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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之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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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蓓还没下晚自习,今天委屈你在厅里凑合一晚。明天我好好收拾收拾,给你在她屋里架个床。”
“爸,真不用。”蒋桐的态度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学校里有宿舍,我待一晚,看看妈妈和蓓蓓,明天早上就走。”
“蓓蓓是大姑娘,不好再和我挤一屋了。”
方大勇讪讪答应下来,又跑到厨房给他张罗洗漱用具。蒋桐理解他的尴尬。方大勇处于家庭顶梁柱的角色却无力承担起相应的义务,而要依靠自己法律上的儿子支撑家用开支。蒋桐的存在就是方大勇无能的证明,长一米八二宽52厘米称重75公斤的具现化的羞耻。方大勇被他的存在压迫窒息,需要不断短暂逃离以呼吸新鲜空气。
蒋桐等到蓓蓓回来才洗漱睡觉。小女孩对大人们之间微妙的张力一无所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满脸兴奋快活,拉着蒋桐说了好久悄悄话。
蒋桐没想到他会在自己睡了好几年的小单人床上失眠。凌晨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刻。他静静平躺,盯着窗外街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客厅没有空调,老电扇在床尾嗡嗡地转着,外盖已经松了,咣,咣,咣,规律的轻响,一种同时具有催眠和提神作用的白噪音。
蒋桐睡不着,是因为他闭上眼就会想起肖凤台,想起从肖家六角形书房望出去的绿草如茵,蔚蓝大海,想起瓜纳里小提琴,想起肖凤台随手扔在台阶上的手工西装外套。
手机嗡一声响,他划开屏幕,肖凤台发了一张照片给他。夜空被霓虹灯映成蓝紫色,荧光泳池里漂浮着火烈鸟救生圈,大片明亮的蓝色,粉色,令远方高楼灯火都显得暗淡。少男少女们衣着清凉,胶原蛋白饱满的脸颊上洋溢着同夏日阳光一样明媚热烈的笑容。
肖凤台只在屏幕中露出小半张脸,刘海湿漉漉贴在额头,看得出也下过一回水。被拍摄的对象们看来与他十分相熟,对着屏幕做鬼脸。
“真希望暑假永不结束。”蒋桐察觉出肖凤台在向他示威,尽管是以一种迂回的,充满了欲盖弥彰意味的方式。肖凤台一向如此行事,蒋桐平时觉得他可爱,但在坐了六小时飞机的失眠的凌晨,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挫败。
他的自尊是很坚固,很自洽的。蒋桐并不生任何人的气。这种烦躁类似于时差,类似于高原反应。从梦幻的桃色的荷尔蒙粉饰的伪现实回到他自己的生活,才能意识到小岛上的生活是多么悬浮,多么飘渺。而另一方仍毫无所觉地沉浸在这种悬浮中。一首节拍错位的合奏总是令人如鲠在喉。
蒋桐绝不会想到。肖凤台发出照片时不在新加坡,而在由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开出前往市区的大巴上。他在最后一刻报名了前往中国的夏令营。
飞机晚点,一整车的学生们昏昏欲睡,随着摆渡车的惯性在车上左右摇晃。经济舱长途飞行令肖凤台腰酸背痛,头脑却异常兴奋。
蒋桐没有回复信息,他猜他是睡了。反正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到自己绝妙的不在场证明,肖凤台不禁微笑。他喜欢给蒋桐筹划惊喜的感觉。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次完美犯罪,而他英俊文雅的警察先生被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对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肖凤台将额头靠在车窗上。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面,蒋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却一天比一天清晰立体。他望着窗外流动闪烁的霓虹灯河,想起蒋桐挽起半截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紧绷的手臂,想起他棱角分明,触手粗糙的下巴,想起每次进门时蒋桐一把抱住他,单手摘下眼镜扔在桌上。肖凤台在北京清凉的夜风中口干舌燥,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着蒋桐。渴求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的目光。
蒋桐会像他一样想念自己吗?
夏令营为期十二天,由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主办。学生们按照计划应辗转北京,上海与广州,体会中华大好河山与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丰硕果实。可惜出生于资本主义腐朽家庭的温室花朵肖凤台冥顽不灵,拒绝教化。派队接过酒店房卡时他与带队老师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支票已经到账,按照约定,今晚后他将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在夏令营结束时再一起飞回新加坡。
肖凤台以为自己会失眠,但他一沾枕头就昏死过去。醒来时他首先去抓手机,蒋桐回复了他的消息——昨晚他果然早就睡了。
“出去玩注意安全,偶尔也看看书。”
温吞,老派,不动声色。典型蒋桐的回复。幸亏肖凤台独住一间房,可以肆无忌惮在床上翻滚一周,笑得像个傻子。
“才醒。”他腾地从床上翻起来,单手打字:“你今天要去实验室吗?“
“马上就到了。”这次蒋桐很快回复:“一会儿会和教授初步聊一下,明天正式开始干活。”
“你在大学里面了?”他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整座学校像一栋园林,你要在一栋带飞檐和廊柱的老房子里做实验?”
蒋桐收到消息时正走到生物楼门口,望着面前风格现代的玻璃幕墙大楼与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他哑然失笑,抬手拍了一张照片给肖凤台。
“看来我被表哥骗了。”过一会儿,肖凤台回复道:“他去交换,把燕大形容得像个古代御花园,原来真面目是座工地。”
“一部分校园确实很美,等你有机会来北京,我带你逛逛”蒋桐突然心血来潮,想逗他一下:“这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
“你要说话算话。”发出消息,肖凤台收起手机,拖着行李登上出租车。他把手机中蒋桐发来的照片放大,伸到驾驶座:“司机师傅,去燕大里面这座楼。”
第26章
肖凤台计划中唯一的变量是他无法控制蒋桐的时间表。为稳妥起见,他只能尽早就位,守株待兔。生物楼大厅里冷气宜人,肖凤台坐在行李箱上玩手机,他单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无法专注于任何一种应用程序,只是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蒋桐是和一名中年人一同走出电梯的,肖凤台猜这就是他口中的学界知名教授——比他想象中要年轻。他从行李箱上站起来。蒋桐渐渐走近了。天色多云转晴,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他所站的角落,后背先是晒得发热,然后感到细微的麻痒。
他站在原地沉默无言,然而心里十分清楚,蒋桐是不可能看不到他的。肖凤台甚至确定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交汇过一秒,然而蒋桐的视线像蜻蜓浮水一样扫过他,很快便转开了。
他头也不回地经过了他。
蒋桐和中年人说笑着走出门,在大门口继续交谈。肖凤台离得远,听到些破碎的句子,无非是食之无味的客套话。两人挥手作别,中年人折返乘电梯,蒋桐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生物楼。
在肖凤台所假设的种种可能性里,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蒋桐惊喜程度的差别罢了。他愣在原地,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难道是他看错人,刚刚路过的其实不是蒋桐?
然而在肖凤台信以为真,几乎要说服自己继续等下去时,蒋桐去而复返,面无表情。肖凤台还没来得及说话,蒋桐一把拎起他的行李箱,快步走出了生物楼。
校园中绿树成荫,可惜古树无法像代谢二氧化碳一样吸收空气中的热度。蒋桐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肖凤台不得不小跑跟随,很快出了一身热汗。
“放下我的箱子!”他终于急了,冲蒋桐大喊。蒋桐没理他,仍以急行军的速度继续向前走。
委屈,疑惑与愤怒混合发酵。肖凤台心头火起,追上蒋桐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放下我的箱子!”
蒋桐猛地停下脚步。他转身低头望着肖凤台,目光晦暗,像盛夏暴雨将至前乌沉沉的天空。肖凤台极为荒谬地意识到蒋桐此时很生气,而即便在他们初次见面被他无理挑衅时,蒋桐也从没有如此愤怒。
“你家里人知道你来北京了吗?”蒋桐干巴巴问道。
“我来参加夏令营——”青年身上传递出的压迫感使得肖凤台不得不实话实说:“但是我脱队了,两周后再和同学汇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得没错。”他挺直脊背,向蒋桐露出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容,眼眶却渐渐发热。
“我就是瞒着家人,瞒着学校,瞒着你,一厢情愿地拖着行李来北京找你来了。”
蒋桐的表情软化,也许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肖凤台的委屈。他放缓声调:“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太晚了”肖凤台低声道:“他们已经出发去上海了。”
他说了谎。夏令营在北京的日程才刚刚开始。但蒋桐的反应令肖凤台产生一种熟悉而糟糕的预感。人生中少数几次,肖凤台让舌头先于脑子行动。
如果蒋桐知道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他会如何反应?
蒋桐皱眉思索片刻,开始用手机搜索航班信息。
“我送你去上海。”他冷静而坚决地说:“我们坐下午的高铁,今晚就能和你的同学们汇合。”
“我不去。”肖凤台飞速道。
“别闹。”蒋桐烦躁道:“快把护照号告诉我,我现在订票。”
“我说了我不去上海!”肖凤台急了:“蒋桐,你到底为什么不想让我留在北京?”
他不能理解蒋桐异常冷淡坚决的态度。异地而处,肖凤台确信自己会巴不得蒋桐留下——远离新加坡的人际网络,他们可以在北京随心所欲,做所有正常情侣能做的事情。他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除非蒋桐果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比如在北京的第二个女朋友。肖凤台自己亲身经历过,也看过类似戏码无数次上演在周围人身上。他暂时拒绝考虑这种可能。
蒋桐满眼写着不可理喻:“正经酒店都不接受未成年人单独入住你知不知道?留在北京你住哪?和盲流睡桥洞子?”
“为什么不能住在你家里?”肖凤台随口道:“就说我是你在新加坡的学弟,暑假到北京旅游。我可以跟你睡一间房,搭个床就行。”
蒋桐很少跟肖凤台谈及自己的家庭。肖凤台自己一厢情愿,给他安插了典型新加坡大陆留学生的背景:城市中产阶级家庭,没什么钱,也不太缺钱。父母大抵受过良好教育,虽然是半路夫妻,但家庭气氛温情和睦,因此乐于为蒋桐的教育进行投资。
蒋桐不像是大陆有钱人家的小孩。不过既然是北京本地人,又能来新加坡读书,家里总该有一套稍微像样点的房子。肖凤台住惯别墅与独栋公寓,自认为已将标准降得十分低。
然而蒋桐的表情就像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
“你不会想住在我家的。”他低声道。
第27章
走进蒋桐家,肖凤台首先闻到一股呛鼻的异味。这气味以中药熬煮的苦腥气为主调,混合尘土,油墨,隔夜菜与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层次丰富,浓郁厚重,乘千军万马之势扑面而来。他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还是情不自禁后退两步,屏息用嘴呼气,以压下胸口翻滚的烦恶。
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自以为能够对任何环境处之泰然。然而吃过猪肉和见过猪跑毕竟是两回事。身处阴暗逼耸,弥漫异味的老公寓,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开始怀念昨晚入住的星级酒店。
“小桐回来了。”方大勇听见大门开阖,忙不迭从厨房中跑出来。他拉开厨房门,一股带着药味的潮湿热气随之飘逸四散,肖凤台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蒋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却选择视而不见。
“这是我在新加坡的同学。”他向方大勇介绍道:“暑假来北京旅游,正好顺路,就来家里拜访一下。”
“怎么不早说一声!”方大勇十分热情:“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先坐一坐,我去楼下买点水果零食。”
“我妈呢?”蒋桐问。
“跟蓓蓓去复查了,一会儿回来。”方大勇招呼二人进主屋坐下,又从厨房里拎出水壶倒水给肖凤台:“外面天热,先喝口水。”
水杯是不成对的,杯壁上挂着黄褐色的茶垢,肉眼可见的白色水碱颗粒在杯中漂浮。肖凤台硬着头皮抿了一口凉白开,舌根发苦,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谢谢叔叔。”他强笑道。
方大勇摆摆手表示是应该的,又把电视遥控器找出来放在茶几上。房间中家具极为简单,看得出都有年头了。然而因为到处都堆积着杂物,显得十分凌乱狭小。方大勇虽然一年来痩下不少,对于这间小屋仍然显得过于肥壮,一路走过不是碰倒药盒就是带翻洗脸盆,乒乒乓乓响声不断。
门砰一声关上,方大勇沉重的脚步渐渐远去了。肖凤台和蒋桐并排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地方小,就不留你吃晚饭了。”蒋桐平淡道:“现在你可以看一下航班了吧,我们坐坐就走。”
“为什么不告诉我?”肖凤台的喉咙仿佛哽住了:“这些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这和我们的感情没有关系。”蒋桐低声道:“快点订票,晚点堵车不好去机场。”
“我明明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忙!”
肖凤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蒋桐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郁。
“就这一班飞机”他打开订票网站,把手机屏幕给肖凤台看:“填一下你的身份护照信息,我好付款。”
“不用订票。”肖凤台低声道:“他们今天还在北京。”
“我刚才说了谎。”
蒋桐苦笑一声:“这样啊。”
“那正好,你把酒店的地址给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中国不比新加坡,你人生地不熟,回去后老老实实跟团,别再乱跑了。”
方才暴怒失控的蒋桐几乎像是肖凤台的幻觉。他又变回在新加坡时的模样,温文,体贴,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生活与他是一片规整的四方格,没有意外,没有冲突,一切都井井有条,近在掌握。
然而他们回不去从前了。这间小小的公寓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肖凤台心中一部分的蒋桐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就已经死去。
他的老师,他的爱人,聪明的,温文的,内敛英俊的青年科学家,原来他的冷静与从容全是假象。他想起蒋桐在新加坡整洁温馨的小小公寓,想起他对蒋桐一厢情愿的幻想:儒雅严肃的继父,美丽温柔的母亲,亲密和睦的小小家庭……蒋桐人生的前十八年——他想象中光风霁月的前十八年——竟然是生活在这样狭小阴暗的,肖凤台只在新闻与画报中见识过的水泥方格里。
肖凤台轻声道:“蒋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愿意向蒋桐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他的过去,现在,未来,最隐秘的期望,最深处的伤痛。他以为蒋桐也是一样,如今才认清对方大概将他的感情视为一场青春期的热病。蒋桐大概从没有真正爱过他,肖凤台想,他只是半推半就,居高临下地看他在荷尔蒙驱使下发疯。
难怪他不想进行“最后一步”,取向正常的成年人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有兴趣?
“我现在说什么应该都没用了。”蒋桐的笑声中饱含着痛楚。
“你为什么要来呢。”
肖凤台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蒋桐虽然对此不抱希冀,却也幻想过几次。等他拿到北美实验室的offer,等肖凤台上大学,等他的学术生涯前景明朗一些……等到他有了足够的立身之本,如果他们还在一起,蒋桐会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绝不是现在。绝不是一无所有,前途晦暗不明,任人拿捏的现在。
门锁转动,方大勇拎着两个满满菜篮子回来了。看到蒋桐和肖凤台坐在原位神情僵硬,电视也没有开。他立刻认定蒋桐疏于待客,赶忙将各种零食水果摆了一茶几,还热情邀请肖凤台留在家里吃饭。
“不用了,他还有事。”肖凤台刚想说话,蒋桐已经代他回绝了方大勇:“您歇一歇吧,我们马上就走。”
他的态度恭敬却异常坚决,方大勇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怕他。明眼人看得出来,蒋桐才是家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肖凤台身心俱疲,无意生事,很柔顺地随着蒋桐告辞离开。蒋桐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肖凤台以为他要回酒店,同他说了地址,他却恍若未闻,同司机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肖凤台不知道蒋桐又在玩什么花样,青年一路沉默,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也许是怕他回到新加坡泄露他的家境,要趁着月黑风高毁尸灭迹。肖凤台无所谓地想,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出神。
出租车在一条小胡同前停下。胡同虽窄,但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一个个红色灯管弯成的“串”字歪七扭八地悬在墙边,为浓郁的孜然香与满地竹签狼藉提供了有力注解。
这可不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所。
蒋桐提着肖凤台的行李,大步走进胡同。小路坑坑洼洼,肖凤台的银色名牌行李箱与柏油路面不时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小摊外大多零零散散地摆着折叠桌椅,蒋桐在最大的“串”字外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桌前。
肖凤台跟着他坐下,随即注意到折叠桌在反光——不是桌子本身反光,而是经年沉积下的老油在灯下发亮。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此刻在坐的折叠凳经历过什么。
正是饭点,他们周围满满坐着食客:只穿一条大裤衩啤酒肚上一层油汗的膀爷,头发染成稻草黄,画大蓝大紫眼影的年轻女孩,纹花臂扎小马尾穿破洞t恤的小混子……肉接触油滋滋作响,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背景音,啤酒瓶相碰,京骂,笑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又是只在电视与画报上见识过的场面。肖凤台错觉自己的小凳子是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块浮板,他在声浪与光线与气味的海洋中沉浮,感到轻微的眩晕。
蒋桐高声叫服务员,肖凤台猝不及防,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蒋桐熟练点了羊肉串,鸡肉串,烤鱿鱼,以及若干肖凤台闻所未闻的食物(什么是板筋?),还有两罐啤酒。
酒菜飞快地上桌了。一快大不锈钢托盘,小山一样堆着各式烤串,颜色不明的油脂与剩余酱料浮了浅浅一层在盘底。啤酒刚从雪柜中拿出,边缘很快结了一层水珠,在炎夏中冒着凉气。
蒋桐将两罐酒都起开:“赶紧吃吧,趁热好吃。”
肖凤台坐着没动。
他自顾自拿起一串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不是指责我什么都瞒着你么。”蒋桐灌一口啤酒顺下满嘴食物:“我在这条胡同旁边上中学,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肖凤台从托盘中拿起一串看不出形状的物体,一狠心,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小饭店食材不新鲜,故而洒了大把香料掩盖味道。肖凤台的舌头很快被辣得失去感觉,他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解辣,又被苦涩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之前没喝过酒?”蒋桐被他的狼狈模样逗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才一丁点大。”他用手指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爸爸很喜欢喝酒,每次喝的时候,都用筷子蘸一点点喂我。”
“他还骗我啤酒是橘子汽水。我一开始信,后来就算他给我倒真汽水也不喝了。”
“我的眼睛长得像我爸,鼻子长得像我妈。”
“我不是北京人,上初一那年我妈改嫁才搬来这里。老家英语教得慢,我一开始考年级倒数,我妈每天早上五点叫我起床背单词。”
“我高考成绩一般,还好新加坡政府不知怎么想的,跑到我们学校搞资助计划。我考上之后,我妈专门回老家,给我爸上了趟香。”
“我上大二那年,她查出来得了淋巴瘤。我们熬夜去协和挂号,大夫开了利妥昔单抗。你知道利妥昔多少钱嘛。”
他晃晃悠悠,比了一个v字:“两万块,五十毫升一小瓶,就要两万块。”
“医院真是个销金窟啊。检验费,床位费,药费,护理费,器械费……那么多,那么多的钱,像投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我给人代写过论文”他突然话题一转:“我什么题目都敢写,论独裁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延续发展,东南亚殖民地文学简析,用博弈论分析当今国际贸易格局……哪个题目给钱多写哪个。我还代写作业。我喜欢写大一物理数学作业,钱少,但是做得快。”
“新加坡政府规定毕业后必须留在本地服务,不然就要退回全部奖学金。”
“我不想留在新加坡。我要去美国,去最先进的免疫学实验室。我必须拿到全奖。”
肖凤台在一片酒醉的喧闹中沉默着。他终于明白了蒋桐的意图。
“你为什么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呢?”
蒋桐仍然微笑着,很平稳,很温和的笑容,却令肖凤台鼻酸。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蒋桐慢慢地说。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第28章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肖凤台突然说。
蒋桐一愣。
肖凤台仰头一口喝干杯中残酒,见蒋桐不动,又自己动手倒了满满一杯。白色浮沫缓缓升腾,渐渐没过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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