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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往事-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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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挺壮个汉子,搁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咱老板没随着老板娘去日本避风头,可留下来,出门就被那帮不讲理的打了一顿,脑袋上呼啦家剌了老长一道口子!只有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才稍稍缓过来些。可我也上有老下有小,没时间天天盯着,唯恐他再有个什么意外。您说他也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凭啥无缘无故就挨了打!”
  我没吭声,心想你家老板贩卖鸦片,这还不叫伤天害理?
  李四讲究忠义,倒叫我高看一眼。我打断他的哭诉,问道:“那他现在搁哪儿呢?”
  他说了个地址,竟也是南城,只是更偏郊外。李四道:“依先生,老板对您上心极了,请您务必要帮帮他!”
  “这话不用你说,我还能闭上眼睛任他挨打?”我说道,“你现在回家了,他有人伺候着没?”
  李四道:“上周从上海来了一位姓白的小姐,带了两个丫鬟,大包小裹的像是来投奔。现下正住在一起。这话本不该我当下人的多嘴,可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了,叫人家咋看!”
  我心里有了谱,又有了一颗看热闹的心。三言两语敷衍过李四,一路奔向南城。想着这位白小姐真是情深意重,孟姜女在世,竟从上海千里迢迢追来了奉天。邹绳祖而今需要她家丫鬟照料,暂时无法摆脱,伤好之后,又因着一份恩情,还不是白小姐说咋地就咋地。邹老板精明了半辈子,临到头来,却拿捏在一位跋扈小姐手上,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去南城,我特地没绕过太太和大姐。只是太太动作快,住所已无人居住,倒叫我松口气。她若是在,我也只敢在墙头做贼似的偷摸扒一眼,看看她的样子——刘国卿是块效力强大的鸦片,我离不开他。
  大姐的院子倒是还有人住的迹象,宽敞的台阶旁花团锦簇。我只?了一眼,便听到动静,似是有人出来,便慌不择路地跑到东边,靠墙上喘匀了气,扭头一看,是大姐家的五丫头和六丫头。俩人手拉手,各啯着一颗麦芽糖。我只来得及听六丫头说了一句“我让小舅给我带了头花回来”,俩人便走远了。
  回来的路上,我还跟刘国卿嘀咕,让他去北平办完事儿之后,顺路去趟天津,代我看一眼叔公,打听下小弟的下落。这会儿却从六丫头嘴里听见“小舅”,还说他“回来”——他回来,怎么可能不经过我,让大姐截了去?
  心中揣揣,一时杂乱无章,不知不觉到了邹家。忽然鼻子一酸——邹老板是何等风流人物,怎么一朝一夕之间,只得了这么个破败地儿落脚?
  门上红漆黯淡,剥落了大半扇,还没锁。院子也小,里头杂草丛生,绿水似的淹没了道路,显得萧瑟凄凉。大夏天的,一踏进门,竟生生打了个哆嗦。人都进来了,也没个人来应,只怕进了宵小也不知。
  ——这么个地儿,也没宵小会来。
  院里只有两间房,一大一小。我走得够近了,才有一丫鬟撩帘子出来,清脆道:“谁呀!”
  这丫头胆子倒大,也不怕是坏人。登时笑道:“我来见邹老板。”
  小丫鬟梳着双髻,穿着倒是时髦,料子不顶好,却也差不到哪儿去,一看便是大户出身。一双眼睛灵动伶俐,瞧我一眼,没等说话,屋里响起一阵嘶哑的咳嗽声:“是依、依舸?”
  小丫鬟手脚麻利地进屋端茶,我跟着进去。房间昏暗逼仄,炕几乎占了全部,收拾得倒还立整。我没客气,径自坐到炕上,搭了把手,与小丫鬟一同将邹绳祖扶起来,又服侍他喝了水,这才有功夫好好看他一眼。
  他头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绷带,一看就是没得到良好的医治。我鼻子更酸,抬起手,想摸不敢摸,半晌攥成拳头,落在身侧,问道:“你这咋整的,还让人给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向日葵一句的比喻,是钱钟书先生的,特此注明。

☆、第二百零三章

  因为房间绝对的昏暗,所以可以尽兴地接“难过”来扫兴。邹绳祖似乎与我想到了一处,转了转沉重的两倍脑袋,清清嗓子,强作欢笑:“诶,风水轮流转,我成了民族的罪人啦。”
  我也学他欢笑,然而嘴角不听使唤,勾不上去,这笑便没发育完全,索性撇过脸道:“谁知道日本这么不济,说走就走,连个缓冲的时间也不留。你店里的伙计,除了李四,也都是一群白眼狼,养了他们那么多年,临了还没落一句好,你说你图啥?”
  小丫鬟也给我倒了杯茶,她年纪小,心直口快,听我评论当今世道,感同身受地插嘴道:“可不是!现在的人呀,都是墙头草,我家小姐以前得势的时候,也没委屈了谁,结果呢?竟落井下石,哪里有道理讲的嚜!”
  我笑道:“对了,怎不见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哪里住得这种地方,”说着还嫌弃地抬眼一瞅墙角的蜘蛛网,“邹先生好,晓得小姐清誉,让小姐住大房子哩!”
  我隐隐动了火气,啜口茶——里面全是不顶好的茶叶沫子,面上笑道:“哦,你家小姐住了大房子,你怎么留下来照顾邹先生了,他这伤可不轻。”
  不待小丫鬟答话,邹绳祖一拽我的手腕,说道:“小孩儿口无遮拦,你跟她计较什么,”又道,“春桃,你先出去,我和依先生说说话。”
  春桃脆生生应了,又道:“厨房里还有半个西瓜,我去切了,给您端来。”
  哪有在卧房吃东西的,连个饭厅也没有!便说道:“不劳您忙,你去把邹先生的东西都拾掇好,再去叫两辆车,咱一会儿挪窝儿!”
  “你干什么!”邹绳祖压低声音道,“你别自作主张。”
  春桃到底是南方小姑娘,我这北方话迎头盖脸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竟需要反应些时刻。好不容易明了了意思,又见正经主子反对,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当下立在原地不动了。
  我拿眼睛瞪他,口中却是对春桃说:“赶紧收拾去,在这儿能养好什么伤!”
  春桃麻溜儿地掀帘子跑了。外人一不见,我当机立断地撂下脸子,连数落带骂:“你倒是个多情种子,你也不该她白薇的,做什么委屈自个儿?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情圣转世?还供她好吃好喝,你这满脑袋绷带她瞎啊她看不着?可好意思住好地方!”
  边骂边戳哒他脑袋,脑袋一外伤,连里面也坏了,怎么想的!
  邹绳祖道:“那你说我咋办,人家都堵到门口了,我还能置之不理?”
  我缓了语气,说道:“你这口子还得叫大夫仔细瞧瞧,千万不能怠慢。你先住小河沿去,马姨还在,她很会照顾人。你再想想还缺啥,列个单子给我,过两天给你送去。”
  邹绳祖盯了我好一会儿,忽然低头抹了下眼睛,这头又是膏药又是绷带,可能比较沉重,就没再抬起来,轻声道:“好呀……轮到你来养哥哥了。”
  “废话,不然你还指望谁?白小姐?”
  邹绳祖笑出声来,笑得急了,又是连连咳嗽,喝过水,慢声道:“你呢,去哪儿了?我去找过你,谁都说不知道。”又道,“宁宁还反过来问我,她以为你死了,要给你收尸呢。”
  我一口茶没喷出来,笑骂道:“这臭丫头!”眼前几乎能够瞧见小丫头梗着脖子口是心非,“……诶,这些年过得真是一团子麻线。你应该知道日本人的计划,不然一开始,也不会阻止我蹚浑水……真他妈是浑水。”
  邹绳祖道:“现在日本败了,我才敢说。辛亥年那场大瘟疫,死伤不计其数,唯独你和你爸没事儿,落到有心人眼中,就是个奇迹。再加上之前,日本人听到些只言片语,说是男性育子的后代可呼风唤雨,便以为能作为武器一类使用,才会对你纠缠不清。”
  我说道:“那他们也是能忍,明知道我阿玛……”
  “他们较不准你究竟是你娘生的还是……”邹绳祖忽然沉默下去,半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尤其是怨我爸——咱爸——”他校对了下称呼,叹气道,“当时日本要查龙族的下落,查到了北京隆王府。光绪三年,一个刚满月的男婴被隆王府的人偷偷送到了盛京;同月,盛京镇国公府突然冒出个刚出生的三少爷……”
  不必他说,后面的事儿,我比他清楚。
  因为身世而刻意接近,最终成就一段孽缘,时也命也。陈年往事,当事人的心胸即便最亲近的后人亦无法揣度,我又替他们矫情什么呢?
  我抬手挡住他的话,转了题目,笑道:“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他一耸肩膀,“落水狗,丧门犬,一目了然。”
  “谁问你这个,”我斜眼睨他,冲门外一努嘴,“我问的是那朵娇花。”
  “嗐,有啥好说的,”他往后一靠,懒得眼皮都不抬,“去年汪精卫一死,底下人的心就散了。一把手的位置,白崇山没争过陈公博,又不服气。谁知没一年的功夫,日本人倒台,政府也垮了,白家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安排飞机去香港。只是白大小姐呢,不听话,偷偷跑去苏州听什么评弹,事发当时赶不回来,她哥哥就给留了信儿,说让她一回来就起程北上,到奉天投奔我来。”
  我不怀好意地笑道:“她那位哥哥大抵以为你迷他妹妹迷的不得了,佳人自投罗网,哪有坐怀不乱的,没准也成就一段乱世姻缘。”
  邹绳祖道:“你小说看多了?我对谁有意……”他顿了顿,接着道,“白小姐自视甚高,别说我对她无意,便是有意,人家也不会乐意。”
  “听说你太太去了日本,你却留下来了,现在可后悔?趁着没安定下来,要走还来得及。”
  我也就这么说一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邹绳祖经营这么些年,人脉四通八达,比我宽阔。我只能在吃喝上帮他,送他出去,却是无计可施了。
  不料他却上了心,郑重其事道:“这话原是我要问你的。我能搞到去美国的船票,你若是跟我走——”他忽然将手指抵住鼻梁,轻轻闭上眼,微一摇头,苦涩道,“我又说傻话了,你怎么肯跟我走。”
  “你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才一直没动身,还让人打了?”我头一次觉得承不起他的情,他头上的旧绷带犹残留着暗沉的血迹,那血红得辣眼睛,刺激得鼻子、胸腔一起停歇罢工,却还要假作心大无知,以嘲弄盖衍,“你不是八面玲珑的吗,怎么心眼都给堵住了?你走走你的,左右没有老婆孩子牵累,不用管我,我好着呢。”
  邹绳祖低声咕哝道:“知道你好着呢……没孩子,谁没孩子?你可是把安喜过继给我了,我走也得带他走。挺长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你给他放哪儿了,他怎么样?” 
  安乐出生以后,我会频繁地梦到她和安喜出生时的场面,醒来后把梦放在蒸屉上温了又温。这梦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刘国卿。我只想把这个梦吃进肚子里,静待它沤肥,然后再孕育出新的梦来。
  “他啊……他安全得很,剃了秃瓢,在寺院里修行呢。不过这时乱,寺院闭门谢客,待政府接手了奉天的管理,才会开门。寺院中立,这个时候不会冒险出风头。”
  邹绳祖讽刺一笑:“说是与世无争,实则……”
  “慎言!”我急忙打断他,“在家人不妄议空门事,安喜也是由大师看过,与佛家有缘,而且入的是慈恩寺老主持门下,亏不着他。”
  邹绳祖欲言又止,态度软了下来。这时春桃在外面喊“车来了”。我出去一看,杂七杂八的东西塞了半车。我回屋扶邹绳祖下地,瞅他那脑袋咋瞅咋不顺眼,便说道:“等明天重新给你找个大夫,这伤不能轻忽了。”
  说着伸手去揭帘子,却身体一紧,被他狠狠搂在了双臂里。胸膛贴着胸膛,两颗跳跃的心脏一览无余。我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走吧,委屈你这么久,小河沿你还熟悉。小时候,我们在那儿一起玩过呢。”
  他像一只遇到危险的鸵鸟,把脸埋进我的颈窝,不愿面对前方,一字字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哽咽道:“……你怎么就不能……不能爱我……”
  我不言语,再次拍着他的后背。
  其实他错了,我很爱他,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但我什么都没说,唯恐继续给他错误的暗示。无论摊开在阳光下多少次,“爱”这个千变万化,却又万变不离其宗的字眼依然会耍得我们团团转,不分高低贵贱,只要是人,都逃不过它的魔掌。
  耐心地等他重拾脸面的山河,我拉着他的手一起坐上车。聊得投入,竟不知何时下过一场小雨,院墙是土筑,脚下流淌出一条弯小的细河,在低洼地汇聚成一汪沼泽。旁的几家都是砖砌,并不有泥泞。显而易见我们房院的不体面。
  我与他都不向外看肮脏的环境。马蹄哒哒,不多时到了小河沿。同马姨细细交代了一番后,又打发春桃回到白小姐身边。
  晚上回家,刘国卿跟我前后脚,他已买好了去北平的车票,不日出发。
  我突然想起来小弟的行踪,便与他说了从大姐家六丫头处听来的消息。他锁紧了眉头,思索片刻,说道:“这样,我照旧去天津打听打听。放心吧,你小弟不会出差错。”
  我只当着最后一句是寻常的安慰,并没放在心上。几日后,刘国卿动身去了北平,柳叔得知春日町只剩我一个人,来得更勤,时不常带来些孩子们的消息。说到太太领着一大家子已经在大北关重又住下来,只是孩子们还没开课,又不可耽误课业,太太便在医科大学的图书馆给他们办了通行证,犹以依宁去得多。如今开销尚足,但家里没个男人,终不成气候。
  柳叔一门心思劝我回去看看,又知我与刘国卿的关系,便不好明说,只能偶尔渗透些偏见。我长久地拿不定主意。到九月中,邹绳祖大好。这日与他在小河沿河边走了一走,再送他回家。转身刚出巷子口,却是春桃正等着,见了我,忙说道:“依先生,我在这儿守了好些日子,朆见着你!我家小姐说,请您过来坐坐,快跟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们,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哦也!

☆、第二百零四章

  我屁都没准备,身上只着便服。九月天气微凉,外罩一件薄衣。刘国卿不在,还没个下人,日子过得实在糟乱。那薄衣马姨才洗过,却未熨烫,只为怕着凉受风而披。又与邹绳祖相熟,不必搞噱头,因此穿了出来。若与白小姐正式的会面,却稍显无礼了。
  春桃急得直跺脚,辫子一甩,吴侬软语滴噜噜冒了出来。方言我是半句不懂,因此只做鸡同鸭讲,待她嘀咕完了,方讲明了打算:“你去回你家小姐,说依某明儿个晚上登门拜访,可是方便?若不方便,你明儿个早上再来这儿一趟,告诉我。”
  春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了两声“好”,匆匆离去。第二日,她果然没有来。我照常去吃马姨的早饭,出门遛弯时,同邹绳祖说了此事。邹绳祖道:“你咋就应承下了?白薇不认识依先生,但认识刘先生啊!”
  我这才记起,与白小姐相处,我化名“刘可舟”。白小姐尚蒙在鼓里,我却忘到后脑勺。虽如此,倒也不以为意,笑道:“今儿个晚上可有好戏看了。”
  邹绳祖停驻脚步,我们正走到卧波桥正中。他侧过身探出桥梁,小臂没个纪律,一坐一立地越过护栏,肩膀向前聚拢。秋风先扫过他的鬓角,才来到我的头顶。他为我挡了风,自己却被吹迷了眼睛。
  白小姐卜居于邹公馆,按旧例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那寓所里面还有邹太太的物件,却又新添了一位摽梅之年的小姐,邻里便关不住舌头,诟病纷纷。不过时局混乱,也就不再苛求名节。白小姐却迫切的希望给自己正名,她仍披着如上海时摩登的皮囊,打着邹绳祖的名头宴请沙龙,颇有些当家太太的样子。
  政治是个比楸枰博弈更当局者迷的游戏。邹绳祖一朝被斩木揭竿,是底层人鼠目寸光的冲动。新晋的苏联军官、各党派高层,则看中了类似邹绳祖一类大商人背后的利益体。东北是个乌烟瘴气的烂摊子,外患结束,尚存内忧。经济决定政治,决定了掌权者,决定了话语权的多少。邹绳祖不仅代表了顺吉丝房和小盗儿市场,更代表了一批日资企业的态度。
  邹绳祖如今关门谢客,低调行事;反之白小姐弹空说嘴,哗众取宠,有心人亦明白曲线救国的美妙。邹绳祖对此不予置评,他对政局、生意场的角逐放任自流。他人以为他不去日本,便不会离开中国;而我知道,他的目的地是美国。
  当晚,我做了体面装扮,甚至抹了发油。揽镜自照,如同朝鲜人吃的那油头粉面的打糕,闻着喷香,造型又洒脱,可找回了当年对相貌的自信。但还是老了,眼尾延出了一道纹,眼里再不见意气飞扬的神采。
  白小姐的沙龙在客厅,宴请了十位嘉宾。嘉宾的身份五光十色,尽是些闲神野鬼,于我,兴趣不大。有两位据说是有名的文学家,曾留学欧洲,通读古今中外的典籍,席间为着什么“阿尔贝蒂娜”劳动嘴皮子,连口茶都没工夫喝上一口,碟中糕点还进了白小姐的猫——阿辉的肚子里;还有一位从广东来的传教士,浸润奉天多年,操着一口白话味的东北话,只挑着萨其马吃,嘴上也不闲着,边吃边说:“诶,这东西我们那边叫‘杀其马’,我就搞不明白了,做这个糕点,还要杀一匹马?”
  哄堂大笑。白小姐按住要逃的阿辉,掩嘴笑道:“我是上海人,可不懂这吃食,要问当地人最道地咯。”
  一边笑一边向我使眼色。
  ——我刚到的时候,客厅已有五位客人。白小姐见了我,自是惊讶万分。但她做焦点惯了,不容许众目睽睽下失态,我便没多做解释,只自我介绍说姓依。白小姐跟人说与我是在上海的老相识,却是奉天人,今日在奉天重聚,实乃喜事。接着半真半假地笑问:“那当时说你是刘先生做什么咯,害我叫错。”
  我笑着打水漂:“刘是内人的姓氏。民国了,汉人比满人混得开。尤其在上海,做生意还是要随大流。”
  此话翻跟头折把式地圆了过去,碰到“萨其马”,却再次提起来。因说道:“这饽饽叫‘萨其马’,哪里是‘杀’?想是我们东北人平翘舌不分的多,传了过去,音也变了。”
  白小姐分出一只手,捏起萨其马看了又看,好像在灯光下欣赏一颗宝石,说道:“你说的——什么?饽饽?”
  “就是点心、糕点,我们叫饽饽。”
  文学家之一道:“这个东西,满语才叫萨其马,翻译成汉话,我看书上说,叫狗奶子糖蘸。”
  文学家之二道:“你看的是菜谱吧?”
  广东传教士道:“狗奶子?还要用狗的奶?”
  白小姐笑道:“瞧瞧,瞧瞧,越说越离谱了。依先生,还不来解惑!”
  我无聊得紧,只想弄明白白小姐叫我来的目的——若是就这般将无聊人天马行空地凑一起打发时间,我还不如回家把《金粉世家》看完了!
  可我还是在说:“又是以讹传讹,枸奶子可不是狗的奶,当写作‘枸杞’的‘枸’,就是枸杞的意思。不过现在没有用枸杞做的了。”
  白小姐道:“可不是,看这上头花红柳绿的,有葡萄干有瓜子仁,还有青梅、挂花,可比单独的枸杞好吃哩!”
  一个不留神儿,猫儿逃离了白小姐的大腿,不知去哪里作妖。不过只要它不再偷客人的糕点吃,白小姐也就随它去。
  我想起这猫儿的名字,白小姐特别为此讲了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因为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化名阿辉,所以将此名赐给“最爱的猫咪”,以便纪念那段年少无知的爱情。
  想到这儿,我再管不住嘴,阴损损道:“白小姐既然对满洲感兴趣,我就不客气,要再说一个了。您给小猫起名作‘阿辉’,是存了个念想,却不知我们满话里的‘阿珲’,是在叫哥哥。”
  说完啜了口茶润嗓子。场面一时尴尬,白小姐的脸青青白白,像开了不健康的染坊。真是无聊透顶!我干脆要起身告辞,正当此时,又来了两位,恰凑齐了十一人。
  我太太不擅搞沙龙,却也懂规矩,耳濡目染,我也清楚些浅显道理。十一个人,多出一个,是临时加进来的。而我是昨日才更改的时间,看来多余的那个,便是我了。
  更没有不走的道理!
  我欲起身告辞,看到姗姗来迟的两位大驾,忽然一愣!彻底打消了走的念头。他们一位是金发蓝眼的高大洋人,另一位则在我回国后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在南京政府做事的,我的顶头上司王美仁!
  我捺住身形,顺手拿起茶壶,跋山涉水给并不正对面的白小姐添了茶,使刚才突兀的举动有了合理的去处。
  白小姐热情迎接,却不起身,娇嗔地先叫那洋人:“伊戈尔!”又佯装赌气,腰条一袅,对我的上司道,“好嘛,王先生推三阻四有事忙,今天没抱愿望,您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叫伊戈尔的洋人——听名字是苏联人——习以为常地坐到白小姐旁边,原本在白小姐旁边的文学家之一竟也让了位置。我看着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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