急忙赔罪:“只是我需要一点钱,你就借我一点吧!”“我告诉了你,我今天没有!你去向别人借去!”

“几十块都不肯吗?”“几块钱都不行,借钱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气正不好,你别烦我了!”“那么,我和你再赌一次!”嘉文咬牙的说。船51/55

”你用什么资本来和我赌?”老赵冷笑的问。

“用我的生命!”“哈哈哈哈!”老赵纵声大笑起来:“嘉文,你别傻气了,你的生命值什么钱?”“我的生命是不值钱,”嘉文的眼睛冒著火:“我就向你借一点钱跟你赌!”“我没兴趣,”老赵说:“你走吧,嘉文!老实告诉你,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对象了,我们早调查过你,你没有一毛钱可以输了,现在,你还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喘著气:“你们是一个骗局,你们骗走了我全部的财产,好,我明白了,”他掉转了身子:“我要去告发你们,我要去检举你们!”

“慢著!”老赵拦住了他:“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们的,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别给我们找麻烦,赌钱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没扯著你的耳朵逼你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如你给我们找麻烦的话,你也知道那个后果是什么……”

老赵向身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是,嘉文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正慢慢的走了过来,这两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赵赌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了解他们想做什么。血向他的脑子里冲去,他的眼睛发花,神志昏乱,体内每根血管都爆胀了。喘息著,他瞪著老赵,哑声说:

“你这个魔鬼!”“你到现在才知道?哈哈!”老赵冷笑著:“是你自己要与魔鬼为伍呀!”“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红著眼睛,扑了过去。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身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的扼著,把他所有的悲痛、耻辱、仇恨都压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不觉得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白云中,轻飘飘的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的呼唤,他的湘怡。他没想到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25

民国五十二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日整夜的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美国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著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著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皮,望著来来往往的本国人民,喜悦和兴奋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著纪远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气:

“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身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白发,但比去国时还显得健康些。肤色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著,喃喃的说:“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足注视。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迳直走向纪远,礼貌的问:

“您是纪工程师吗?”“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著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内××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的说:

“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内人给你们选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内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陈经理笑著。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的感激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台湾,台湾,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著,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台北的变化很大,计程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小姐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兴奋的大嚷大叫,指著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著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的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高涨的喜悦浪潮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应该成熟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的张望著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广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粗具规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高兴的四顾著,不住的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脱下大衣,往沙发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的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著,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纪远说:

“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查电话号码簿。”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查了半天,纳闷的说:“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著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什么地方?”“什么?”她愣了愣。“你们不是叫车吗?”“你是那儿?”可欣问。

“××计程车行!”“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问。

“没有!”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计程车行。”“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银行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

“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小姐诧异的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不知道!”这接线小姐显然是新来的。

挂断了电话,纪远看著可欣耸了耸肩,说:

“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银行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妈,”可欣打断了母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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