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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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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伙计又急又怒,照着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给你脸不要脸,既入了这行,还能由得你挑三拣四?”又陪笑朝桥上道:“两位客人别恼,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规矩。”
    云昊却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爱给爷唱,爷唱给你听如何?”他倒真拉的下脸,当下摸出一块银元,与桥栏杆叮当相击做拍,扯着嗓子吼一段散板:虎背熊腰系紫绦,佯狂市井任逍遥。有酒不知天大小,任他肉眼看英豪。
    那歌女听他唱得激昂,不知不觉抱起琵琶与他相合。及至快到高潮处,他却忽然失了兴致,将手上的银元遥遥朝船舱一扔,笑道:“爷也不爱唱了。你既不唱有劲儿的曲子,就赶紧走罢。”
    伙计方才听这客人竟扯着嗓子给歌女唱曲儿,早已呆在当地,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此时听到云昊说让走,如蒙大赦,忙捡起银元钻到舱里。那歌女立起来默默地福了一福,依旧坐下弹着琵琶唱起刚刚的青衫调。小船便如箭弩般沿着河射出,歌声亦随着小船渺渺远去。
    云昊望着小船去远,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这类有风骨的歌女,不然倒让我难下手。”
    陆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无声,听云昊这样说,哑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风骨,遇上少爷您还不立刻兵败如山倒?”他用手拍着栏杆笑道:“不过当初少爷年纪小,心肠尚软。您留着那歌妓一条命,可大太太是个极精细的,见云腾突然迷上了鸦片,必觉有蹊跷之处。她查来查去,最后总要查到这歌妓。再往下一拷问,便要落到您身上。”
    云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年我做地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陆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
    大中桥外十分空阔,一眼望去,尽是阴森森的林木,仿佛藏着无边的黑暗。桥内两岸却排着密密的人家,家家都点着汽灯。点点晕黄的灯光落在河里,繁星般在水波里交错,腾起一层恍惚的光雾——这大中桥便恰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云昊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兀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
    他却不待陆豫岷回话,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的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坯子。除了你护着我,谁把我当少爷看?”
    陆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云昊眼中如置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嗤嗤冷笑:“我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
    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忌莫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
    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僮。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
    四下寂然无声,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再出来招呼。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怒放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扑啦一声响,他悚然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四姨太扶着窗户,正微笑着朝他遥遥招手。
    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然而他像着了魔,情不自禁便往窗边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谨谨地请了安,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
    四姨太倒没说什么,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突然端详着他笑道:“云昊性子太强,偏偏又不如云腾命好。现在他还小,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他莫名其妙,也不敢询问,只点头答应不绝。四姨太却扑嗤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着头战战兢兢,怕我吃了你吗?”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心怦怦直跳。
    她突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笑道:“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他不敢说话,飞也似的从她手中拿过本来握着,点头道:“是这个本子,谢谢四姨太。”她却恼了,赌气似的说:“我让你瞧瞧,你瞧过了再说话。”她的声音并不严厉,他却只觉背心上层层汗水渗出,忙伸手翻开课字本。
    课字本中夹了东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抬头道:“四姨太,你忘了把相片拿……”话刚说到此处,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见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云昊收着。等他长大了,你再拿给他看,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
    他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四姨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抖动。她终于收敛笑容,摇头道:“说给你也不明白。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突然幽幽地道:“陆豫岷,我知道你心地好,所以才挑你做云昊的书僮。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云昊,我先谢谢你。”她叹了一口气道:“豫岷,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你再跟他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我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她眼中突然微有泪光,语气却如裂锦断玉:“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别再怪我。我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说毕默默不语,良久轻咳一声,缓缓地关上窗户。
    他心中无限疑惑,呆呆站在当地,半步也动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与这几日私下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渐渐有点知觉,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传言四姨太趁着老爷不在,暗地与人私通,难道竟是真的?”老爷两个月前出门,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便飞短流长地在下人里传播,难道……竟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过了两日,也就是四姨太给他照片后的第三天,老爷刚从外地回来,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被气得暴跳如雷,关起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她竟丝毫不否认,一口应承。按照家法,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容不得,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
    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镇定自若,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蜡烛腾腾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神情妩媚。
    老爷一挥手,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捆的结结实实,从头到脚蒙上麻袋。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沉声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他改口叫娘。”
    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可一听到这句话,突然朝着窗边直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似乎双膝落地。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咬牙忍住,心里突突乱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的燃着,与黑暗对抗。他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地兴隆发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
    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
    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除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之意。
    云昊许是感觉到被凝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
    陆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的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
    陆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微微一笑,摸黑拿出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在指尖一闪而灭,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
    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
    陆豫岷含笑道:“少爷,您曾问我烟盒上的“忆故人”三个字有什么深意,我当时没说……”他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眼中突然栩栩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个……奇女子。”
    天色尽管无瑕地黑着,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烟盒被照得金光耀眼,隐蔽的夹层抽开后,里面果然放着一张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经微微发黄。即使如此,隔着16年的漫漫时光,照片上这容颜如玉的女子,笑容仍然如斯温暖。她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淹然。
    牡丹亭里那段唇齿生香的唱词说,则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姹紫嫣红开遍,却原来尽付与断壁残垣。
    世间何处有富贵荣华?好比水中月,雾里花。世间安得双全事?要了一样,就不能再要第二样。戏里唱地荏般情意绵绵,终究被生生辜负了。
    *********************************************
    好几位看官大人都说更新的有点慢^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写到后来越慢,呵呵
    尤其是到几个人PK的大段对白场面,实在是太煎熬了^^^^
    偶会努力再努力^^^^谢谢各位大人一直以来不离不弃:)
    咳,争取这个周末把青浦的情节写完……有点痴人说梦哦
第十九章 乐莫乐兮新相知
    张家是西式作派,为着清流不喜繁文缛节,日常起居十分简洁。半月来清流与树之都忙着做画,一日三餐更是草草将就,就着红茶吃两片面包而已。这一日已是暮色昏暗,早已过了晚饭钟点,树之仍专心致志的往画布上着色,清流在旁边执了一对蜡烛替他照亮。
    炕桌上亦腾腾燃着两对红烛,喜气盈盈,雪樱坐在炕沿边,穿戴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装扮,系着百花裥裙,一双大红缎鞋上绣着龙凤呈祥。她脸上薄薄的敷了一层粉,又搽过胭脂,面如桃花,与烛光衣影相照,艳丽不可端物。
    树之突然用英语说了一句“我的上帝”,将画笔一掷,笑道:“清流,小时侯被奶妈抱着去看戏时,戏台子上喷了一阵烟雾,九天仙女冉冉下凡。我画着画着,只觉得自己面前就坐着九天玄女,满心里敬畏,只怕我画得不好,会亵渎神仙。”
    清流满脸亦俱是赞叹之意,微笑道:“我看着雪樱穿着凤冠霞帔,一直暗暗后悔,当初在国外,怎么就在教堂里匆匆忙忙地跟你结了婚?”
    雪樱这几日与他们相处渐渐熟了,知道他们一旦开口交谈,今日的进度便算完毕,因此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道:“清流姐,你结婚时穿的白纱衣像云朵一样,手里捧着鲜花,比画册上的安琪儿还好看,有什么可后悔的?”
    清流大是诧异,叹道:“我就让你看了一眼相片,你就记住了?真是冰雪聪明。”又笑道:“树之几乎把初稿画好了,你过来看看,像不像你?”
    油画的立体感极强,画面上的潋滟光影像是流动的,新娘端坐在纱帐间,面上一种娇羞清纯,让人又喜又惧。雪樱轻轻的呀了一声,半晌微笑道:“张大哥画地真是好,喜庆里又透着庄严。”
    清流在旁咦了一声,树之以眼神制止她,转脸向雪樱笑问道:“喜庆里透着庄严,这句话甚合我意。你是如何看出来这层意思的?”
    雪樱微一迟疑,想了想道:“我那日在客栈里,看到一幅屏风用墨寥寥勾勒几笔,画上白茫茫的,看着那白色,觉得天地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张大哥的画法似乎完全不同,用的颜色繁杂厚重,层层叠叠,虽然只画了一个人,我却觉得画上揉着好几种感觉。”
    张树之又惊又喜,抚掌道:“你快接着说,都是什么感觉?”
    雪樱又偏头看了一会,笑道:“我也说不好。村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一路上只是哭,过了那天就不是女儿家了,往后就该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我瞧着你的画,只觉得画上的新娘又喜悦又凄凉,又仿佛有种要承担责任的决心。”
    一席话说完,清流十分震动,简直欢喜得诧异,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樱儿,你这样聪明,可不要被埋没了,不如跟我学画画吧。”
    雪樱脸一红,小声道:“清流姐和张大哥都是出过洋的,想必西洋画很难,我只怕学不会。”
    树之笑着摇头道:“西洋画没什么难的。清流以前从来没答允过教人画画,这次看你实在聪明,破例开口,你可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雪樱的眼睛瞬间如星辰般灿烂,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拉起笑道:“咱们不作兴这个。从明天起,你就先来画室里观摩吧。只要你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将来等你画好了,可以去考上海的西洋画学校。”
    张树之插嘴道:“祖荫不也去上海了吗?他去了有多久了?”
    雪樱这几日天天计数,立刻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经十五天了。”
    张树之摸摸下巴,呵呵笑道:“但愿他晚点回来,我们才能霸着九天仙女,清清静静地多画几日。”
    画室里搁着一部留声机,一张圆盘滋滋地转着,声音缓缓流出。不知道里面弹奏的是什么乐器,就像月光一样清亮的叮叮咚咚,一群小女孩跟着曲子唱,简简单单的调子,连着唱好多遍。清流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目光柔和,扭头向雪樱道:“这是教堂里的赞美诗,她们在歌颂上帝。”雪樱目露诧异之色,轻轻问道:“什么是上帝?”
    清流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含笑道:“这个么,给你看的西洋画册里,就有耶稣画像。他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
    雪樱点点头,微笑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样的吗?”
    清流扑哧笑出声来,她笑起来喜气洋洋,如春日牡丹般大方,道:“西洋人的神和咱们的不一样,不会天生就享福。耶稣降生在贫苦人家的马厩里,长大后教化了很多人,却被门徒出卖致死,最后成了救世主,让他的圣徒们传播道义。”她眼波柔和,轻声叹道:“我在法兰西学画那几年,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听唱诗班的圣歌,那一刻心里真是安详宁静。”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颊上浮起浅浅微笑。法兰西的透蓝天空下面,尽是铁灰色的尖顶子小屋,花格窗户小的很,却偏偏安着大块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兰开的像草一样茂盛,从小花园一直长到水门汀的道路边。她和树之在巴黎认识,又在巴黎结婚。婚礼在宁静的夏天举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阳又立刻出来了。教堂的灰顶子异常干净,一群野鸽子从湿青的天空里咕咕地飞过。她低头将戒指套到树之的无名指上去,仰起脸来一笑,树之轻轻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愿意。”他的吻里带着玫瑰的清香——是她手里的捧花,深红玫瑰配着飞燕草、白丁香,用银灰缎带绑成细细一束。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轻响。唱诗班的三个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苟地为婚礼唱赞美诗。
    赞美诗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无休无止,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美好。清流转脸看一眼雪樱,在心里叹口气,终于忍不住道:“雪樱,祖荫是娶过妻子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都提倡一夫一妻,你知道吗?”
    雪樱默默无言,只低头拿着画刀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抹来抹去。好几种颜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种青扑扑的黑。她终于抬起头,低声道:“我知道他娶过亲,可我不图名分。”
    清流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样美丽聪明,真是可惜了。我瞧的出来,祖荫倒是真心喜欢你。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却依旧在场面上撑着。明儿见了他,我一定劝他离婚再娶你。”
    张树之一直在画室角落里静静上色,听到此处突然插进来道:“清流,你这脾气又犯了。劝祖荫离婚?亏你也想的出来。这城里有点薄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地笑了:“你还以为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叹道:“我只是替雪樱可惜,这样美,又这样聪明。”
    树之摇头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荫,他虽然有点呆气,心地倒真诚,与雪樱两情相悦,彼此珍重,也算难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缛节?名分终归是虚的,两人真心相对才最是踏实。”
    一席话将清流堵地哑口无言,却终归有点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盘算。忽然灵机一动,笑吟吟地拉过雪樱的手道:“雪樱,西洋画光凭我教是教不出来的,你还要自己领悟。要是想画得好,不但要手勤,还得眼勤,平时多多看书。”
    雪樱一双凤眼如有星光闪烁,亮了一下却又黯淡下去,低头小声道:“我不识字。”
    清流明眸顾盼生辉,笑吟吟地说:“我送佛送到西,连识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学中文,晚上学法文,再加上学画,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樱诧异道:“还要学法文吗?”
    清流此刻像个最上等的淑女,吹气如兰,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一定要学。再说你画西洋画,当然得懂法语才行。”
    雪樱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还要丰富。写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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