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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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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云芳微笑道:“那是人间富贵花,爹爹不太喜欢的。只听他振振有词地说:‘我要一个人,站在墙角下,既不稀罕风,也懒得正眼看太阳,慢慢地长着,一天就长一个小叶片儿。高兴开花的时候,甚么时辰也不挑。要是不高兴了,多少人看着也不开……’”
    可如听了,不禁神往,忙问:“那哥哥后来哪儿去啦?”
    纪云芳嘴唇一动,却没有说话。
    她想:“他被爹爹妈妈送走了,送到了北方的草原上,送到了……敌人的心脏里。一生一世,再也做不成江南的花儿啦!”
    心中陡然一阵酸楚,眼泪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可如见母亲哭泣,也不禁哭了起来,抽噎道:“妈妈,妈妈,你别难过!”
    纪云芳再不能抑,泪如泉涌,扶着香案,哭道:“方宜,方宜,妈妈对不起你!八年啦!妈妈的心,也跟着你的马车一起走了!”想到爱儿幼年北上,恐怕早已凶多吉少,甚么平安归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心中悔恨之极,痛哭道:“好孩子,妈妈的乖孩子,若有来世,再也不要投生在我们家!”
    屈方宁在门外,一字字听得分明,只觉心如刀绞,泪落如雨,连衣襟也浸湿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满带疑惑的呼唤:
    “小……达慕?”
    他心中骤然抽紧,举袖擦了擦眼泪,回头望去。朦胧之中,认得是御剑麾下一名小队长,在福建还陪他玩过的。勉强稳住心神,招呼道:“阿赤队长。”哭得久了,声音极是艰涩。
    阿赤看着他泪痕斑斑的脸,奇道:“小达慕,你怎么了?”南语颇为流利。
    屈方宁手背狠揉着眼皮,故作迷惘,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这里歇了一会儿,眼睛就难受,眼泪也流出来了。”
    阿赤向他身周一看,长明灯上烟气缭绕,焚香炉中青烟袅袅,便知端的,释然道:“你这是被烟熏着了,敷一敷便好。”他深知这少年跟主帅关系匪浅,指不定哪天便成了鬼军的继承人,不敢怠慢,忙带他回了院舍,取了两个冷水皮袋给他敷眼睛。
    屈方宁躺在床上,双手捂着水袋,回想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捂了一会儿,皮袋都捂热了,对镜一照,眼皮还是肿得通红。心中一慌,想到御剑回来,这副模样,如何瞒得过他?见阿赤与另一名兵士都在走廊门口,屏气凝神,运起屏息御化之法,偷偷溜了出去。旋即从冰井里摸出两块冰,躲在假山后敷了半天。他今日大喜大悲,大耗心神,红热的眼皮被冰块清清凉凉地一敷,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满天暮色。冰块早已融化,眼睛也不再胀涩。对小池一照,恢复如初。振一振濡湿衣摆,正待起身,忽然心中咯噔一声:“不对。”
    眼前人影矗然,由厢房直至花厅,三步一停,五步一岗,全是神色谨严的皂衣守卫。
    他心中一惊,缩身假山后,从滴水洞中窥望出去。只见二人抬着一顶青色软轿,从偏门中让了进来。抬轿之人脚步极轻,似有若无,显然身负高强武功。轿中匆匆走出一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容貌甚是端肃,颌下长须几缕,望之气度非凡。他靴底落地,便四周环视一番,想是平时谨慎惯了的。屈方宁忙躲在一旁,心中好奇:“这又是何人?”
    只见此人脚步一动,径往花厅中走去。御剑的声音亦随之传出:“一别经年,文相越发清健了。”
    屈方宁全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文相?难不成是那……南朝宰相文僖么?”
    那人长揖到地,恭声道:“不敢,都是托将军的福。还没问将军贵体金安?”
    御剑懒懒道:“我有什么好问的?坐着说话罢。堂堂一国之相,何至于跟我们草原蛮子如此客气?”
    文僖连称不敢,道:“将军说笑了。将军英威神武,德沛寰宇,下臣惶恐,不敢与将军平坐。”
    屈方宁听了这几句对答,再无怀疑。见这位当朝第一权相在敌国将领面前卑躬屈膝,满口谀辞,心头如重千钧,又兼愤怒憎恨,暗自切齿:“老皇帝是瞎了眼吗?怎么找了这么个狗东西当宰相?”
    御剑也懒得跟他啰嗦,挥手道:“闲话少叙。我问你,黄惟松党羽近日动作频频,广结盐政、漕运、关税、织造、赈贷一众监司官员,所为何事?”
    文僖惊道:“竟……竟有此事?黄惟松为江浙粮运一案,上月才与漕运总督刘汝衡撕破脸面,互揭其短,抖落昔年旧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这是……为挽回颜面不成?”
    御剑冷笑一声,道:“那王斯远与钱雅和结交多日,亲如一家,文相想必也不晓得了?”
    文僖袍袖颤动,深揖道:“将军恕罪!下臣愚昧,一时失察,还请将军见谅。”
    御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不开口。屈方宁在假山后,见花厅烛影摇动,将文僖举袖不停擦汗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心中鄙夷之极。
    只听御剑道:“好,我一条条问你。黄惟松主废戍兵法,赵延坚持不允,他便如何?”
    文僖偷眼看着他的脸色,迟疑道:“……他罔顾君命,擅兴征役,留戍厢军。下臣已替他拟就奉诏不遵、欺谩擅行等十二条罪状,迟早……”
    御剑打断道:“我这戍兵法推行六年,成效如何?”
    文僖满脸衷心赞叹,道:“仁慈宽济,百姓将士,无不感恩戴德……”见御剑神色漠然,忙改口道:“三军动相牵制,将帅互不识面,圣上深喜之,以为江山永固之道。”
    御剑道:“你也不必说得这么好听。我教你推行此法,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三年一期,分遣轮换,兵无常将,将无常师,屯驻无常,号令不通。几个老弱病残,大江南北走了一遭,打起仗来,连自己的帅旗、大麾,都不认得。不过贵国本来就不讲究甚么兵强马壮,朝堂之上,说话都是几个病歪歪的文人。对我这番苦心,未必有文太师你认识得这么深。”
    文僖连声道:“是,是。不敢,不敢。”
    屈方宁在外听得这戍兵法的厉害,震惧难言:“这是……抽空兵力,亡国灭族的毒计!”脊背一阵冰凉,罗衫早被冷汗打湿。
    只听御剑道:“黄惟松识破个中奥妙,也不稀奇。他这个人城府极深,既有眼光,又不失手腕,小心翼翼又无所畏惧,尽忠而不愚忠,我是很佩服的。”
    文僖大是不自在,举手在嘴边咳了一声。
    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不过比起伶俐、知趣、识大体,比文相就大大不如。嗯,黄惟松背着赵延,留戍了十万厢军。他哪来的钱?”
    文僖连声称谢,道:“黄惟松一党贪枉无度,抽调关税,哄抬粮价……”
    御剑笑了一声,道:“文太师,十万官兵屯驻操练,这开支使费,是甚么数目?你身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小钱难不倒你罢?你贪个十万兵给我看看?”
    文僖思忖片刻,大惊失色:“黄惟松他……他这是……要结党抱团,牟取暴利,以便……以便……这岂不是私囤军队、谋逆犯上的死罪!”
    御剑冷道:“谋逆犯上?文太师是要参他一本怎地?赵延要是肯动他,还等得到现在么?你以为那老儿三迷五道,招了一群神神鬼鬼的道士进宫,丹炉一烧,香烟一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几丸长生不死药,就把脑子吃坏了不成?”
    文僖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只得点头不迭,连声称是。
    御剑道:“我南下之时,见家家户户贴着甚么‘鬼虎相啖’图。贵国百姓憎恶黄惟松,尤甚于我。嗯,兵力疲弱,割城失地,总该有个背黑锅的!这黑锅他是替谁背的,赵延心里清楚得很。一个这么好的靶子,赵延舍得砍了他?换了我,我也舍不得。他亲遣心腹,结交富勋,借以养兵,这其中未必没有赵延的默许。你也别想着一举扳倒,反正他们要从漕运、织造中捞钱,少不得囤积居奇,结团掠取,到时自有文章可作,不必急于一时。”
    文僖颤声道:“将军雄图大略,目光如炬,下臣……下臣委实不及万一。”
    御剑不耐道:“这些客套就免了。最近京中有甚么要事,说来听听。”
    文僖施了一礼,才滔滔不绝述了起来。屈方宁在假山后,只听“右丞”“军国”“尚书令”诸般字眼源源不断,想是这奸相正在卖国献媚。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只想出去捅他一个对穿。
    忽然之间,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耳中:
    “……那御史台丞苏沁,本来也是个洁身自好、秉性正直之人,今年却为黄党所笼络,成日阶便是上疏弹劾戍兵法,偏偏朝中又视他为清流领袖,受人追捧,着实有些棘手……”
    他眼前陡然一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御剑极是不耐烦,皱眉道:“文太师,你身为宰相,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扳不下来?这姓苏的跟禁军副统领纪伯昭不是沾亲带故么?你告他一个勾结外戚、里通外国之罪,不就行了?赵延最怕的就是这个,你是永州人,打蛇七寸也不会么?”
    屈方宁脑中嗡嗡直响,全身剧颤,双掌掐得鲜血直流,心中除了惊惧憎恶,更充斥着一种深深的失落。
    一时自己都不敢置信:“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原本还对……抱有甚么希望?”
    文僖应声道:“是,将军说得是。”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张淡黄色薄绢,双手呈上。
    御剑接过看时,见绢册上列着七八个人名。文僖禀道:“今年年初,下臣手下密探潜入黄府,正值黄惟松、王斯远密议。二人防范极严,只探得王斯远一句:‘我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笑话。老黄,你一生务实,怎地老了反而做起梦来?这是将一滴眼泪,滴在烧红的烙铁上;是逼着一朵春花,从千里冰封中盛开。’这两句话,必不是甚么闲话家常,其中包藏祸心,兹体重大。下臣暗中调查,寻访可疑之人。仓促间未能完备,望将军恕罪。”
    御剑捻了捻绢册薄边,略一思忖,嗤笑道:“说得这么文绉绉的,无非就是找几个狐媚的女子,如此这般教导一番,千里迢迢送进王帐。日后生下一子半女,便是你南国后裔了。这一出叫甚么?《西施灭吴》,还是《赵氏孤儿》?”扫了一眼册子,道:“‘庄文柔’,这名字可美得很哪!”
    文僖颤道:“将军猜得一字不差,黄惟松谋划多年的计策,在将军面前,直如……儿戏。这庄文柔,就是神卫将军庄明义的幺女了。”
    御剑道:“将门虎女,忍气吞声,远赴北方苦寒之地,未免太看得起咱们了。嗯,这一位更不得了,堂堂一品千金,竟也纡尊降贵,以色侍人。未知流落何方,明珠蒙尘,着实令人心疼。啧啧,无一不是名门之后!黄惟松这是借的甚么东风,好大的手笔!”手指一路划下,忽然“嗯?”了一声,停在一个名字旁。
    屈方宁听到“赵氏孤儿”“名门之后”几个字,脑中如同炸雷轰响,全身一阵潮热,又一阵冰凉,绝望彻骨之中,又有一层奇异的解脱之意。见御剑久久凝望名册其中一处,心中好似火油煎熬,恨不得扑出去抢了过来。
    御剑目光微动,双眉蹙起,缓缓道:“美人计也还说得通,这男的……是个甚么意思?”
    屈方宁双眼直勾勾盯着窗纸投影,一颗心卜卜狂跳,几乎跳出胸膛。
    文僖亦揖身看了一眼,猜测道:“依下臣愚见,应是伺机寻仇?”
    御剑沉吟道:“无论家仇国恨,债主都该是我。何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忽然一声冷笑,道:“原来如此。他要做的不是褒姒,而是……薛平贵么?”
    文僖不明所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望将军保重贵体,小心为上。”
    御剑道:“无妨。我们北方蛮戎,粗莽不文,没你们那么多白头相许,鹣鲽情深。什么宠姬爱妾,更是瞧得一文不值。黄惟松这一滴相思泪,怕是要白流了。”随手一抖,绢册碎片纷飞。
    他话语中提及的名字,屈方宁是一个不知。料想这寻仇之事,与自己并不相干,心中忐忑渐消。伸手一摸,胸口背后衣衫尽皆湿透。
    又听御剑温然道:“文太师见微知著,不愧是国之栋梁。将来种种冗杂事务,少不得还要请你襄助。”
    文僖满脸放光,喜道:“一切还要多多倚仗将军。”
    屈方宁心中骂了几百声无耻,见窗上黑影一动,连忙深深吸气,屏息在假山之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门来,御剑见那轿夫目光莹然,指节隆起,显是练家子模样,想到一事,问道:“你们中原武林,高人异士多矣,文相可有涉足?”
    文僖小心道:“这些江湖混混,最不愿掺杂朝廷之事,难以驱使。只招揽了一批不成气候的第三、第四代弟子,没几个要紧人物。”
    御剑点了点头,淡淡道:“有一个南海派弟子,叫甚么石潮音的,我不太喜欢。你看着办罢。”
    文僖连声道:“是,是。”退了几步,上轿而去。
    御剑也懒得送出门,挥手撤了守卫,便匆匆往西厢房去了。见阿赤队长直立在门口,问道:“他呢?”阿赤躬身道:“小达慕在房中午睡,至今未醒。”御剑进门一看,果然还躺在床上,心中一笑:“这孩子睡性好大!”见他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整个人向着里头,连头都蒙了起来。御剑伸手给他一揭,立刻又哗的一声拉了上来,蒙得紧紧的,被子都绷直了。御剑隔着被子捏了他一下,道:“醒了还装睡?”屈方宁缩在被子里,不理会他。
    御剑坐在他床边,笑道:“听说你眼睛给烟熏了?让我看看。”连被子带人一起提了过来,按在自己膝盖上。屈方宁反应更大,死活不肯给他看,使劲挣扎了几下,又滚回里床去了。
    御剑这才觉得不对了,叫了一声:“宁宁?”见他离自己远远地,全身散发浓浓的抗拒之意,似乎是真心不想跟他说话。心中奇怪:“这孩子生病了?”摸了摸他额头。手还没碰到,屈方宁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拼命把他的手打开了。
    他平日跟御剑嬉闹,都是动作很小、很懂得轻重的,这一下却打得十分认真,足有七八分劲道,简直算是无礼了。御剑反而觉得有意思了,又故意碰了他好几下。屈方宁全身都抵抗着他的手,只想把他推下去,也不看着他,小小声地说:“你把我的床坐塌了!”
    御剑给他逗笑了:“你敢嫌老子重?”也不跟他小打小闹了,一把抱了过来。他两条手臂坚硬如铁,任屈方宁怎么别扭,也挣不脱了。虽然挣不脱,也还是不肯妥协,脸埋在他臂弯里,开始装死了。
    御剑抱他靠在胸口,下巴抵着他头发,只闻见一阵湿气,一看,鬓角都是湿的。一边给他擦了擦,一边低声笑道:“怎么忽然就不理人了?”屈方宁抓着他手肘往下拽,闭着眼睛不肯说话。御剑捏了捏他耳边,取笑道:“小猴子还学人闹别扭!”屈方宁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又把脸扭过去了。
    哄小孩的本领与耐心,御剑都是完全没有的。逗了他几句,不见应答,就懒得哄了。临走见他还裹着自己,看着实在可爱,又多问了一句:“带你去夜市玩儿?”屈方宁一动不动。御剑逗他道:“那我找别人一起去了。”原想他立刻要炸毛跳脚,谁知今晚上屈方宁脾气格外的倔,挣了两下,居然还是一声不吭。遂道:“那你自己玩。”随手提起那双小虎头鞋,放在他脸上。
    屈方宁听他脚步消失在门外,才缓缓松开了蓄力已久的拳头。心中明明知道:“流露出一丝异常,便是前功尽弃。”但内心充满憎恨,竟是不能抑制。一把攫住那双虎头鞋,往地下狠狠一摔,摔得棉花绽出。
    他今天几度汗流浃背,早已疲惫难当。想到爹爹、舅父就要遭人设计陷害,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心乱如麻。忽听喀喇一声轻响,支摘窗被人打开了,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跃入房中。
    他还道是车卞跟自己闹着玩,随口道:“二哥?”那潜入之人一语不发,倏然双掌一动,两道劲风向他胸口袭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思索,向旁一个翻滚,避开这一掌。那人一步抢上,掌风如刀,向他面孔劈落。屈方宁一跃而起,急运天罗掌法与之相抗,一边将身上被衾甩向他,一把叫道:“你是谁?”那人更不答话,身形快若鬼魅地一动,避开被衾,纵跃而上,二指向他一戳。屈方宁只见眼前幻影闪动,竟无法判定他所指何处。胸口一痛,膻中穴已被点中,顿时全身酸软,向前便倒。那人轻轻巧巧揽住了他,足尖一点,向院外跃去。屈方宁心中暗叫不妙,见寺后几名僧侣正在清扫香径,便要张口呼救。胸口气息一提,那人便已觉察,冷哼一声,在他后颈安眠穴补了一指。他脑中顿时一阵眩晕,意识也随之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胸口、两肩、脑后几处穴道疼痛难言,全身气血运行不畅,连呼吸都十分难过。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只见身边重重叠叠,挂着无数层深红色床幕。身上衣服似乎也被换过了,盖着一床香气馥郁的绣金锦被。
    正自迷惑不解,只听脚步慵懒,停在床前。一支翡翠如意从帐外缓缓探入,钩起重重床幕,又伸到了他脸上。一个薄淡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这就是那九华派的小子?”
    这声音空虚到了极处,也无聊到了极处。虽是一句问话,却似没有半点兴趣。房中一人亦冷然应道:“是。”
    那柄如意慢慢下滑,挑起了他下巴。屈方宁尽力睁眼,只看到一个穿着绛紫色锦服的身影。腰带之下,绣着一簇鹅黄色的百花缠枝图。
    床前之人打量了他几眼,道:“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怎么就把我那蠢弟弟魇住了?虚灵子,你没认错人罢?”
    房中那个冷冷的声音道:“王爷放心,正是此人。贫道见他与那名福建商人交往甚密,方才抓捕之时,也曾动手相抗,气力手法,明显是九华一路。从他怀中,还搜到此物。”左手一弹,一块木牌飞了过来。
    床前之人接过一瞥,道:“‘靖’?嗯,‘看君不了痴儿事,又似风流靖长官’,好名字。”放下床幕,问道:“找到晋王没有?”
    屈方宁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把我当成了朱少侠。你爷爷的,抓错人了!”心中大吼大叫,苦于哑穴受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虚灵子道:“晋王殿下在崇化寺附近,青灵已赶去禀报了。”那薄淡的声音道:“那也差不多了。给他喝下罢。”
    虚灵子看着桌上之物,迟疑片刻,道:“齐王殿下,贫道曾见晋王殿下江州造梅、庆州献象,似乎对这位……并非一时起意轻薄。殿下如此越俎代庖,晋王殿下未必领情。”
    齐王哈的一笑,声音仍是那般薄淡冰冷,道:“梁惜这个浑小子,他懂得什么?辛辛苦苦讨了几个月欢心,得了甚么好处?温柔殷勤,百无一用。只有吃到嘴里,才是真的。”手掌一挥,示意不必多说。
    虚灵子只得扶起屈方宁,执杯喂他喝下。屈方宁心知不是好物,却也抗拒不得。入口无色无味,只是冰凉异常。齐王在旁淡淡道:“半杯够了。第一次药性偏重,喂多了受不住。”
    屈方宁兀自在想:“什么药会受不住?”忽然全身一激灵,那条冰凉的酒线,竟已顺着下行之处,缓缓燃烧起来。一时喉咙、胸口、肚腹,次第灼热。酒线径直往下烧去,连小腹、肚脐下也有一团热意缓缓燃起。
    这般经历从未有过,他自然半点不懂,心中还在琢磨:“怎么这么热?”忽觉虚灵子抱在自己腰上那只手,隔着一层衣服,犹自感觉鲜明,忍不住就想让他抱紧一些。这个念头刚刚生出,自己被吓得心中一紧:“我在想什么?”
    虚灵子见他药水刚刚入口,脸颊已经泛红,也不禁一怔,道:“这药当真厉害。”
    齐王闲坐桌边,似乎百无聊赖,闻言道:“此物名字甚好,‘花间一壶酒’。一杯下肚,任他甚么三贞九烈,也要如饥似渴,春情荡漾。”看向床上,嘴角一动,道:“灯下看美人,风流靖长官,这是何等快事?过了今夜,晋王不知要如何感激我。这杯谢媒酒,大约是跑不脱了。”
    虚灵子不置可否,将屈方宁放了下来。屈方宁一离开他的怀抱,便觉一阵空虚。心知不妙,忙默运天罗总诀,吐息同调,心意共鸣。少顷,人境渐渐合一,胸口热意渐散。正待循序渐进,真气运行至小腹,陡然呼吸紊乱,心脏空空地跳了起来。他心中连声祈祷:“祖宗,别来!”可惜体内气息不听使唤,身上倏然一冷,好似寒冰地狱,手足四肢却炙热如沸。那冰火之症,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作起来。
    这一下可真叫无计可施,全身忽冷忽热,疼痛煎熬,连动一根指头也不能够,更毋庸说运功顽抗了。连带着那“花间一壶酒”的药力,也宛如海浪破堤,汪洋肆虐起来。光这冰火相交的威力,已是不能抵抗,何况还有烈性春药夹杂?刹那之间,控制力全失,泪水顿时流了下来。
    虚灵子听他呼吸混乱之极,一看之下,眼角都已潮红,还道药力太重,揽过他的背,将他上半身扶在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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