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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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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是,谢先生。”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阻,又无深沟重堑之隔,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间,其蓝稳坐东南,虽不能说寸土不失,却也可称独善其身。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璇玑洲。
    璇玑洲有二。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蒿草密布;小璇玑洲水道星罗,险状环生。交织水道,以千万条计,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
    ——大小璇玑洲,会“变”。
    并非风云异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渊。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
    晨起时,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夜宿前,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见北斗枢星,却在左侧。
    凡此七八变,舆图换稿,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
    还有些机灵的,立刻高举和旗,其蓝不但准允,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怀抱一丝侥幸,想要硬闯入关的,最后无一例外,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尸骨喂饱了蚊蝇。
    扎伊的白石迷宫,如蚁窟,如蝎穴,如心思百转的妇人,令人迷乱心悸。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更似一对双生姊妹,有灵魂、性命,替其蓝子民,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沿离水西岸十里,棚盖遍布,人声如沸,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从鲜鱼摊、果蔬铺子、咸鱼店、首饰店、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正逢人叫卖:“卖花呐,刚剪的花呐,露珠还没干呐!”
    这般的繁华漂亮,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完全看不过来了。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见他新奇地望着,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都把你闷坏了!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天呆在家里,心气也闷小了。”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
    的尔敦啧啧地摇了摇头,道:“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你看人家的守卫,多么懂得享乐!”
    一处磨石阶梯上,几名穿着牛皮军靴的其蓝士兵,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高谈阔论。一名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士兵不知说了甚么俏皮话,两名年纪最小的女子顿时扑在他怀中,娇笑着捶打起他的胸膛来。
    小亭郁打量了许久,除了那身军服,实在看不出那几个人哪一点像士兵。就连必王子、屈林他们,怕也没有这样的懒散惬意。
    的尔敦远远看着那群女子,眼睛也眯了起来,拍了拍小亭郁的头,迷迷地说:“你自己去玩儿罢!老敦叔也要去找找大人的乐子了。”
    连使馆也不进了,真的一拍马就走掉了。
    小亭郁急道:“敦叔叔,其蓝使者还在等呢!”
    的尔敦朝背后挥挥手,道:
    “小事而已,交给你了!”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子,还是装作忠人之事地回一下头:“你父亲让你多磨练磨练,我也是为了不辜负他望子成龙的一片深意……”
    小亭郁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来到使馆,与其蓝商乐王派出的迎奉使节会见。幸好使者也见怪不怪,反而十分得意,说是到了离水的“乌古斯”集市,没有不停下来玩一玩、看一看的。又说此间是其蓝最多玩乐、最多商贾、最多舞姬聚集之地,千叶虽然地广兵壮,也未必有如此富庶华美的地方。
    小亭郁心想:“千叶的灵魂是御剑将军,他常年深居简出,一张鬼面具永不摘下,别人连他的脸也见不到,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害怕。确实没什么好玩儿!连带着千叶这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但是虎头绳前天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离水的对岸动弹不得。新来的两个亲兵,木头讷脑,连对话都很困难,更别说一同去玩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他在这里……”
    那个比谁都懂得他的心的,无论他说多么滑稽的话,都专注地听着的人,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自从那天他从自己床上逃走,至今也没有见过。虽然临行前找了两次屈林,但一次也没见到,帐里的人只说练箭去了。
    练箭当然是个借口,多半是因为那天郭将军罚了他,惹得他不高兴了。
    找了两次也烦了,遂不再去了。
    现在一想,自己简直蠢不可言。两次没有见到,难道不会找第三次吗?第三次没有找到,不会找第四次、第五次吗?
    即使不说别的,看看他也行。要是屈林还敢打他,就到屈沙叔叔那里告一个状。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回千叶之后,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宁找到。听着他欢喜地叫一句:“小将军!”然后轻捷又漂亮地跑过来,眼睛像星空一样一闪、一闪,脚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么一想,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
    原来想象中的声音,也是这么清清楚楚的,简直跟真的……
    风声停了。
    小亭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笔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满带笑意。
    “小将军,我来见你了。”
    小亭郁凝目看了许久,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奇异语调问道:“方宁……你为什么来了?”
    屈方宁上前扶住他椅背,笑道:
    “给你当侍卫来啦!免得你一时没人照看,连自己的手也吃了。”
    小亭郁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放下了手。指头上已咬了几个尖尖的牙印,十分疼痛。
    屈方宁又问:
    “你吃了饭没有?”
    给他一提,小亭郁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顾着出神,许久都未进食,肚中已是空空如也。
    遂一个推,一个坐着,走向了去使馆的路。
    其蓝使者为尽地主之谊,准备了一道丰富、考究的筵席,烤羊上的叉子是纯银制的,盛鱼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奶汁汤像珍珠一样白,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侍女匍匐在地上,恭敬地端着。双手必须举得一样平,差一点点都是不行的。
    即使如此,蓄着长长胡髯的大使者也还眉头紧紧皱着,大声呵斥忙忙碌碌的人,似乎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千叶的贺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话的了。
    小亭郁远远从敞开的门里见到这番景象,心里就打起鼓起来,简直不想迈入那座热气腾腾的大帐,连肚子也不饿了。
    而身后推轮椅的人,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也推不动了。
    离门口还有一段,干脆停了下来。
    小亭郁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期待。
    屈方宁果然把车子一转,在他耳边笑道:
    “这里不好玩,小将军,咱们逃吧!”
    小亭郁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一看到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忽然觉得甚么也不在乎了,甚么千叶的风度、父亲的训导,都远远地抛到一边了。
    于是两个少年偷偷绕出了使馆,来到了乌古斯集市。
    夕阳下的集市,又是另外一种模样。
    卖鲜鱼、青菜的小贩,因不愿留隔夜的货物,纷纷压起价来。那价格是一个赛一个的低,最后简直是白送了。
    马队的商人,则要匆忙一些,因为天一黑,马儿就不好走了。
    只有牵骆驼的西域商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亭郁便指着骆驼,说早上看到的事。
    “前面那个人顶着一个平底的竹箩,里面的菜都被骆驼吃得光光的了,他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
    屈方宁听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把他拦腰一抱,轻轻地跃上了骆驼的背。
    小亭郁斗然离地,心中说不出的慌张,“啊”地叫了出来。
    屈方宁双臂把他圈好,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骆驼上。
    驼峰上铺着绣金的波斯红毯,厚厚的一层,倒也并不颠簸。
    屈方宁取了旁边草棚上放的、长长的腌菜叶子,逗骆驼吃。
    等小亭郁坐稳了,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拿毛茸茸的长草去撩骆驼的鼻子。只是不能太过前倾,不然就要摔下去了。
    骆驼卷起舌头,舔了一口腌菜,似乎觉得很有滋味,咂了好几下穿着铜环的嘴唇。
    牵骆驼的商人回头看了,也并不生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人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就告别了骆驼,去路边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
    羊肉也不见得很肥美,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两个人吃得都停不下来。卖烤羊肉的大婶见他们吃得多,还附送了一碗浓浓的奶茶,更是无上的美味。
    最后彻底吃撑了,根本走不动路,只好在石头台阶上歇一会儿。
    不多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与几个同伴,推着小亭郁的轮椅,做着滑行的游戏,一时快一时慢地过来了。
    那为首的男孩儿停在台阶下,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张开,轻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同伴们都喝彩不止。
    小亭郁忙起来道谢,但别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开,去寻找另一个游戏了。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双手高高地提着裙子,踢踢踏踏地来到台阶下,仰起了小脸。
    “哥哥,买我的花吧!”
    小亭郁一摸口袋,满怀抱歉地说:
    “对不起,钱已经用光了。”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钱包。你喜欢珍珠么?只要摘得下来,尽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轮椅,又看看屈方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飞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爱多啦!”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屈方宁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剩挂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灯,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还有河边的棚屋里,女人艳丽的笑声。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见没有甚么纠纷,一猫腰又进去了。
    “方宁,你猜我在想甚么?”
    屈方宁收回目光,托着一边脸颊看他。
    “我这一辈子,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转向了天边。
    “嗯,我也是。”
    两人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屈方宁果然利索地接手了虎头绳的活儿,不但盥洗、换衫、铺床一手包揽,还替他轻轻按捏了许久的肩膀、腰腿。
    小亭郁只觉得他一双手冰冰凉凉,触碰在身上十分舒服。一回想,今天在骆驼上的时候,也觉得背后清凉袭人。
    于是想到了一个传说,轻轻地说:
    “雪女……”
    屈方宁没听清楚,俯身问道:“小将军,你叫我么?”
    小亭郁把头埋在晒得香喷喷的枕头上,忍着笑不说话。
    临睡了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
    “方宁,你的花,能给我么?”
    卖花的小姑娘送的花,叶子已经不新鲜了,花瓣也有点打蔫儿了,小亭郁却珍重地收了起来。
    屈方宁在帐门当风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安安静静地躺下,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小亭郁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向门口轻声说:
    “方宁,明天见。”
    门口立刻也传来一句:
    “小将军,明天见。”
    小亭郁这才合上了眼睛,听着铃铛偶尔被风带响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其蓝王宫位于小璇玑洲上,水道纵横,芦苇漫密,本已藏得极为隐秘。又下了几场微雨,水面全是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越发如海市蜃楼一般,连隐约之貌也看不清楚了。
    商乐王遣派太宰、长老十余名,齐赴使馆,迎接千叶贺婚使。前来的不是车马,而是十几只漆金雕花、鹤首龟背的大船。船行水上,如履平地。水道清浅处,便由百余精壮奴隶拉纤而过。
    的尔敦与几名长老同乘,在甲板上喝酒、谈笑,品评船头跳舞的胡姬,虽然还是第一天见面,已经勾肩搭背,俨然是十分亲密的老友了。
    小亭郁与一名老太宰席地而坐,相对无言。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问话,礼貌地回答完,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再一看,老人家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坐得无聊,东张西望,不见屈方宁,便忍不住叫他一声。
    屈方宁从船舷一侧翻了上来,手里采了一把湿漉漉的红色小花。他今天换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卫兵服色,垂肩的黑发也束成一束,往船头一站,身姿异常挺拔。
    他拂去眉间沾上的水珠,问道:
    “小将军叫我甚么事?”
    小亭郁一霎不霎地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屈方宁只道他在闹着玩儿,嘻嘻一笑,又翻到船外捞花去了。
    片刻,船行入宫。说是王宫,也不甚准确,其实是一片水边的洲地,建着檐牙飞阁,廊回楼榭。大片雪也似的芦苇生在洲岸,微风一吹,一团团的扑面而来,犹如乱云飞絮。
    商乐王与王后亲自设宴款待,唤出百十彪勇大汉,互相搏击为戏。两列士兵在一旁击鼓,节奏十分明快,气氛也热烘烘的。
    商乐王年纪不足五十,须发却已斑白,面相也十分显老,看起来不似一方之主,更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他指着场中搏击之人,向的尔敦笑道:
    “这是本族最优秀的摔跤手,贵使觉得如何?”
    的尔敦眯着眼观看了片刻,赞道:
    “勇猛胜过虎豹,灵敏宛如飞鹰。真乃勇士!”
    小亭郁却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可差远了!”
    商乐王笑容可掬地说起了往事:
    “十多年前,我与贵国安代大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齐宁草原最大的摔跤场上。当时我一见他,眼前一亮,心想:好一个威武的男儿!我们一交上手,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之情……”
    坐在一旁的王后手中抱着一只皮毛雪亮的白狐,轻轻揉着太阳穴两侧,蹙起了眉心。
    商乐王关切道:“怎么了?”
    王后软软地倚着手臂,摇头道:“一听到这击鼓声,我……头就疼了。”
    的尔敦忙起身行礼道:“还没问兰后玉体金安?”
    他平时嘴里从没个正经,这一句却问得谦恭之极。
    兰后点了点头,道:“我好得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眉头簇得紧紧的,哪里像个好的模样?
    但的尔敦却不敢再问,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缓缓落座。
    商乐王向场中道:“王后既不喜欢,那便换下去吧。”
    少顷,勇士、鼓架、击鼓士兵撤得干干净净,百余霓裳翩跹的女子,或抱琴瑟、琵琶,碎步上前,排作扇形,正是当下北草原贵族中时兴的南国曼舞。
    兰后睁开美目,瞧了一眼,便不再瞧。商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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