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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里安-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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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试吧,如果症状没减轻,就把病人……”
  叮咛道,却见安德烈的注意力在别处。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先生。”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最近都是些上吐下泻的病人。”
  顺安德烈的视线望去,护士叹气,她将药塞给安德烈,边说:“……但愿你朋友得的不是败血病,那就需要盘尼西林,整个北部地区连一支盘尼西林都没有了。”
  老人捂住腹部,随同里昂走一拐一瘸地向了病床,他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如释负重。
  低伏在他的耳旁,里昂又说些了安抚的话。
  “……只能眼睁睁看病人死去,真是让人感到伤感。”说完,她推起换药车,继续去忙了。
  安德烈握紧了手里的药物。
  为德尼盖上被子,里昂抬头,注意到了安德烈。
  安德烈转身,走向礼堂大门。
  “安德烈!”里昂跟了上去。
  那高峻的背脊迟疑后,才转回身,与他寒暄。
  “里昂,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红十字会的人允许我在这里过夜,但我要帮忙看护病患。”
  “看来你找到了可以暂时安身的地方,祝贺你。”
  笑笑,里昂看向安德烈手里,问:“‘IBUPROFEN’和磺胺粉?安德烈,你生病了吗?”
  “……嗯,施工的时候受了点轻伤,没什么事。”
  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
  忽然,里昂靠前,伸手摸上了安德烈的前额。
  略略碰触到,安德烈及时躲避开来。
  “我说了没事,你继续忙吧。”
  安德烈显得很烦闷,没再给里昂说话的机会,扭头走远了。
  凝看那轮背影,里昂低垂眼睑,喃喃:“安德烈……”
  他攥攥手,再张开,看着掌心斑驳的纹路,感受那抹余温。


第37章 败露
  “珍。”
  备药室里,叫珍的护士正手握注射器,用针头抽取药物。
  “打扰你一下……刚才向你借药的那个男人,他生病了吗?”
  反感被打断,珍攒攒眉头。
  “不是噢,里昂。”索性放下针筒,珍回答说:“是他的朋友。”
  路经西城区时,一群人正在排队汲水,他们往井里撒下粉末状的明巩,谈论最近在坦卡特爆发的疫情,忧心忡忡。
  观望片刻,安德烈上前,与队伍的前侧佝偻着腰背摇晃绞轮的老妪攀谈了起来。
  说着说着,老人家堆起满脸笑容,接过辘轳,安德烈将推车上的水桶灌满了。
  推到一旁,安德烈俯下身,掬水饮了起来。
  他像是渴坏了,水淋湿前襟。
  喝得差不多了,安德烈抬胳膊擦擦嘴,与老妪道别。
  看到,里昂跟随上去。
  继续往北走去,末了,安德烈停在一间店铺门口。
  透过橱窗,里昂看到安德烈在货架间走动,随意挑选了些食品,很快便又出来了。
  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越走越北,日光悄悄偏斜,拖落出斜长的影子。
  里昂也越想越多。
  果真,他还是很在意。明明不是一个人,安德烈为什么要欺骗他呢?他又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
  待回过神,里昂才发觉自己一路跟踪到了市郊。
  路上已没有什么行人,蔽体的建筑物愈来愈少,他有些忐忑,于是放轻慢脚步,尽量拉远距离。
  直至离开了城区。
  看过去,那是一条一眼望不见头的泥石道,道旁栽种有魁大的法国梧桐,斑白的枝桠抽芽吐绿,满满的翠色,风来,整个树林都活动了起来。
  安德烈独走在这成排的梧桐树之间,渐渐地,化成一个灰白的小点。
  里昂迟疑了。
  彼处披霞,色彩浓抹,周遭很快就要沦入黑夜。
  他这样看起来,十分地愚蠢可笑吧?即便安德烈有意欺骗、隐瞒,他又能过问什么呢?
  正犹豫,前方,安德烈忽然停住,转向了右侧。
  眼看他即将消失在岔道上,里昂来不及再多想什么,咬咬牙,跟了上去。
  “……安德烈。”
  门被推开,又阖上。
  安德烈抬眼,看见艾德里安依然清醒着。没有过多的对望,他穿过客厅,将牛皮纸袋摆放在流理台上。
  焦色的法棍面包露出一小截,艾德里安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食欲。
  “还好吧?”
  走近,低睑看看桶内,里面空无一物。
  将它踢到一旁,安德烈俯下身,注视着艾德里安问道。
  “没喝水吗?”
  “没。”
  “我拿回两瓶药,一个消炎,一个退烧。”
  摸出药瓶,一瓶摆在茶几上,一瓶安德烈拧开,取下棉塞,倒了三粒在掌心。
  “来,吃下去。”
  托住艾德里安的颈后,将他扶起。
  捻住药片,艾德里安放在嘴里硬咽了下去。
  干咽药片可不好受,反倒起了催吐的效果。
  “如果吐了,就再吃。”
  “……”
  “你会好起来的。”
  安德烈伸出手,抚抓艾德里安的头发、耳郭与脖颈,依然是那湿湿烫烫的触感。
  光线愈加黯淡,黑暗迫近,注定了是个难熬之夜。
  可怜的艾德里安。
  躲在窗后,里昂屏住了呼吸。
  那抹金发,惹眼又令人厌畏,是他长达数年的梦魇。
  安德烈抚摸它,指缝与发丝交葛、缠绕。
  艾德里安轻眯起双眼。
  他难以置信、也无法理解……后退,脚跟出了矮阶,一趄趔,重重地跌倒。
  “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墙根的瓦盆碎了,沾上一手的黏土。
  “谁?!”
  闻声,安德烈警觉,几步走到门前。
  挣扎站起,里昂顾及不了太多,踉跄逃跑。
  翻出栅栏,踩到裸石上湿滑的地衣,近乎连滚带爬下了缓坡。
  “里昂!”
  窜出一身的冷汗,他知道他追赶了上来。
  “我看到你了,里昂!不要跑!快给我站住!”
  下到麓脚,来不及提起落肩的外套,里昂掩紧帽子,起身便跑。
  此时此刻,日光已无比稀薄,安德烈看着他没入丛林里,泄气般,重重地拍了拍栅栏。
  “跑远了,没追上。”
  回到屋内,安德烈颓然地坐到围椅上。
  他竟然毫无发现。
  “……是谁?”
  “里昂。”
  报出一个名字,安德烈顿顿,补充说:“八号营房的那小个子,有印象吗?”
  “他看到我了?”
  “是啊,否则就不会逃走了。”
  艾德里安不说话了。
  俩人陷入沉默,夕阳在地板上偏移过一个角度。
  “处理一下伤口吧。”许久,安德烈提议道。
  “好。”
  划开脓疱,水状的脓液滴沥而下,安德烈甚至能看见红肉里森白的胫骨。
  撒上磺胺粉、包扎,艾德里安终感不支,歪倒在了床上。
  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几声,而后,便悄无声息了。
  “艾德里安……艾德里安!……”
  揉揉那副肩膀,近乎贴附在耳畔,唤他的名字。
  没有半点的反响。
  提提手,安德烈撩开遮脸的碎发,端看那苍色的面颊半晌,再伸向鼻下……
  他哽咽了,捧住艾德里安的脑袋,低俯下身,亲吻鬓发。
  坐在躺椅上,凝看双人床间的那副身躯,待到天明。
  安德烈无法合眼,也不敢合眼。
  他假想了许多,趁夜,里昂为美国人领路,一个、两个,又或是三四个美国兵持械闯进。深黑的夜里,他是该躲该逃,还是与之硬搏呢?
  渐渐地,安德烈又忧虑起艾德里安的身体,那骇人的伤口,糟糕的病状……他回想起一个多月前,他是如何一路走到这栋淡蓝色的小屋里,与之邂逅。
  天亮了,春阳一如既往耀眼。
  南徙的鸟类,跨过深邃的大西洋,迁回故地。虽遭炮火轰袭,可这些小生物依然挚爱这里的草木,聒聒噪噪地在林间乱飞乱鸣。
  拉开遮帘,光柔柔地透过纱布。艾德里安苏醒过来,安德烈询问他感觉如何,并建议适当吃点食物。
  将法棍切碎,浸泡在热水中,端送到了二楼。
  软化过的面包,特别温和,握住羹匙,艾德里安一勺勺送入口中。
  没有不适的反应。
  安德烈看着他,看他将满满的一碗吃见了底。
  转身,走前几步,拉开了抽屉。
  屉柜里,安然躺放着那柄空匣的德式手枪和军刀。
  “我打算去市区,找里昂谈谈。”
  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
  “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就用它们自保吧。”
  说完,安德烈抬眼,注视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回应这抹目光,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多说。
  “还需要什么吗?壶里有刚烧开的热水,另外还剩有一些饼干和面包……”
  “给我一个吻吧,安德烈。”
  “……”
  “一个早安吻。”
  安德烈杵在原地。
  没有给他拒绝他的机会,艾德里安撑坐起身,挪到床的另一侧,与安德烈半米之隔。
  屈膝,跪立在床缘,身体向前倾,攥上安德烈的衣襟。
  他仰视他,蓝眸映出窗外掠动的粼光,在眉梢、唇角流连。
  安德烈闭上了眼。
  缱绻而又温柔的一个吻,绵长地像这个春天,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第38章 忠告
  院后的蓄水池旁,里昂蘸湿抹布,用力擦洗袖口。
  “去换身衣服吧,这都是饮用水,要是被污染可就麻烦了。”
  护工模样的小青年,正坐在水池旁,手握瓢勺帮里昂舀水,同时劝道。
  里昂没予理会,埋头拭擦。
  今早照料病患,一点预兆都没,那人便突然呕吐起来,秽物溅到了里昂衣服和裤子上。
  现在呕吐物是抹净了,可白色的衬衣上满是青青黄黄的痕渍,怎么擦都擦不掉。
  “再给我点水。”
  里昂说道,却见小青年的注意在别处。
  眯眼看去,瞳仁瞬间缩小了。
  丢下抹布,里昂连招呼都没打,匆忙离开。
  “诶?里昂?”
  小青年还想叫住他,却见里昂已经走远了。
  而正朝这走过来的陌生男人,也径直忽略过他,紧跟了上去。
  “里昂!”
  “里昂,我们谈谈!”
  “我有话对你说!”
  礼堂后方的廊道里,偶有几名患者护士擦身而过。
  安德烈表现得既克制又谨慎,虽紧跟不舍,但没有强行做什么。
  因而无人察觉到异常。
  从走廊这头,绕到那头。
  前方便是礼堂,里昂索性下到庭院,穿过花坛,抄快道走去。
  “几分钟,就给我几分钟时间!”
  眼看周遭嘈杂的人越来越多,安德烈一个快步,横挡在里昂的身前。
  里昂试图躲闪。
  “够了,听我把话说完!”
  安德烈一把抓住的里昂臂膀。
  “别碰我!”
  里昂反射性甩开。
  动作幅度有些大,气氛微妙。
  “……我现在身上很脏。”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好。那你只需听我说……”
  “不,不要在这里……换个地方吧。”里昂将他打断。
  昔日修剪平整的坪地,杂草冒出头来,里昂沉默不语地走在前方,周遭的人愈发稀少,可他一直没有停下来。
  直至将安德烈带进一处偏僻的仓库。
  推开门,灰霾扑面,霉味和干燥感接踵而来。
  一整个冬季,学校都处于停课状态,这里也被撂荒多时。
  看模样应该是校内的体育器材室,林林种种的器械被堆放在了墙脚,空出来的地面上,有几簇小山状的衣裤、鞋靴、腰带……
  男人女人的衣物被杂堆在了一起,一件件码数大小各异、花式样式不同的服饰,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模糊暗暧的人影。
  什么也没说,里昂弯腰,将身上的衬衣脱了下来。
  裸着上半身,里昂蹲在衣堆旁,翻挑起来。
  摸出一件稍稍泛黄的衬衫,贴身比比。
  安德烈也走近了,蹲下身,拿起一件,攥了攥衣袖。
  他有些诧异,也有些好奇。
  “这些……”
  “是遗物。”
  简单明了地回答,里昂抿了抿嘴。
  “撒过消毒粉,但是拿出去卖,也没什么人愿意要。”
  衬衣并不合身,将它略略折叠好,摆放回一摞衣服上。
  “虽然战争结束了,可是很多人还是逃脱不了死亡。饥饿、犯罪还有疾病……杀害了更多的人。”
  说到这里,里昂停下手上的动作,话锋突转:“……为什么、为什么要庇护一个纳粹?”
  “发生了很多事情。”
  “因为他是西克特吗?”
  “……”
  “嗯?他恳求你了吗?”
  “……”
  “用他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恳求你,你便可怜他了?还是说,西克特开出了更有吸引力的条件?”
  里昂没把话继续说下去,可是不说,并不代表他不明白。那暧昧的一幕,是有多少潜藏的情愫。
  “事情并非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安德烈,你喜欢上他了?”
  “……”
  依然是这么突兀的话语,逼迫着他,无所适从。
  “确实,西克特长很好看,标致的纯血统日耳曼人。让人难以抗拒,对吗?”
  微微动容,可接下来的却是一片沉默。安德烈垂下眼睑,回避视线,还有无奈的叹气。
  “不,不是的。”
  本以为安德烈会更坦率些,但同时,里昂也知道这样的问话没有什么意义。
  安德烈可以轻易地否认。爱或不爱,说到底只有他们俩人清楚,他里昂连个旁观者都算不上。
  “昨天回来后,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吧?”
  里昂平淡地摇头。
  安德烈仿佛这才放松下来。
  “安德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做过些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想过该怎么做,我都有想过……”
  “你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艾德里安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
  “……”
  “里昂,我不求你理解,但是请你保密。”
  “你还是打算继续照护他吗?”
  “嗯。”
  “你会后悔的,安德烈!”
  或是因为愤慨,或是因为失望,里昂双目泛红发湿。
  “我此前亲眼见过,一个法国男人为保护他的德籍妻子,被人乱棍打死。锄头劈开了半边脸,甚至没有人愿意帮他收尸。”
  里昂捕抓起安德烈脸上的表情,他希望他能想明白,希望他能够清醒过来。
  “巴黎光复之后,大赦持续了整整四个月。期间可以任意处死任何一个德国人、法奸,还有所谓的包庇者,当局不会管的,事后也不会追责。毕竟,德国人、纳粹也对我们做过同样的事情……不是吗?安德烈,既然我们都那个人间地狱里活了下来,那就好好活着吧,不要再冒险去做不值得的事情。”
  不是不理解里昂说所的话,也非怀疑它的真实性。
  疲累的眸瞳略带哀伤,而后,便没有更多的色泽了。
  “谢谢你的忠告,我知道了。”
  里昂感到了深深的遗憾。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
  “不要告诉任何人。”
  “……”
  “里昂。”
  “我不会害你的,安德烈。仅仅只是因为你。”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第39章 斑
  睁开双眼,横梁上的光影碎碎斑斑。鸟鸣像夏蝉般,啄咬、烦扰着他的神经,拖铅重的身体坐起,艾德里安一把掀开被子。
  坐在床头,热胀感散去,艾德里安稍稍清醒了些。
  摸不准现在是几时几分,可能安德烈走后,他又补睡了数个钟头,再或许,只是浅眠了几十分钟而已。
  确定的是,他做了一个梦,一段并不久远的记忆,却在此时化成了梦魇。
  “坍塌?唔,偶尔也会发生。”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上,佩戴有一枚德意志之鹰银戒。
  摸起威士忌酒杯,晶莹的冰块“咣当”跃进,棕黄色的酒倾漫。
  “起因是埋药位置不当,崖体中部截断,上部悬空,赶上下雨便坍塌了。已经……”
  “来一杯吗?”
  没等副官汇报完毕,克莱舒曼上尉又从杯托上取落一个酒杯。
  用夹子在冰桶里翻翻,衔出一颗冰块。
  拒绝不得。
  “谢谢。”
  艾德里安恭敬地接过。
  抿上一口,克莱舒曼踱到窗沿,瞰看底层成排移动的犯人,只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死了几个?”
  “死亡八人,另还有五名囚犯受伤。”
  “嗯,还好,损失不算严重。”点点头,像是还满意这个结果。
  “还是那么办吧,西克特。”
  艾德里安心里一紧。
  “……送他们去纳茨韦勒。”克莱舒曼瞥瞥杯内,将剩余的一饮而尽。
  巴迪斯特·格林、艾布特·亨利、亚特伍德·本·坎通纳……档案室内,艾德里安找出名册,翻到对应的档案页。
  蓝眸在泛黄的纸张上轻掠。
  照片一栏有时会有张半身照,而有的,仅仅只有一串名字和零碎的记载。
  来自何地,法兰西?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又或是从哪个集中营转移过来,沙兰?圣迪耶?还是温特斯多夫?……
  掰开活页环,艾德里安将它们一一取下。
  整齐,放入资料袋,艾德里安起身。
  把名册放回原来的位置,踱到门口,按下门旁的开关,偌大的档案室,再次变得无比地漆黑,他这才拉上铁栅门离去。
  “玛索医生。”
  夜里,艾德里安赶到医务室。
  值班的女医生肩披白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巧的金丝眼镜,有些懒倦。
  “晚上好,中尉。”
  透过镜片,她眯眼看向艾德里安,掩掩衣衫。
  “情况怎么样了?”
  玛索摇头,说:“一直在哭叫,我实在受不了,给他打了两个剂量的镇定针。”
  “其他几个人呢?”
  “都不算是轻伤,那个十七八岁的脊椎受损,大概要瘫痪了。另外几个手骨折、腿骨折……”她抬眼,又道:“当然了,没那么容易养好。”
  “好,我知道了。”
  每一次发生这种事,艾德里安都感到无比地厌烦,他宁愿玛索告诉他,这些人受重伤,撑不到天亮,他们无能为力。
  “长官……长官!请给他截肢吧!”
  进到病房里,一个原本坐在墙脚的囚犯,忽然蹿起身来。
  越过他的身体,艾德里安看向病床上,那个下肢坏死的犯人。
  不知神志是否还清醒,那人眼睑半垂,静静地睥视艾德里安,像是已不报希望。
  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玛索医生。
  她只是在摇头。
  “求求你了长官,救救我的兄弟吧,他还想活下去!”
  跪下,扯住艾德里安的衣服。
  “听着,巴迪斯特。”
  攒攒眉,艾德里安开了口。
  “明天一早六点钟,会有车接送你们医院。这里救不了你们,但坦卡特的市区医院可以。”
  “医院……”
  “玛索医生已经尽力了,不要再为难她。”
  “医院?”
  “他说要送我们去医院……”
  另几个坐在暗处默不作声的囚犯,忽然也有了反应。
  “太好了!”
  “喔,是吗?上帝,我们不用死在这里了吗?呵呵……”其中一人提着条废胳膊说道,他满脸是汗,笑容狰狞。
  看到,令人浑身不舒服。
  巴迪斯特松开了手。
  艾德里安没再多的言语,离开。
  身后,负伤的犯人们仍在絮絮叨叨,艾德里安似乎听见他们在抱怨、咒骂、祈祷……又或许,那只是一些杂碎的声音,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手插在白卦兜里,玛索医生跟他走了一路。
  医务室的走廊并不长,很便到了尽头。
  “明天一早,送他们上车。”
  “明白的,长官。”
  提下挂钩上的油灯,艾德里安告辞。
  出到屋外,碎石路湿湿漉漉,瞭望塔的探照灯时而会从身上掠过。
  这是第三次了,已做得相当纯熟。
  经他的手,也是由他签的字。
  并非刽子手,但他确确实实是这现实世界里的死神,在走往彼岸的路上,提着锁链,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牵引走……
  艾德里安想起了纳茨韦勒高耸的烟囱筒,以及漫天蔽日的黑雾。
  像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脚踩过一片又一片水洼,手里的油灯随步伐晃荡,在地面上映照出暧暖的晕圈。
  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时远、时近。
  呼气与吸气像是深夜中的呢喃,在耳畔沉沉地萦旋,细密的眼睫渐渐攒起一层水珠,滴坠在毯上,再迅速地浸润、晕开。
  嘈闹的春天里,燥热感一点点地啃噬他,直至让他确信自己将挣脱不得。
  艾德里安垂下头颅,呲紧牙,十指埋入发丝间,捋摩挠抓。
  肢体上长时间、持续性的疼痛,最终还是改变了他的心境,让他变得纤弱敏感,苦闷又且无助。
  他厌烦这副累赘的身躯,也厌烦了这三年间所亲眼目睹的生生死死。
  挣扯开衣襟,艾德里安抬头,视线逐步对焦。
  忽然记忆起什么,他伸手摸上柜上的药瓶。
  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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