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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骄_白芥子-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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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番能拿下西囿,徐卯率兵截住了夷军的后援部队,功不可没。
  徐卯见到萧莨十分激动,俩人长谈了两个时辰,此人见多识广,对西北这边的战事分析得分外透彻,与之交谈亦让萧莨受益匪浅。
  徐卯望着持重沉稳的萧莨老怀安慰,一再感慨国公爷后继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若非萧莨身上有伤,只怕还要拉着他一直说话到夜深。
  见萧莨半边肩膀不得动,徐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伤得只怕有些严重:“将军可换过药了?我带来的人中有一从南疆过来投靠的医士,是虞氏神医的后人,医术十分了得,不若叫他来给将军看看吧?”
  萧莨本想说不用,奈何对方坚持,只得答应。
  一刻钟后,徐卯说的虞氏医士带着两个徒弟一并来了萧莨帐中,虞医士是位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人,而他的两个徒弟之一,竟是当年那被全家流放至雍州这边的,他的前未婚妻柳如许。
  见到柳如许,萧莨愣了一愣,柳如许亦神情恍然,低了头,未再看他。
  因有诸多人在,萧莨没有与之多说什么,虞医士给萧莨看过伤口,重新上了药,并提醒他:“将军这几日须得多加注意,此种草药产自南疆,草民来雍州之后才在这边种出的,此药对止血止痛有奇效,但用时需得远着些那些未驯化的野兽,此药的香味容易诱得野兽狂化攻击人。”
  萧莨心下一动,皱眉与之道:“麻烦再拿一些这药给我看看。”
  虞医士递了一包未用过的草药给他,萧莨捏在手中低头仔细嗅了嗅,眸色渐冷。
  先前上药时他就觉得这个味道隐约有些熟悉,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当初东山围猎之前,祝雁停换给他香囊里的香料就是这个味道。
  那之后围场上发生变故,野牛发疯,袭击了皇帝中途又突然转向他,是祝雁停拼死替他挡住。
  他心心念念着的救命之恩,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
  那个香囊他到现在还留着,后头祝雁停还特地帮他把香料倒了换成别的,若非心虚,他又何故如此,所谓的情深义重,其实,全都是假的。
  见萧莨神色晦暗,徐卯问他:“将军,可是有何不对?”
  萧莨敛了心神,淡道:“无事。”
  他又问那虞医士:“陛下身边的国师虞道子,与你可是本家?”
  提到虞道子,虞医士满脸不屑道:“是,他是我家中旁支的子弟,年轻时游手好闲无甚本事,家传医术没学到多少,装神弄鬼之术倒是跟人学了个十成十。”
  虞氏神医在衍朝开国之初做出生子药因而闻名天下,医术传承数百年都未断过,只族中子弟从不入仕为官,只做游医,谁能想到后世子孙里会出了个神棍,还成了皇帝身边的国师,因而搅得朝廷天下不得安宁。
  徐卯听罢都忍不住骂咧几句,萧莨心神疲惫,无意再说这些。
  包扎完伤口,徐卯与虞医士等人退下,萧莨的目光落至柳如许身上,顿了顿,将之喊住。
  京城,北海别宫。
  入夏之后皇帝搬来这北海别宫消暑,外头的官员是再见不到他,每日陪在这里的只有一个祝雁停,皇帝如今连虞道子都不怎么搭理,对修仙亦没了兴致,只拉着祝雁停陪自己说话,打发时间。
  “朕记得,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合该大肆庆祝一番,我的鸿儿就要及冠了,时候过得可真快,”皇帝拉着祝雁停的手,喃喃絮语,“朕还记得,你出生时是傍晚,彩霞漫天,钦天监的都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却把你母后折腾得够呛,生了一日一夜才将你生下来,你母后那会儿总与朕说,你叫鸿儿,若你还有个弟弟,就该叫雁儿才是,可惜朕与你母后没这个福气,只得了你这一个孩子。”
  皇帝糊里糊涂的,却对自己的皇太子出生的日子记得十分清楚,祝雁停听着有些难受,他名字里倒确实有一个雁字,他也只比那位先皇太子晚出生不过两日,可惜他从来没有先皇太子那般好的运气,虽然那位太子十岁不到就已夭折,可他享受过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又有皇帝皇后的百般疼宠,而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些。
  “……父皇与母后为何不多生几个孩子?”
  “你母后身子不好,”皇帝幽幽道,“她一直还想给你生个弟弟,连亲手做的那些衣裳每样都是两件,说给你弟弟也备着一件,可惜朕与她没有这个福气啊,你六岁大她就去了,她去得那般早,怎么都不等一等朕呢。”
  祝雁停心下愈发不是滋味,很小的时候,他母妃还在时,偶尔会带他进宫,现在回想起来,他是见过那位皇后的,皇后长得十分美丽,也很温柔,却有一双极其哀伤的眼睛,看人的眼神仿佛时时带着泪,说话细声细气的,确实是个病美人。
  可惜他母妃走了没多久,皇后也在那个冬日殡天了。
  皇帝说着话又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祝雁停缓声安抚他:“父皇不必难过,母后只是先走一步,她会等着您的,来生还要跟您做夫妻呢。”
  “那鸿儿还会做朕的孩子么?”
  “……嗯。”
  生辰那日,祝雁停回了一趟王府,是怀王妃特地派人来叫他回去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随侍皇帝在北海别宫,已有许久未回府上。
  过了今日他便也有二十了,只可惜当初那个愿意亲手为他束发之人,已经不在。
  回去王府之前祝雁停先去了一趟国公府,国公府上如今只有一个管家带着几个家仆看顾着,祝雁停过来,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他。他与萧莨从前住的院子还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只是冷清了许多,那几只莺鸟早已随着他飞回了怀王府,连鸟啼声都再听不到。
  祝雁停在萧莨亲手为他种下的竹林里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日暮入夜,萤火虫倾巢而出,绕林纷飞,他抬头怔怔看着,沉寂已久的双眸里才终于有了些许华彩。
  这些虫子还是前年他生辰时萧莨送与他的生辰礼,虫卵养在这竹林里,每到夏季的夜里,便会化作流光溢彩而出。
  祝雁停呆呆看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才去书房里拿上萧莨亲手为他雕的雁落竹涧的笔筒,回去王府。
  府上为他办了一个简单的生辰宴,只有他兄嫂和侄子在,他回来得晚,菜都已经凉了,王妃没说什么,叫人去将菜重新热过,祝雁停与他们道歉,祝鹤鸣的神色有些淡:“怎这个时辰才回?”
  “路上耽搁了,让兄嫂等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王妃赶忙打圆场:“无事,也没等太久,吃东西吧,还有长寿面,雁停别忘了吃,一会儿叫人端上来。”
  祝雁停点头:“多谢嫂嫂。”
  用过晚膳,祝雁停随祝鹤鸣去书房说话,祝雁停将皇帝赐给“他”的生辰礼给祝鹤鸣看,是一颗十分罕见的极品夜明珠。
  祝鹤鸣看过将珠子扔回给他,轻哂:“皇帝对你倒当真大方,前几日还说要给他的皇太子举办冠礼,当真是贻笑大方,他哪里来的皇太子。”
  祝雁停没有接话,皇帝疯疯癫癫的想一出是一出,冠礼之事,后头还是他找别的事情分散了皇帝的注意力,才糊弄过去。
  祝鹤鸣冷声道:“我瞧着皇帝如今也没大用处了,不如早些让他‘驾崩’吧。”
  祝雁停皱眉劝他:“兄长,你才任议政王不久,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再缓缓吧。”
  祝鹤鸣的目光瞥向他:“雁停可是心软了?这一年来日日喊他父皇,扮演他的乖儿子,莫不是演出感情来了?”
  祝雁停无意识地收紧手心,沉下声音:“没有。”
  “没有便好,”祝鹤鸣提醒他,“做戏而已,雁停万莫要忘了,什么父皇,都是假的罢了。”
  “我知……,”祝雁停垂眼,“但是兄长,现在当真还不是时候,朝堂官员,尚且有许多人不服你,你且再忍一忍吧,等到真正把控住整个朝堂,再动手。”
  “嗯。”祝鹤鸣淡声应下,他本也没打算现在动手,不过是给祝雁停提个醒罢了,怕他这个“皇太子”当真入戏太深。
  “昨日戍北军送来战报,萧莨已拿下了雍州西囿城,他本事可当真了得。”
  祝鹤鸣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萧莨越是本事,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甚,可如今北夷内乱已平,又增兵了二十万往凉州,就算他想将调个其他人去替换萧莨,朝堂上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
  祝雁停未有接话,心烦意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些许,如此便好,只要萧莨是平安的,便再好不过。


第58章 所谓真心
  待到帐中没了别的人,萧莨示意柳如许坐,又叫人上来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柳如许比之前黑瘦了一些,那股温润的气质消磨了不少,人看着沉郁拘谨了许多,想必这几年没少受生计所累。
  他与柳如许是指腹为婚,柳如许比他稍大一些,在遇上祝雁停之前,他对柳如许虽说不上有多少倾心爱意,却也算性情相类、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若是做夫妻,平平淡淡未必就不好,只是时过境迁,错过了便就是错过了,他的心中并无遗憾,只惋惜柳如许这般风光霁月之人却被家中拖累,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况。
  “你怎会在徐副总的军中?”
  柳如许哑声解释:“我和家里人被发配到雍州旸县的矿场里做苦役,后头世子派的人过来帮我们疏通关系,免了徭役之苦,又给了我们一些银子就地安家,半年后因机缘巧合,我碰到了从南疆逃难过来这边讨生活的师父,开始跟随他学医,后头便一起投到了徐副总的军中。”
  他们投军之时萧莨已来了西北这边,他其实藏着想要再见萧莨一面的心思,不过这些他并未说出口。
  萧莨皱眉问他:“当初你家中出事,为何不与我说一声?若是我知道了,总能帮着你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如许心神恍惚,沉默半晌才道:“你当时出京办差,我给你寄了信,但未有回音,那会儿我父亲已在押解进京的途中,还传出风声说他的罪名怕会被定为通敌叛国,我们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死,大理寺的人眼见着就要上门抄家了,我实在没法子,病急乱投医之时,遇上了一个小郎君,我不知他是谁,但听他语气应当是朝中有人的,他说可以帮我,减轻我父亲的罪责,只要,……只要我与你退婚,我按着他说的做了,我父亲的罪名果然只被定性为贪墨军粮以至延误军机,父亲虽被处斩,好歹保全了我家里人。”
  萧莨的目光骤然一沉:“你说是一个小郎君帮了你?什么模样的?”
  “我亦不知,我没见到他样貌,只是被人请去了南郊沅济寺山脚下的一座庄子上,那一带的私庄都是宗亲勋贵家中的,想必是有来头之人。”
  萧莨收紧拳头,渐冷了声音:“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他只说让我退了婚,将婚书送还国公府,不要与你多言,我怕你误会,离京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写了一封信解释。”
  萧莨闻言眸色更黯:“你给我写过信?”
  柳如许苦笑道:“嗯,一共三封信,第三封是我到了这边,托一队走西北的商人带回京中的,……后头收到你回信,我才知晓,你已成了亲。”
  说到最后,柳如许的声音低下,尽是苦涩。
  他那时心里对萧莨总还有隐约的期许,才会不死心地一再给他寄信,直到终于收到回音,才知他已另娶他人。
  萧莨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心头汹涌起伏的情绪有如火烧一般,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连这场婚姻,都是祝雁停一手算计来的,三封信他一封都未收到,最后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手,只怕最开始,朝廷会选中柳重诺做开罪羊,也是因他之故。
  这几年他活在这样一场荒唐骗局里,辗转反侧、痛苦纠结,为的到底是什么?
  他连兄长之死,都尽量不去迁怒祝雁停,说服自己相信他是无辜不知情的,可祝雁停呢?
  祝雁停对他,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柳如许怔怔看着他,萧莨的眼中有翻滚而过的种种复杂情绪,痛苦、气怒、不堪,最后又尽数融入那双沉不见底的黑瞳里,愈加讳莫如深,他只是这么看着,便已明白,那些能叫萧莨伤神的激烈情愫,不论好的坏的,其实通通都与自己无关。
  几年不见,萧莨的相貌变化不大,但或许是经历了种种之后,早已在战场之上浸染出肃杀之气,眉宇上的那道伤疤,更是叫他从前眉目间的温厚消失殆尽,只余冷厉。
  柳如许低了头,心下一片悲凉。
  萧莨周身笼罩着的阴郁之气似又多了一层,他未再多问,只沉声叮嘱柳如许:“你既来了,便留在这军中吧,我自能护你周全,戍北军中军医稀缺,日后只怕要烦劳你了。”
  “好,我早已习惯了。”柳如许点头应下,从前萧莨与他说话,多少都会带着些亲近之意,不像现在这般,客套疏离,终究是不一样了。
  帐中再无其他人时,萧莨一人枯坐在烛火下,打开了那一直随身带的木匣,两枚一样的玉佩并排摆在一起,只其中一枚已四分五裂只能用金镶嵌起。
  昏暗烛光映着他眼中晦涩难明的情绪,有如血色绽开。
  良久,他重重阖上盖子,用力一拳砸在桌子上。
  翌日清早,柳如许随了虞医士来给萧莨换药,珩儿也在,他刚喝完奶,被嬷嬷抱来,正坐在萧莨脚边的矮凳上玩他的木制弯弓。
  粉雕玉琢、一身贵气的奶娃娃看着与军营格格不入,柳如许见之有些愣神,眼睛一直盯着他,半晌没移开目光。
  小娃娃似有所觉,抬起头,乐呵呵地冲他一笑。
  柳如许打量着他,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孩子与萧莨长得不像,眉目间应该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端是从这孩子的样貌便看得出,那人的长相定是极好的。
  其实他之前在军中就已听人提过,萧莨娶的人是怀王府的郎君,心底也有了一些猜测,结合昨晚他说那些话时萧莨的反应,便能猜到当日那位说要帮他的小郎君,究竟是何人。
  不是命运弄人,只是从一开始,他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罢了。
  珩儿抬头望向他父亲:“糖、糖。”
  “一会儿用早膳了,晚点再吃糖。”萧莨温声提醒他,对着儿子,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冷肃阴翳似都淡了许多,眼中有少见的温柔。
  小娃娃自然听不懂,但看懂了萧莨眼神中的意思是不让他吃,歪了歪脑袋,埋头在萧莨膝盖上蹭了蹭,与他撒娇。
  萧莨摸了摸他后脑。
  柳如许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亲密互动,心头微动,问萧莨:“将军将小郎君一直带在军中,亲自照顾,不辛苦么?”
  “他很听话,并不会分我太多的心思,”萧莨说着提醒柳如许,“你我旧友,不必称呼我将军这般生疏,我已取字,以后你我以字相称吧。”
  “好,”柳如许应下,轻唤他,“郁之。”
  萧莨淡淡点头。
  京城。
  祝雁停乘车自王府出来,途径闹市,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外头,落至街边的货摊上,叫人停了车。
  他下车过去,驻足在货摊边,随意拿起样物件看了看,这个摊子上卖的都是些孩童玩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但大多简陋得很,想必不值几个钱。
  摊主瞧着面前满身贵气的贵客,有些惶恐:“郎君可是看中了什么?小的这的东西不算精致,但样式多,您尽可随意挑。”
  祝雁停的眸光微凝,有些愣神。
  他好像,还从来未给他的珩儿买过一样玩具。
  珩儿如今已有快两岁,也不知他多高了,又长成什么模样了,他会否知道,……他还有一个爹爹远在千里之外,一直念着他?
  坐回车里时,祝雁停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拨浪鼓,鼓面上画着珩儿的生肖属相,竹柄转动时发出叮叮咚咚的鼓声。
  祝雁停将之捏在手中,无意识地抡着竹柄,听着那清脆声响,想象着珩儿小时候自己逗他时的情景,嘴角微微上扬。
  良久,他的手垂下,唇角笑意淡去,眼中只余涩意。
  阿清小声问他:“郎君,这拨浪鼓要叫人送去西北么?”
  祝雁停轻声一叹:“……罢了,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珩儿只怕也不愿玩。”
  “总归也是郎君您的一片心意。”阿清劝他。
  祝雁停微微摇头,不愿再说。
  静默片刻,祝雁停吩咐道:“去城外庄子上吧。”
  阿清点头,让外头赶车的改了道。
  到南郊的庄子上时已至日暮,祝雁停漫无目的地沿着后山的山道往上走,一路走走停停。
  凉风飒尔、草木黄落,寒秋早已悄然而至。
  阿清低声提醒他:“郎君,一会儿看着似要下雨了,还是别走太远……”
  祝雁停不听他的,只沉默地往前走,直到那盘踞在山谷间的苍茫古树倏然出现在眼前。
  枯枝上黄叶已落尽,层层叠叠挂在其间的许愿牌更显突兀,祝雁停走上前,抬头怔怔看了许久,才找到当年他与萧莨亲手挂上去的那两块。
  风吹日晒雨淋之后,木质的许愿牌表层早已剥落龟裂,想必他们那时写下的心愿,亦不再作数。
  那时萧莨问他求的什么,他说要求姻缘。
  他没有说谎,他所求之人,从来就只有一个萧莨。
  可他也骗了萧莨,他的真心里掺杂着太多的自私和算计。
  心不诚,所以不灵,他得到了萧莨,又失去了萧莨。


第59章 爹爹在哪
  长历二十八年,春。
  甘霖宫的皇帝寝殿里阒寂无声,门窗紧闭着,唯有烛火幢幢,映着墙上斑驳晃动的光影。
  自去岁冬日起,皇帝便已卧榻不起,时时昏迷不醒,谁都不认得,唯一记得的只有他的“皇太子”。
  祝雁停几乎寸步不离地随侍在这寝宫里,困极了才去外间的榻上眯一会儿,一日至多只能睡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候在皇帝身侧侍奉他,饶是如此,皇帝依旧一日病重过一日,如今只在拖日子了。
  黑夜最沉之时,皇帝倏然从梦中惊醒,猛地攥住趴在床边几欲睡过去的祝雁停的手,嘴里发出嗬嗬声响,祝雁停忙坐直身,皱眉按住他的身子安抚他:“父皇您怎么了?没事、没事的,我这就叫御医来……”
  候在侧殿的一众御医匆匆过来,扎针的扎针,喂药的喂药,皇帝扣着祝雁停手腕而不断抽搐痉挛着的手脱力一般松开,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静下去,祝雁停捏着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其实自去岁冬日皇帝病重之后,他就瞒着祝鹤鸣偷偷给皇帝停了药,那药皇帝吃了将近两年神智早已毁得差不多,停了药也不会有好转,不过是让他少些痛苦折磨罢了。
  他兄长并未说错,他确实,……心软了。
  皇帝自从神志不清将他错认成自己的太子后,表现出来的尽是一位慈父对爱子的舐犊情深,他见皇帝这般模样,实在很难不动容。
  提议给皇帝喂药的是他,最后亲手停了药的也是他。
  待皇帝重新阖上眼,一众御医退下,祝雁停弯腰帮之掖了掖被子,正欲起身,皇帝倏地又睁开眼,双目骤然瞪大,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死死瞪着他。
  这是第一次,祝雁停在皇帝眼中看到冲着他来的、不加掩饰的露骨杀意,他心下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又被皇帝用力攥住了手腕,便听皇帝嘶哑着声音,厉声问他:“你、是、谁?”
  祝雁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上依旧镇定道:“父皇,我是鸿儿啊……”
  “你不是,”皇帝眼中杀意毕现,“朕的鸿儿早就没了,你到底是谁?”
  祝雁停的目光渐冷,嘴角扯出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陛下,我陪着您扮演了这么久的鸿儿,让您享受天伦之乐,哄得您高高兴兴,如今您却要杀了我么?”
  皇帝的双瞳骤缩,盯着他打量:“你是,……怀王府的人?”
  祝雁停幽幽一叹:“陛下终于记起来了。”
  “你们挟制朕,是想要争夺朕的帝位?”
  “是。”
  “朕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拜你们所赐?”
  “是。”
  “陛下,”祝雁停望向他,眼中隐有黯光闪烁,“您如今即便醒了又能如何?整个皇宫的禁卫军都已投靠我怀王府,您与其逼得我们对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如安安生生的,反正您已时日无多,也好早些去与皇后太子团聚,我自会伺候好您这最后一程,这样不好么?”
  “你休想!”皇帝勃然大怒,用力将之推开,“你们好大的胆子!朕要杀了你们!朕一定要杀了你们!”
  祝雁停被推得往后趔趄一步,跌坐地上,他闭了闭眼,沉声道:“陛下,如今这宫里,已由不得您说了算了,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雍州,西囿城,军营。
  自拿下西囿后,萧莨便将大营迁来了这边,常驻在此,以牵制凉州、雍州两地。
  这一年里戍北军又与北夷兵马交手数次,几未败过,萧莨的名声在西北三州乃至北夷人那里俱都水涨船高,甚至传出了战神的名号,叫人闻风丧胆。
  天色刚亮,军营中的将士便开始一日的操练,萧莨每日清早都会亲率兵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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