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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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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广和缓缓地一步步走来,赤脚蹬在青藤木枝上,劈啪燃烧的火焰叫叶慕辰以法术控住,只余微温的小簇火苗。红色摇曳的光映在他脸上,两颊艳丽,似酒醉后的酡红。
“叶慕辰,你……你会不会呀?”南广和声音很小,尾音曳地,带有很多年没听到的西京口音。
语声轻柔似梦,情意浓烈如酒。
浓烈的,如同昔日大隋朝西京皇城的名酒百花酿,迎面浇了他一头一脸。
叶慕辰情不自禁抬头去看他,然后目光就像长了铁爪的钩索,牢牢钉在这人脸上身上,恨不得能刺破血肉,就此在这人心底最深处,生根发芽。
他亦从火堆边起身,自身后抱住这个令他心心念念了五千多个日夜不得救赎的人,久久不能言语。
南广和反手回报他。
青丝与白发交缠,两人久久地厮磨,耳鬓边皆是湿漉漉的泪。
万年天宫时光,三千年游离于地府三途河畔抱头呼号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肯死去的一颗痴心,于凡尘三百多年间两世凡人夫妻的参商错过,有浮光,有残碎掠影……彼此追逐着那一份不肯弃下的承诺,双双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终于能够于这借来的片刻时光,得以欢喜重逢。
南广和一声声语带泣音,于厮缠时不住地唤他的名字,又时不时地叫他朱雀。一声又一声,缠绵悱恻,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殿下,”叶慕辰口中含着,模糊不清地应道:“臣学了好久的。你放心,不会弄痛你。”
南广和垂下脸,长而卷翘的睫毛鸟羽般振翅,扑腾了好久,抖的厉害。
最后终于没忍住,轻轻地,带泣地唤了一声——“叶慕辰……”
尾音拖的很长,如泣如诉。
叶慕辰全身一震,险些就此缴械投降。他停下来,以唇摸索着这人的眉和眼,轻轻吻去那睫毛上的泪。低声应道:“臣在,殿下,臣就在这里。”
“叶慕辰……”南广和又唤了一声,声音又娇又软,却与方才不同。这一声叶慕辰,分明带有浓重的鼻音。
……南广和终于还是没忍住,哭了。
他牢牢抱住那人,腰线有力,掌下触感温热有弹性。这是活着的叶慕辰,是真实的叶慕辰,不再是于过往噩梦般的九年中无数次借助织梦术窥见的虚幻。
真好!他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一万年,血渊沉沉,烈酒浇喉。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叶慕辰。在丢掉了一万年以后,他终于找到他丢失了一万年的朱雀神君!
南广和泣不成声。
“……很疼吗?”叶慕辰狐疑地问,停下看他,抬起一只手,擦去他脸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泪。常年执着刀兵的手有茧子,阔大又粗砺,反倒将南广和脸上弄出了几道红印子。薄薄地刮破一层皮,在那玉雪雕就的皮肤上刺目的很。
叶慕辰一眼瞥见,尴尬异常,闷着头就想撤出去。
南广和拽住他。
叶慕辰回头,瓮声瓮气道:“你疼。”
“不疼!”微弱的火苗摇曳下,南广和笑出了泪光。他牢牢抱住叶慕辰的腰,又重复了一遍。长发与那人绞缠在一处,丝丝缕缕的,都是情意。“叶慕辰,没事儿的,孤不疼。”
“……那你方才哭什么?”叶慕辰有些进退两难,索性反将人搂在怀里,极尽怜惜地亲了亲南广和瀑布一样闪着青色星芒的发丝。
“我这是,我这是高兴的。”南广和拿手抹了把泪,又哭又笑,嘴里呜呜道:“叶慕辰,我高兴!我心里头高兴!”
叶慕辰:……
殿下的心思,叶慕辰一向就没怎么弄明白过。
他不知道怎样讨这人欢心,也不知道怎样能让他的小殿下不再哭。
一夜间,下界四海八荒尽皆风声雨声。大队人马四处寻找中毒后下落不明的凡人属国拱立的新帝,仙阁雪花般派出十二支队伍,务必要诛杀重新降临尘世的神凤。四海五洲八荒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于那青天深处,于大片阴影浓密处扇过一阵飓风,随后煌煌赫赫,五洲内多处地界都有山火倾泻,明亮的火焰流淌在凡尘大地。
万古长夜,撕裂了……
于那浓重的看不见前程也不知道归途的夜,天空隆隆然如同扯开了大块大块的黑云,繁星灼灼,月华遍洒世间,天色亮如白昼。南方七星犹为显赫,竟然每一颗都盛放出无尽华彩,赫然现出一只赤红色朱雀。
南方神灵朱雀,与上古洪荒神裔凤凰,同时显现于下界凡尘。星光辉映,乍然响起一声凤凰啼鸣。七色羽翼垂落,一切的一切,都与万年前天宫倒下那一场天火时一般无二。
只是这一次,朱雀也已醒来。
三十三天外传来一声震怒的吼声——朱雀,尔岂敢!
山洞内,于灵台方寸处,叶慕辰与南广和却对这些一无所知。两人眼中都只剩下了对方。无边无际的相思,乍然于此际交汇,洞内哭泣声渐止,最后终于渐渐变成无数声温柔小意的呢喃细语。
一室融融泄泄的春。
第96章 共浴1
“……殿下;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好看。”叶慕辰掉开头,借着山洞口折进来的一缕晨曦; 仔细替这人收拾。
“好看。”南广和赤脚蹬他; 歪头瞟了他一眼; 兀自喜滋滋道:“好看极了!”
叶慕辰诧异,挑眉; 笑了起来。“臣老了。不好看。”
语气就像在哄孩子。
南广和瞬间不高兴了,红唇微嘟,咕哝了一句。“孤说好看; 就好看!”
“行; 殿下说了算。”叶慕辰立即可耻地,站不动了。
“如果我病了,殿下; 那一定也是为了您病的。”叶慕辰瞧着恢复了真正面目的南广和; 眼光就似长了根似的,钉在那里; 舍不得动一下。
失去你之后; 也没什么; 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余生不再有颜色,没有温度分明的四季,看不见花开、听不见鸟啼——你没经历过那样的九年; 所以你不懂。
我亦不与你说。
我的殿下呵; 倘若有一天我能够将这段刻骨相思说出口,你是不是; 就再不会抛下我一声不响地跑开?
你是不是,就再也不会那样轻易地、随手将我推开; 一个人独自面对那样磅礴的未来?
你是不是,就会终于肯相信臣一次?
你是不是,就终于肯为了臣,漫然回眸,递给臣一支永恒的娑婆沙华?
九年前登基那日,叶慕辰一怒之下将宫变夜焚烧殆尽的娑婆沙华枯枝捡来放在脚下,以掌中风雷印引燃烈焰。朱红色火舌凶猛扑上去,娑婆沙华枯枝却安静地一如往昔。
没了凤凰儿栖息的娑婆沙华,不会死。亦不会再开花。
——就如同过去的那九年,他叶慕辰胸腔内那一颗、被眼前这个人遗弃的心。
“……德行!”南广和如瀑青丝垂地,眼光斜斜瞟了叶慕辰一眼,情/事过后他整个人都有些倦怠。
南广和并不知晓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叶慕辰已然想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想到了那独自凄凄惨惨戚戚的九年。
他这会儿只觉得身上粘腻腻的,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小叶将军,你若再不利索些,孤便要独自去找个湖泊清洗了。”
叶慕辰:……
“臣抱你去!”叶慕辰瞬间收拾起那些沉重不堪回首的往昔回忆,凑过去将头埋在南广和发丝间,深深嗅了一大口,扑鼻而来却混杂有九嶷山的优昙味道。他醋劲儿一瞬间就涌上来了,大手一捞,将南广和拦腰抱起,胸口大块肌肉块垒般硌到了南广和细嫩皮肤,纱布下鲜血翻涌……这些他都顾不得了!
“走,咱这便去外头泡个澡!”叶慕辰笑得格外愉悦。笑声自胸腔震动至南广和耳膜。
南广和蜷缩了一下脚趾,衣衫松松地斜挂在腰间,春光大把地不要钱地往外泄。他双颊微红,觉得眼下实在有些羞耻,口中却不依不饶地嘟囔了一句。“孤如今也长高了许多。叶慕辰,你这样抱着,不嫌别扭?”
……不嫌。
臣巴不得每天都有这样的好辰光!
今儿个在山洞内发生的一切,于叶慕辰而言依然有些恍惚,仿佛做了个惊天动地的春/梦,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不敢轻易泄露了一丝。怕只消一丝,那春/梦便长了脚,悄无声息地自那条裂隙间偷跑了去。
便如同他的小殿下,他的韶华,一声不吭地跑了一般。
韶华,昭阳元年如同一只骄傲的小雀儿踩着他的拳头攀在他身上的殿下。缠着他入宫要他叶慕辰做伴读的掉牙小奶猫。
他终于将这只小雀儿、这头小奶猫,给逮住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除了那些不可言说的那些如刀刻般惨烈的印痕,幸好,尚且有许多甜蜜。
吧唧!叶慕辰凑近南广和,不由分说地盖了个戳!
“殿下,臣也给你盖个戳。”叶慕辰喜滋滋道,明明是冷厉的眉眼,此刻却都盛满了温柔意。他只觉得心中那腔子温柔,满的,汩汩往外流淌。
便连这笑容,落在南广和眼中也显得格外憨傻。
“傻子!”南广和顺势将头搁在叶慕辰宽厚的肩头,带笑叹息了一句。“孤都与你如今这样了,还叫什么殿下。叫孤……凤凰儿!”
凤凰儿,是他唯一可以为人言的小名。
是这方天地生的他,但自洪荒而至茫茫万古,从无一人可与他亲亵。最初的最初,鸿钧老祖捡回了他,在他破壳而出后,很是诧异地挑眉笑了一句——居然是只不死鸟!
鸿钧老祖高坐在仙人椅中,身子前倾,垂眸望着这只破壳而出的小雏鸟,见他扑腾着翅膀在空荡荡的神殿内欢闹。
良久,鸿钧老祖终是笑了一笑。迎上这只初生的小雏鸟,注目他那一双晶莹璀璨宛若琉璃子的眼睛,以手轻抚他周身七彩纹,缓缓地道:“这天地间大部分生命,都是由其他种族繁衍而来。但汝却是个例外。你可以不必依靠花草果实为生,天生以乳香为食,以天水为饮。在汝死后,体内亦会飞出一只新的不死鸟【注】。”
“小家伙,你分明是来自西方遥不可及的神庙中远古上神后裔,为何来我东方?”
新生的小雏鸟茫然望着鸿钧老祖,宛转昂首,清脆地啼叫了一声。华彩羽翼远超出五彩,头顶那七根凤翎傲然翘立,展翅时煌煌赫赫,漫然飞翔于云蒸霞蔚之中。扇动一阵阵奇异幽香。
那一日,云深深处,天界所有的花朵都于同一刹那弹指开放。
鸿钧老祖注目良久,最后叹息一声,终究是容下了他。只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箴言。“汝之身,诞生于此方天地间,天地荣养化物。汝既寻了此处,便忘了前尘,莫再记得上一个世界内,汝之神庙。吾东方虽然尚处于洪荒,但他日,天宫开拓,总会有汝的一席之地!”
小雏鸟盘旋飞于神殿内,声声清啼,似极为欢悦。
“只是东方并无不死之物。汝既来此处,今后也会不断消亡。待先天神力耗尽,或许终有一日,汝亦会湮灭成星砂飞尘。”
鸿钧老祖那时已然半化道,膝盖以下尽皆化作山川河流,无法再站起身。老祖若轻易一动,此方世界便会地动山摇,无数新生的生灵陨于一旦。
因此那日老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注视他良久,最终宛若天地间一声长长的叹息。“也罢,汝既不悔,汝从此……便唤作凤凰儿吧!”
凤凰儿,于此方天地间独一无二,向死而生。每一次浴火,涅槃之际便会想起前世今生所有的事情。却终于隐于混沌,只能居一座华丽宫宇,为三十三天众多帝君之一。
从此,数十万年来,他便是天地间那只独一无二的凤凰。登天界尊位,染数十万年无人可说的孤寂,日复一日,沉寂于娑婆沙华的绮丽,留仙醉皆化作天边流泻下界的瀑布银河……只是,自鸿钧老祖彻底化道之后,此方天地,他便再没了那个可以撒娇可以扑上去狎昵的亲人。
孤寂地,一度令他以为,此方世界再也不会有那另一人出现了。再也不会有那另一人,以手轻抚他周身七色华彩,爱怜又纵容地唤他一声,凤凰儿!
一直……到十万年前。
十万年前,此方世界真正的南方尊神朱雀诞生。朱雀甫一出世,便惊动了三十三天,无数仙尊赤脚狂奔而去,欢喜地交口赞叹道:甚好!四方有神灵出世!
朱雀神君自天宫降临世间,煌煌赫赫,携无限锋锐与杀气,受尽下界天子朝拜。于下界各方典籍中,朱雀神君亦被尊称为南宫赤帝,位列四方神灵之一,其精朱鸟,司夏、司火、司南岳。
南方七星井、鬼、柳、星、张、翼、轸联为鸟形,属火,色赤,称朱雀。
朱雀,名为陵光【注】。
十万年前,朱雀神君于天宫行走时一眼遇见了凤帝,从此愿为其执鞭僮,终日随行其左右,寸步不离。
世人皆以为凤帝凭借先天洪荒遗力,降伏了这位新生的朱雀神君。
便连三十三天,亦无人知晓,二人之间从来不是外界传扬的那般降伏之威、君臣之仪。凤凰儿初次化生后,浑浑噩噩做了二十万年的少年郎,不知世间疾苦,不认得此方天地规则森严,只是顽劣不堪地独自躲在那座独属于他的凤宫中戏耍。
是朱雀教会的他……是朱雀神君陵光,一字一句,扶着他凤凰儿的手,教他习得此方天地间的文字,得这一方世界中的富贵荣华,能够以凤帝风流雅颂之名流传千古。
朱雀呵,吾欠下你的,又何止是一段三世夫妇情!
潭水幽冷,叶慕辰仔细地将南广和放入后山幽潭中,除去衣袍,打湿他一头垂地如瀑青丝。那双手,粗粝带有常年执掌刀兵的老茧,摩擦在皮肤上,令他愉悦地身上起了一层层战栗。
南广和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冰凉的水淹没至他胸口,那缺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胸腔处,却有阵阵暖流汩汩流出。
“叶慕辰,你这满头白发……”南广和手指拈起一小撮叶慕辰的粗硬白发,目光深深,颇有些爱怜地抬起头,望向那人。
“你若嫌弃,臣回头便寻些靛蓝汁来,尽数染回黑色。”叶慕辰浑不在意地道。随手撩起一大片水花,泼在南广和肩头,替他仔细按摩肩上那几处瘀痕。
“……不嫌弃,”南广和闭了闭眼,抑住眼眶内一颗颗不断掉落的热泪。他伸出双手,闭目抱住叶慕辰的腰,呢喃低语道:“孤怎会嫌弃你!这十万年,是我欠下你的……叶慕辰,叶慕辰呵!”
“臣在这里,”叶慕辰叫他拦腰抱住,心情激荡的厉害,那处耸然又有抬头迹象。他忙不迭按住南广和那双手,以脸颊摩擦脸颊,耳鬓厮磨。“殿下,不,凤凰儿,臣就在这里。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要你一声呼唤,我便永远都在你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很多年前,久远到万年前那一场毁天灭地的道争之战,朱雀神君也曾如此问过他——帝君,吾以身护你,你留在此处不要出去,好不好?
然后,便是下界,于大隋朝国破前夕,叶慕辰手执火炬闯入韶华宫,劈头问了他一句——殿下,你嫁给臣,从此臣护着你,好不好?
“……好。”
南广和缓缓睁开双眼,露珠般剔透晶莹的泪珠挂在长长鸟羽般的睫毛上,神色在月色下幽晦难明。
月色下,深潭中。南广和赤足踏在水波上,仰头,绝色无双的眉目间有情意流转。
叶慕辰低头吻住了他。
青丝白发,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从此呵,万年沉沦,一旦结发,便是永世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文中鸿钧老祖对凤凰儿的评语,摘自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对Phoenix的描述。
【注2】朱雀神君陵光,详见《晋书》、《淮南子》、《石氏星经》以及百度诸词条。
第97章 共浴2
有人助你; 你也得爬的上云梯才成!
南广和巴巴地望着同样浸泡在潭水中的叶慕辰,心下有些小纠结。——同样是出自三十三天的神仙,这厮怎地就如此多娇呢?!
况这厮眼下只不过仗着来自上界的一缕残魂碎片; 历经三途河无数幽魂争夺; 仅剩下一口仙气儿渡到轮回井中。上一次; 他老人家遇见小朱雀雕刻的这只人偶时,这厮还浑浑噩噩; 无父无母,连大字儿都不认得几个,镇日叫族里长老们指示了去干各种擦屁股的脏活。
对了; 那会儿; 叶慕辰还叫做南冥……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祠堂内一声不吭地罚跪。
三百余年前,俩人相认于市井街头,饮了一大碗一文钱的黄褐色茶汤; 南广和*凤帝允了这厮一个诺言; 接下了他的卖身契。随后两人友好地道别,在目送南冥经过一座九眼拱桥、然后混入人群进入一条幽深窄巷后; 南广和不声不响地尾随于其后。
那是一条黑瓦白墙的长巷子; 年岁久远; 布履下是泛着青光的石板路。不时有妇人端着木盆与棒槌去河边捣衣。儿童们梳着丫髻奔跑于两侧街铺中,攥着一文钱去换三块糖糕,或是去买一叠开蒙练字的黄纸。
红尘味很浓。
这是南广和*凤帝从未体味过的一个新奇世界。
于是他慢吞吞跟在那人身后; 不远不近; 掐着十步远的距离,偶尔兴致盎然地打量这条飘满了糕点香味与纸墨书香的长街。
直至走到长街尽头; 南冥往左一拐,入了一间门庭煊赫的人家。
南广和一直等到他人影闪入许久都不再出来; 这才不慌不忙地踱步近前,昂首认真打量这座凡人府邸。却见鹊尾式马头墙上瓦当覆盖青苔,墙头有青翠枝叶垂落,门前一对儿瑞兽昂首凸肚地蹲着。黑漆漆两扇对外打开的大门前,左手边停着一溜儿五抬青布帘轿子,右手边则在树下拴着马匹,显然这户人家常有官绅往来。
门口长条凳上守着一个中年仆从,灰布衫裤,腰间挂着一块青玉,生的一脸精明相。
那仆从双眼微眯,狐疑地来回打量他。
南广和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假装无意中路过,掉头施施然地走了。临走前一瞥,认清了那户人家的门楣,恰写着“南府”二字。
自从那天认清门头之后,时不时地,南广和便要在三十三天看守大门闲极无聊时,打开手中窥尘镜,兴致勃勃地瞧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郎在凡尘中如何过活。直至有一次,瞧见了南冥奔走于市井街头,茫然立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但凡见着个人便拉住人家问是否见过一位身穿白衣烟青色纱罩褂儿的仙君。
多有人骂他疯子。
更有甚者,南冥不止一次被人泼水。
他顶着一头一脸的污水,就在日头底下矗着,口中喃喃念叨着……怎么会,明明说好了我的命都给他,他为何再也不来了!
南广和心念一动,便飘摇自南天门外偷跑下来。他走的急,仓促间打碎了一坛留仙醉,淋漓洒了一身衣袍。
天门外,酒香馥郁缭绕,弥月不散。
南广和下界后摇身一变幻化作白衣道人,飘然乘清风穿至南府大门内,一路循着那人气息奔到一个极萧条的院落。仅隔着一扇门,他却不高兴推了,只贴在窗棂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窗纸在面前晃动。
他伸手戳破那层薄薄的纸,就窥见那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烛光摇曳,发丝轻垂,正撩起袍角直挺挺跪在地上。
那个人。
那个人笑的模样,认真的模样,此刻都投射在墙壁上,模糊成万年前的一个意象。
陡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渺远不可追忆的前世。那个遥远的带有一万种香气的世界。天空中明灭着各种淡远的香气,有娑婆花在盛开,流泉淙淙。凤帝穿着华丽的碧色长袍嬉笑,笑声清脆,强行命令朱雀仙君放下终日不离身的长刀,拉起自个儿的手,一起趴在娑婆沙华树上看人间的生老病死。
凤凰儿昂首一声清啼,天宫百花就次第地开了。从天宫绵延至下界五洲四海八荒,春天正式来临。一万种花朵都开了。空气中遥遥传来竖琴的伴奏。
那是一个回不去的世界。
南广和忽然失笑。恍然发觉自个儿就像那个在幽窗下偷窥的狐狸精,任由深夜的露水沾湿了绣花鞋,却恋恋不肯离去。他注视着墙壁上那幅剪影,掠了掠鬓边的发,转眼朝他看去。
南冥却浑然不觉。
再后来……
南广和,哦不,那会儿他也不叫做广和。他仍是那三十三天的凤帝,只不过凄凄凉凉,叫人撵出了凤宫,孤零零坐在天界大门口看守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际线。
高到一眼望不见头的华表,重达天地一角的界碑石……白云缭绕深处,族众死伤无数陆续陨落的孤寂,以及,只剩下他一人坐在大片断井颓垣中醉卧沙石的悲凉。
夕阳坠落成一枚通体灿烂的鲜红色果实,在云海中安详凝重。
便连朱雀神君最后的一缕残魂,都叫他们下令扑杀。
南广和冲冠一怒,为了救下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为了那寄居于南冥身体内的一抹朱雀残魂,宁可犯下滔天罪孽。最终却叫那位无情帝君亲手捉拿,以上万条锁链缚于三十三天外海中炼狱。
海潮声滔天,黑沉沉的水面下,锁着一头暗无天日羽翼尽皆破损的凤凰儿。
那滔天的潮浪扑岸声啊,历历宛然。
爱恨亦滔天!
不止一次,觉醒了凤凰儿记忆的南广和咬牙切齿,要杀回三十三天,势必要与那一众无情道者战个你死我活。
“叶慕辰,吾承君一诺。从此后无论你怎样,孤总不会负了你。”南广和郑重地望着月下的爱郎,眉眼深深,怀揣着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的不安。
叶慕辰茫然不解,但是却一眼看出了他的殿下隐瞒了许多关键的事。先前在山洞中他不曾问,此刻却忍不住想试探性地跃过那一层壁垒,触碰那背后,究竟有多少神意是深不可测。
那层壁垒,薄如蝉翼。可是于爱侣之间,即便是蝉翼也不可忍。
因此叶慕辰抱着人,将他身子擦拭干净,放在深潭边,借着即将穿透云层的晨曦认真地问他:“殿下,怎样才叫‘负’?”
南广和不意他如此问,噎了一下,斜眼乜他道:“怎么,你不信孤?”
叶慕辰捉住他两只手,按在身侧,双目直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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