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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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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握着我的手道:“必追随于黄泉之下,不负生生世世之约。”
    我问:“女儿呢?”
    她忽然笑了,仿佛一朵带着露水的芙蓉花儿。
    “覆巢焉有完卵?骨肉何必分离?”
    我托人找来一柄最锋利的匕首,刺透了她柔软的胸膛。女儿还在睡梦中,同样没有感到一点儿痛苦。我把她放在母亲的怀抱中,轻声给她唱了一支曲儿……当我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时,门口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处刑吧,以最严酷的手法千百遍斩杀我!我甚么也不惧怕。因为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逃不过、忘不了、销不去的万古愁里。
    (永宁五年正月初六)
    一双手将卷宗从他眼前轻轻地抽走。
    沈姿完有些讶异地抬眼:“琼卿?”
    一袭深红色朝服的青年手持卷宗,折封归入革袋,躬身道:“此卷家父早命销毁,下官私自留下副册,已是极不应该。”
    沈姿完笑道:“琼卿以执法严明闻名京城,绝不是徇私之人,今天却为我徇私了。”
    顾庭玉垂首道:“此案于侯爷关系匪浅,只好另当别论。”
    沈姿完叹气道:“难为了你。”顿了顿又皱眉笑道:“怎么口气这样生疏起来?从前一口一个沈家阿七,如今却这般的文质彬彬,叫人甚是不习惯。”
    顾庭玉依旧执礼道:“下官倒不是故意造作,只怕出口无礼,惹了别人不高兴。”说着眼角向养心殿一瞥,嘴角也带了些揶揄之意。
    沈姿完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何人,也苦笑一声,道:“你若不为难,我倒想把这卷宗拿给殿下瞧瞧。他总道我识错了……,误了阿宣终身。”
    顾庭玉凝望他,忽道:“阿七,你对王章执着如此,可是因为颖……”
    沈姿完截口道:
    “不是。”
    顾庭玉缄口不语,久久看向他紧闭的双唇。帘外扑啦一声,却是一只红嘴鹦鹉,飞落金丝笼中。
    沈姿完目光中浮现辽远之意,静静道:
    “这是我一生之错,不必再提了。”
    顾庭玉道:
    “是。我只是不得索解,想那王章虽薄有才华,也不是武平祸难、文焕经纶的栋梁。”
    沈姿完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他才华确是极佳的。一生行事,只坏在性格偏僻,可使片片折,不能绕指柔。我早知道他心之狂热,却不曾想一朝断折如此。阿宣临死之际,也不知心中到底是欢喜多些,还是……痛苦挣扎多些。”
    顾庭玉思忖片刻,终于道:“王章临刑前,有一句话,我想应是说给你的。”
    沈姿完并不抬头,问:“是甚么?”
    “……愿为同死之秋草,不作飞空之落花。”
    沈姿完把这十四个字慢慢念了一次,手指轻轻敲着书案上雪白的宣纸,不言不语,就此出神。
    顾庭玉立在厅前许久,躬身道:
    “侯爷,下官告辞。”
    
    第一卷:上部

    第1章 心花
    
    南朝永乐末年,北方六族结为同盟,经晋中犯西京。
    中妺水部族千叶、北亡水部族毕罗、西离水部族其蓝、东习水部族扎伊,并西南繁朔、东南辛然,集六十万大军,于永乐九年十二月,兵临庆州城下。
    庆州总兵黄雨频率城内三万军民力抗一百四十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易子而食。
    五月,南朝宰相文僖亲临庆州议和。
    南北约盟,划晋十九州为“和市”,北族可往来贸易、迁居、驻军。
    七月初,北方六族退兵。
    庆州大火,黄雨频举家殉城。
    次年,南朝改年号“永宁”。
    若苏厄随阿爸迁来妺水,已经三年了。
    阿爸是个冶铸刀枪的名匠师。他手里打磨出的兵器,掰不弯,折不断,埋在泥土里三年,挖出来还是亮晶晶的,一个豁口也没有,一点儿也没锈坏。
    若苏厄从小跟阿爸学艺,学得不好也不坏。因年纪还不到十六七,也无人催促,每天只是唱着歌儿、喝着绵孜酒度日。又是个圆圆脸蛋的少年,冶炼营的叔叔伯伯都十分喜爱,常拿些糕饼儿给他,给他说些趣事。至于他那些东倒西歪的作品,见到的无有不发笑的,只好经常偷偷藏起来。
    不过从几个月前开始,这令人发笑的东西便渐渐少了,如今竟没有可笑的了。
    伯伯们便十分感叹:“若苏厄瞧上谁家的女儿啦,小马儿要上辔头,少年郎要收心了!”
    若苏厄红着脸道:“没有!没有!”抱着他亲手淬火的整整齐齐一大把剑刃,蹬蹬蹬地跑掉了。
    这一天若苏厄也跟往常一样,往地上一坐,取了些剑把,一个个地卡起榫来。只是心神不宁,眼睛不时瞟一下门口,卡也卡不齐整。耳中听见别人在讲“和市”上的趣事儿:“……我一听乐坏了,赶紧把那些豁口的刀都卷成一包,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全要了?’那个南人眉头皱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全……全要了。唉,我恨不得买尽北方的刀枪……’哈哈哈哈哈!刀枪难道是买得尽的么?……”
    若苏厄只听了个大概,心想:“这人真傻。”心头更牵念另一件事,也没有笑,又往门口瞟了一眼。
    这一次却被眼尖的伯伯抓个正着:
    “若苏厄,你约了谁家的姑娘,这么慌张?门口的帘子,也要被你看穿啦!”
    若苏厄脸红红地辩驳:“不是姑娘!”忽然听到远处虎尾草的叶子滴滴地吹了几声,立刻把手上的东西一撒,飞一般的跑了。
    大家哪里会将他放过,立刻也跟了过去。只听见若苏厄又喘得厉害、又打心底儿高兴的声音:“你、你来啦!”
    偷听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
    “舌头都打结了,还说不是姑娘!”
    一时之间,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若苏厄的心上人。可惜隔着一道坡,只能看见白纱的一角。
    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来:
    “嗯。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这声音比若苏厄的动听得多,沙沙的像块蜜糖糕儿。但毫无疑问的,是个少年的声音。
    果真不是姑娘!大家立刻失掉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掉头走了。
    也有几个不甘心的,还要多看一眼。那穿白袍的少年实在好认,纵使有些眼拙的,看到他手上两枚熠熠的红宝石戒指,又或见了他脚上系的金铃儿,也马上认得了。
    于是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有叫屈家小勇士的,也有直呼其名的。
    屈方宁也微微躬身,算是回礼。风把他的袍子吹得飘飘荡荡的,十分好看。大家都心满意足,总算是回去了。
    等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屈方宁才向若苏厄瞥了一眼,轻轻地说:“小尾巴怪!”
    他眼角原本有些微微下垂,即使不作甚么表情,也是个轻嗔薄怒的模样。
    若苏厄讪讪道:“我叫别跟着,他们都不听我的。”怕他生气,连忙说:“下次不让他们来了!”
    屈方宁眼角儿一挑,道:“总是平时坏事做多了。”又伸手道:“上次给你的物件呢?补好没有?”
    若苏厄见他并不真的生气,忙道:“在这里。”从腰袋中异常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层层翻开,露出一支黄铜掐丝的鎏金簪子来。他双手托过,道:“断头的地方是拿同色的胎子补的。我见它旧得厉害,蘸着皂水洗了几遍。你看是不是亮了些?”
    屈方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过瞟了一眼,随手往怀中一塞。若苏厄失望道:“原来不是你的。”
    屈方宁嗤笑道:“小爷看不上这便宜玩意儿。”左右一望,找了块最大的石头坐了下来。
    此处接邻妺水,名叫“棵子坡”。南北两面大异,南坡十分平缓,北坡却陡峭如峰,且生了许多灰白石头,从水中浅滩次第延伸到坡顶之上,犹如一群饮水回转的白羊。若苏厄见他坐了,也忙坐在他身边。
    屈方宁托腮望着眼前的河流,并不理会他。一会儿,又从腰上取下一只皮袋,拔开塞子,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倒了一口在嘴里。尚未吞下去,眉毛已经拧成一团,似乎极难下咽。
    若苏厄不禁好奇道:“你喝的是甚么?”
    屈方宁总算咽了下去,闻言把皮袋向他一递,道:“尝尝?”
    若苏厄接来一看,见是一袋极黏稠的羊奶,中间掺有点点血丝;凑上去一闻,顿时眼前一黑,几乎吐了出来。
    屈方宁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的模样,接回皮袋,又仰头咽下一口。若苏厄急得站起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抢了那皮袋投入水中。
    屈方宁瞧着他笑道:
    “这可是又长身体,又长力气,头一等的好东西。你要丢了,看我理不理你?”
    若苏厄涨红了脸,只得坐了回来。眼中见到屈方宁笔直伸出的双腿,确是比自己的要长得多。他的力气,自然也比自己大多了。
    屈方宁喝了羊奶,似乎有点儿犯困,就靠在若苏厄身上打盹。若苏厄结结巴巴,给他说了一遍那个和市买刀的笑话,肩上的人也没有笑。
    若苏厄懊恼地想:自己嘴真笨,如果是别人来讲,一定好笑得多。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含糊道:
    “若苏厄,你给我唱个歌罢!”
    若苏厄唱了一段《妺水谣》:
    “我从妺水过,
    妺水欲留我。
    金丝编织的靴子湿了,
    雕着素簪花的船儿翻了,
    窈沙公主的绿手帕在月亮下哭湿了,
    ——留不住我!……”
    夏天虽然还没到,太阳已经热起来了。若苏厄张开手掌,给肩上的人挡了挡晒在脸上的阳光。
    ——老头子这么一思忖,去掉些祛风寒的药草,加了几味温补的。小将军身上虚寒,夏令最好进补……
    穿着布裙的少女桑舌背向门口,虽然手里还在装作不经意地翻检药材,眼睛已经忍不住转了过去。绰尔济爷爷的白胡子乱蓬蓬的,端个大药碗,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屈方宁立在一边,因比爷爷高了一个头,一直微微弯着腰,眼神极专注,不时点一点头。
    ——人家又不是药师,爷爷说那么多,他也不懂得,……那个人也是!老头子的胡话,做甚么听得那么认真!他说得高兴起来,以后烦也烦死你了。
    但绰尔济对孙女儿的小心思,一点儿也不能觉察。絮絮叨叨说完了汤药,又要领他去看入药的草和虫子。
    桑舌一咬牙,双臂往药材前头一挡,磕磕巴巴地说:
    “药……”
    眼见屈方宁讶异的样子,索性把药碗拿起,塞在他手上。
    “拿、拿去!——要冷了!”
    屈方宁瞥一眼药碗,看着她笑道:
    “桑舌姑娘,不一起去么?”
    绰尔济立刻附和道:“一起去,一起去。”
    桑舌转身就蹲到了烟炉下,拿破了边的扇子呼呼地扇起来,表示自己忙得走不开。
    屈方宁只好向绰尔济道:“那我给小将军送药去了。”
    又扬声笑道:“桑舌姑娘,再见。”
    桑舌在扇子后面点点头。一会儿,猜他已经走了,才把扇子拿开,气鼓鼓地拿眼睛觑着爷爷。
    “爷爷,你为什么东拉西扯的?”
    绰尔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摸了摸花白的胡子。
    “桑舌,你说爷爷是为了谁东拉西扯的?”
    桑舌突然明白了爷爷那古怪的笑容,顿时不能说一句话,把扇子遮住了脸,不肯再拿下来。
    大帐中药香弥漫,华贵的波斯毯上胡乱丢着几只风筝骨架;毡毯尽头,是一架金镂玉雕的椅披,扶手红木重漆,饰有数十光华灿烂的明珠;椅底两边轴承是精铁所制,穿透一对硕大的红木滚轮——赫然是一部轮椅。
    屈方宁赤足踏上毯面,铃铛声倏然停止。他低声唤道:
    “小将军。”
    轮椅微微一动,随之转了过来。千叶西军首领——亭西将军的独生爱子小亭郁,正紧紧蹙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见了屈方宁,眼睛才亮起来,惊喜道:“方宁,你怎么来了?”
    屈方宁一举药碗,笑道:“当大夫来了!”
    小亭郁忙转动木轮上前,一边问:“屈林准你来么?”一边把药碗接过。他手指苍白无力,几乎便端不住。屈方宁忙跪了下来,把药捧到他嘴边。伺候他喝完药,嘻嘻一笑,深具顽皮之意:“主人虽然不许,却也拦不住不听话的奴隶。”
    小亭郁也不禁一笑,随即皱紧了眉头,道:“你……小心些,别给屈林发现了。上回他打的地方,现在还疼么?”
    依稀记得大概是胸口及肩的地方,便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见当时屈林鞭打的血痕已经褪去,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白色疤痕。小亭郁伸出手指,小心地触摸那个愈合的伤口。
    屈方宁摇一摇头,道:“那有甚么?我早就习惯啦。”
    小亭郁叹气道:“你又骗我。鞭子打在身上,岂有不疼的?我平时给木刺扎一下手,也疼得不得了。”又低声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明知你要挨打,却又叫你来见我。可是……除了你,我真不知能跟谁这么安安静静地说话。”
    屈方宁枕在他扶手旁,柔声道:“能听你说说话,我也很欢喜呢。”
    他的头发垂到了小亭郁膝盖上。小亭郁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原本想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到我们家来。可惜……那是不行的。我们家世代掌兵,一个奴隶也不许豢养。即使大王准了,屈林又怎么会把你让出来?你当年王帐中一手掏心的英姿,至今还在草原上传诵。我要是屈林,也要一辈子把你带在身边。”
    屈方宁低低地说:
    “小王爷这个人,平生爱极了黄金。他常常全身戴满黄金饰品,以便向人夸耀。我也不过是个长了腿的饰品罢啦!”
    小亭郁心道:
    “我绝不会把你当饰品。”
    屈方宁忽然坐起,道:“说到这个,差点忘了。”从布包中取出那支补好的簪子,递了给他。
    小亭郁十分欢喜,翻来覆去地看,赞道:“补得真好!”
    屈方宁也道:“这东西这么精致,要是任由它断了,多么可惜!”
    小亭郁喜道:“你也这么觉得么?”转动簪子,竖在二人面前。那簪头上原本落着一只喜鹊,铜身珠眼,栩栩如生。他往雀尾一根翎毛上一按,鹊身突然从中裂开,变成几根削瘦的梅枝。两颗做雀眼的珍珠,便成了两朵梅花的花蕊。
    屈方宁讶然道:“真好玩儿!小将军,是你做的么?”
    小亭郁笑了一声:“我哪里做得出来?这是南人的东西。”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
    此时北草原各部族正是如日中天,千叶势力最雄,王公亲贵、主将统帅们家中,无不堆满了从南朝丰足之地劫掠而来的战利品。这一支簪子虽然精巧,也算不得甚么名贵的物事了。
    小亭郁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
    “前年,车宝赤将军带回一架四尺见方的金缕屏风。那屏风共分六扇,每一扇都是个美丽的故事。上头有一百多个人物,还有许多花儿鸟儿。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能骨溜溜地转动,每一朵花都能张开、合上。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啦!车将军叫人把它融了,打了一条这么粗的金项圈,又嫌太冰人,从来没有戴过。”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又似乎不想记起似的,握起了手。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屏风,想起那些会动的花朵儿、眼珠。我做个风筝,尚且十分吃力。那些南朝的匠师辛辛苦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时光,才能把死气沉沉的金子,变成一个个故事。就这么随手融了,难道他们心里,一点儿也不会……惋惜么?父亲一听我说这些话,就要生气。可是惋惜了就是惋惜了,怎么能欺骗自己的心?”
    屈方宁捧着脸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亭郁方如梦初醒,赧然道:“方宁,又同你说了许多痴话。”
    屈方宁忙摇头道:
    “喜欢美好的物件,是人之常情,哪是甚么痴话了?”
    又眨了一下眼睛,笑道:
    “而且刚才小将军的样子好帅气,我都忍不住看得呆了。”
    小亭郁愣了片刻,突然弯下腰,抱住了屈方宁。屈方宁连忙跪直了身体,让他的脸孔埋在自己肩上。听见一个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边道:“方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屈方宁全身颤了颤,抱紧了他纤瘦的背。
    帐外忽然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人要进来,门口的人却拉着不让。
    呼的一声,门幕掀开,露出一张孩气十足的脸,正是小亭郁的随身亲兵虎头绳。
    他急急地叫道:
    “小将军,小屈哥哥,小王爷来了!”
    小亭郁立刻慌了,连道:“那怎么办?快拦住他!”
    虎头绳哭丧着一张娃娃脸,道:“我拦他不住!”
    只听一阵呛啷啷的乱响,金光闪耀,屈林一条腿已经迈了进来,笑眯眯地说:“表哥,你在做甚么,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小亭郁惊得面孔都变了色,待要把屈方宁遮在自己身后,四面一扫,哪儿有他的影子?
    他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刚要睡觉了。”眼角向铺上一扫,突然愣了一愣。
    只见原先铺得平平整整的褥子,平白鼓起一个人形的大包,想是屈方宁情急之中,躲到了这里。一时心中大骂自己愚蠢,又盼屈林未曾留意。好在他自小畏寒,床上本来垫着许多兽皮,不仔细寻找,倒也看不出来。
    屈林恍然道:“表哥睡得好早,我还当我来得不巧,坏了甚么好事。”
    小亭郁皱眉道:“说甚么胡话。你来做什么?”见他未发觉屈方宁在此,才稍微安下心来。
    屈林做个伤心欲绝的表情,道:“表哥好不冷淡!亏得我一听到消息,就巴巴的跑来给你贺喜。”一边踢开脚下的风筝之属,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小亭郁不解道:“贺甚么喜?”
    屈林伸直腿,随手拿个蜜饯合子吃着,道:“表哥,你知道央轻么?”
    央轻毗邻其蓝,乃是离水支流一个极小的部族,族中青壮者尚不足两千。善织,所制“罗纺”闻名草原。
    小亭郁疑道:“知道。怎么?”
    屈林含含糊糊道:“央轻有个长老,叫甚么随央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常向人说,南地靠桑养蚕,编织绫罗,难道北人天生就该穿粗布、着兽皮?他偏偏要找出一种吃草也能吐丝的蚕儿!折腾了几十年,竟然真的给他养了出来。”
    小亭郁震惊道:“真有此事?”
    屈林懒懒道:“真,怎么不真?毕罗的柳老狐狸,扎伊的巴达玛亲王,都已经死皮赖脸地派人过去求教啦!幸亏咱们挨着其蓝,总算占了点跑腿的便宜。算一算,这几天也差不多要动身了。”
    小亭郁奇道:“怎么求教?抱些蚕儿回来么?别人花费几十年心血,怎肯随随便便就传人?”
    屈林瞟了他一眼,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求教么,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双手捧着黄金玉帛,又或者把公主嫁过去,不然这蚕儿落到别人手里,咱们不是吃了天大的亏么?表哥,你猜这次大王派谁出使央轻?”
    小亭郁几时理会过什么正经事务,随口道:“你么?”
    屈林咋舌道:“饶了我罢!我倒想去威风威风,怕是还没下马,就已抄了家。”
    安代王即位之初,颁下严令,不许亲王私囤一兵一卒,更不能援使外国、带兵打仗。屈林之父屈沙尔吾领地极广,奴隶极众,兵权却是一点也无的。
    小亭郁自知猜得没边,改口道:“那就是御剑将军了。”
    屈林连连摆手,道:“不是!这点小事还劳动他老人家大驾,难道我千叶没人了么?”
    小亭郁不耐道:“不猜了!我也不耐烦知道。”随手拾了个风筝,把一根翘起的翼骨插正,眼角却趁机扫了扫床上,生怕屈方宁闷得坏了,心中暗暗催促屈林快点离去。
    屈林却笑得更古怪,道:“好表哥,你还是猜猜好。”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不寻常,心念一转,顿时背心出汗,颤道:“屈林,你别吓我。岂有此事!”
    屈林笑道:“表哥,你这是开心呢,还是害怕?我听到这消息,可是替你开心得很哪!你看,我千叶堂堂草原第一大族的御使,赏脸到了央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人家还有不恭恭敬敬出来迎接的?到时看中了甚么珠宝,只要说一声;喜欢哪家的女儿,也只管吩咐。这还不是天大的美事么?”
    小亭郁拧眉道:“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哪里就能是我?”
    屈林打个哈欠,道:“我怎么知道?多半是见你欢喜这些锦绣物事,说话又这么细声细气的。如让伯父他们出使,央轻老头儿转身就见一排铁弩,吓得立刻昏厥,还有得谈么?”
    小亭郁不悦道:“困了就回帐睡!如单单是去请教养蚕的法儿,我倒也不惧。说服人的办法,我也有一些。不过我这副模样,站也站不起,何能光彩部族颜面?别人一看到,牙齿也笑掉了。”
    屈林晃晃地往门口走,闻言咧嘴一笑,道:“表哥,这你就不懂了。你往外一走,别人一听是千叶御使,没有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别说你只不能走路,就是……就是……嘿嘿,也无人敢说一句不敬的言语。反倒是那些弱国,才喜欢在使节上搞些七七八八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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