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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呓黄土-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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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老贾出事以后,冷庙沟缴粮的任务就更重了,公粮倒成了小头,公购粮的任务年年长。冷庙沟地多的信息传遍了公社、县里,大家都认为冷庙沟地多、种的多、打的多,吃的就多,那你就有吃不完的余粮,年年统购统销计划就要给冷庙沟加码。就是分派给冷庙沟的插队知识青年都比别的队多,甚至多于一些川面上的大队。
  连打带缴,忙活了一个多月,总算把公购粮交完了。受苦人忙了一年还没分到一粒粮食。这也就腊月了,天寒地冻的,赶紧一个场、一个场的打自己的粮食。
  夏粮征购量大,冷庙沟种的麦子多数都交给了公家。受苦人吃不到细粮,不是因为麦子种的少,而是缴的太多,德茂老汉说:“城里人精贵呢,要吃白面馍馍。”今年冷庙沟为了知青到来,扩种的主要是麦地。公粮交完以后,还剩下四五垛麦子。翻过头来首先打的就是这几垛麦子,家家有了白面,才好过年啦。
  受苦人精明,把最后剩下的麦场放在了九阳山下。九阳山底坡的麦地是新开的生荒地,长势忒好,加上麦场离村又近,各自背回分的粮食也方便些。
  树青天刚亮就把机器开动起来,五垛麦子不停歇的整整打了一整天,昏天黑地,人都累得不成样子了。天已擦黑,有福几个商量了一下,不再扬了,连麦鱼带土一起分了各家自己拾掇去吧。老胡叫宝仁拿来斗,试着等(量)了几斗,渐渐又堆出一堆。几个老汉说,不用等了,德茂、德山、德盛三个老汉三只手拢在袖口里捏估了一阵,说就是这个数吧。老胡把段和贵、柳树青、赵熙芸叫到一起,开始计算分粮。
  粮食按人头、工分两部分分配。
  集体化走的就是一大二公的路子,要人人有饭吃。只要是集体化,这大锅饭就必须坚持,按人头分粮这是死政策,不按政策,告上去就是祸事。但是比例是活的,各村各队执行不一样。冷庙沟老贾重新上台后变成按三七分,三份人头,七份工分。受苦人下地的劲头大了。李丕斗婆姨和段和生婆姨是很少下地的,刘树生家的婆姨方中兰甚能生养,一连生了五六个碎娃,也是人多劳少。这样的比例这几家就不占便宜了。知青来了后,段和生就攒着李丕斗借知青说事,让老贾改回分配比例。因为知青普遍工分低,刚来上工率也比受苦人低,扣上一个借工分分配破坏“下乡上山”的帽子。知青头年吃商品粮,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多数也并不在意分配比例的事。就是孙建光心细,听刘树生说分配比例的事,就留心算计过三七分成的利弊,觉着知青可能要吃亏,于是和树青、胡干大叨咕了几次。在丕斗、树生、和老胡的蛊捣下,老贾无法,把比例改了四六分成,四分人头,六分工分。不管人头比例增加多少,工分还是起着很大作用,因为按人头分的粮不是白给的,是要花钱买的,集体化的受苦人哪来的现银,全凭按工分的分红。工分不高,人头粮的钱款都没着落。
  7。2。3 天大的事
  老胡、树青、和贵、小芸四人根据老汉们估的总数,按四六比例分成两个数,老胡、段和贵按人口总数计算各家分配的人头粮,柳树青和赵熙芸按工分数计算个人的工分粮。金豆子走以前已经和赵熙芸核算好了今年各家的工分总数(腊月的出工算明年的了)。一阵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个时辰,天已大黑,点起篝火。没打场的汉子们来了、婆姨女子来了、碎娃们牵着狗来了、拦羊的、喂牛的、揽驴的都来了;男人在外头工作的几个婆姨也来了。场边站了黑压压的一片,脸色郑重而急切。
  树青算完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人!村里开大会都来不了这许多人。心头一个撞击,今天要见到冷庙沟天大的事发生了。
  分粮就是受苦人一年中天大的事情,比过年、比结婚生子、比举丧送终事情都大。只要听说要分粮,男人不外出、女人不纳鞋、娃们不乱跑、连狗狗们都只跟着主人,不骚、不闹、不叫。
  各家男人都拿着口袋、背绳站在场外等着。老胡叫到谁家,段和贵大声报出分给这家的人头数:“曹富贵,人头五口,分粮一斗七升五——”吴长贵抄斗、李宝京拿升,老胡自己拿着板尺和合合。吴长贵舀满一斗麦子,老胡拿一板尺在斗口慢慢刮过,不能磕碰,有丝毫抖碰,都要重新来过。平展展的一斗麦子被主家轻轻抱起,生怕掉下一粒麦子,倒进自家婆姨撑开的口袋里;然后是李宝京的升升、老胡的合合。换过来,柳树青再大声报出这家工分数:“曹富贵工分2480分、曹富贵婆姨文巧穗623分,欠人头粪合工分30分,分粮二斗六升三。”又是一阵舀麦、刮板、倒麦,换斗、换升、换合合。一丝不苟、不嫌麻烦。
  计算的仔细、分粮的精心、收粮的小心翼翼,次序凛然不乱,没有吵闹,没有拥挤,连狗都不叫嚷。汉子们默默看着别家分粮,心里估算着自己分到的粮食,婆姨们憧憬过年用白面准备的几样主食,娃们开始眼巴巴的咽口水。心情都是严峻的、崇高的,不亚于佛庙的听经、教堂的礼拜。
  一家一家的,汉子们背起粮,婆姨们搊着,娃们拉着、狗们跟着急惶惶的下山去了,都不跟默默等候的其他人打一声招呼,生怕又有什么变故——这些年的变故还少吗?这时候的受苦人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自家的粮食,既不愿别人动自家的粮食,也不去动别人的粮食,赶紧回家,把粮食放进窑洞,再熬上一锅粥,暖炕上一躺,孩子婆姨一抱,那就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晚,比过年都美。
  这时的每个受苦人都是一个心情——赶紧把粮食背回家。就是再难的官生娘、德生老汉都不要人帮忙,生怕人家碰了自家的粮食口袋,自己艰难的背上粮食下山去了。老贾、有福、树生这些干部也是默默地捆好自己的口袋,目不旁视的与自己家人离去了。多年的经验使他们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再去管别人,别的受苦人也忌讳你管。老胡把分剩下的半庄麦子,弄了一头驴叫个娃拉回库房,连眼都没抬,背上麦子回磕了。
  倒是最后走的几个人发了几声牢骚:“咋分的这多些?”最后剩下的是知青的大堆,比谁家的都多都大,那是十五个人的粮啊,看得人当然眼热。也就是一声怨气,赶紧背起粮食回家磕了。
  7。2。4 背粮
  人走场静,寒风吹过,篝火摇曳,剩下一堆麦子和两个年轻的人儿。没有了神圣庄严的气氛,只有寒冷和无助。
  分粮时,十五个知青算作一户。知识青年再怎么不行,一年受苦加起来也挣下不少工分,再加上人头粮,这分的粮食不在少数。来不及装袋,也没有那么多口袋,分的麦子都堆到了一边。树青看着那个麦堆,盘算着怎么也得五六口袋才能背完。天都这晚了,得背到啥时呀,赶紧装粮吧,只带来一个口袋。再说他倆也不能一起往回背粮食,都走了剩下的粮食怎么办。当然是男的背粮食,女的看场。她眼巴巴的看着他说:“你背呀?”
  他说:“火堆别让它灭了,多叫唤几声。”
  她帮他把羊毛口袋搊上背。陕北的羊毛口袋很长,拿绳子搂底捆好,两边留出绳套搭住两个肩骨,就可以上坡下洼。满满一口袋麦子比牛粪沉多了!累了一天,往起站腿都打哆嗦。“小心点,早点回来啊!”她颤颤的叮嘱。
  先是下山,背背子下山最难受,两个漆盖直抖。加上天黑,山路崎岖,真是一步一步蹭下山。等下到沟底也不敢歇一歇,怕歇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没有人帮着搊啊!寒风吹来,满脸是汗,进村闻见米粥的香味,他真想扔下背子,进门要口粥喝。
  搬家时,只顾鼓捣新灶房了,忘了搬老灶房老胡给买的粮食囤子,现在懊悔不及,只好先背到原来老灶房的囤子里。从沟底到老灶房又要上一个陡坡,头低的快挨上坡路,一步一步的向上挪。上到老灶房,倒下粮食,又拿了几个羊毛口袋,赶紧往回走。由于背背子就没穿棉袄。寒风吹着透湿的衣裳,拿羊毛口袋赶紧裹住身子,跑起来。快到山下,就听见叫:“喔……回来了吗?”(陕北人山里叫唤,先要拉长声吼一下,传的远,知青也学会了)。“来了,来了……”越跑越快。月亮还没有升起,黑极了。一棵树,一块圪楞都黑呼呼立在那里吓死人。
  到了场边,篝火渐熄,微火照着小芸的脸,满脸泪花,一下子就扑过来了,抱住他,浑身直抖,大哭起来,她是怕的。树青也在抖,他是冻的。两个人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抱得那么紧,只想消除心中极端的冷、累和怕,没有丝毫的男女温情!良久,还是树青说了一句:“还有这么多粮食。”
  小芸抽泣着:“吓死人了,要不,我来背吧?”
  “你哪背得动啊,再说那路黑的吓人!”树青说。
  小芸无奈的叹口气。
  “今晚累死也要背回去,这可是明年15个人的口粮啊”树青说:“别灰心,咱们俩互相都鼓鼓劲吧。”
  在这荒山僻野,寒累交加、黑暗阴森的夜晚,再没有点精神支撑,两个人非垮了不可。
  “那,我们背段语录吧。”小芸说,语录是最好的精神依托。
  两人严肃起来,血液有了些许升腾,望着黑夜大声背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又唱起了这首语录歌,那是一首激励人心的歌曲。尽量大声、尽量激昂,黑暗的黄土高原上飘荡着两个青年的歌声。山不那么黑了,月亮也升起来了,能看见不远的山峁和脚下的路,风也不那么大了。唱了两遍,两个人的心情都逐渐平静了下来。树青抱了些麦秸,把篝火重新燃起来,红彤彤的照亮了整个麦场。
  冷静下来的小芸反倒不好意思说:“咳,我今天的德行你以后可千万别和人说啊。丢死人了。你穿的太少,要不把这件大衣给你披上?”说着就把那件军大衣披在树青身上,那是李新华留下的军大衣。
  “别,你在这里看场冷,我背背子不方便。月亮升起来了,只要火不灭,你就没事。我拿来些空口袋,你一个人慢慢先装着,有活干就不怕了”树青还给大衣,开始装麦子。
  小芸帮树青又搊上一羊毛口袋麦子,树青艰难的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小芸再怕,树青再累再冷,也只能把所有粮食都背回去,因为别无选择。
  这才是今年的第一场分麦,还有玉米、谷子、糜子、豆类……
  村里一个场接一个场打下去,打一场分一场。每天都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劳累之后,开始了神圣的、顶礼膜拜似地分粮。最后是受苦人的叹息、怨气和嫉妒——这么好的年成,分的粮食却不见增多,眼看着知青的粮堆却一个个的又高又大。
  而这时两个知青却面临着恐怖和劳累的折磨,无助的、竭尽全力的往回搬粮。
  老灶房的粮囤已装不下了,再加上粮食品种增多,都装那两个囤子也不行。树青和小芸自己凑钱(连佘带欠)赶紧买了几个囤子(这钱原本应是安家费出的),安在了新灶房旁边的库窑中,这样往回背粮就不用再上那个陡坡了。打到最后几场,树青已经累得没法了,想借队里的驴驮几趟。给同升老汉一说,伸手要料。按队里的规矩,私人借驴,要交驴料。树青央求:“就黑里驮两趟,驴受不了累。”同升说“一头驴麸糠一升,精粮三合。”毫不通融。
  知青来这一年,开始还像神神供着,借牲口,驮碳不收料、磨面不收料,还过节给放假。渐渐地村民们觉着这些知青娃跟他们一块下地、一块受苦,早出晚归,迩个还要和他们一起分粮,跟受苦人一样了。一些计较点儿的社员就提出了意见:一视同仁。这用驴哪能免费。
  吃了一年商品粮,树青没有麸糠,又心疼那点新粮食,还是自己背粮。
  小芸怪他如此抠门。树青从小抠门惯了。为了能买上一张什刹海游泳场的月票,他一个月没买公交月票,天天走着上学;为了能给他攒的收音机安上一个喇叭,他一个月没交伙食费,天天中午饿肚子,班里外号铁公鸡。这种习惯性的抠门也带到了他的集体灶,省吃俭用的苦日子让知青们天天骂娘。
  紧赶慢赶,这粮食直到腊月二十二才打完,第二天就要送灶王爷过小年了,再打不完这年就没法过了。人家都是“入冬、入冬,放屁稀松;农闲、农闲,天天过年。”冷庙沟却是直忙到年底。一年种的粮食无论如何也要收回家里才放心。今年雨水好,加上为知青来又多种了几块地,粮食收得多,自然就打的时间长,有抱怨、牢骚的:“哪年也没今年打的时间长,可这粮食分的却不见多。”
  树青算是深刻领会了那“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的“四不”口诀对冷庙沟的意义。但是他认为也只有前三句符合。他已经见识了冷庙沟一年的农作,春天原计划要种的地没种完,天就大热了,撂下犁杖赶紧锄地(树青连夜赶去供销社给知青买锄头),东西南北坡的紧锄,第一遍没锄完,就赶紧锄二遍,还没锄完二遍,就秋凉了,一些豆类就开始裂夹,撂下锄头赶紧收秋,没收几块地,催着缴粮,撂下镰刀又去打场,打完公家的又打自己的。这场是不能不打完的,哪怕不过年,哪怕打一冬,受苦人是绝不会放弃的。德茂对树青说,
  背完最后一袋粮食,树青就爬不起来了,躺在灶房的炕上三天三夜。身子完全虚脱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身体里就像没有一点儿东西,空空的,软软的,魂魄却在窑洞的顶上看着一个女子在为他烧炕、在喂他米汤、在为他宽衣擦身、在为他清理遗秽……一阵心热,像伸出了翅膀,携着那女子飞到了锅塌沟,那世外桃源、那静怡的村落沟壑,干窑明窗、小桥流水、摘桃揽杏、碾米磨面、怡然自乐……


第三节 正月
  7。3。1 准备过年
  村里各家都在准备过年,送灶、扫房、蒸花馍、炸油圈,殷实点的人家开始割肉、买炮、请联、贴花。零星的炮声间断响起。
  腊月二十六树青醒来,尿急,要下地,小芸端过一个破瓷尿盆放到炕上,转身出了灶房门。
  腊月二十七,冬日的太阳照进窑窗,树青披上大衣,搬过一个板凳袖手坐在窑洞外的墙下晒太阳,听着炮响。浑身还是没有一点儿劲,一动也不想动,暖洋洋的太阳照得舒服极了,真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下去。以前经常看到一些老汉长时间坐在墙根下发呆,不能理解,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一种惬意,只有大苦大累的人才能有的感受。
  知青窑就在村口,有出门赶集回来的人路过,问一声:“好些啦?”“过年啦?”“都备下些啥呀?”……树青笑笑,连手都懒得抬。段和生回来,扔给树生一本黄历,笑说:“秀才要的,你也看看,有好事别错过。”丕斗回来,惊讶的问:“你是知青?咋还没回呢?好娃呢!”扔给他一盒烟。
  刘树生带着二小子锤子赶集回来。见树青在崖根下晒太阳,让锤子先回去,自己圪蹴在树青跟前,从褡裢里拿出几颗麻糖塞在树青手上。自己掏了锅烟抽起来。猛吸了一口说:“熬煞了吧?”树青苦笑了一下。
  “俄最解下(hài hà)你受的那苦。”树生也不看树青,平时愚迷的眼神,这时那么深沉,眯着眼看喷出的烟雾。“陕北人说这苦、那苦:掏地、收麦、背背子。哪有秋底下往回背粮食苦。俄外爷就是这么累死的,还有俄那两舅也是这么熬毬势的。那时外爷开的荒地多,拼命种,到秋底下,满处粮食,东山、西山都要往回背呀。粮食不比其他,死重实沉,满满一口袋粮食放在驴背上都能压得跟镰刀似地,甭说是人了。粮食重还罢了,主要是那心太重,一门心的往回背,不停、不歇、不要人帮忙,也没人为你帮忙,一趟接一趟,生怕打下的粮食再没了。受苦人看粮食比什么都重,习俗上是万万不能动邻家的粮食,比日他娘老子都懆。都说俄外爷是生俄姨给作死的。那都是村里人瞎喧谎。其实,实实在在是背粮食熬下的,俄姥娘、俄娘都这么说。”
  树青听得,张大了嘴巴。
  “陕北人都知道背粮食最累。不给你们说,那是因为迩个粮食越打越少了。不帮你们,那是真不能帮,谁帮了都要挨闲话呢。你能把知青的粮食背回来,一粒不少。受苦人打心里赞你。”树生把烟锅在鞋底下敲了敲:“正月里好好歇歇,把身子骨养回来。”站起来,回磕了。
  小芸过来把洗净的衣服放在他膝盖上,树青不好意思的苦笑两下。这衣服是在他昏迷中扒下来的。
  “活过来啦,差点没把人吓死。”小芸说那天晚上背粮回来树青就倒在库房里了,身子软的跟面条似的,四肢脑袋提溜浪荡的就像一个死人,浑身被汗水湿透,一股酸臭。拖到炕上,叫不应。拍打几下,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窑顶,浑身没有一点儿反映,吓得小芸去叫桂芝娘。桂芝娘来看了,一摸鼻嘴,气息均匀,说是累的,千万别冻着,别断了喂食。
  树青听她说完,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力气说话,苦笑着双手抱拳做了几个揖。
  小芸说:“你少谢我。过年了,米面都没了,咱怎么过呀。要不磨点麦子吧。”她说的米面没有了,指的是今年知青购回的商品粮。政府给知青只供应头一年的“安家粮”,当然是那种不用碾磨的精粮。一翻黄历,阳历年已经过去一个月零三天了,再也没有商品粮可以购买了。要吃饭就得动用新分的粮食了。
  “别!白面还是等大伙儿回来一块儿吃吧。咱俩没家没业的过什么年呀。”树青突然来了力气,说了一串话。
  小芸一听就生气:“什么‘没家没业’的!咱们到农村不就是安家落户,集体灶不就是咱的家。为了三合粮食,差点累死。你这么玩命,谁心疼你呀!”声音大的响彻硷畔。
  树青没想到小芸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一向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从来都不跟人争执。两人冷场了一阵。树青说:
  “那好吧,咱们碾点糜子,硬的、软的各碾一些,米、面分开。做点黄米饭,蒸点黄米糕,炸点油圈油膜。”
  糜子这粮食在城里没见过。他在贾顺茂家吃过一次,顺茂婆姨给他讲过糜子的好处。后来务弄糜子地时,他也问过一些锄地婆姨糜子的吃法,这是他当灶长的习惯。
  小芸站起来要进库房舀糜子。树青说:“你先别急着碾,我去把碾米机安起来,咱也来个近水楼台。”树青心想,上碾盘还得去借驴,舍不得那两合粮食。把碾米机鼓捣起来,试用两天谁还能说啥。
  村里买来三台工作机器,秋收忙,只用了打场机,碾米机和铡草机都还没来得及用。打完场机器就都抬进了羊圈旁的一间空窑。这些机器只有树青能玩转,其他人连动也不敢动。
  腊月二十八,渐渐缓过了精神,柳树青一个人钻进了机器窑里,鼓捣起碾米机来。
  碾米机不大大,像个四条腿的板凳,四条铁棍架着一个跟绞肉机一样的绞筒,与绞肉机不同的是,出口没有筛孔,由一个向上翻的盖子压着,盖子上还坠着一个钩子,挂着像磅秤上秤砣一样的几个小铁块。这点小玩意,树青没用两下,就安装好了。赶紧叫上小芸,提溜上一小口袋糜子,发动机器,倒进糜子就碾起来。一眨眼功夫,那袋糜子就碾完了。小芸赶紧拿簸箕去簸,糜糠筛下,黄灿灿的米粒留在了簸箕里……
  小芸和树青自己推磨,把一部分黄米磨成了面,发了。第二天腊月二十九,一大早蒸了两大屉黄米馍馍,削了些洋芋,准备午饭。脚心儿来了,踢沥塔拉的吊着一串鼻涕,进门就说:“黄馍真香!”别看他憨,对吃食可灵性呢!小芸给了他一个馍,咬了一口才说:“俄大让你们晚上来吃年夜饭。”一翻黄历,今年腊月没有三十。今晚上就要过年了。
  脚心儿才走,苦鲜儿来了,精灵灵的叫声“树青哥,过年了做啥好吃的?”小芸赶紧揭开笼屉,拿出一个黄馍来。苦鲜儿赶紧摆手说:“你们过年就吃这,俄大说了,明晚上到俄家。”一溜烟跑了。
  小桂芝来了,轻盈盈的叫声:“小芸姐,俄娘说,初二晚上到俄家。”
  树生的二小子锤子带着小三、小四还有他家的花狗一阵风似地跑来:“俄大、俄娘说了,初三别去人家,到俄家。”
  四个干部就跟商量好了似地,各家给两个知青派了过年饭。
  天擦黑,莲娃拽着米莲过来,在灶房门外米莲低着头说:“俄姐夫说了,初四到俄家,算是俄姐回娘家,请你们一起过去聚聚。”
  ……
  7。3。2 除夕之夜
  晚上,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花。顺茂来接他俩上山,四眼也跟来了,认得树青小芸,直摇尾巴,树青摸摸它的头,小芸抱起它的凉鼻子亲了一下。
  贾家兄弟俩在一起过年。并无盛宴,包了几碗扁食。煮熟,并不开吃。顺茂盛了三碗,放进篮里,盖上兰花小布,郑重提起出了窑院门,顺祥跟在后面。宝心儿到灶上点上事先捆绑好的火把,赶到她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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