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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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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毫不动气,从容问:“七兄既不是想学许武自毁名声,难道是实心要与外族勾结,吞我西楼田产?”
陈流擅长背后捣鬼损人,这样正面对质就理屈心虚了,口不择言道:“是鲁主簿要盘剥你,与我何干?”
陈操之问:“那你为何要我十顷地?”
陈流无言应对,东楼、南楼的目光都盯着他呢,面皮胀紫,向他爹爹陈满求救:“爹,我的确是想帮助十六弟。”
陈满老着脸皮对陈操之陪笑道:“操之,都是族中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既不肯析产让我北楼代你服役,谁又会强逼你?自上次之事后,六伯父什么话也没说吧?”
陈操之道:“六伯父,你是长辈,操之问你一句,勾结外人,图谋同族的田产,依家族宗法该如何处置?”
一听这话,陈满倒吸一口冷气,晋人最重宗族,因为世道不宁,只有宗族才可以信任、可以托生死,同族之人只有紧密团结在一起才可以生存下去,所以勾结外人损害本族利益是人人唾弃、深恶痛绝之事,陈满也不敢替儿子再辩,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骂道:“你这劣货,还不向西楼赔罪、向四伯认错!”
陈流恼羞成怒,梗着脖子不服。
陈操之道:“四伯、六伯、三伯母,想我先祖长文公制订了九品官人法,现在却连长文公的子孙都不能列入士族,实在可叹,但事在人为,咎由自取,我钱唐陈氏未尝没有再兴的机会,也极有可能继续沦落,传言七兄在县上风评颇恶,我父、我兄,还有四伯为品官时的家声已被败坏殆尽——”
“胡说,我风评甚佳,鲁主簿极是赏识我。”陈流张牙舞爪、面容扭曲,一副想咬人的样子。
陈操之道:“嗯,你把族中兄弟的田产拱手献上,鲁主簿自然要赏识你。”
“你——”陈流嘶声怒叫起来。
陈咸大声道:“陈流,肃静,祖堂容得你喧哗吗!”
“有序堂”安静了下来,只有陈流“呼嗤呼嗤”的喘气声,陈操之悄立一侧,静若处子。
陈咸处事向来温和,说道:“勾结外人谋夺族中兄弟的田产,按宗法是要逐出宗族的,姑念陈流是被外人蒙蔽,一时糊涂,责以掌嘴二十,罚钱帛若干,悔过自——”
没等族长陈咸说完,陈流就暴跳起来,吼叫道:“责我掌嘴、罚我钱帛,休想!”指着陈操之道:“陈操之,你走着瞧,你的田产我不取也早晚被别人取,鲁主簿——”
族长陈咸动真怒了,厉声道:“要夺操之的田产,就是与我钱唐陈氏为敌,我钱唐陈氏誓死与其周旋到底!从今日起,陈流,你不再是钱唐陈氏子弟,族中分配给你的田产即日收回,再敢以钱唐陈氏自居,我亲到县上掌你的嘴!”
陈满从未见堂兄如此动怒,惊得不敢吱声,而且这个逆子也的确太猖狂,这时不知进退敢顶嘴,真是不知死活的劣货啊!
陈流气势一挫,不敢大喊大叫,咕哝道:“不是就不是,又不是什么高门士族,好稀罕吗!”斜着肩膀往外走,表示他不在乎,又横了他爹陈满一眼,恨他爹爹不为他力争。
陈流平时很少住在陈家坞,他在钱唐县城有房产,妻儿都住在那边,这时也无颜面在坞堡多耽搁,叫上仆役,驾上牛车回县城,一路愤愤不平,咒骂陈操之、咒骂陈咸,发誓要让陈操之倾家荡产——
但离陈家坞愈远,陈流就愈凄惶,一颗心空空落落、无所依凭,当今之世,没有家族的支持和庇佑,一个人很难立足,很容易受欺凌。
陈流是又愤怒又害怕,却就是没想过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即便有错,那也是别人的错。
二十五、母病
陈流被逐出“有序堂”之后,堂上气氛凝重,族长陈咸环顾东西南北四楼子弟,肃穆道:“操之说得不错,我先祖长文公位列三公,子孙却不得为士族,实乃耻事,这固然有司徒府不察、谱牒司品评草率的缘故,但陈氏百年来未有杰出人物却是不争的事实,庆之亮拔清通,为一时之秀,才望驰名州郡,肃弟与我皆寄予厚望,可惜早夭——”
陈母李氏想起亡儿,眼泪一颗颗滴在苇席上,陈操之伸手轻轻覆盖着母亲的手背,意示安慰。
陈咸继续用那庄严的语气说道:“钱唐陈氏虽非士族,但门风清誉并不在杜、戴、丁、禇之下,入品之官代有其人,远不是其他寒门庶族能比的,何故?就是因为陈氏诗书弦歌不绝,可如今,除了西楼操之叔侄依然坚持每日读书习字之外,其余三楼子弟都只是应付了事,有谁是真心实意读书求上进的?都是只求眼前的一些蝇头小利,以钱帛多寡为得失、以田谷丰歉为悲喜,完全忘了这世间除了吃饭穿衣之外尚有求知修身之道?象陈流更是恶劣,谄事上司,谋人钱货,早晚要遭刑律惩处,这也是我平日姑息之过——”
着,陈咸长跪向族人谢罪,然后问:“今日逐出陈流,诸位有无异议?”
堂上一片默静,过了一会,陈满负气道:“无异议,只要族长应付得来鲁主簿就行。”
一向温和近乎怯懦的陈咸今日终于有了一族之长的担当和气概,沉声道:“鲁主簿又如何?我虽已去职,但县上汪府君见了我也要称一声子柳兄,鲁主簿也不过出身寒门,能一手遮天吗?——你们要明白,鲁主簿欺凌操之就是欺凌我钱唐陈氏,我族人若不能一致御外,钱唐陈氏危矣。”
陈满不再吭声,其余族人自然也无异议,陈流平时就是惹人憎厌的,连他自己同胞兄弟都恼他。
族议结束,陈咸留陈操之母子单独说话,陈母李氏感谢族长主持公道,陈咸道:“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个杰出人物,整个家族都会门楣生彩,这是我对操之的期望。”
陈操之跪坐着一躬身,金声玉振道:“操之会努力的。”
陈咸点点头,问陈操之昨日去宝石山访道的经过,得知葛洪葛仙翁允诺操之可以随时借阅其藏书,惊喜道:“葛稚川蔑视功名、孤傲不群,他看得上的人物不多,能与你如此相投,可谓有缘,他由儒入道、学识极丰,你以后要多向他请教。”
陈操之应道:“是。”对这个四伯的印象大为改观,当即把鲁主簿可能与禇文谦勾结来打击陈氏的猜想说了出来,又把冯梦熊说的鲁主簿冒注士族之事也和盘托出。
陈咸思量了一会,说道:“说起来这个鲁主簿当年就与我不睦,现在有禇氏撑腰,倒是可虑,不过他自己品行不正,妄想欺凌我陈氏,逼急了,我亲去郡上见陆使君,看他鲁氏会落得什么下场——操之你不必忧虑,念书习字不要耽误,你现在已经小有名声,还要争取在九月初九登高雅集上崭露头角,若能被郡上的中正官看中,擢入品级,就算是第九品,你也从此不必再担心服杂役的事,入品的贤才即便未授官职,也不用再服劳役。”
陈操之道:“多谢伯父教导,操之记住了。”
陈咸皱了皱眉头,又道:“不过来福的荫户怕是保不住了,鲁主簿要在这点上发难,我陈氏无理可辩,现在离七月检籍尚有两个月时间,你自己妥为安排吧。”
……
陈操之搀着母亲回到西楼,来福父子方才看到陈流又恼恨又羞惭地驾车离开了陈家坞,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时才得知祖堂发生的事,陈流被逐出陈氏宗族了,真是大快人心,夸赞操之小郎君有辩才。
陈母李氏看着来福一家憨朴的笑容,心里沉甸甸的,来福一家在这里安居乐业十多年,来福的长子来圭是在这里娶亲成婚的,其妻赵氏已有身孕,次子来震正与黄佃户之女议婚,一切都在陈家坞扎根,这要是被赶走迁去侨州,就好比参天大树要连根拔起,可知有多伤痛和艰难!
“若实在无法挽回,只有到时多赠一些钱帛谷粟给来福了。”
陈母李氏怏怏不乐,本来身体就衰弱,这一有了忧心事,第二天夜里就病倒了,气短心促,头晕目眩,坐不得,一坐起来就觉天旋地转,只有卧床。
英姑半夜把陈操之唤醒,陈操之到母亲房里问安,见病得不轻,甚是着急,想着去县上求医,便即下楼让来福备车。
来德一言点醒陈操之:“小郎君,那葛仙翁不就是神医吗,有仙丹的。”
陈操之“嘿”的一声,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倒把这个史上有名的医学家给忘了,前日在初阳台道院还看到葛仙翁的百卷巨著《金篑药方》呢,又想母亲卧病乘不得车,只有去求葛仙翁来陈家坞诊治,即命来震驾车,他和来德步行前往葛岭求医。
少年冉盛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说要跟去,走夜路,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吧。
牛车上悬一盏灯笼,来德手里提着盏灯笼,还和冉盛一人手里握根硬木棒,提防夜出觅食的野兽,金圣湖一带虎豹少见,熊狼是不少的。
陈操之在牛车上坐了一会,山路崎岖颠簸得不舒服,便下车与来德、冉盛一道步行。
这日是五月初十,月亮已有那么薄薄的一块,在夜空云翳间不舍地往西穿行,淡淡清辉洒落,四野空明,右边不远处的西湖波光粼粼,有湿润的水气袭来,脚下的山道似乎特别洁净,真想赤足踏上去,有月光,灯笼也不需要,可以走得很轻快。
陈操之嫌牛车行得慢,便叮嘱来震驾车随后赶到,他和来德、冉盛先行一步。
从陈家坞出发时大约是凌晨子时,赶到宝石山时,缺月已落下西面山岭,天空一片昏暗,都辨不清脚下的路了,三个人摸黑上了葛岭,见初阳台道院无声无息,和山岭草木一起沉睡了。
陈操之示意来德、冉盛不要出声,三个人就在道院前的松下石墩坐定,静候天明。
浓重的黑暗被一丝一线抽走,天空逐渐明亮起来,大山雀叽叽喳喳的呜啭,听得道院里有木门被拉开,脚步声起,有人吟道:“无忧者寿,啬宝不夭,多惨用老,自然之理,外物何为?”语音苍劲,中气十足,正是葛洪的声音。
陈操之起身立在道院大门前等候,一时半会不见门开,身后的冉盛突然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于是,大门开了。
葛洪见了陈操之,大为惊奇,得知是为了母病连夜赶来,已等候了近一个时辰,便点着头,捋着白髯,念诵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即命侍者将他装药的青囊带上,随陈操之去陈家堡。
二十六、解忧
葛洪麻布道袍,童颜鹤发,七十五岁高龄背不躬、耳不聋,眼神清亮,行步矫健,后世传闻其善房中术,《抱朴子·内篇》亦有论及,但陈操之在初阳台道院并未看到有年轻女子,看来是谣传。
陈家坞的陈氏族人见陈操之请来到宝石山须眉皆白的老神仙,无不惊奇,齐齐施礼,口称:“仙翁——”
葛洪给陈母李氏切脉,又问了陈母李氏的饮食睡眠,点点头,与陈操之来到书房坐定,小婵上茶,葛洪举盏抿了一口,瞑目细品,但觉清香满口,回味无穷,睁眼问:“这是什么茶,烹制法大异?”
陈操之道:“这是常见的上虞细茶;未经烹煮,直接冲泡,其味虽淡而隽永。”
葛洪知陈操之关心母病,便不再论茶,说道:“令堂体质虚弱,忧心郁结,脾胃虚冷,食辄不消,要治此病,除药物之外,还须有宽心之术,莫让令堂再有忧思。”
当即手书一方:生地黄十斤,捣烂取汁,和精面三斤,以日曝干,更和汁,每日用餐前,服数勺,一日三次,连服半月。
正这时,却听坞堡大门方向传来争执喧哗声,似乎有来福父子的怒叫声。
陈操之道:“仙翁请稍待,晚辈去看看即来。”
陈操之快步来到坞堡大门前,却见两个官差胥吏在耀武扬威,一个道:“唤你们家主出来,我倒要看看钱唐陈氏何时成为高门士族了,竟然还有官府管不到的荫户!”
来福怒道:“检籍是七月的事,为何现在就来?”
胥吏道:“为防备奸猾民户逃跑躲避,故提前检籍——赶快唤你们家主出来,私藏流民冒充荫户,应受重罚。”
陈操之上前道:“我就是西楼陈氏家主,检籍需有文书通告,请出示。”
一个黄面皮胥吏打量了陈操之两眼,说道:“此次是提前检籍,未有文书。”
陈操之道:“未有文书,那就不得擅自检籍扰民,两位回去领了文书再来吧。”
另一个胥吏怒道:“听闻陈家坞私藏流民、逃避税役,我二人特来抓捕,这不需要文书吧!”
陈操之道:“这也属于检籍,还得要文书。”
黄面皮胥吏一眼看到独臂的荆奴,喝道:“就是这个独臂老头,抓住他,看陈操之还如何抵赖。”
两个胥吏一齐朝荆奴冲去,冉盛跳了出来,两手揪住二吏望后一搡,二吏踉跄数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葛洪不知何时站到了陈操之身边,揽须笑道:“操之小友,老道明白了,这就是令堂所忧心之事,是致病之由——你既请老道来为令堂疗疾,那令堂这病因老道就一并除去。”说罢,挥动着麈尾迈步上前,对那两个胥吏道:“老道与汪府君有旧,你二人先回去,莫在此骚扰,老道会致信汪府君——”
那两个胥吏正怒火熊熊,刚才一跤摔得好狠,这不是(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文學網)殴打官差、蔑视律法吗?正要咆哮发作,却不知哪里出来这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装什么仙风道骨啊,还说与汪县令有旧,轻描淡写地让他二人回去,简直是岂有此理,没看到刁民抗法吗?
一个胥吏揉着后脑壳,斜眼瞅着葛洪,冷笑道:“老道,我二人是秉公办事,怎么是骚扰?你这老道说得轻松,一句认得汪府君就可以打发我二人回去,你昏庸了吧?老糊涂了吧?”
葛洪麈尾往前一拂,好似施法一般,喝一声:“掌嘴!”
他身后那个仿佛是聋子的魁梧大汉应声一跃上前,抡起蒲扇般大的巴掌,两个巴掌下去,两个胥吏嘴歪了、牙掉了,半边脸迅即肿了起来。
葛洪道:“回去代我致意汪府君,就说丹阳葛稚川请他有暇来宝石山初阳台道院一晤。”
两个胥吏捂着嘴,狼狈而走,虽然还是不知道葛稚川是什么人,但眼前亏吃不得,回到县上再说,绝饶不了陈操之和这个老道。
来德和冉盛看着那两个一路唾血的胥吏,心里真是畅快,放声大笑。
……
当日午后,两个挨了打的胥吏回到县署,向鲁主簿控诉,鲁主簿当然知道葛稚川是谁,暗暗吃惊,心道:“那陈操之如何又与葛洪有了交情?竟让一向清高不理俗事的葛洪为他出面,葛洪名声极大、交游广阔,慢说是我,便是钱唐禇氏又何敢与葛洪作对!”
鲁主簿思来想去,暂时无法对付陈操之,只有徐图后计,只要陈操之在钱唐县,那总有办法敲剥得他倾家荡产,葛洪又不能长久庇护他,至于陈氏的荫户来福,就等七月检籍通告张贴后再去抓到县上来,那时看陈操之还有何话说?
然而鲁主簿没想到的是,钱唐县令汪德一听说葛稚川请他去道院一晤,简直大喜,吴郡太守陆纳之兄陆始,官居五兵尚书,三年前专程来访葛洪,葛洪闭门不见,陆始怏怏而退——而现在,葛洪竟让人传话请他去一晤,这要是宣扬到郡上、州上,他汪德一岂不是名声大振了?
汪县令恨不得立即就去拜访葛洪,无奈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十余日的淫雨,直至五月二十三日才放晴。
二十四日一早,天色微明,汪县令带着几个仆从就出发了,从钱唐县城到明圣湖畔的宝石山有五十多里路,先乘牛车、后坐肩舆,在未时初刻来到了初阳台道院。
一见长眉如霜、须发如雪的葛洪葛稚川,汪县令即一躬到底,深深施礼。
葛洪正与一个风度俊逸的美少年对坐相谈,短案上两盏清茶香气缭绕,葛洪示意汪县令暂坐一边稍候,汪县令不知这俊美少年何许人,只听葛洪对那少年道:“老道这四十卷《抱朴子》从未示人,你既欲读,我便借你,五日借一卷,以便你抄录,还有,还书时老道要考你读书心得,若回答不称我意,下一卷便不借,哈哈,好了,你回去吧。”
葛洪挽了少年的手送出院门,看着少年主仆三人下了岭方才回道院。
汪县令移膝靠近,小心翼翼问:“稚川先生,方才那少年何人,得蒙稚川先生青眼,何其幸也?”
葛洪笑问:“汪府君以为他是何人?”
汪县令道:“此子骨秀神清,风仪极佳,定是名门之后,莫非是王、谢子弟?王、谢子弟年龄与这少年相仿佛的有王献之和谢玄,若卑吏猜得不错,这少年不是王献之便是谢玄。”
葛洪哈哈大笑,说道:“汪府君差矣,王、谢子弟如何会在这明圣湖畔向老道讨教,此子姓陈名操之,其父兄亦小有名,汪府君想必也有耳闻?老道请汪府君来此,便是为了此子。”
“他便是陈操之!”汪县令瞠目道:“卑吏知道,卑吏知道,此子书法、音乐尝蒙桓参军和全常侍的赏识,桓参军还将柯亭笛赠与他——”
“哦,还有这等事!”葛洪颇为惊讶,他与这少年交往已有半月,少年隔日便来向他讨教,问及的疑难之深奥表明少年好学深思,而且往往别有妙理,葛洪亦受之启发,暗叹少年宿慧,是王弼一般的天才,又喜少年纯孝,潜心苦读也与他幼年经历相似,所以视少年若子侄辈,甚是喜爱,但少年从未对他说起过曾蒙桓伊、全礼赏识之事,此等不骄不躁不自矜的雍容气度想那王献之、谢玄也未必能及吧?
二十七、一人得道
盛夏时节,依山傍水的陈家坞清爽宜人,即便入了三伏天,也没有酷热的感觉。
九曜山森林葱笼、蔚然深秀,最可喜的是抬脚便到,除了风狂雨骤的日子,陈操之每日清晨和黄昏都要登上九曜山,吹箫望远,心思窅渺,看不远外的明圣湖宛如钱唐大地镶嵌着的一块巨大的天然翡翠,近在眼底又远在天边,坦白明净又云霞掩映,好似清水出芙蓉一般的绝世佳人,轻纱蔽体,绰约轻蹈,绝色姿容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陈操之有点奇怪自己对西湖的联想,只是一个美丽的湖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每日随陈操之上山的是来德和冉盛,哪里有陈操之哪里就有他二人。
陈母李氏的晕眩之疾已经痊愈,曾让陈操之陪着特意去宝石山向老仙翁致谢。
因为葛洪出面,汪德一答应只要他在钱唐县令的任上,就继续让钱唐陈氏拥有一户荫户,除非州郡要进行大检籍,那又另当别论。
来福一家喜极而泣,虽然汪县令也许明年就会调往他县任职,但至少今后这一年他们一家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了,而且来福坚信,操之小郎君一定会成为有品的官吏,能堂而皇之地享有荫户权,他来福一家要在陈家坞一直住下去。
每日上午,陈操之诵读《诗经》、《尚书》、《左传》这些儒家典籍,《论语》他已经倒背如流,无须再读,儒学大师马融和玄学天才王弼对《论语》的注解和发挥他也已烂熟于心,上回他向嫂子丁幼微请教的王弼关于“道”和“无”、“性”和“体”的微妙关系,丁幼微虽然聪慧,但短于思辩,难为小郎师,现在陈操之有了由儒入道的大学者葛洪的指点,这些都迎刃而解,千头万绪归结于一点,那就是王弼在《论语释疑》里提出的圣人的境界——“有情而无累”。
“有情而无累”,就是这一句,妙赏深情、洒脱自然的魏晋风度出矣,魏晋玄学基础定矣。
上午学儒之余,陈操之还要练习半个时辰的书法,对于兄长陈庆之辗转临摹以至于的颇有失真的《宣示表》贴,陈操之已不再临摹,他现在以桓伊那卷洞箫秘笈的笔法为揣摩对象,结合前世临摹过的《兰亭集序》,自感左手楷书进步不小,至于右手的行楷,陈操之依旧是凭记忆临摹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
《张翰思鲈贴》是欧阳询为西晋名士张翰张季鹰写的小传,张翰才华横溢、纵任旷达,时人比之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号“江东步兵”,张籍在洛阳为官,因见秋风起,乃思故乡吴郡的苑菜莼羹和鲈鱼脍,叹息道:“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欧阳询虽晚于东晋数百年,但这张字贴却极具晋人风致,与贴子的字意相得益彰,寥寥十行,不足百字,魏晋人特有的那种既超然又深情的风致跃然纸上,后世把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誉为第下第七行书,但对陈操之来说,对此贴的喜欢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前世临摩此贴已颇见功力,寄魂今生更是每日勤练不辍,但两个多月过去了,却长进甚微,因为无原贴可对照,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右手行楷越写越差了。
陈操之并不着急,对此他有体会,就好比围棋,在长棋之前,会有一段时间见谁输谁,棋境窘迫,但熬过这段时间,某一日会突然发现自己棋力长进了,先前那些与他水平相当的对手都被一一砍翻;又好比徒步攀登险峰,山路陡峭,背包沉重,大汗淋漓地上了峰顶,蓦然回首,千峰拱列,壮丽如画——
需要的是只是刻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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