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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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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
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
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女,
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
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
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
“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原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
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
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
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
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
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
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
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
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
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
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
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
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
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
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
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
也罢了,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
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
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
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
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
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里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
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
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
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
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紥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
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
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
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
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以从容。
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
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这事,是长是短,备细对
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
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
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
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
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
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
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
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
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
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
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
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
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
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
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
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
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原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
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
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
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算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
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齐整,妆奁丰厚,百物具备。那
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具足。满生
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
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
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
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
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
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
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
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
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
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
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
“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
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
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
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
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来到后
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
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
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
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
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
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
归来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
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
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
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
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
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
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
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
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
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
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
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
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
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
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
“多蒙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
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
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
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
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
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
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
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
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
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
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回,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
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
里面一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
久了。今日迟得不象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
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
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
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
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
昔有冤偿。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
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
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来。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
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
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
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
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
出来,对朱氏道:“夫人休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
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
丫头相继沦亡了。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
他冥府对证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
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
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
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这遗孽也。世人看
了如此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虽
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
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
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
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
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
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
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
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
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晦翁准
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
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
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
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
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
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
“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
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
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槪囊簧欤
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拔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
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
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
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
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
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
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
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
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
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
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
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
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
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
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
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
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
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
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
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
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
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
短,备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
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
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遂
对天祝下四句道: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祝罢而去。
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
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翁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
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
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
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
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宽仁圣
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
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
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
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
求一识面。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悮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
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
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
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
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诗咏,就将红白
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士,是
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
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
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
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
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令,即口吟一词道:“碧梧初坠,桂香才吐,
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
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词寄《鹊桥仙》。”词
已吟成,原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
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
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
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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