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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呓黄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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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山道往东上了一段坡。雪不大,稀稀拉拉的飘着,刚盖过了路面。一个土崖下有两个石凳样的小石板,无碑无坟。顺茂在两块石板上各放上一碗扁食,顺祥婆姨各放上一对香烛。老贾上前,摆正碗筷,点燃香烛,插在土里,带头跪下,贾家其他人也都跪下,三磕九拜。树青、小芸远远站着,看见火把下的一家人郑重庄严,知道那是祭奠贾家的先人。忽然想起,秀才说过,老贾的父亲是冷庙沟第一代老党员、老书记,也算老革命了。树青拉了一把小芸,立正,鞠了三躬。
完毕,起身,不回,又向东,转过山峁,又在一块平放的小石凳前停下。顺茂拿出第三碗扁食,顺祥婆姨放上香烛,走到一边。顺茂、顺茂婆姨、宝心儿跪下,老贾把脚心儿也拉过来按下跪着。老贾说了声:“过年了,兰子。”声音哽咽:“八年了。八年前,你进的俄家门,也是过年,也是下雪。迩个贾家有后了,你给顺茂娶的婆姨,今年生了个小子……”老贾站着,哽咽着絮叨,顺茂就哭出了声,顺茂婆姨更是嚎的满山满洼:“兰子嫂,你把俄从上头带下来,你咋就走了呢。你看看,俄给你生的小侄子,你该安心了吧……”碎娃也跟着嚎起来,响彻篦子沟的夜空。
回到窑里,吃扁食。兄弟俩喝酒,先是一口一口的闷喝。也给了树青一杯,也不劝。老贾乜斜着眼盯着树青问:“来了快一年了,你说,冷庙沟苦不苦?冷庙沟荒不荒?冷庙沟美不美?”
树青赶紧说:“去过东山、锅塌沟,才美!……”
没等柳树青描述,老贾说:“东山、锅塌沟算什么,过去,冷庙沟绿水青山,沟深林密。美景处处都是。”
“先人建村的时候,那是处处青山、家家满囤、圈圈牛羊!”老贾说起先人建村,满脸的骄傲。那是他们贾家祖先的光荣。
顺茂说:“听老人讲,那时顿顿有羊肉吃。真是唾羡死人啦!”
老贾笑说:“害得周围的狼都奔冷庙沟来了。”
顺茂说:“俄家先人一直带人打狼。打了几辈子都没打尽。”
老贾说:“后来除四害,陕北狼成了四害之一。民兵围,钢枪打。打得狼皮堆成山。”老贾有点微醮,扯远了话题。
“没打尽?还有一只瘸腿母狼。”柳树青说。
“让它生着吧,一、它不祸害咱们村,二、其他地界狼来的也少了,三、狼没了,瞎会(ha hùi 鼢鼠)、兔子多了,也是祸害。”听着老贾是在讲道理,其实心里寄托的全是哀思,那母狼能活下来是茂兰对生命的哀求。
“四眼都不撵它呢。”顺茂说。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树青始终也没听明白瘸腿狼的故事。
两兄弟自顾对喝,并不劝树青。情绪都有点激动,老贾又扯到别的上了:
“你们知青来了,又会走。能给俄们受苦人留下什么?”
“不会走的,让我们扎根。”树青说。
“你知道吗,为你们知青来,俄们生生多开了多少荒地。……要不是有福、老胡掐算的准。……你看你们这十几个人从场上生生分走了多少粮食……”老贾不管树青的表态,自顾自的说,似乎语句不连贯,但是意思却明确的表达出来。
“俄们不是和你们一样受苦。”树青说。
“你、你们受的那些苦,能、能打下那些粮食?”顺茂说。
老贾眼睛有点发直:“要不是你们来,公社同意,俄是死活不会开荒的……”
树青大惑:“为啥?”
顺茂说:“俄哥为开荒被关了四年!”
“还有兰子的一条命!”老贾举起杯子,瞪圆了眼睛,吼了一声,扬脖喝下。
窑洞里沉默良久。
老贾更加死死的盯着树青说:“你把那些粮食背回去,真真儿像俄们受苦人……”
“俄是心痛那粮食……”树青说。
“对、对呀,粮食是咱、咱受苦人的命!……”顺茂说。
“粮食、粮食,俄是真想让受苦人吃饱饭!让冷庙沟变变样……”老贾端起了树青的杯子送到他手上:“你们能帮帮俄吗?……”
树青这时强烈的感到,老贾不是要听他扎根的豪言壮语,不是在向他诉苦冷庙沟的艰难,更不是在抱怨给知青们分的粮食。他是在求助,帮他解脱心中的苦闷,实现心中的梦想。树青不知道那是什么,值得老贾发出那么恳切的请求。举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极其劣质的烧酒,从口中一直烧到心中,又烧到大脑:“俄能,一定能!”瞪着红红的两只眼睛也盯着老贾。他不知道,他能什么。
受苦人毕竟不常喝酒。一瓶酒未完,两兄弟已经睡去。
两兄弟的酒后狂言,使得树青小芸二人甚是好奇,问起第二座坟墓、开荒、入狱的事。顺茂婆姨边拾掇,边把贾顺祥入狱、和李茂兰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听得肝肠寸断。四眼陪他俩下山,除夕晚上,夜黑山高,雪已停了。大年夜走在荒山野地的下山路上,四眼忽然停下脚步,头向西边上下摆了两下,树青看去,一个四脚黑影一瘸一拐的顺着南坡的山脊漫步,傲慢的像个领地的主人,悄悄的又像个守夜的幽灵。小芸紧紧抓住了树青的胳臂。树青反而没有一点惶恐凄凉之感,一席话、一杯酒冲起胸中一股壮怀,大步向山下走去。
7。3。3 初一秧歌
大年初一。昨晚喝了点酒,这在树青有生以来也是头一遭,虽说未醉,睡得真香。加之昨天蒸黄馍,灶房的炕烧得暖和。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听到崖畔下进村的路上有些吵闹。不是吵闹,是悠悠、呖呖、婉转的乐曲声。渐近,声响越来越大,上了硷畔,过了门前,在硷畔东边停了下来。
不能再睡了。穿上衣服出了窑门。三四个人停在硷畔东头吹唢呐、笙管,打小锣、小镲。不是本村的,一看出来个知青,楞住了,停下了吹打。
“做甚的?”树青皱起眉头大声问。一方面打扰了好觉,一方面是生人引起了警惕。
“拜年的。”一个敲小锣的人过来,递上一根烟,说道:“都有证明呢。”
“给谁家拜年?径直去人家窑活,在这敲打作甚!”树青推开了纸烟,陕北话已经炉火纯青。
这时驴娃娘从驴圈窑下来,端着一碗黍粒子倒在了吹唢呐的褡裢里。桂芝娘也拿来几只油糕和黄馍递给了敲小锣的汉子。冲着树青说:“过年呢,闹红火、闹秧歌的。没麻达。都是受苦人。”呼啦啦又来了一群娃们,拽着敲锣的汉子叫:“伞头、伞头,先上俄家。”
桂芝娘说:“俄家、驴娃家和知青家都在村头,就一达先闹了,这里硷畔大。闹完,上和贵家,完了上曹家、德茂家……”听完安排,娃们又呼啦啦的跑回去告知爹娘。这时从村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后生、女子、汉子、婆姨。
桂芝娘赶紧把树青拉回灶房说:“这都是上头下来要饭的,苦命人,年年如此。也图个热闹、吉利!”揭开笼屉,拿了两个黄馍,塞给树青:“今年,知青窑先闹,头彩,来年你们十几个人大吉大利。赶紧给人送去吧。”推出了门。树青把馍递给被众人叫“伞头”的。
伞头拿眼瞄树青:“动弹?”树青不知就里,挥了一下手。伞头刚要敲锣,就听一个声音:“要先祭庙了么!”李茂林老汉的声音,段德盛也“唉”了一声。人群中有些骚动。大家都把眼光看向柳树青。村里已经经历过打驴娃、捆老杜的事件,知道知青的厉害。
树青起先还不明就里,现在心里跟明镜似地:什么要饭的、什么拜年的、什么闹社火!就是“闹四旧”!树青见过运动初期的破四旧、见过打人、抄家,见过好好的书被烧、精美的隔扇被敲碎。树青不是红卫兵,不能像元兵、新华那样在腥风血雨中迸发激情,他羡慕过,但更多的是从心里发出颤抖,他宁愿不去看不去想,背过身,转过脸,进校办工厂当“逍遥派”。真不明白,这场运动也触及到这么偏远的山村,刺痛着这些苦难的受苦人,居然他们也知道什么是“四旧”。这里只有他和那个纯真得跟一张白纸一样的小芸是从运动中走出来的城里人,他们两个有什么权利、有什么理由阻止冷庙沟的受苦人祭天拜地、娱人娱己……
树青有点不知所措,瞪直了大眼,大声嚷嚷:“看俄干甚?俄又不是干部、又不是党员。”大衣一裹圪蹴到崖畔。人群有些许欢呼,伞头敲起小锣,走下硷畔,跨过坝顶,向对面的冷庙走去,乐队奏起,也跟了过去。人们扶老携幼,相拥着站在周围。硷畔、坝顶、小路上站满了人。
小庙一早不知被谁打扫了,里外堆的柴草被清理干净,庙台擦拭的一尘不染,摆着庙徽、牌位。庙前香案上摆着几柱香烛,三个黄馍和一堆红枣。
伞头走到庙前一拜,抬头看一眼庙联,用一种阴怪的声音大声唱道:“先人盖庙天地寒”大伙跟着齐刷刷的喊:“天地寒——”乐队“嗞哇”一响来了个过门。伞头不知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往香台上一放,呼啦一团彩火一闪,腾起一股烟来,罩在了冷庙门前。伞头又从腰间拉出两面三角黄旗,边挥边舞起来。
“后人享福炕头暖。” “炕头暖——”
“年巳饥荒快过去。” “快过去——”
“保佑来年吃饱饭。” “吃饱饭——”
……
黄旗一摆,音乐戛然而止。冲天举起双旗:“一拜天老爷,风调雨顺。”
男女老幼都举起双手,冲天喊:“风调雨顺!”
双旗指地:“二拜土地爷,土肥苗旺。”
大家放下手臂,喊:“土肥苗旺!”
双旗冲庙平指:“三拜咱先人,保佑平安。”
大家鞠了一躬,更加大声喊:“保佑平安!”
树青站起,有点不可思议。这些自由散漫惯的农民怎么这么齐整,像学生、像士兵。齐声中甚至都少了土的掉渣的陕北味,神圣而严肃,老人不咳、娃们不闹,女子不媚、婆姨不骚。壮汉们站的直直的,后生们吼的震天。
伞头收了旗子,打起小锣,又回到知青硷畔。把锣给另一人,顺便和乐队交代了几句。一转身,散开腰带,极长,暗红。看一眼树青,双脚一蹦,双手抓着腰带耍扭起来。乐队奏起《社会主义好》,欢快而热腾,宝财首先就跟上了伞头扭起来,狗茂、宝山、坤山、生根、宝仁一应后生陆续下场,接着、长贵、顺茂、树生一些中年汉子也下了场,后来德生、德茂等一些老汉也下了场。
其实就是跟着伞头转圈子,扭大步。步子要超夸张的跨来跨去,腰要超夸张的扭动。手臂随意,有腰带的,舞着腰带摆,没有腰带的,双臂前后左右上下摆动。除了伞头还有些样子以外,其他人就是瞎扭。但是非常的投入、尽兴。《我是一个兵》、《社员都是向阳花》……一曲一曲的换过去,乐队也边吹打边跟着舞动。树青不由自主的加入了进去,这时乐队改了曲子,不再是时兴的激昂歌曲了,节奏加快了起来,欢快的让人心跳,音调也高了上去,让人亢奋。舞的人也跳得越来越快了起来,先是跟着伞头转大圈,大圈变化无常,随着鼓点的节奏转圜变换队列:降龙摆尾、二龙戏水、包菜卷心、蛇摇鞭甩,伞头张开双臂,独自转起了身子,大圈变成了小圈,随着伞头的胳臂挥动和欢快的喝唱,两三个人轮换组合:九珠环抱,八朵朝阳、六瓣散花……硷畔上的雪全被踏光,舞起了尘土,昏天黑地,舞得人只看见周围红的、白的、黑的点点和条条,看不见了人。音乐越发激烈,人已昏昏然,却不想停歇,似乎一年的苦、痛、烦恼全在这里一扫而光。树青脑子一会清晰、一会儿模糊:这不是运动中说的牛鬼蛇神、群魔乱舞吗?……天地浑浊、周身通畅、感不到疲劳,魂魄不知飘向了哪里……
舞了有十多分钟,伞头舞到知青灶房门前,双腿一跺,双手一压,音乐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红纸条:“新年门前大喜到,请主家抽头彩。”人们把树青推过来,树青从伞头手里抽出一张红纸条,尺把长,寸宽。展开“团团圆圆”四个大字,树青不由得念了出来。老胡大叫起来:“好啊,集体灶红红火火,团团圆圆!”众人也都跟着欢呼。
一个声音生生的说:“大哥,买个窗花吧。”乐队中一个扎着白羊肚手巾的小后生,可矮,可白,可清秀了。宝财说:“你给人家对个嘴,人家才买你的花呢。”“闭嘴!”小芸挤过来,白了宝财一眼:“俄买你的窗花。”跟伞头说:“你带大伙儿去下家吧。”伞头诺诺,看了一眼白脸后生,转身奔了段家,大伙也跟了去了。
小芸把白脸后生引进灶房,说:“看看你的窗花。”
白脸后生从后背背的包袱里,展出一叠剪好的红窗花纸。“花好月圆”、“年年有余”、“五谷丰登”、“□□红旗飘”、“朵朵葵花向太阳”各个细腻、张张精美。小芸咋咋称赞,抽出一张“宝塔红日”。
“多少钱?”
“你再拿一张,五分洋。”
“咋这便宜,工钱都不值。”小芸跟顺茂婆姨学过剪纸。
“混口饭吃。”
小芸给他一个黄馍,又从凉席地下抽出一块钱塞给他。
直摆手,直摇头。白羊肚手巾就甩了下来,一头齐脖短发披散下来,乱云飞瀑,慌得忙捂上头。小芸一把抱过:“不怕,不怕。俄也是知青女子。”小芸运动以来苦难颇多,见不得命运多舛的人儿,像首阳沟遇见的杜有兰……
“多大了?”
“十三。”
“阿达来?”
“米脂。”
“怪不得这么清秀。”柳树青依在门口像欣赏一件艺术品。
“去、去。见漂亮女子,就迷。”小芸笑着咋怪,树青怏怏。
小女子见是两个好人,站起说:“俄给你们贴上。”沾了点冉饭汤汁,把“宝塔红日”贴到窑壁上,又把一张“年年有余”贴到雪白的窗纸上——大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鱼欢蹦欲出,灶房窑洞里顿时喜庆了许多。女子又拿了个板凳站到门口外,把那张“团团圆圆”的红纸条贴到了门楣上,下半截随风在门楣下飘动,又增加了点过年的气氛。收拾停当,小女子扎上毛巾,拿起锣鼓家什,鞠了一躬,奔下了硷畔。
整整一天,都听见冷庙沟坡上、坡下,前沟、后沟各家不断响起鼓乐声和欢舞声,以及抽彩、贺彩的唱声:“来年吉祥!”、“恭喜发财!”、“五谷丰登!”、“子孙满堂!”……。外人听来,似乎这个偏僻小村没有劳累、没有饥饿、没有忧愁、没有苦难,有的只是世外桃源般的欢乐。
7。3。4 新年聊锅塌
晚上到老胡家。老胡家在后沟口上。家中人口不多。婆姨是个小脚女人,不常出门,知青也见得少,倒是慈眉善目。儿子苦鲜儿,说是还小,也十三岁了,村里像他这样的不少都下地了,同升家的二女子比他才大一岁,下地都一年多了。由于独子,老胡舍不得,让在学校里跟半大的孩子读书。还有个大女子,嫁到安塞侯家庄。初三才回门呢。因此家中只有三口人。
上午老胡叫苦鲜儿给段家送去小半只羊腿,后晌,椒花儿就送来两盒大生产的香烟,说是他哥和生回来了。老胡婆姨把椒花儿叫住,不让回去,晚上一块儿吃年饭。椒花儿也不避,喜滋滋的和老胡婆姨做饭去了。陕北女子可大方,定下婚约后,从不避男方,上男方家就跟跑自家亲戚一样勤。一方面可以到婆家多蹭一碗饭吃,一方面多了解一下男方家况和人品,也建立一些感情。老贾儿子脚心儿定的媳妇就属于前一种;椒花儿她家殷实,哥又在外工作,并不缺吃穿,且性格活泛,闲不住的主儿,属于后一种。
树青、小芸进了窑门。并不像其他家户,没在炕上摆桌,在硷地上摆了一个大炕桌。苦鲜儿赶紧摆碗,椒花儿赶紧上菜。满满一桌,光羊肉菜就上了好几样,主食花样就更多,花馍、油糕、扁食、金灿灿的黄米饭。树青听说过老胡家况殷实,不在李、段之下,没想到这么丰富。坐下,让苦鲜儿和椒花儿给树青两个敬了酒。老胡说:“年过的怎样?”
“没想到,冷庙沟的受苦人过年不凑合。”树青说。
“社火好热闹!”小芸说。
“这几年不敢闹了,往年几个村凑在一起,那闹起来,翻了天了!”椒花说。
老胡拿起杯子碰了一下树青的酒杯:“谢谢你,没让乡亲们恓惶。”树青知道指的是祭庙一事。不说什么,拿起杯子喝了下去,酒味绵软,比老贾家的酒质量好。
“俄想拉有彩几个一起进场舞,几个光笑,就是不肯去。”小芸说。
“瓜女子,女人是不能闹秧歌的,让人笑话。”老胡婆姨说。“秧歌队里都是男扮女装,女角叫‘包头’。”
“乐队里就有个女子,还给知青贴窗花呢。”
“那是没法!但宛儿有口饭吃,谁让自家女子抛头露面!谁又能大年初一背井离乡!”老胡有点愤然。
树青惶惶:解放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苦的农民!
老胡又问:“实在抱歉,俄把你留下了,还回嗑吗?”
“年都过了,回嗑作甚?粮没蹍、柴没打,来年还要过生活呢。”树青淡淡的说。
“真是个好当家的,当初挑你没选错。把十几个人的粮食背回来,不容易,受苦人都赞你呢!”又是一个夸他背粮的,树青有点儿惊愕:那是粮食呀,无论如何也得背回来,有什么可赞的。
树青惦记着心中的留念:“锅塌沟那么好的地方,你不回嗑了?”
“你真喜欢那地界?”
“嗯嘞,太美了!”
“有眼光。”老胡举起杯子,和树青碰了一下。
“你看看俄的这双腿,罗的快成□□了。你要是能把那里的水治好,俄马上回嗑。好地界呀!”老胡掏出烟锅抽起来:“锅塌沟坡缓、滩平、水旺、土肥,果树成林,牛羊满坡。村小地偏,无骚无扰。家家囤满仓漏。俄家迩个的光景全是锅塌沟时打下的。马德新、范同升家光景也不错。冷庙沟迩个四群羊,有三群是锅塌沟带来的,要不迩个让俄们拦羊呢。”
说起锅塌沟老胡有说不完的话,烟锅换了两次烟叶。“当初冷庙沟先人看中荞麦坡这片地,不种庄稼,而是养牲口,猪羊鸡驴,还养马,当初养马是为了御敌。就让几户外姓人搬到锅塌沟,给冷庙沟放羊、养马。日久天长,娶妻生子,挖窑垒墙,种粮栽树,遂自成一村。合作化后,锅塌沟另成了一个初级社,单独核算。公社成立后,嫌锅塌沟人口太少,路途遥远,不好管理,要求并村;水又不好,村里尽闹大骨节病,就都自愿搬到冷庙沟来了。实际上还有一个大问题,冷庙沟是直接冲西流的,沟口在延河西岸的何家坪地界,所以理所当然的属于何家坪公社。锅塌沟过了背峁子就向西北流走了,进入了安塞的地界,到沿河湾出口,远出了何家坪地界。从流域管理上说,锅塌沟属于安塞。何家坪公社生怕锅塌沟划给了安塞,急催着就把锅塌沟并到冷庙沟来了。”老胡把锅塌沟的历史沿革讲了,又开始夸锅塌沟:
“荞麦坡那真是一块好地。一下脑畔山崾崄,缓缓的一面长坡,草长的有半人高,满坡绿得醉倒人,马喂得膘肥体壮。锅塌沟北坡全是密不透风的梢林,狼、山麂子、豪猪闹腾的梢林不得萧停,拿起棒子到林子边转一下就能打一两只兔子。沟前有一汪清水,两三亩地,一人高的芋子围着,野鸭、大雁,还有那雪白的大鹅扑腾的满洼都是。咳,俄们不吃鱼,当初要是有你们知青在,拿个脸盆都能舀上一盆鱼。那鱼傻呀,一泓一泓的在岸边集着,人来了都不散。”
“喧谎呢,俄没看见草场、也没看见水洼、更没看见梢林。”树青说。
“近几代人开荒太多,洪水一来,草地、水洼都冲没了。村子一迁走,没人经守了,周围几个村就把离村稍远的林子都当柴砍了。北边紧挨着的就是俄女子婆家安塞的侯家庄、西边是咱公社的大孙家、东边是冯富川的马家圪崂。都是大村,哪架得住各村人来糟贱呀。”
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树青说:“村子还保留的挺好。像果树、牌坊、窑洞、院墙,还有后沟。”
“你没看见,各家院里家什都没动吗,保持原样,跟有人住的一样。当初留了个心眼,没让锁门,让人看了,这村里的人还是要回来的。四邻八乡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黄土坡上再烂的寒窑也是没人糟践的,何况这么完整的窑院,不至于撞门闯院,铲苗毁树的,陕北这点民风还是有的。”是的,村里有不少没人住的寒窑,像老贾家原来的老窑、羊圈旁边的半截窑,还有德茂家旁边的老窑,即使睑畔、门限(hàng)前头多么烂脏,也没人向内踏进一步,更何况路边、崖畔的避雨小窑、临时栏圈。树青点头。
“后沟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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