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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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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欣!”他温存的喊,语气里有点需索的味儿。

“嗯?”“你不耐烦陪我吗?”“谁说的?”可欣睁大眼睛望著他,用手整理著他的枕头。“病床使你变成个多心的孩子了,别胡思乱想吧,好好地把身体养好,以后再也不要去打猎了,这次可怕的经验真是毕生都难忘记的!”“我倒觉得打猎挺过瘾的!”

“我看你对于受伤都很感兴趣呢!”可欣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本来嘛,”嘉文笑了,握紧了可欣的手,不许她挣脱。“难得的享受,有你从早到晚陪著我,又不找藉口离开。”

可欣淡淡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是深沉的,难解的,莫测高深的。嘉文怀疑的望著她,然后把她的身子拉向了自己,用手圈住她的肩膀,带著些不满的神色说:

“你变了,可欣。”“变了?怎么变了?”可欣想站起来。“别走!”嘉文紧紧的圈住她。“你变得让我有些不了解了,变得像一本拉丁文写的书。”

“什么时候你曾经彻底的了解过我?”可欣低低的,从喉咙里模糊的说了一句。“你在说什么?”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可欣又想站起来。

“别动!”嘉文把她圈得更紧。“你干嘛,总想逃开我?”拉下了她的身子,他用嘴唇寻找她的。“别走!可欣,我每一分钟都在为你发狂。”“不要闹,嘉文,你会弄痛了伤口。”

“虽痛犹甜!”嘉文低声的说,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她的发丝像瀑布般泻下来,埋住了她和他的脸。她没有太热烈的反应,也没有挣扎,只温驯的用唇贴住他的。但,她的身子僵硬,眼睛怀疑什么似的大睁著,注视著他的脸。

一声门响,纪远浑身湿淋淋的,提著一篮橘子走了进来,才跨进门,他就立即退了出去,“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在门外嚷著说:“对不起!你们亲热完了告诉我一声,我在这儿等著。”

“别开玩笑!纪远!”嘉文笑著喊:“你还不进来!”

纪远重新走了进来,把橘子放在嘉文床前的小茶几上,眼睛里含著抹笑谑的神气,在嘉文和可欣的脸上扫了一圈。嘉文的气色显得很好,白皙的脸庞漾出红晕,更带著几分女孩子气。眼睛里闪烁著热情和愉快的光芒。可欣却正相反,乌黑的眼珠深不可测,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在她那近乎困惑和迷失的神色里,找不出丝毫兴奋和快乐的光彩。“怎样?好吗?嘉文?”纪远问。

“好极了,我想再有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说。

“等你出院了,我们给你开一个小庆祝会,我有一样礼物要送你。”“是什么?”“哈!不能说的!”纪远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下,自管自的剥起橘子来。“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要给你一个意外。”

“你别花钱,你的经济情形我很清楚……”嘉文说了一半。

“算了!别提那个!”纪远打断他,“钱是一件讨厌的玩意儿!”拍了拍嘉文的肩膀,他用充满歉意的声调说:“嘉文,这次猎枪走火的事件,我实在抱歉透了!”

“你又来了!”嘉文说:“你到底要说多少个抱歉才够?”

“老实说,对你还没什么,每次看到你父亲那一脸的焦灼,我心里可真不是滋味。”纪远把橘子塞进嘴里,看了可欣一眼。“可欣!”他喊:“你为什么默默无语?”

可欣淡淡的笑了一下。

“你们谈得很好,我说什么呢?”

“随便谈谈呀!”纪远拿起了桌上那本书。“安娜卡列尼娜。”他念著,看看嘉文。“你在看吗?”

“可欣在看。”纪远的视线转向可欣,仔细的、锐利的,对可欣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向嘉文说:“你该让可欣在外面走走,别把她关在医院里,你住院半个月,她大概起码瘦了三公斤。嘉文,你太自私了!”

“是么?”嘉文也打量著可欣,迟疑的说:“我以为……”“没有的事!”可欣急急的打断嘉文,堆上一脸不自然的笑。“纪远和你开玩笑呢,你就认真了!谁说我瘦了,恐怕还胖了些呢!而且,我高兴待在医院里面么!”

嘉文释然了。“不过,”他故作大方的说:“你真不该天天在医院里,为我请假太多也不好,我现在也没什么了,明天起,你还是去上课吧,马上就要期终考试了!我这学期,是非重修不可了!”

“你可以不参加期终考,以后再补考。”可欣说。“只是,出院之后就要啃书本了。好在你一向的成续都好,一定没问题的。”她看著纪远,用不轻不重的声调说:“纪远,你的衣服湿了。”“当然啦,外面在下雨嘛!”纪远满不在乎的说。

“为什么不穿雨衣?”嘉文问。

“如果我有的话,一定会穿的。”

“怎么不买一件呢?”“假如我有钱的话——”纪远顿了顿,笑了起来。“假如我有钱的话,老实说,也不会用来买雨衣!”

“你会用在许多不必要的花费上!”可欣插进来说。

“必要与不必要是每个人自己认为的,你认为不必要,说不定我认为必要呢!”“例如这篮橘子——”可欣说。

“实在是不必要!”嘉文接了下去。

“你们两个别唱双簧,故意做亲热状给我看,明明欺侮我是孤家寡人,让我嫉妒得要死,何苦呢!”纪远带笑的皱了皱眉。“至于这篮橘子,我认为完全必要,因为,我最爱吃橘子,送到你这儿来,你未见得吃,我天天来看你,正好自己吃,又做了人情,又享了口福,一举两得,怎么不必要!”说完,他又抓起一个橘子,夸张的掰开,大口大口的吃著,仿佛要吃给谁看似的。“给我一片!”可欣伸开手。

纪远给了她,她才吃进嘴里,就急忙吐了出来,叫著说:

“哎哟!好酸!”“当然酸啦!”纪远跳了起来说:“我的橘子,怎么能不酸!”他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的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嘉文,明天再来看你!”“等一等,纪远!”可欣喊:“我也要回去了,和你一块儿走。”她转向嘉文,带著几分歉意说:“我今天想早点回去,已经快到五点了,晚饭后我要准备期终考,明天上午去上课,下午再来,好吗?”嘉文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虽然心中颇为恋恋,也不好说什么,那张光亮的脸孔一下子就暗淡了。可欣又给了他一个温柔和安慰的微笑,劝解似的说:

“晚上湘怡可能来看你,好好招待哟!”

“你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嘉文勉强的应了一句。

“得了,别卖我的赈,你受伤那天,别人亲自帮你包扎伤口,她见不得血,为了你还晕倒了呢!这份心意,你也得感激呀!”“这件事你起码提了一百次了!”嘉文说。

“怕你忘了呀!”可欣说著,向门口走去。跨出房门,才又笑著回头抛下了一句:“明天见!”

医院外面,细雨绵绵密密的洒著,空气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涤下闪著亮光。暮色已经很浓,和蒙蒙的雨雾揉在一起。纪远和可欣沿著人行道,并肩向前面慢慢的走著。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伞,纪远帮她拿著,雨伞偏向了可欣,他那宽阔的肩头,有一边仍然浴在雨雾里。

路很长,也很静。他们默默的迈著步子,谁都没有叫车的意思。雨滴在伞面上聚集,从伞沿上滚落,纷纷乱乱的迸跳,跌碎。纪远一只手握著伞,一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嘴唇闭得很紧,眼睛定定的望著前方被雨雾封锁的街道,像在沉思著什么特别深奥而难解的问题。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可欣突然开了口,声音是轻轻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仿佛想寻回一点什么。“据说,我母亲未嫁之前,家里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亲却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给他受了教育,以后,他离开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卷进了金融界,事业非常顺利,我外祖父却在几次金矿的投资中破了产,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写信给我父亲,要我们从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帮我父亲找到工作,我们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岁,他六岁。”船18/55

雨无边无际的洒著,轻飘飘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后,我们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块儿玩,扮家家、跳绳、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著我们,对爸爸说:‘我们结成亲家吧!看他们不是标准的一对吗?’那时,爸爸在上海×大当讲师,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时常接济我们。”她垂下眼睛,望著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继续说下去。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和杜伯伯一起迁往重庆,所有的旅费,也全是杜家资助。爸爸是个糊糊涂涂的书呆子,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妈妈总是于心不安。嘉文从小就死去了母亲,妈妈常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揽在怀里说:‘嘉文,给我作女婿吧!也等于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对我说:‘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课,我把你给杜家做媳妇吧!’于是我和嘉文背著人,总是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小情侣。在我心里,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实,我终将属于嘉文。”

纪远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视著前方,默然的不发一语。

“由重庆而台湾,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爸爸的事业有了发展,和杜伯伯却反而疏远了,但是,我和嘉文没有疏远。随著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感情也一块儿增长。他有了任何烦恼的事情,必定先跑来告诉我,我也一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过我,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她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著抹近乎凄凉的无奈。“是的,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在他家的长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们紧张得牙齿碰了牙齿,谁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却让我脸红心跳了好几天,我们悄悄的勾了小指头,发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榈树的叶子撕开,编成一枚小戒指送给我,告诉我,他用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终身。”一段小小的停顿,接著是她的一声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又轻柔的响了起来。“爸爸死了,杜伯伯代为料理丧事。可是,爸爸死后,妈妈就不大和杜伯伯来往了。据我猜想,杜伯伯和妈妈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谓不成型,就是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那种感情。不过,妈妈却很急于要让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气。“我们不让妈妈多操心,我心里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嘉文心里也从没有过第二个女人。我们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爱慕,自然而然的相恋。”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著,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著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著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著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的说:

“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的盯著她。“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的凝视著她。“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著,谁也没有开口。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的耸了耸肩,轻轻的笑了一声说:

“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什么时间?”“和今天差不多。”“那么,”可欣润了润嘴唇:“你还是送我回家,这样散散步比什么都好。”“再听你谈你和嘉文的故事?”纪远问,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爱听!”“我很爱听,真的。”“那么,你会听不完的,无数的细节,无数的片段,无数的点点滴滴。”“好吧!”纪远点点头。“现在,再见吧!”

“再见。”可欣轻轻的说了句,接过了纪远手中的伞。纪远立即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进雨雾中了。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膀挺而直,那脚步是坚决有力的。

握牢了伞柄,她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到家门口。取出钥匙,开了大门,她走上榻榻米。菜饭香正弥漫全室,沈雅真在饭桌上等著迟归的女儿。

“回来了?”沈雅真打量著可欣,仔细的注视著她那对黑幽幽的眼睛。“怎么回事?嘉文的病况不太好吗?”

“没有呀!”可欣仓皇的看了母亲一眼。“一切顺利,顶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复上课了。”

“可是——”雅真迟疑的望著可欣,有些什么事不对了?

“可是什么?”可欣问。

“没什么,”雅真说。“你的毛衣湿了,去换一件来吃饭吧!你——是走回来的吗?”“是的。”“为什么?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坐车?”

“哦,我——我没想到。”

可欣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及时换掉湿衣,也没有马上出去吃饭。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她对书桌上的一个镜框注视著——那是一张嘉文的照片,年轻的脸庞上笑意盈盈,眼睛里盛载著梦和欢乐。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对那张照片深深的沉思起来。船19/55

10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对著镜子,细心的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到绿毛衣外面来,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红润。面颊太苍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层,又觉得太过分了,再用手绢一起擦掉。把辫子末梢的黑绸结换成了绿色的缎结,再在大襟上别上一朵自制的黄色小绒花。自己对镜而视,朴实清新之余,也有著属于青春的动人韵致。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长叹了一声。

“哼,我们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声叹气!”门边,李氏的声音冷冷的传了过来,湘怡迅速的抬起头来,对外间屋里张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缝纫机上忙碌著。轧轧机声里伴著冷嘲热讽。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张报纸蒙住了脸。湘怡讪讪的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屋里,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又是去医院看那个小白脸,对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总经理的儿子,有钱嘛!”“嫂嫂,”湘怡恳求的看著李氏,申辩的说:

“人家已经要订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抢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块配得上经理少爷的料!我们给你介绍的张科长有什么不好?嫌人家年纪大,嫌人家没头发……哼,头发能做什么用呀?这不是滑稽吗?……”“嫂嫂!”湘怡再喊。郑湘平的报纸滑了下来,眼睛从报沿上望著湘怡。他是个白皙而清瘦的青年,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折磨得没有丝毫的生气,看来倒像个小老头了。平日,他是从没有什么主见的,太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太太的脾气,他深知而畏惧,听到湘怡语气里的抗议成份,他不禁放下了报纸。

“湘怡,”他插嘴说:“你那个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哥哥,”湘怡忍耐的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学的未婚夫!”“好,那么你天天去看他干什么?”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伤,总应该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边又应了声:“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动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绍的!”

“湘怡,”那位哥哥皱皱眉,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来,沉著声音说:“张科长对你很不错,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哥哥!”湘怡喊。“这样吧,你们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这个星期天,张科长请你去碧潭玩,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说:“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嘉文出院,他们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湘怡不经思索的说出了口。“看!可不是!又是那个杜嘉文!”李氏带著一脸胜利的笑说。“我已经答应了张科长,”做哥哥的损及了尊严,不高兴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张科长的约,姓杜的还是少和他来往,那种花花公子见一个追一个,准没安好心!”

“他……根本……没有……追,追我嘛!”湘怡憋著气说,眼睛里已蒙上一层泪翳。“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说:“再说下去,小姐又该泪汪汪了,给邻居看到,还说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湘怡咬住牙,强忍住那股在眼眶里冲激的热浪。半天之后,才怯怯的说:“我可以出去了吗?”“听听这口气!”李氏说:“好像有谁不许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这个委屈样子来给谁看呢!”

湘怡垂下头,慢慢的走向门口,披上一件破旧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头对屋里张望了一眼,轻轻的说:

“哥哥嫂嫂,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算了算了,用不著,不敢麻烦你!”

湘怡不再说话,沿著那七弯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经过的房间,邻居太太们都对她好奇的张望著,她知道在李氏传播之下,她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著头,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杂居了好几十户的日式房子。街上凉凉的风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气来。“怎样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著,向医院的方向迈著步子。“我的未来会怎样?和哥哥嫂嫂住一辈子?嫁给张科长?还是——?”她摇摇头,风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笼罩的街头寒意深深,她打了个冷颤。“我还要过多久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她仰头看看天,苍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堆积著:“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好了,谁能明白五年之后的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这些日子还遥远得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的我将如何?”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著,眼睛注视著脚前的地下。到了医院门口,她抬起头,却一眼看到可欣和纪远肩并肩的走出医院。出于下意识,她在廊柱后面隐住了身子,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看到湘怡,纪远帮可欣拿著伞,两人慢慢的向街头走去。可欣在热烈的谈著什么,小小的、黑发的脑袋靠近了纪远宽阔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们的影子消失在雨雾苍茫的街头,才转过身走进医院。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满心的困惑和不解。近来,纪远每日黄昏送可欣回家,几乎已经变成一条不变的课程。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又有些不太寻常。她曾问过可欣:“你和纪远都谈些什么?”

“嘉文。只是谈嘉文。”

只是谈嘉文?当然啦,这是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题目,一个的好朋友,另一个的未婚夫。他们有的是谈不完的资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著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楼,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拥有相当大的一间,还有待客的沙发和藤椅。她敲了敲门,里面,嘉文在说“请进”,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哦,是你,”嘉文说,他已经下了床,靠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纪远和可欣刚刚走,你没有碰到他们?”他问。

“噢,没有。”湘怡很快的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谎,才说过她就脸红了。“没碰到吗?”嘉文怏怏然的说,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重复的说了句:“他们刚刚走。”

湘怡在沙发上坐下,仔细的打量著嘉文,后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问。

“是的,其实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恼的说:“住医院住得我难过透了!”

“何不去躺躺?”“躺著也是无聊。”“看书?”“看不进去。”“你躺著,我念给你听,怎样?”“怎么敢——”“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干!”她很快的打断他,立即接过他手里的书,用温和而鼓励的眼睛望著他。“好吗?”

“不好意思。”“别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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