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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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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有过动用之日。一旦岗堡军被迫出战,便相当于敌人已经摸到了巢穴门口。绥尔狐轻咳一声,低声道:“南军替他们老皇帝求丹问药,自然战战兢兢,不敢怠慢。”
    御剑冷冷道:“我看未必是只为丹药。”目光转向那亲兵,道:“后来如何?”
    他语气平平,那亲兵却不由冷汗涔涔:“小的也……只听说屈将军被……送到敌营,南军欢呼震天,都说一刀杀了他太过便宜,要慢慢折……要留着他性命……”
    御剑眉弓一动,道:“我问你棵子坡余下族人如何?”
    那亲兵忙叩头道:“回将军的话,余部已全数退入鬼城。我三万什方军誓以性命镇守,敌军休想再向东行进一步。”
    御剑唇角一动,似是欲言又止,旋道:“尽力而为。”
    安代命军机处带他下去,当场指名了一位声誉极隆的长老,下令道:“立即拨取一批快马赶往鬼城,以本王名义与南军交涉,不惜一切代价,将乌兰将军换回。”
    必王子闻言,不由腹诽:“我们在天山下拼死拼活,他却在后方惹了一身骚!姓屈的若是还有一点骨气,被俘之时就该自戕才是。好歹也是一方将领,竟沦落到要父王派人前去营救,当真无能之极。”见车唯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心中倒也有几分掂量,知道这话当着御剑不能出口,当下硬生生吞入肚里,脸上仍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只听御剑缓缓道:“马华章那一路人数虽宏,走的倒是取药的道子。只是荆州军中途忽然加入,便是南朝中有人强势插手了。我先前还以为姓赵的与毕罗私下达成协议,如今我族腹背受敌,毕罗却并无得力后应,料来并非如是。南军这一次其志不小,大王如今急于相谈,……恐非易事。”
    安代王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留下他与一干将领商议明日战事,举步出帐去了。
    此际正是两军战场最广、战线最长、兵力投入最多之时,千叶自御统军之下,悉数听从御剑指挥。众将见他得知爱子落入敌人之手,仍部署如常,波澜不惊,心中均钦佩无已。散场时,绥尔狐、的尔敦等素日与他亲厚之人,便特意迟走一步,道:“南军战力疲弱,纵有甚么野心,也是痴人说梦。将军身有要务,无论指派我们之中何人前去,定然尽心竭力,将屈将军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御剑心中澄明:“南军此刻出手,看准的便是我抽不开身。他时机抓得如是之准,自是有要紧后着。宁宁在他们手上大有用处,性命应是无虞,救却救不回来了。”当下简短道:“多谢各位美意。眼下拿下天山是头等大事,其他一概不论。”掀开帐门,率先走了。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彼此摇了摇头,才随之出帐。只见巫木旗站在山丘深雪之中,手搭凉棚,不住踮脚向营门望去。门口马蹄声乱,却是方才被安代王委派和谈的桑科长老,在一众侍卫簇拥下,颤步迈入马车,向东方一路行去了。
    贺颖南触案惊醒时,只觉一阵喉干舌燥。他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寻找热焰来源,才发现始作俑者正搁置在足边。
    那是他的战利品——一把赤焰如火、沉玉雕花的长弓。
    他揉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头脑尚未十分清醒。见弓身遍体流火,少年心性忽起,伸出一指,从墨玉镂刻之间探了进去。只听一声轻嗤,皮肉早着,忙缩手不迭。看时,指尖早烫出一个蚕豆大小的血泡。他骂声晦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匀。这一来愈发口渴难耐,往身上一摸,皮袋中只有些冷茶。见营帐中空无一人,遂扬声叫道:“贺明!贺明!甚么时辰了?”
    只闻脚步匆匆,肉香阵阵,间杂“老九儿叫我呢,给兄弟留点肋肉”数句嬉笑,近卫长贺明晃身而入,应声道:“二更将尽了。”一面抬起衣袖,大喇喇地抹去嘴边油光。
    贺颖南这几日与马华章商议绕行狼曲山之事,对方深谙道家真谛,机锋玄而又玄,一句准话也无。贺颖南生就的直爆脾气,与他推云手般你来我往,耐心早已告罄。遂将手中书卷一摔,骂道:“老子在这里闻书屁臭,你们在外头倒是潇洒快活。还不拿些来孝敬老子!”
    贺明与他同在宗族之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论年纪还大他几岁,自然全不畏惧,只嘿嘿一笑,探头向外叫道:“你们几个,把那头死羊再翻觅翻觅,割几条肉,替将军上火烤起。瘦的不要,全要那腰眼子上的。”应答几句,将头缩回帐里,道:“肥的没了,精的也剩不多,骨头烧一烧,倒还能啃下二两肉来。将军要是还藏得有酒,不妨拿些出来与兄弟们快活。”
    贺颖南与他们粗卤惯了的,闻言唾道:“酒没了,尿却有一壶满的。哪个嘴里渴,尽管到老子裤裆里头来喝。”片刻烤羊送到,果然只剩几根腿骨,烤得喷香焦糊。贺颖南腹中正饥,几口下去,便连骨头缝也啃得干干净净。他大嫌不足,怪道:“太少,太少!怎地吃得这般急法,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贺明笑道:“将军说得轻松!咱们历次出兵,从来只有给人追得屁股着火、满地乱走的份儿。有时被打得慌了,连冷汤冷面也难得吃上一口,几时敢肖想他们的肥羊羔子吃?好容易打赢一回,不连本带利吃回来,哪里还有这等机会?”
    贺颖南听到末一句,心有所感,忽推案而起,道:“走。”
    贺明诧道:“哪儿去?”
    贺颖南头也不回,径直往营左一座看守森严的牢棚去了。
    贺明恍然道:“原来是去提审人犯。大半夜的,他倒是好精神。”跟上几步,忽而想到:“这人都抓来好几天了,早晚不审,偏在这当口来了兴致。莫是老九儿饥火烧心,要将那小蛮子杀来吃了?”他长年跟随贺颖南东征西讨,当年西凉国灭之际,曾亲眼见过屈方宁纵跃千军之间、连斩四个人头,对他那副全身而退、如鬼如魔的身手,迄今记忆犹新。当下打了个寒噤,心道:“这口味也忒重了!”
    牢棚严寒似冰。屈方宁垂头耷坐地下,背靠一根拴羊木桩,盔甲皆已除去,只余贴身汗衫。两条手臂反拧在身后,颈中牢牢捆着一股粗绳。听见他进门,微微一挣,抬起头来。
    贺颖南在他面前三尺止步,负起手来,放沉声调,道:“屈将军,你好。”
    屈方宁鬓发散乱,垂落两颊,闻言头颈轻轻一甩,让沾着嘴唇的一绺长发飞开:“……落在你手里,有甚么好?”
    贺颖南前日追击途中将他一支队伍杀得狼狈不堪,连人带马一并生擒活捉。自与屈方宁对战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压倒性之胜利。闻言一扬下颌,道:“本将军抓了你,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屈方宁觑了他一眼,嘲道:“你抓了我?要不是背后有人给你撑腰喂奶打小抄,凭你那点微末本领,抓得到我么?”
    他这句话倒是半点不错。贺颖南正是凭借黄惟松所传密令,才得以在兴庆攻城战中大展拳脚。他向来有几分傲性,此役既非自己真才实学,便不肯居功,更不愿夸耀人前。但当面被人叫破,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一指他面门,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我们联合出战,互通消息,那是理所当然,怎么是打小抄了?你那鬼王爸爸当着人教你排兵布阵,那才是正经打小抄哪!”
    屈方宁不屑道:“我可没失过地丢过城,更没为手下那点虾兵蟹将不争气,逼得人家忠心耿耿的老兵死在乱箭之下。”忽而向上一抬眼睫,望见他手上烫伤,更是仿佛看见甚么笑话一般:“原来你爸爸却没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那也怪不得你,从小不得爹娘管教,只有一个亲大哥,又早早被我弄死了……”
    贺颖南与他缠斗多年,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年宿敌,心情一向甚为微妙。对方虽是仇深似海的敌人,但不知怎地,一看到他身形面貌,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意。将他收监这几日,也没有丝毫侮辱为难。此刻听他提到贺真,登时气血上冲,道:“好,好!我倒忘了,五哥是死在你手里!”盛怒下一拳挥出,正中他左边脸颊。
    他常年习练枪法,膂力非常人可比。屈方宁饱饱吃了这一拳,登时皮开肉绽,颧骨鲜血横流,一只眼睛高高肿了起来,半张脸都变了形状。他缓了缓神,啐出一口血沫,反而露出笑意,嘶声道:“贺小九,这一拳算我欠你的。我劝你及时收手,免得日后后悔。”
    贺颖南这一拳全无留力,虽戴得有四枚铜指套,仍打得手骨生疼。闻言冷哼一声,道:“便是打死你,却又怎地?”
    屈方宁侧头在肩上擦去嘴边鲜血,还未开口,牢门口忽闻马蹄人语声。旋见贺明捧一支金翎细卷而入,搔首怪道:“半夜派人送信来,这可是破天头一遭儿……”
    贺颖南识得金翎主人,顾不得屈方宁,忙伸臂接过。展信向灯光下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道自己困花了眼,忍不住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角。
    贺明见他举止古怪,好奇道:“信里说的甚么?”
    贺颖南太阳穴肌肉扑扑一跳,屈方宁已替他说了:“说我这等身份的贵客可不常有,让你们将军烹牛宰羊,亲身作陪,好好地款待我。”
    贺明平日也算气魄不凡,若换了别的战俘,早就一脚蹬上了脸去。但他对屈方宁实在十分惧怕,此刻听他口吐狂言,竟一时不敢妄动,还特意瞅了一眼贺颖南,等他示下。
    不意一贯横冲直撞、一身是胆的贺将军这当口竟也缩了卵,虽则目光中充满狐疑,仍向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待牢棚中只剩他与屈方宁两人,贺颖南才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遍,开口时声音也已大不相同:“……你怎会与黄……元帅识得?”
    屈方宁嘲道:“我识得他的日子,比你早十年也还不止。你要取鬼城,他让你听我教导,是不是?先前我好言好语劝你,你为什么不听?万一用劲再多半分,打落我几颗牙齿,这会儿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说了。”
    贺颖南气往上冲,右手指套呛然一紧,有心再揍他一拳。手臂几番提起放下,到底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僵声道:“……我诚心向你请教,你……若肯教我攻城之法,我……感激不尽。”
    屈方宁左眼肿得只余一线,闻言抬起下颌,细细瞧了他片刻,唇边似有讥嘲之意,眼色中却微含赞赏:“我有两条锦囊妙计,你要听,不妨靠过来些。”
    贺颖南走近几步,倾身向他,模样甚是滑稽。果听屈方宁轻声道:“鬼城东面悬崖下,有条秘道,可直达山顶。”
    贺颖南怕他笑话,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问道:“那第二条又是甚么?”
    屈方宁叹了口气,在他耳边道:“我这些年跟了我鬼王爸爸,养得身娇肉贵,奇货可居。千叶要是派人来换我,千万莫要眼皮子浅,为些花言巧语、黄白之物,就随随便便把我放了。”
    正如御剑所料,毕罗与南朝消息并不互通,这厢千叶后院起火,毕罗仍是一力求稳,并无趁机翻云覆雨之举。半月以来,安代王的金帐又已向苏颂王宫逼近了百余里。这日午后雾雪正浓,御剑跨乘越影归来,只听亲兵报道:“桑科长老回来了。”其时绥尔狐、必王子等均率军在外,待他赶去时,大帐中只安代王坐镇,桑科神色惶惶地立在地下,几名长老陪侍一旁,他最挂念之人却不在其中。
    他一早便知南朝不肯轻易放人,此时见帐中空空,仍不免一阵失落。安代王携他坐下,又亲手为他暖了杯酒,才向帐下道:“那边情形,你说与将军听罢。”
    桑科揖道:“是。”便将自己出使之事一一说了。道是那太原军副帅马华章一收到拜书,翌日便派了大礼仪官过来,引千叶一行人入了兵营,盛馔相待。席间连称得罪,礼数甚恭。然而一说到乌兰将军,便满口曲里拐弯,一再推诿不知。桑科多番暗示,许他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他不是装傻充愣,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与乌兰将军见上一面。马华章面露老大难色,一时说荆州军军务他无权干涉,一时说贺将军此刻不在营中,拖拖拉拉,不痛不快,好说歹说,才勉强领他去了。原来乌兰将军是被关押在一座羊棚之中,牢中昏暗,瞧不分明,只依稀见他侧卧地下,衣衫污秽,一边脸颊肿得老高,显然伤得不轻。本想跟他说几句话,贺颖南手下已匆匆赶到,污言秽语,动手动脚,全不顾马华章颜面,将他们一并逐了出去。他犹自不肯死心,陆续安插人手前往打听,才探得贺颖南此番生擒活捉,并非出于自愿,似乎在原地候命,等人到来。乌兰将军不知为何,几番出言挑衅,惹得贺颖南暴跳如雷,若不是手下拼命拉住,只怕早将他打死了。桑科求见无门,派人递信进去,问贺将军要个明价,只得了一句:“你们要换他性命,先将我贺家祠堂中那一十五座灵位黄泉复生,变作活人。”桑科心知此路断绝,只好以金银开道,上下打点,好歹买得他在里头好过些。
    御剑听到后来,眉峰越蹙越深,心中思忖:“贺颖南这支队伍,与京都素有干连。他等的人,不是庄明义,便是纪伯昭。他留着宁宁的命,是要作大用处。那是甚么?……逼得我回鬼城么?”
    安代王见他神色阴郁,忙向桑科使个眼色,示意屈方宁身受惨状,不必一一述说了。
    桑科会意,向御剑道:“临行马华章已向我许诺,近日内将乌兰将军移送到他营下,好生优待。”
    御剑觑见他二人这番做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贺颖南是个空心肚肠。贺真当初一条性命,他是不分好歹,牢牢记在了宁宁账上。若是真心要杀,十个脑袋也砍了,何必给他吃这些零碎苦头?”口中道:“姓贺的做不得主。他开的价码,原不必放在心上。”饮尽杯中酒,向安代王行了一礼,起身告辞。离帐之时,风雪迎面一浇,忽然想到:“……此刻汴京之中,还有个最棘手的人物。他心思毒辣,常开人之所不敢想,这一次手中有了筹码,只怕要物尽其用,榨得他血枯骨干。是了,宁宁也猜到他要借自己大作一番,这才……故意出言相激。他是不要性命了!”
    他在人前行定如常,思绪未有丝毫动荡。此际雪中独行,突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手脚皆僵住了。回过神时,只觉面孔麻木,积雪过靴。待回到帐中,巫木旗见他鬓睫上皆挂满雪花,忙举袖来与他擦拭。御剑道声无妨,就汤鼎火旁坐了,脱下军靴看时,底下污雪早已结得实了。
    巫木旗接过靴子,在火盆旁磕打几下,面上忽露难过之色,道:“将军,你方才定定地站在外头,落了一身雪也不晓得,心中必是在牵挂小锡尔。你须瞒不过老巫,前些天棵子坡……时,我也跟你一般,天天站在雪里,等小桑舌和老东西的消息。”
    御剑听他类比得天真,不由一哂,道:“我千叶立国数十年,如今虽内忧外患,却不至连将士家眷也保护不了。你夫人身怀六甲,兀良自会多照顾些。”
    巫木旗摇了摇头,道:“将军,小锡尔也是你的家眷。咱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安安妥妥地走了。他却要留在妺水旁,舍生冒死,保卫别人的安危。”
    御剑知道他向来感情用事,道:“这是他分内之事,且不必说了。”
    巫木旗深深耷下肩去,道:“分内也罢,分外也罢,他这会儿是回不来啦。”说得自己也后怕起来,忽然一把攥住御剑手臂,恳求道:“将军,姓贺的若肯松口,咱们就是让出十里地、百里地……使尽天下的金银珠宝,也要把小锡尔换回来!”
    御剑皱了皱眉,一句“胡闹”已到嘴边,见他目光极其恳切,只在他手上轻轻一拍,道了声“不必操心”。
    他说得轻松,巫木旗却如何能够放心?夜里在随帐中翻来覆去,心情如铅之重,直到三更还未合眼。才有了些睡意,只听营外一声厉响,号角齐鸣。他心中咯噔一声,连皮袄也未及穿,便急急赶了出去。只见雪灯之下,御剑高大的身躯立在主帐门口,面具悬扣额角,脸色极为严峻。营门开处,几名传讯兵满身血污,从风雪中飞驰而来,声嘶力竭地叫道:“——鬼城告破!”
    四月初七夜,荆州军自东面山崖侵入鬼城。阿古拉营帐驻于山顶,首当其冲,当场殒命。荆州军打开城门,原本驻于狼曲山的太原军趁机涌入。天明城破,什方军死伤过半,城内平民仓皇出逃。
    鬼城之东高崖百仞,崖下空地,积雪经年不化。入夏之际,常有来此取冰解暑者。此时朔风如昔,地上却是一片凌乱,散落的是绳索、箭杆、尸首……残肢掩在雪中,已认不出究竟是哪一方的了。
    只听背后脚步窸窣,似乎犹疑许久,才“喂”了一声:“……黄元帅人已到了门外,你不下去见见么?”
    屈方宁背过身来,双臂仍结结实实绑在背后,口中笑道:“堂堂元帅,岂是我一介囚犯说见就能见的。”向来人打量一番,嘲道:“贺将军今天这张面孔,可是俊得很哪!”
    贺颖南前日混战,一马当先,在火场中七进七出,两颊枯皮皲裂,鼻梁燎得焦黑,眉毛也烧掉一边。此刻听他出言讥笑,浑然不以为意,道:“他人还没到,已问了三次你了。你不见他,他也要见你。”瞧了他身上几眼,忽然有些忸怩,摸了摸鼻子,道:“你进去等罢。”
    屈方宁瞥他一眼,道:“贺将军要关怀我,夜里莫来与我说话,许我睡个囫囵觉,就谢天谢地了。”转过身去,仍旧遥望山崖之下。
    贺颖南面上一臊,道:“要不是黄元帅叫我处处请教,我也不来扰你。”见他看得入神,也不由走到他身边,张望道:“这里有甚么好看?”
    屈方宁望着城外黄云般驰来的队伍,目光在那面斗大的“南”字旗帜上流连片刻,面上似是轻笑,开口却仿佛一声叹息:“我在鬼城住过很久,曾在这山崖上,看过无数好景致。只是连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自家人马,高举大旗,堂堂正正地踏进这里。”
    他语气轻和,贺颖南听在耳中,却只觉一阵剜心之痛。他也非口齿伶俐之人,侧头向屈方宁瞧了许久,只憋出一句:“你……”忽见他左颊瘀肿,正是自己盛怒之下所伤。一时更不知如何开口,讪讪半天,突然攥起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拳。这一下使了十二分力气,顿时打得自己眼冒金星,鼻血狂喷,几乎栽倒在地。见屈方宁脸露讶色,才龇牙咧嘴道:“……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一时气急了向你动手,真是万万的对不住。你现在手不方便,我替你打回来便是。”
    屈方宁讶色收转,旋即摇头一笑,道:“你也太耿直了些。我是你手下俘虏,给你打上几拳,大有避人耳目之效。那有甚么要紧?何况你五哥……原本也是我杀的。”
    贺颖南眉毛跳了几跳,道:“你不必说这些话来激我。这几天我细细琢磨,想起当年初交手时,你常对我呼来喝去,板着面孔训斥我,一时骂我鲁莽犯浑,一时又说我不知变通。我当时气恼不服,如今想来,字字句句都是在点拨我。当日金城关下,你放箭射我,箭头却早已拗去。西凉拒马城一役,也是你替我除去心腹大患。其实我只消有些脑子,前后一贯通,便该想到你的身份……颖真哥哥聪明胜我百倍,自然早已与你相认。他将性命托付你手,想来……定是对你全心全意信任。”
    屈方宁凝目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笑道:“怎地忽然这么聪明了?”转过身去,任崖顶冷风吹了良久,复开口道:“……你们贺家枪法中有一路杀着,招式极缓,看似优美,其实最为狠毒。我从未见你使过,那是什么缘故?”
    贺家最后一位长辈罹难之时,贺颖南不过十一二岁,身形尚未长成,许多精妙招式都不及学全。闻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竟未能习得。听你描述,可是那一十九式‘云梦千里’么?幼年曾见两位叔伯切磋时使过一次,惹得祖爷爷大发雷霆,说自家人比武点到为止,断不该下此狠手。”
    屈方宁微微颔首,低声道:“原来是叫作这个名字。”旋即一笑,向他道:“这十九式狠手,我倒还记得七八成。你若不嫌我这个外人胡乱指点,选个时辰,咱们一同练练罢。”
    遥闻卫兵禀道:“黄元帅到了。”只听山下人声嘈乱,太原军一行将领,并四州统帅、朝廷督军,簇拥着一人沿路上来。贺颖南知他此刻不便暴露,道声得罪,命人将他押入演武场后一座营帐,重新捆缚。及至入夜,才一手擎灯,一手横端了一个木盘,掀帘而入。但见一地狼藉,扔着散乱卷轴、碎瓷破幔、许多兵戎之物。帐中一张四四方方的铁木大床,却是坚实无损。屈方宁便被绑在一边床脚上,正凝神望着一处,目光中似有寻觅之意。当下开口问道:“你在找甚么?”
    屈方宁转过头来,道:“没甚么。我找一幅画儿。”
    贺颖南哦了一声,向床下地道一示意,道:“我们上来时,这里便是如此模样了。”说着,来到屈方宁身前,替他解开捆绑。以屈方宁之身份地位,卫兵自然不敢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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