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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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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樱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还要丰富。写中文的毛笔是软的,画油画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中国的风水一样,居然每个单词都有阴阳分别。
    清流做了描红贴,教她照着临。她初使毛笔,腕力不匀,写出来的字不但大,而且笔画似在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地前仰后合:“雪樱,你哪里在写字?明明是画字。”
    她被笑地不好意思,搁下毛笔讪讪的道:“我瞧着它们可不就像画儿?上面这个字的右边像过年时门上挂的灯笼,还带着灯笼穗子。下边这个字,像有个人头上带着斗笠,挥着两只手,被后面的马蜂追着跑。”清流侧目看了一看,噗哧笑出声,指着告诉她:“给你一说还真是有点像。上面这个字是“櫻”,下面是“蔭”,就是你们俩人的名字。从今日起,你就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了。”
    雪樱一怔,正欲讲话,却听门外一声极熟悉的轻咳,是在心上想了千遍万遍的声音。她又惊又喜,紧紧抿着嘴,悄不作声地微笑。清流将她肩膀一推,笑道:“瞧瞧,刚才还跟我高谈阔论,现在倒一句话也不说了。还是剩下的话不能当着我说?”
    门外细雨初过,草木枝叶如笼湿烟。祖荫背着淡薄的日头影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只觉得他脸色略有些憔悴。门帘一掀,祖荫一步跨进来笑嘻嘻地道:“剩下的话,自然不能当着你说。”清流扫了雪樱一眼,眉开眼笑,蹬蹬地出门走了。
    屋里蓦然一静,祖荫半晌不言语,只深深地看着雪樱,像要把她揉进眼睛里一般。雪樱被他瞧的心里发虚,微笑着侧过脸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还摆着她刚写过字的纸,心里一慌,伸手欲将桌上的纸收起,却鬼使神差地从砚盒边拿起笔来,直直往纸上落下。她忽然醒悟过来,红着脸笑道:“我的天!”话未说毕,只觉得腕上一紧,祖荫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腕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风雨声。她无声的一笑,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眼,微红着脸笑道:“你写的是什么?我都不认得。”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温然如水:“日后你慢慢就认得了。清流的字太潦草,一开始跟着她写,日后就学不出来了。明儿我去找卫夫人的帖子,你照着临吧。”
    他的眼睛里尽是静静的喜悦,轻声道:“樱儿,真是对不起你,一下子走了这么久。不过忙了大半月,终于把纱厂买下来了。巧得很,纱厂生产的布就叫雪鹰牌棉布,可见与你有缘。”
    她的脸如煮熟的虾子,一点一点地红了,微笑道:“你明儿把它改了吧,听着……怪别扭的。”
    他却极正经的模样,伸手将她箍到怀里摇头道:“这可算是名牌,以前获过针织大奖的,怎么能随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脸去,顿足道:“那怎么办?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他强将她的两只手拿开,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轻声说:“到了纱厂里,大家一提‘雪鹰’,我就觉得像在叫你,越听越觉得牵肠挂肚,赶紧把事情谈妥了就往回赶。咱们还不该念着它的好?”他的声音那样沉静,是让人什么都不愿再想的安稳:“我带你回家去。”
    放生桥处的房子空置半月,无人照管。院门一开,树上栖的几只雀儿被乍然惊起,拍着翅膀唧唧的飞到半空里去了。半月前初来,一树玉兰半开半合,清露滋滋。倏忽花期便匆匆过了,花瓣落了一地,萎黄不堪,有几瓣恰恰落在金鱼池中,半浮半沉间沤的烂黑。空气中甜郁郁的腐败之气,比发酵的酒还要浓烈。
    进宝见祖荫眉头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柜家瞧瞧,若有合适的丫环,立刻就带过来。这院子空了这么久,一个人哪里打扫的过来?”说罢不待祖荫答应,一溜烟竟走了。
    祖荫话刚要出口,见进宝早已无影无踪,摇头苦笑道:“这猴子就知道偷懒。”雪樱笑道:“花儿落在地上都是松松的,其实很好收拾。咱们一会功夫就能清扫干净。”祖荫也不答话,将她小心翼翼的扶到堂屋里坐下,才笑道:“你又画画又写字,还要给他们两人做模特,还惦记着打扫院子,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会使分身术吗?”他突然将脸一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听树之说,你这半月像是着了魔,心心念念的就想着画画写字,恨不得连睡觉都省了,晚上要丫头催好几遍才肯略略躺会。可都是真的?”他脸上佯装怒意,眼中却满是怜惜之色。
    雪樱半月来夙夜用功,废寝忘食,极费心血。清流和树之劝过她好几次,她当时虽然答应,可一见到纸笔就欣然忘形。此时见祖荫面沉如水,真怕他继续责怪,忙拿眼四下里乱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头木刻墨印着几个字,急忙指着那纸道:“你瞧,那张红纸上写的四个字,是不是风雨国民?”
    祖荫本来绷着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摇头道:“明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被你一念,就少一半去了。”他脸上浮起一抹赞许之色:“不过,才半个多月,你就能认识四个字,也真是聪明。”
    雪樱冲着他吐舌一笑道:“我刚才着急没看清楚,最后一个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认得五个字了。”
    祖荫看着她的笑脸,怔了一怔摇头笑道:“当初真不该把你放在张家。这才半月光景,你简直快赶上柳柳的活泼劲儿了。我看你乐不思蜀,连家也不愿意回了吧?”
    雪樱毫无扭捏之色,笑意盈盈:“以后我到晚上才回家呢。清流姐在画室里专门给我立了个画架,就靠着窗户,白天光线极好的。她说画画如练功,一日也不可懈怠,要天天练习。”
    祖荫不禁气结,拧着眉头半晌道:“真是岂有此理。”却忍不住微笑:“看来我也得下功夫,不然连自家媳妇也看不住。明儿请树之过来瞧瞧,咱们哪间房子适合做画室,就依着他家的规格,建个一模一样的。我叫工匠在每个窗户边都立上画架,可讨得你的欢心了?”
    雪樱大喜过望,几乎说不出话。祖荫看着她笑容满满,自己亦是心满意足,突然想起半月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事:“樱儿,上次走的匆忙,也没听你把话说完。”他抬手缓缓地抚着她乌黑的发髻,终于低声问道:“那天你娘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往后缩去。八仙椅既深又阔,她整个身子都几乎蜷进椅中,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纯洁,含着一丝凄楚,摇头不语。祖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她瑟瑟发抖,心下极是不忍,咽了一口气慢慢道:“樱儿,那日你还说,你只有我一个人了。既然如此,这世上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让人不自禁沉沦。这世上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跟他说?她心中一酸,泪水几乎涌到眼中,刚张口说“我娘——”,便猛然想到那日三德婶起的誓,一字一句宛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
    她打个冷战,将嘴抿的紧紧地,默默瞧着门上贴的红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后一个字是平安的安,万事安好,消灾得吉。
    她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我娘说做妻做妾,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既然我铁了心做妾,日后有什么苦楚,统统得自己担着。”
    他胸口一闷,千种复杂感情纠结一处,想解释却无从说起。终究默然踱到门边瞧着院里一地残花,低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兰花瓣如污秽的白纸铺在地上,一阵阵腐败之气潮水般涨落,简直让人窒息。这是一种行将死去的味道——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帘、久不清洗的褥单、说话时胸腔如风箱般拉动的呼呼声,门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这种陈腐的味道。
    其它一切都能慢慢腐败,唯独诺言历久弥新。
第二十章 软语轻嘘过画梁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荫心里一瞬间亦是难收难管,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毛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新的。他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他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的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读书人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地甚快,身后静静的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地转过身去,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这椅子又深又阔,说了两句话困倦上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微笑道:“方才还说不过起初几日睡觉略晚些,可见是骗人的。”他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笑道:“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祖荫将雪樱抱上楼去安置,听她呼吸渐渐均匀,眼见得睡熟了,方松开她的手。后窗下河水满满,船只驶过时,木桨与流水回环相和,泼刺刺的溅水声。他想了想将推窗合上,才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白扎扎得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似有人朝楼上眺望,与他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的被拍地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严严的,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您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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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到发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往里宅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微一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帐房领罚。”老周不敢做声。祖荫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上来。”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那两日正是他当班,倒将事情记得清爽不差。
    祖荫仿佛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才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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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屋前的荼靡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祖荫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瞧着是他,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不觉便停住了。她正想说话,却听老太太含含混混地说:“拢翠,困着了?”
    祖荫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他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木鱼声一停,祖荫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他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菩萨都要被惊扰了。”她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看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回来了?”
    祖荫这次走的不寻常,十万本钱的大生意亦未与家里商量。等老太太从大掌柜处听说此事时,祖荫已干净利落地把事情办成了。她虽然私心里满是不喜,却也无可奈何,木已成舟,此时见到他,自然摆不出好脸色。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我这次走得匆忙,临行前也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受累,确是儿子的不是。”他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笑道:“不过我去上海忙碌大半月,却办成了一件响亮的事情。”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祖荫端起盖碗,双手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跟我神神密密的?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费神去弄什么纱厂?”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的目光闪过一丝恍惚,到底不忍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要传给后世子孙。”他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眉目清明,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她神情突然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万本钱砸下去,你若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突然疲倦到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心里恍恍惚惚的喜悦。
    既然老太太已无话,他正欲告退,却想起那件重要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看去。祖荫忙道:“我一会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道:“你这半月也够辛苦的,倒不必操心这些小事。让拢翠去告诉也是一样。”
    又想了一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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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那竹子便哗啦啦的响个不停。祖荫从书房里取了字帖出来,含笑看了半响,才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便有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似的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进宝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此时忙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他低着头不敢看祖荫,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地,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了,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祖荫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看着他的手想提醒又不敢,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侯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的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刻去替我办两件事。”他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
    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祖荫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荼靡架了,才放缓脚步,只觉得心怦怦的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的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地被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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