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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之鸿-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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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在一起嬉笑打闹。这样的画面,原是极静好,极美满的,他却觉得,有哪一般心绪始终蹉跎在了心底,仿佛经年不肯晕开。
旧人未去,新人又来,已是这般幸福,还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呢?果然是人心不足,饱腹思那啥,乱想一气罢了。
擦拭过了画卷,叶鸿悠动手打理那几个纸盒,盒中物事没有哪般稀奇,不过一些书本稿纸一类。他正要打开倒数第二个纸箱,却听得院外有人叫门。
透过那简易的门镜看去,门外是几个身着号衣的兵士,看服饰是定北军中的。叶鸿悠以为这是两位将军遣来接他和钟雪怀去军营的,不免有些微的窘迫。都怪他二人整日散漫,收拾了这么许久,行李却还没有打理好。他尴尬地请那几个兵士进门,不料那些兵士却婉拒了,并且捧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给叶鸿悠。
原来不是来催促他们启程的。想到这里,叶鸿悠放松了一些,接过盒子,他奇道:“几位小哥,这是什么物事?”
打头的兵士道:“这是陶将军吩咐带给先生的,说是前几日来得匆忙,有一件礼物,忘记拿给先生了。先生好生收着吧。”
叶鸿悠谢了那些兵士,关上浣芳沐雪的院门。手中的物件分量不轻,叶鸿悠把它捧到梅树下的石桌上放好。
陶如风送他礼物?会是什么?
疑惑地将盒盖掀开一个角,叶鸿悠囫囵向里一望。那似乎是一只摆件,是一尊精致的微缩的建筑。叶鸿悠双手将那物事捧出纸盒,细看之下,却是既惊叹,又无奈。
那确凿是一方微缩的建筑,屋宇是极熟悉的,正是浣芳沐雪。做工很是精细,也是分外地真实,一片片青瓦,瓦菲与积雪,门上的小镜和那块雅致的匾额,院中红梅点点似血。还有——呃……栩栩如生的……人像?
是他病愈后的第一天,钟雪怀硬拖他堆雪人,还把雪人的脸画成了他的模样。他意欲销毁,未果,两人围着雪人好一番斗智斗勇的情形。他们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繁文缛节全部抛诸九霄云外。想来彼时他们相识不久,本该敬重礼让,但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与遗憾,纯然嬉闹,却好似二人再平常不过的情态了。
这礼物虽好,可也奇怪的很。正思量,忽见那摆件的底部翘起一个边,却是一张笺纸,写的是:
寒蜩鸣岁晚,别恨鸟惊心。廿载思君不到,家书抵万金。纵有手足情深,奈何天地不仁,信手覆舟楫。山河风飘絮,身世雨打萍。
客路里,梦邈渺,空酸辛。岂料山回路转,柳暗复花明。刘郎已恨山远,谁悲失路之人,犹来莫相弃。暮笛苦无翼,飞声报君卿。
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字迹,那是两只手隔着山河,年华,生死,交握在一起。
哥哥。
你在那里,我走向你,不辞冰雪。
一纸《水调》之后,还有几页龙飞凤舞的大字,乃是陶如风向他细细解释定北军如何救下那些前朝遗老的子女。原来那个喧嚣如死的静夜里,叶鸿悠在他兄长的住所所见的无头尸首确乎是真实的,有秋后枭首的大奸大恶之徒,也有这水深火热的世道里,飘零而死的苦命人。定北军麾下忠心耿耿的武士打点了一切,找到那些或如履薄冰,或相羊自在的前朝遗子,秘密保护他们离开,再寻来适合的尸首,砍去了头颅,换去衣衫,再一把火焚去。
那些取下的首级,被动了一些手脚送往皇都,以定君心。原来陶如风军中有一参将乃是做面雕的手艺人出身,他为每个前朝遗子□□,覆于代替者的面颊之上,再弄得血肉模糊,却是足可以假乱真。而叶鸿悠手中这尊摆件,正是出自那人的手笔。想来那一夜钟雪怀和两位将军坦白身世后,定北军的兵士在浣芳沐雪外守护他二人,才会看到他们纯然嬉闹的一幕。
许多年后,那一幕在彼此的心目中,当成永远凝止的画面。人这一辈子,肯记得清的,能记得清的,值得记清的,原就是一生所历种种,其中极微小也极珍贵的浮光掠影罢了。
他就这样赏玩着那尊面雕,不觉院门已经被轻轻推开。钟雪怀进到院中,手上提了大包小包的物事。
“早知你要买这许多东西,我便和你一同去了。”叶鸿悠说着,把那人手中的东西接下来。
钟雪怀轻哼一声:“路痴便不必去抛头露面了,省得我转头挑一把蒲扇的功夫,人便丢了。”
至于么——
叶鸿悠假作了些辞色方要反驳,钟雪怀却对他摆摆手,“闲言少叙了。屋子收拾得怎么样?晚一会便要来客了。”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面雕,眼中露出些许惊奇,想来那面雕制作确凿精良,一砖一瓦的比例都是一分不差,以钟雪怀学画十余年的眼光看去,也觉得无处挑剔,“这是什么?”
叶鸿悠道:“陶将军差人送来的。”他见钟雪怀喜爱得紧,便微笑道:“钟先生若是心仪,这面雕便送你……”他没再说下去。离开这浣芳沐雪,他一个外人纵有百般不舍,也不如居住于此十数年的钟雪怀来得难过,这可是,那人的家啊。若得这尊面雕作为念想,也是好的。
不料钟雪怀看了他一眼,道:“暂时先不必了吧,反正我们要结伴北上,这物事想来重的很,我可不愿巴巴地背着。”这言下之意便是,等将来安顿下来,这面雕还是要归他钟雪怀所有,只是这漫漫旅途中,却少不得叶鸿悠替他做苦力负着重量。
这算是……撒娇?
太可怕了。叶鸿悠这么想着,赶紧岔开话题:“你说今晚有客,是什么人?”
钟雪怀卖了个关子:“一会便知道了。”
***
天暗下来。
这个冬夜一如往昔,冷得干巴巴的,但任凭寒冷再刺骨,却冰冻不了充溢着盈盈暖意的人心。正如世道再艰辛,却也阻不住至亲至爱之人,风一更雪一更地踏过万里山河,只为给你送一碗滚烫的汤羹。
薄暮暝暝,雪却停了,月出来了。
两人在灶房用了晚饭,叶鸿悠正洗碗,却听得浣芳沐雪内一片喧哗。
推开灶房的门,冬至那日梦中的景象,仿佛真实地铺展在了眼前。没有了深秋时节满地的赤金落叶,代替的是满地素白的雪和飞舞的红梅。至于声响——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三五白髯老者或品茗或闲谈,时而哼唱时新的桥段……一切都那梦境中,如此相似——
孩童依旧跑了满屋满院,厚实的小棉靴踏在满地积雪上作弄出咯吱咯吱声——
依旧无忧无虑地嬉闹,雪球团得紧实,掷出去便夹带了呼呼的风声——
玉碎珠落般的笑声——
牙牙学语的幼儿糯糯学舌的含混童声——
还有烟火窜入天幕时尖锐的哨鸣一般的擦声——
烟火?
叶鸿悠看向钟雪怀,后者手中正拈着一支熏香,点燃一支大炮筒的引线。
燃烧处发出“嘶嘶”之声,火星一追一逐地向前跳动,烧着的引线随着火花的推挤上上下下地抽动。
“砰!”
一声尖锐的爆响,一支礼花蹿向天空,夜幕中划过一条笔直的,金色的痕迹。孩子们仰起脸,叶鸿悠也跟着仰起脸,一同等待那粒烟火以最梦幻的方式,死亡,新生。
人本是烟火,生于极致,灭如死灰。一星花火的行藏映在世人的眼中是一霎的生趣,喜怒哀惧万象情愫,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如画隔雾般的一台戏——
可就是这一台戏,又有哪个不是甘愿沉沦其中?我们动过情,爱过山川草木也爱过心中那个人,我们也恨过,怨过,怕过,心心念念地盼过——
那一点金色越升越高,天幕是如此浓黑,星点的光芒隐入其中,一下子就被吞没了,看不见了。
“是个哑炮吧!”一个快嘴的孩子嚷道。
话音刚落,那不知已经窜起多高的烟火猛地绽开,七彩的火星将半壁夜空映地明亮刺目。
“好哦!”孩子们齐声叫起来。
“你可够慢的”,不知何时,钟雪怀走到叶鸿悠身边,“若你日后娶了一位急性子的姑娘,她岂不日日罚你跪洗衣板,到时候可莫怪兄弟不替你求情。”
“别胡说了。怎么想起买烟火?”
“孩子多么,图个热闹。”
叶鸿悠想,钟雪怀……是真的很喜欢孩子,想来日后安定下来,他有了家室,必定要多多生养几个孩子,一个个都养成混世魔王。现下那魔王头子依旧如梦境中一般,在院中支起方桌,把前几日收拾出来的各色玩具,画册,还有今早在珍珠阁卖的糖果,一一分给大大小小的孩童。
一个妇人朝他的方向走来,仔细一看,是那日在府衙后门为他指路的妇女,他记得那孩子葵花一样明丽的大眼睛。钟雪怀告诉他,这妇人夫家姓姜,是个做瓜果生意的,与他做了多年邻里。她是个小书商的女儿,出阁之前也是饱读诗书的。见她走近,叶鸿悠忙行礼:“姜嫂。”
姜嫂道:“那日给先生指路,万幸没有害得先生被那些恶奴捉去。妾身见了榜文,还当先生真是凶徒,只是一见先生的面目,便知那榜文是恶人捏造。我家官人起先骂我妇人无知轻信,不过听说先生是钟先生的朋友,还让我带一句赔礼的话呢。”
叶鸿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钟雪怀抱着那孩童走来。姜嫂接了小豆豆,一笑离去。钟雪怀道:“我还担心你怕见人,特地给你准备了一样物事,想来是用不着了。”说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两个圆圆的东西——
面具——
一个红色的猪面具——
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
不等叶鸿悠说什么,钟雪怀便上前一步,亲自帮他戴上了红色的猪面具,又道:“那日听你讲,你和你兄长小时候戴过的两枚面具,当时只觉得熟悉,过后才想起来,我还真的有这么两个面具。”他扯着袖子把叶鸿悠拉到小院的一角,靠近杂物房的地方,那个角落的雪被扫净了,地上放着一个纸箱,是他午后来不及收拾的两个箱子之一,也是梦境中,庆州吴家村的小姑娘凤儿捧着的那个装满了面具的箱子。
“你竟……真的有。”叶鸿悠解下面具,捧在手里细看之下,发现那枚面具油彩都剥落了许多,色泽也不再鲜丽,显然并非新近所做,倒是与他丢在大哥家那个更加肖似了。
“我……我欢喜你手里这个,和我换一换罢?”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抢到那白色的小丑面具,他不能再让旁的人替他承受苦难,哪怕那所谓的“苦难”,不过是邈远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岁月以后,天地赐给人间的一点污迹。
“你莫不是,还觉得这白色的面具不吉利?”钟雪怀道,“都说了,业孽都是人作的,和神灵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相信,世上真有相克的说法,呼……”他吁出一口气,“真想见见你的兄长,听说这一家里,若是夫妇之中,有一人过分的伶牙俐齿,另一人便多半沉默寡言。我在想,你们家里,是不是你把所有该思量的不该思量的全都混作一气胡乱想了,而你大哥便少些心肺罢?”
叶鸿悠苦笑:“钟先生,别开玩笑了。”
那人却道:“我没有名字的么?”
叶鸿悠深深看向对面的人,真心唤了一声:“雪怀。”
***
夜越来越沉,雪又舞了起来。
声如鼎沸的浣芳沐雪沉寂了下来,里面一个人影也不见。
方才,一群孩子闹得天昏地暗,缠住他和钟雪怀两人不放,他好容易脱身出来,冲孩子堆里的钟雪怀眨眨眼,推开院门出去了。那人无声抗议,无奈力不从心。叶鸿悠摇摇头,他想去看看梦里那条河堤。
循着模糊的记忆,叶鸿悠穿过已经静谧得落针可闻的坊巷,渐渐走近了河岸。岸边林木萧萧,没有大片大片的金黄。寒江之上,闻不得渔歌欸乃,闻不得倦芳楼的歌姬缱绻的清歌,闻不得那络绎的人潮与千言万语。冬夜的河水有一种冷凝欲死的平静,仿佛万事万物都可以吞没,万事万物都可以抹杀。雪飘飘摇摇,有的落入寒江的无边黑暗,再显现不出洁白,更多的却浮于水上,不一会,水面便白了青丝,殁了红颜。
这样的情景,看在叶鸿悠的眼中,却并不如何凄冷,并不如何萧条。
往昔来者,入我梦中。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身后有脚步声。一人白衣胜雪,脸上却带了一个鲜红鲜红的面具。
红色的,小丑面具——
那人开口:“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瞎逛,浪子啊,浪子。”
叶鸿悠道:“不过随意转转。你怎么把那个面具弄成这样?”
钟雪怀道:“自然是朱砂染的,谁让你一看见这面具便哭丧着脸,怎么劝也不肯听,我便依了你的意,把他给弄成红色了,你这便满意了罢?”
说罢他却从口袋中掏出一样小东西递过去。
叶鸿悠奇道:“这是什么?”拿过细看,却是一支拿在手里放的小巧的烟火。
钟雪怀拿出火石,双手轻轻一错打出火花。叶鸿悠手中的烟花蓦地窜起,发出刺耳的鸣响。
“扰人清梦。”叶鸿悠嗔怪道。
那人却一把拉过他的手,两人一起顺着来路往浣芳沐雪跑,“既然惊扰了他人的美梦,还是快些逃掉吧,免得人人喊打。”
“你却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钟雪怀道:“猜的。路痴一个,能去哪里?不过循着动物的本能,饿了找吃的,渴了找水喝。”
叶鸿悠笑:“这熙州城里的水井没有上万,也有千百,你又岂知我偏要到这江边找水喝?”
钟雪怀也笑:“我道你不是找水喝,却是找罪受来得。你冷不冷?”
“还好,你的手还是这样凉。”
“我却不冷。”
“我也不冷。”
熙州城的雪夜没有记住两个半夜不睡胡天胡地地奔跑的傻瓜。
熙州城的雪夜不会记住任何半夜不睡胡天胡地地奔跑的傻瓜。
只是那些傻瓜,确凿地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痛过怨过。欺瞒过,残忍过,也付出过,牺牲过。
哪怕没有人记得。
第14章 尾声
三年后。
定北军驻地的边陲有一座小镇,镇名映水。
镇中居民大半是伤兵老兵和军属。这样的小镇在紧挨着营盘的平坦区域上还有不少,大的比普通的市镇人口密集些,也有军队驻扎,作为转运物资的枢纽。小的不过是零星村落,农耕放牧,自给自足。
映水镇内有个映水书院,收的自然都是些兵将的子女。那些小孩子大都会些拳脚,不好管束,成日胡天胡地地疯跑玩闹,攘着北地里惯见的风沙,一个两个活像土猴儿。
当兵的父亲们的拳脚,平日里挨不上那些土猴儿的边儿,而那些柔善的母亲们扬起笤帚疙瘩,也不忍心打在那些沾着灰泥的笑脸上。书院的夫子们更难约束住那些皮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总给这些上蹿下跳登梯爬高的野孩子欺负得团团转,摁住这个又跑了那个。
今日那小谁燎了夫子的长寿眉,明日那小谁趁夫子小睡把他的胡子编成了姑娘家的小辫子,后日大家齐心合力谎称灶房走水,诓来上课的老院长给放了半天的假——
叫人片刻省不下心来呐——
只有一个时刻,那些土猴儿们能把屁股安安稳稳黏在凳子上,老实个一时半刻,那便是三年前来书院的叶夫子上课的时候。叶夫子从不会拍桌子瞪眼地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小子,不打手板,不罚站墙角。不过三言两语,便抓到了泥娃子们的弱点,温言软语说得他们鼻头酸了,眼眶红了,也知道错了,再给些点心糖果作为安抚。
书院的老夫子们,厚着脸皮请教这个年轻后生,小叶先生,你讲话好生厉害,有什么高招,教教我们这些老掉了牙的土爪狸呗?
小叶夫子讳莫如深地抿嘴一笑,家里那口子嘴皮子利索爱作怪,习惯了。
***
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年华走得飞快,三年与一须臾,孰短孰长,也未可知。
三年前,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心情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与胞兄重逢的喜悦,是他一生未曾经历过的巨大的欢喜,难以名状,多少辞藻也描绘不出,多少眼泪,也流不尽。
然而有一个人却对他说,他能把那一刻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写……不是,画出来。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明明是平平无奇的映水镇,镇子的牌楼不过丈许高,画到那画里,却成了陡峭不可企及的巨大的建筑,镇名三字,龙飞凤舞,仿佛一不留心,便待挣开束缚,撕开天幕,凭风而去。其后的同样平平无奇的屋宇,却也是一幢赛一幢的巍峨。人物是极渺小的,小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只依稀见两个人影携手而立,衣袍翻飞,裹挟在一处。天空有大片大片的留白,点点飞鸿成“一”字阵排列,最近的一只描摹细致地看得清黑白相间羽翎,一张凄惶得近乎狰狞的面目,最远的不过淡墨扫去的一点,虽有似无。
看了这画,叶鸿悠也是哭笑不得,这画意头悠远苍凉,确凿绘出了他当时心绪,只是委实也奇怪了一些。
画这画的是一个奇怪的人。
也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镇的生活是那些名利川之中博弈的人难以想见的平淡舒心。他们的屋舍由定北军中安排,成年人按人头,每人有两间卧房,并上灶房,小厅,成一个小院。叶鸿悠那两间房是一早留好的,所以叶家的院子也大一些。叶鸿悠来了映水镇,自然是和兄嫂一家同住,而钟雪怀一个人住在他那一方小院中。
叶鸿悠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的自然还是他的老本行——教书先生。
他本就十分喜爱孩子,在江南是时候,他一人独居,还收养看顾过几个孩子,何况,他多多少少受了那人的影响,越发地喜爱和孩子们混在一处。
说起那个人啊,他本是几个行当的老板争着要抢夺的对象——绸缎庄的老板请他专门画绣样,家具作坊的老板请他设计雕花的纹路,最可乐的是,有一个多次赶考不成,愤而回乡谋生计的书生,给自己起了个号叫做“花间秀客”,整日摇头晃脑地写着一些传奇话本,俨然他那些传世名作能畅销大江南北,百年之后,还在梨园之间传唱不息。他请那人为他的话本配图画,说是这些话本走红后,还要与他五五分成。
那人却是淡然一笑,一一婉拒,同叶鸿悠一起,在映水书院做了夫子。不过方才那些活计,他也一样不落地做了,今日帮绸缎行绘一幅花样,明日替木匠参详一下小几的浮雕,那些流传于坊巷间的话本,也常有那人的“墨宝”。
一天到晚,还真是得不着什么闲。
生活安逸如此,实在不该有什么抱怨了,只是近来,叶鸿悠却又有了些烦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个正理。
映水镇中,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有不少便是倾慕于这温和恬淡的年轻夫子的,绣了并蒂莲的手帕,提了诸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类的诗句的纸鹤,亲手烘焙的糕点,经常被送到映水书院和叶家的小院。镇东头住着的,脸上长个大痦子的骆婆婆,带着姑娘的父辈兄长敲开叶家的门,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所有的礼物、提亲,都被叶鸿悠一一婉拒了。只因心中早已放了不该放的人,生了不该生的情愫。拒绝了那些女子,他嘴上不说,心中却愧疚自责得很——他既非貌比潘安,又非才高八斗,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放低了身段主动下嫁,他却不要,岂非打人家的脸吗?
渐渐地有些不中听的话传了起来,有人说,这年轻人忒是清高,不知好歹。有人说,这年轻人不是池中之物,存着王侯将相的心呐,等着夺状元,尚公主呢。还有的蜚短流长,就颇为不堪了,有人说,他叶鸿悠和嫂子关系甚佳,他长相与兄长相似,眉眼之间,却清秀许多,一直不娶,指不定……是吧?
定北军给的庇护不是牢笼,皇帝绞杀前朝遗子的风头一过,那些被通缉的与前朝皇室沾亲带故的人,有的重归故里,有的另谋生计去了,也有的就留在这映水镇。叶遥喜欢边城的宁谧淳朴,决定就此留下来,不过他继承了父辈经商的本事,在附近的市镇做些小本生意,倒是有时不在家中。这戏文里唱的,话本里写的,独守空房的嫂子和小叔子勾搭成奸的故事那是太多太多了,尽管兄弟二人从来把这些风言风语视为无物,但叶鸿悠终究怕带累嫂子的声誉,于是叶遥不在家的时候,他便搬到书院住。
那个人听说了,自然是要他住到自己家里去,不过叶鸿悠不肯。那人说了一次,却也不肯再说第二次,叶鸿悠私心想着,这倒是不太符合那人不达目的便不罢休的性子。这事也是巧的,无怪叶鸿悠不肯住钟雪怀家,实在是……他二人交情已然很深厚,同住并不奇怪,只不过钟雪怀一人做这么多活计,分给他那两间屋中,一间卧房,一间便给他当做储物房,什么半旧的家具啊,等着上色的陶罐啊,堆了一屋子,对了,还有玩具。如此一来,若是叶鸿悠也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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