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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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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
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原卿
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
“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
酒散,竟同谢原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
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
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
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
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
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旁,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
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
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
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
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
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
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
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
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
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
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候他空
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々,台州
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
啬。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
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道:
“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
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
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
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
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
“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
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
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
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
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
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
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
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
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
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
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
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
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
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
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
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
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
“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
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
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勾当?”
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
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
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时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
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吏,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
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
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
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
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
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
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
“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
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
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
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
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
他达知圣听。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
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
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据臣看着,此
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
语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
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
当,臣当吩咐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这边
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
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
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
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
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自
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
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
“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恶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
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
楚?”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
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
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
尽把其言禀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崛强,
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
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
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
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
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
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见
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
气。那些少年尚气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
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
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
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
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起他两句话,不道认真的大弄起来。
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
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话对晦
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受此苦拷,
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
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像鸡群内野
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
“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
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为你做主。”立
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得知此说的,千斤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
不从他。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
拉他到会馆散心。说道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
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
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
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得到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
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
直之报也。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
的好处: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贱质何
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君侯能讲毋自
欺,乃遣女子诬人为!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
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含颦带笑出狴犴,寄
声合眼闭眉汉: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旧鬼借新尸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旧鬼借新尸
诗曰:
昔日眉山翁,无事强说鬼。何取诞怪言,阴阳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晋人颇通玄,我怪阮宣子。
晋时有个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无鬼论》。他说道:
“今人见鬼者,多说他着活时节衣服。这等说起来,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
一日,有个书生来拜,他极论鬼神之事。一个说无,一个说有,两下辨论多时。
宣子口才便捷,书生看看说不过了,立起身来道:“君家不信,难以置辨。只眼
前有一件大证见,身即是鬼,岂可说无耶?”言毕,忽然不见。宣子惊得木呆,
嘿然而惭,这也是他见不到处。从来圣贤多说人死为鬼,岂有没有的道理?不止
是有,还有许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来显灵的。所以古人说:“当令死者复生,
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义士。”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见得死者的能有几个?只
为欺死鬼无知,若是见了显灵的,可也害怕哩!
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的儿子四九秀才,取郑司业明仲的女儿为妻,后来死
了,三个月,将去葬于郑家先陇之旁。既掩圹,刘秀才邀请送葬来的亲朋在坟庵
饮酒。忽然一个大蝶飞来,可有三寸多长,在刘秀才左右盘旋飞舞,赶逐不去。
刘秀才道是怪异,戏言道:“莫非我妻之灵乎?倘阴间有知,当集我掌上。”刚
说得罢,那蝶应声而下,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将有一刻光景,然后飞去。细看
手内已生下二卵,坐客多来观看。刘秀才恐失掉了,将纸包着,叫房里一个养娘,
交付与他藏了。
刘秀才念着郑氏,叹息不已,不觉泪下。正在凄惶间,忽见这个养娘走进来,
道:“不必悲伤,我自来了。”看着行动举止,声音笑貌,宛然与郑氏一般无二。
众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郑氏房中,开了箱匣,把冠裳钗钏
服饰之类,尽多拿出来,悉照郑氏平日打扮起来。家人正皆惊骇,他竟走出来,
对刘秀才说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说
甚么话,某仆做甚勾当。”一一数来,件件不虚。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把这
养娘认做是郑氏,与他说话,全然无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不想自此声音不
改了。到夜深竟登郑氏之床,拉了刘秀才同睡。云雨欢爱,竟与郑氏生前一般。
明日早起来,区处家事,简较庄租簿书,分毫不爽。亲眷家闻知,多来看他。他
与人寒温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鬼小娘,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仆,见说此
事,急来看看女儿。女儿见了,不认得父亲,叫他的名字骂道:“你去年还欠谷
若干斛,为何不还?”叫当直的拿住了要打,讨饶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后来刘秀才死了,养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醒来仍旧如
常。问了五年间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胜惭愧,急脱卸了,原做养娘
本等去。可见世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然只不过一时间事,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
人与人相处的。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现出这般奇异来。
怎说得个没鬼?这个是借生人的了,还有个借死人的,说来时:直叫小胆惊欲死,
任是英雄也汗流。只为满腔冤抑事,一宵鬼话报心仇。
话说会稽嵊县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为何叫得鹿胎山?当时有一个陈惠度,
专以射猎营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麀鹿,在面前走过。惠度腰袋内取出箭来,
搭上了一箭射去,叫声“着”,不偏不侧,正中了鹿的头上。那只鹿带了箭,急
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老鹿既产,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
干净了,然后倒地身死。陈惠度见了,好生不忍,深悔前业,抛弓丢矢,投寺为
僧。后来鹿死之后,生出一样草来,就名“鹿胎草”。这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
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
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
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
德一。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随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
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抬头看时,却
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个相揖已毕,竹林道:“官
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至此,见天
色已晚,特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
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
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
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
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罢。”竹
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
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好。”竹
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
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将就过了今夜,
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责。”直生取笑道:“不
要开进门去,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
浅陋,料没有妇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
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
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纷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
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候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
来邀。室内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
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
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
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
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门。
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响。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
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
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道:“小弟是山
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身去听,果然是刘念嗣声音,原
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
分明是鬼了。”不走起来。门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我自家会走进来。”说
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
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
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
见在,怎么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
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
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子,胆气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
“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
有一腔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
“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然尽心。”
鬼叹息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
嫁也罢了,凡我所有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岁儿子,家财分
毫没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饥寒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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