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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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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后静静地望了黑沼片刻,忽然一笑:“不是。我是有事相求。”
    御剑顿了一顿,才道:“阿兰,任凭你嘱托何事,我必然答允。只是……人生在世,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兰后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天哥,我自然懂得。在你心中,我就那么任性么?”
    说着,纤纤素指向台下一指,道:
    “请你替我,带这只白鹤回去。”
    御剑望向黑沼,见那只白鹤正悠然自得地踱着方步,迈过一滩前日的积雨。
    他一时不解,看了片刻,道:“你不喜欢它,杀了便是。”
    兰后微微摇头,指道:“天哥,这只鹤美么?”
    那鹤意态闲适,朱顶雪羽,虽然立足泥沼,宛然便是一位凌波仙子。
    兰后柔声道:“很美,是不是?它是三年前送来的。我第一眼见它,便喜欢到了心里。大王见我喜欢,日夜赶工,为它建造了这座珍禽苑,又命大批工匠连夜搭建了这个台子,叫观鹤台。建成那天,整个王宫的贵族大臣都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它。可是它啊,谁的面子也不给。玉碗盛来最洁净的露水,瓷盘上银白色的鱼儿堆积如山,它连看也不看一眼。鱼丽上前喂它,它翅膀一甩,扑啦啦地飞开了。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天的事,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
    “后来,我对大王说,不过是头扁毛畜生,这有什么可看的呢?于是别人再也不来了,连喂食的侍从也把它忘了。人人都以为我讨厌了它,可是我趁人不注意,经常偷偷来看它。天哥,你看它的样子,多么惬意!它天生就该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被人打扰。我每天看它一会儿,就觉得说不出的宁静。”
    御剑道:“嗯,你当真喜欢它。”
    兰后声音更温柔:“是的,我喜欢它。你看它,这高贵的步态,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模样,怎么不招人爱呢?它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告别了它的父亲、母亲、兄弟、爱人,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个草也不长、花也不开的鬼地方,可不是让人砌个高台、献点殷勤、供奉些美食,就能心满意足的。我不疼它,谁来疼它呢?”
    御剑默了片刻,道:
    “你既然这么疼它,便不该叫我带它回去。我看它在这儿呆久了,也过得好好的。”
    兰后哈哈一笑,道:
    “天哥,它过得好不好,心里快不快活,你也是看得出来的么?我看它啊,肯定恨不得立刻回到故乡,回到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身边,自由自在,展翅高飞。同样身而为鹤,凭什么它就要背井离乡?就因为贡献它的人,独独看中了它的身姿么?”
    御剑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阿兰,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们。”
    兰后冷笑道:
    “你让我原谅你们?当年我们五个人,在千叶小小的领土上,骑马,喝酒,一夜接着一夜地唱歌。唱累了,你们就轮流拉着马,带我回家。后来,我们都长大啦!那是个明媚的春天,妺水边雪白雪白一片,开满了我最喜欢的花。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偷偷采了一大束花,放在我的帐门下。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他伤痕累累的手,早就把他出卖啦!我清晨出门之前,都要做一个大大的花环儿,戴在头上,大步地从他面前走过,一眼也不看他。”
    她的声音满怀柔情,但这柔情中,却深藏着一种刻骨的悲伤。
    “那个时侯,我们千叶还不是甚么六族之首,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们每天都那么快活,在棵子坡上,娘娘树下,戴着最美的花儿,唱着永不疲倦的歌。我总是在想,如果其蓝当时不是那么强大,大王没有跟安代哥哥在摔跤场打架,又或者我不是这么骄傲,早早接过了那白马上垂下的鞭儿,一切会不会有所好转呢?人生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的悲伤呢?”
    御剑不忍地注视着她泛起红潮的面颊,低声道:“阿兰,这件事,确是哥哥对你不住。”
    兰后尖声大笑,道:“对我不住?你们对我不住?不不,怎么会呢?我的哥哥们,是草原上最勇敢、最伟大的英雄,开疆拓土,南征北战,率领全族,建下万世伟业,那是何等荣耀的事!我又算甚么呢?我的春天、我的白马,我再也摘不到的花儿,又算甚么呢?”
    御剑上前一步,抓住她肩膀,沉声道:
    “阿兰,商乐王虽然年纪大了些,对你的宠爱怜惜,却丝毫不假。你跟他一起,总也胜过……”
    兰后将他的手一甩,目光狰狞,道:
    “十多年了,天哥!刚来的时候,我晚上做梦,都会梦见妺水,梦见棵子坡,每一夜每一夜,眼泪都把梦境打湿了!但过得几年,这梦便渐渐少了,最后干脆就没有了。我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欢喜。如能真的忘了,那有多么好!可是啊,今天开春的时候,鱼丽带来一个人,坐在白马上,带着满脸的温柔。她说那是她的意中人,请大王为他们完婚。哈哈哈哈哈!鱼丽!她配吗?她哪点儿像女人?为什么我一生也捉不住的梦,她这么随随便便一伸手,便捉住了?”
    御剑皱眉道:
    “原来你跟鱼丽过不去,全是为此。阿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总记着那些少年时的心事?”
    兰后抬起了尖瘦的下巴,面上带着怜悯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天哥,你甚么也不懂。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娶过草原上最美的女人,用满地的星光迎过亲……可是你甚么都不懂。倘若有一天,你真心爱上了一朵花儿,却再也见不到它,也许你就明白了!”
    陡然之间,白鹤长声唳叫,双翅一张,从一处冒着白霜的水潭边受惊般逃开。
    御剑双目一沉,拔身而起,厉声道:“甚么人?”
    落地之处,是一潭深水。盛夏之际,水面竟浮着几块晶莹的碎冰。
    王后眼角的泪水还未干,见御剑一伸手,从沼泽里捞出个湿淋淋的人来,不禁惊叫了一声。
    再一看,竟是千叶使者那个黑衣小侍卫,面色如纸,喉间全是血迹,胸口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也不知是死是活。
    御剑手中抱着他,扬声道:“越影!来!”
    一匹毛色如洗的高头黑马旋即飞奔而来,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纵跃的痕迹,一路烟尘中,只余几道令人眼花的空影。
    奔马未勒,御剑便翻身而上,向兰后深深看了一眼,温然道:“阿兰,多惜重。你不爱惜自己,我永永远远不能安心。”
    兰后心中一酸,眼泪又几乎夺眶而出。
    只听马蹄声如急雨,片刻便消失在沼泽尽头。
    屈方宁全身如堕寒冰地狱,半醒半昏迷之中,只觉得千万根冰针一齐在胸中攒刺。恍惚间,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将他整个人揽入一个厚实炽热的怀抱。
    他迷迷糊糊,还道回伯来救,心中一喜,软软叫了声:“回伯。”
    一个森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别说话!”
    他骤然一惊,心中尚有一线清明,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意识却不由使唤,不断向下沉去。
    片刻间,身遭一切似已不复存。他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孩童,赤着双足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走,每一步几乎都要被那没顶的寒冷吞噬。
    雪没至腰。千山之外,万里之遥,白雪茫茫,铺天盖地。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飞鸟也没了踪影。
    他平时最擅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再无满脸无奈的母亲蹙着小山眉,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刮,轻轻嗔怪一句“你呀”;也无额头高高肿起、膝盖乌紫的弟弟在一旁委屈地抹眼泪,抽嗒嗒地怪母亲偏心;更无腿脚白胖的小妹在旁无忧无虑地吃着窠果子,手指上涂满了口水,看到他嫌弃的目光,咯咯咯地笑起来。
    只有寒风的手,替他将泪水冷冻成冰。
    他僵硬的嘴唇已经闭不紧,牙关却咬得死死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梦,一个可怕的噩梦,是我平时不爱读书,又顽劣,老天爷才派来惩戒我的。老天爷,求求你,快让我醒来罢!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但足趾上的麻木在提醒他,脸上刀割似的疼痛在提醒他,全身快要停止流动的血液也在提醒他。
    怎么会是梦呢?
    这不是梦。那温柔的手,廊下的猫,清香又带着苦味的翡翠白玉羹……才是梦。
    风雪之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小小的火苗,暗红色的炭已烧成白灰,却依然温暖。
    他试着把手放上去,冻僵的指头许久才感到疼痛。火光把他全身都照成橘黄色,四肢百骸,都渐渐开始复苏。
    他心中无由生出一个念头:
    “火再大一点就好了。”
    火苗果然旺了些,簇簇地竖了起来。红色的火舌,轻轻舔着他挂着冰梢的眉毛。
    火势越演越烈,他如同泡入一池温水,皮肤上的寒气消失无踪。
    接着整团火都熊熊燃烧起来,直蹿起半人高。他全身暖融融的,内心深处都已开始解冻。
    但火还没有止歇。它腾跃升空,带起滚滚黑烟。热浪到处,周围的冰雪连绵融化,露出一圈黑泥覆盖的地面。
    此时他感到的已不是温暖,而是炙热。火浪烘烤着他的头发、手脚、皮肤……刚刚解冻的身体,又遭到了新的疼痛。
    烈火满天卷地,终于大地也承受不住它的热量。它呼啸腾空,直上云霄。
    它变成了太阳。
    屈方宁抬头望去,赤蛇千里,光芒万丈。阳光太刺眼,他不禁用手挡了挡。
    一个声音如从云外传来:“你醒了?”
    他极力张开刺痛的双眼。目光所及之处,一把血红的长枪赫然在目。红光明昧,喷吐不定,宛如火龙吐息。
    他合上眼睛。
    “多谢将军,再次救命之恩。”
    御剑天荒一手探上他额头,问道:“你好些了?”
    屈方宁其实后脑尚自麻木,全身知觉恢复了一半也不到,仍竭力点了点头。见自己胸口上敷着一层蜜色的油膏,一股清甜的幽香飘入鼻中,不知是做甚么用的。
    御剑见他气息虽弱,眼睛已恢复神采,也不揭穿他的逞强,点头道:“你躺一下。”便提着那把“流火”起身。
    只听一个破砂罐般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将军,小锡尔活过来没有?”
    御剑瞥了床上的屈方宁一眼,将枪往墙上一掷:“嗯,死不了!”
    呛呛啷啷一阵乱响,侍卫长巫木旗双手高举着一卷纱布,气势恢宏地冲了进来。
    他一见屈方宁,嘴巴立刻张得圆圆的,赞道:“不愧是小锡尔!刚刚将军抱你进来,老巫看你冻得死白死白,还以为是一具冰尸!谁知一转眼间,就又活蹦乱跳起来。嘿,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他不知道屈方宁的姓名,便随口在他头上安插个名称。
    屈方宁挣扎起来,便要躬身道谢。巫木旗忙将他按住,道:“睡好睡好,将军救活你不容易,别又给我弄死了!”
    他嘴里扯淡,手上可一点不慢。一手轻车熟路裹着纱布,一手便替屈方宁擦着胸口的油膏。见他满眼疑惑,笑眯眯地说:“这是烫伤药。将军说,你胸口那把甚么寒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物事,遇水成冰,寒气袭入人体,不死也要落个残废。我们将军手里这把‘流火’,却是至阳至热之质。这么往你心口一横,两相抵消,你这条小命才算救回来了!怎么那么巧,将军刚好就找到你了?这是什么样的运气?……我上哪儿去偷三百个?”说话间一卷纱布堪堪已经用尽,立刻又飞奔出去了。
    御剑向屈方宁道:“你别听他胡扯。”见他上身犹自赤裸,便脱了外衣替他披上。
    这外衣既大且沉,屈方宁一穿上身,顿时被裹得严严实实,鼻腔一酸,打了几个喷嚏。
    御剑看定他,忽道:“昭云儿是何时将你放在那里的?”
    屈方宁全身突然一寒,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银色面具之下,冷冷的毫无生气。
    肩上的外衣,犹自传来他体温的暖意。屈方宁整个背部,已被冷汗湿透。
    
    第6章 采青
    
    这面具打造得十分精致,冷冰冰的银光从额头流曳到颌角,只露出一张坚毅的嘴唇。
    屈方宁回望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忽然嘴角微微翘起。
    “放了很久了。我都听到啦!王后想家了,是不是?”
    御剑眼中微光一动:“嗯?”
    屈方宁道:
    “王后说那只鹤,离开了故乡,便不肯吃鱼喝水,所以想请将军把它带回去。其实她说的不是鹤,而是自己罢?她原本是千叶族人,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当然有些不乐意。偶尔想一想家,也是难免的。其实其蓝有水有雾有鲜鱼,除了路难走了些,比千叶一点儿也不差。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呢?我家伯伯也一样,总喜欢念叨说锡尔的燕窝再也吃不到啦,锡尔的炭火比什么都暖和啦,别人听了,还不知锡尔是多么温暖可爱的地方呢。因为我伯伯是个小小的奴隶,所以这种话可以随便说。但王后就不能够了。她是大国之后,又是首席巫师,要是天天都念叨着千叶,别人不就以为其蓝亏待她了吗?那我们跟其蓝不就要打仗啦?……将军,其蓝没真的亏待王后罢?”
    御剑注视着他仰起的脸,唇角一动:“他们不会,也不敢。”
    屈方宁塌下双肩:“那就好。王后这样年轻美貌,在咱们千叶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嫁给其蓝这个大王,实在是一朵鲜花……”咳了两声,以示句尾之意。
    御剑微微一笑,道:“商乐王是我们的大贵人,不可乱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门口。
    屈方宁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只见他仰头望着高空,缓缓道:“甚么故土之思,离乡之苦,尽是教人软弱的感情。要将身常在家国之中,双足永远不离故土,那有何难?只要天下大统,万国合一,便再也没有故国异邦之分。到时纵马遥望,太阳每一道金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屈方宁全身大颤,紧紧抓住了那件外衣。
    忽听御剑道:“有人来接你了。”
    果不多时,一架轮椅急急闯入,小亭郁一见他,震惊心痛愤怒,轮椅砰地一声,撞在床旁。
    他颤声道:“方宁,谁把你伤成这样?”
    屈方宁嘴唇一动,摇了摇头。
    却听御剑向门外一人森然道:“你进来!”
    来人粉妆玉琢,却是昭云儿。
    她一进门,见到屈方宁躺在床上,心中暗暗吃惊,又不禁恼怒:“那群废物!还说那地方偏僻,这么一转身的工夫,这小子就给人发现了!”
    她所关心者只在屈方宁有没有受尽折磨而死,其他是一概不在乎的。正小脸一抬,想跟御剑转述这贱奴的几句大胆言语,忽听御剑漠然道:“闭嘴!”
    她十分委屈,心想:“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御剑向屈方宁一指,道:
    “给他道歉,照顾他到伤愈为止!”
    昭云儿难以置信,眼睛张得圆圆的,高声道:“我……”
    小亭郁陡然截口道:“不必了!”
    他性子最是温柔客气,如此粗暴地打断别人说话,那是人生中绝无仅有之事。屈方宁连忙欠了欠身子,示意自己平安无事。
    这个谎言并没有骗到小亭郁,他仍冷冷道:
    “郡主金娇玉贵的,他一个奴隶,哪里受得起?一条鞭子,已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再照顾几天,还有命在吗?”
    昭云儿跳脚大怒道:“你敢对我……”
    御剑厉声喝道:“道歉!”
    昭云儿见他疾言厉色,显然已动了真怒。她平日最敬畏这个叔叔,但让她向屈方宁开口道歉,如何能够?只见她满目怒火,狠狠盯了一眼屈方宁,突然眼圈一红,鞭梢一甩,向外疾奔而去。
    只听门外贺真讶道:“郡主,你去哪儿?”昭云儿脚步不停,片刻便已走远。
    旋即贺真进门,一眼看到屈方宁苍白如纸的脸,不禁怔在原地。
    御剑微喟道:“她自幼骄纵任性,城中无人管教,一至于此。我这个叔叔,可说当得极不负责。”
    贺真道:“将军切莫这么说。郡主年纪还小,过得两年便好了。”迎上屈方宁,道:“方宁兄弟,你的伤不碍么?走得动么?”
    屈方宁点一点头,便起身下地。只是脚步虚浮,一触到地面,便踉跄了一下。小亭郁忙举臂扶住,让他靠在轮椅扶手上。
    贺真将手缩回,道:“我送你们回使馆罢!”
    小亭郁勉强揽着屈方宁的腰,将他大半身子的重量放在自己肩上,冷冷道:“我自会带他回去,多谢贺叶护关怀。”贺真在他心中,早就是昭云儿的帮凶,此刻正在气头上,自然也说不出甚么客气话。
    贺真顿了一顿,才道:“那也好。”见御剑那件外衣太过宽大,屈方宁穿得极不合身,下摆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截,手也埋进了袖口,道:“我跟你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吧!”说着,便脱下自己的上衣,替他换上。
    屈方宁双手握住衣襟两边,深深道:“多谢贺大哥。”
    小亭郁十分不乐意,无奈自己穿的礼服太过繁复,一时半刻也脱不下,只得将手抱一抱紧,匆匆带着屈方宁去了。
    屈方宁这次的养伤,比前次又更为隆重了。
    接连七八日,王宫中的巫医在使馆中穿梭不断,各种名贵药材更是流水般送来。小亭郁只道是昭云儿赔罪的物事,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一日四五餐地给屈方宁进补。屈方宁成日阶吃的老山人参,喝的是红汤燕窝,闲时还嚼个小鹿茸片,小日子过得好不滋润。小亭郁每日到占星司巡视一圈,便回来与他说说话,也颇觉宁静喜乐。
    只是该来的到底逃不掉,这么拖拖拉拉,直至六月下旬,其蓝太治来谒,请千叶使者共赴央轻,共商“并荣”大计。
    小亭郁忙请见的尔敦,却被懒洋洋地告知:“小事而已,我就不去了。你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来来,坐下来,喝酒!”
    小亭郁自然不能喝酒,虽然心中害怕,还是硬着头皮,坐上了太治派来的车子,带着屈方宁朝央轻奔去。
    央轻距其蓝边境不过百里,马车奔驰如飞,所到只在顷刻之间。小亭郁早已将一套劝说之辞背得烂熟,但无的尔敦在旁压阵,实无自信原原本本念出口。一路上心神不定,不时闭上眼自言自语。
    屈方宁见他神色紧张,有意要跟他说话分神,推着他膝盖问:“小将军,我那把冷冰冰的剑呢?”
    小亭郁心神不属,随口道:“不见了!”
    屈方宁故作惊恐,道:“那可完了!那是我车二哥从小王爷的宝库里偷偷拿的,据说是他最喜欢的宝剑。这下还不回去啦!我也不能回千叶了。小将军,再见!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小亭郁果然给他逗乐了,随即板起脸,道:“我给你收起来了。你养着伤,怎么能碰这个?”从轮椅扶手中取出那柄“易水寒”,交还给他。
    屈方宁一看,那剑鞘上的宝石与之前颇有不同,纹理却更是精细华美,显然是精心雕琢而成。不禁赞道:“小将军,你的手真巧。”
    小亭郁道:“也没什么巧的。你的戒指,我就没能补起来。”想到这件事,对昭云儿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屈方宁笑道:“那有甚么?我天天戴着,嫌麻烦,又硌手。这几刀下去,真是替我省了一桩心事!”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为勉强,心想:“这是他一生之荣耀,哪有这么容易释怀?”当下诚挚地说:“方宁,你别难过。等回去了,我就请父亲跟屈沙伯伯说,让他接你过来!你这么勇敢聪明,父亲一定很喜欢。他的军队骁勇无比,你在其中,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屈方宁睫尾微动,喜道:“那咱们以后便能天天在一起了。”
    小亭郁想的只是他的前程,全没想到这点。经他一提,这才想到,不禁欢喜无限。
    此时马车已到央轻境内,屈方宁打起一边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欣喜道:“小将军,你来看!”
    小亭郁从车中望去,只见一片白色浅洼,绵延在高崖陡壁下,飞瀑帘帘,沙洲点点;绿阴繁花满路,家家户户的小圆顶帐篷旁,都晾着几匹如雪的轻罗。南风一起,飘飘若仙。
    两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致,痴看了许久。
    屈方宁轻语道:“小将军,这是仙人住的屋子,咱们到仙境里来了!”
    小亭郁也用气音说:“是啊,我们要成仙了!”
    两人都屏声静气,生怕一口气呵重了,惊动了这飘渺的幻境。
    小亭郁最佩服能工巧匠,见央轻建筑技艺登峰造极,立刻涌起一阵强烈的憧憬之情。心中那片“让我们成为朋友,成为彼此的依靠”之类的说辞,越发诚挚了。
    但马车一停,他就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绝不该出现的人。
    御剑天荒一身黑色轻铠,越发衬得气度森严,座下一匹纯黑骏马,正自昂头嘶鸣。
    他向旁边一人道:“西起至东南三十里,以此为界,限时三刻,如何?”
    另一人银枪白马,眉目佻达,却是贺真。
    他闻言一笑,朗声道:“将军远来是客,我岂能占这个便宜?何况西面有高崖之险,更是难以搜索。贺真斗胆,问将军匀十里。”
    御剑今日所戴的是一张恶相狰狞的青铜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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