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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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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监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泪,“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岁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后,老佛爷把皇上幽闭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从未离开过皇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咱家护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随两宫銮驾回京。
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亲政了,又被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欺瞒,宠爱的珍妃也被崔玉贵那厮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与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销,可不是人间地狱吗?咱家眼见得心疼啊。
上一年,老佛爷病重,密旨在御膳里下砒霜,分量要少,每次点到即止,让皇上慢慢儿归天。”
“你是说——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没啥好瞒的!”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咱家罪该万死!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爷旨意不得不从。老佛爷绝不能让自个儿死在光绪帝前面,更不能让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维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爷指定醇亲王载沣之子,三岁的溥仪继位,她便心安理得地归天去了。”
“反正也死无对证。那我问你,你干吗要害这小姑娘?”秦北洋抓紧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瘦得像只小猫,几乎能清晰地摸出锁骨的形状,“还有啊,那个男孩是不是你害的?”
“你不晓得童男童女守墓的习俗?”老太监的目光里根本不把小孩子当人看,“农村里凡是大富大贵的地主,下葬时都想买一对童男童女陪葬。
皇上在世时,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待他驾崩归天,我赌咒发誓要补偿他,就从朝廷钦犯里头,选了这对童男童女,让他俩在地下,代替咱家永久侍奉皇上。那童男可以做小太监,那童女就给皇上做妃子。”
“你要怎么害他们?”
“嘿嘿!水银可是个好东西!”老太监阴惨惨地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钢瓶子,“它能让人千年不腐,万年不化!这个男孩嘛,昨晚已被咱家处理了!
先给他的嘴里灌水银,然后在头顶、后背、脚心上挖洞,再把水银灌进去,之后用针线缝好。咱家再用水银粉给他涂抹全身,确保他天长地久保持原样,这也是咱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啊!”
这番皇陵地下的对话,听得秦北洋心惊肉跳,他自己也才九岁,一样也是个“童男子”。他想起在德国学校里,老师说过汞这种物质,也就是俗称的水银,含有剧毒,千万不可以身体触碰。那么多水银灌顶,死时该有多痛苦啊!
“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老妖精!”
秦北洋怒不可遏地扇了老太监八个耳光。
“没事儿!在皇上跟前,人命算个屁啊!咱家年纪大啦,没有力气同时做两个,只能昨晚上先处理了童男,今晚上再来处理这童女。可惜啊,被你这小子搅黄了!”
秦北洋退回去抱紧小女孩:“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老阉驴的日子到头了!”
“除了侍奉光绪爷,咱家还盼着,这对童男童女,埋在皇陵里头,永保我大清的江山不倒。”老太监又号啕大哭起来,“摄政王载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糙小子,连老佛爷的半根毫毛都及不上,大清国落到他的手里头,嘿嘿!三年必亡!可怜我大清三百年江山……”
“亡了也好!”秦北洋大着胆子在清朝皇陵里吼叫,“再也不要放你们这群老怪物出来害人了!”
“大逆不道的小子,要是咱家年轻力壮,早就把你给活剐了!知道啥叫凌迟吗?”
老太监再次奸笑起来,这怪异刺耳的声音,让秦北洋心里没牛∨⒁步舯ё潘
突然,老太监把钢瓶子对准自己口中倒下,嘴角溢出银白色的液体,滚动到地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整整一瓶子水银,几乎都灌入他的体内。
“前朝崇祯帝在煤山上吊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满朝文武大臣都脚底儿抹油溜了,唯独这王承恩上吊死在崇祯帝身边。大清入关,顺治爷为王承恩修墓,御笔题了字儿‘贞臣为主,捐躯以从’!”
水银正在撕裂喉管,老太监声音已变形,愈加微弱,身体软得像团棉花,躺倒在墙角嘶喊,“光绪爷,奴才来服侍您啦!”
他断了气儿。
秦北洋头一回亲眼看到有人自杀。并且,太监为皇帝殉节,古来没有几人吧?
死则死了!他低头再问那小女孩:“喂,你没事吧?”
“嗯。”
小女孩嘤嘤地哭着,靠近地上的男孩,秦北洋抓住她:“不能碰!”
“哥哥!哥哥!”
她唤着被水银永恒禁锢的男孩,泪水涟涟。
秦北洋仔细看她相貌,眉清目秀,颇为可人,一对大眼睛里,攒着说不清的幽怨。女孩同样穿着一身喜庆的绸缎,头发和脸上都被精心打扮过。必然也是老太监干的,让童女盛装殉葬。她跟死去的男孩长得很像,年纪也差不多。
“你们可是双胞胎兄妹?”
“是。”
“别哭了,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到这里?刚才那老不死的,说你们是朝廷钦犯?”
“啥叫朝廷钦……我们是河南农村的。今年大旱,黄河断流,家里小米吃光了,连地里的红薯都挖完了,爹爹与娘亲都在家里饿死了,我和哥哥只能出来要饭。俺们流落到直隶保定府,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老头手中。”
“这老妖精怎么不早点翘辫子!”秦北洋手指头拭去她的泪水,“对啦,你叫什么?”
“阿幽。”
“哪个幽?”
“不晓得,我不认字。”
“既然,我们是在这皇陵的地下相逢,那就叫你幽灵的幽吧。”
秦北洋用手指在密室墙壁的尘土上,写出了这个“幽”字。
“这个字儿,长得真好看,我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认字只看漂不漂亮。她很聪明,也在墙上依样画葫芦写了一个,虽说歪歪扭扭,笔画却都没错。
“阿幽,你几岁了?”
“六岁。”
“我今年九岁,以后啊,你就叫我哥哥,我叫秦北洋!”
“好啊,哥哥。”
阿幽柔软的小身体,埋在他的怀里,头发丝里淡淡的香油味,仿佛永世不腐的死者。她触碰到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感觉一阵热流涌到耳朵里。秦北洋把玉坠子给她看了一眼,那染着鲜血的碧玉好似身边盛装而亡的童男。
“好漂亮啊!”
所有女孩哪怕只有六岁,都无法抗拒珠宝玉石的诱惑,她伸出手指头轻轻触摸,却又被这暖玉的温度吓得弹回来。
“阿幽,你会唱儿歌吗?”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果然就是这首歌!”
秦北洋想起刚才路过密室,听到童声唱歌——此首求雨的儿歌,必是这对童男童女,一路自河南逃荒而来所唱。恐怕是阿幽的哥哥,被水银杀死的童男,死后鬼魂的最后呼号!若非这首歌,他也不会钻进这间密室,更不会救下阿幽的性命。
第12章 瀛台泣血梦
“阿幽,我们走!”
秦北洋告别密室里的两具尸体。老太监体内全是水银,面孔呈现灰暗的银白色,而阿幽的双胞胎哥哥,直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变色。
回到地道,阿幽的记性还不错,手端一盏油灯,领着秦北洋穿过两个岔道,便见着一条向上的夯土台阶。两人走到地面出口,居然是光绪帝的宝城。但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高声吆喝着过来,秦北洋吹灭油灯,抓着阿幽的胳膊,刚要往外逃窜,小女孩说:“哥哥,你自己逃命吧,别管我了。”
秦北洋怎能抛下她:“你不走,我也不走。”
两个孩子说话间,已被旗人兵丁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秦海关循声而来,他心急如焚,已找了儿子大半夜,抓住肩膀:“北洋,你为何要逃跑?”
“我不要一辈子做修墓的工匠。”
老秦捂住他的嘴巴,低声耳语:“北洋,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辛苦!要晓得,这是皇陵重地,严禁任何人乱闯,抓获就是死罪啊!尤其深夜,万一惊扰到列位先帝,所有守陵的护卫,都要受株连问斩的。”
“那就杀了我吧!”
秦北洋天生执拗,但他也没提夜遇雍正帝鬼魂之异事,那才是真正惊扰到了先帝。
“这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秦海关把阿幽从秦北洋身边拉开,但阿幽死死抓着秦北洋的胳膊不放。
“你们自己去地道里看看吧!”
秦北洋指了指隐蔽在杂草中的出入口。
待到寅时,他们被送入崇陵营造处的临时官舍。陵墓监督是内务府的四品官员,亲自下地道查看过了,下令将两具尸体清理上来,运出西陵地界埋葬。至于那条地下秘道,务必尽快填平。
监督亲自向阿幽询问来龙去脉,最后拍案而起:“这个老太监,死有余辜!本朝严禁人殉,真是败坏了纲纪!”
当然,秦北洋与阿幽都故意隐瞒了一段:老太监临死前和盘托出的光绪帝被慈禧太后用砒霜慢性毒死的秘密。
陵墓监督伸出留着尖利细长指甲的手,就像一把半透明的匕首,笑咪咪地摩擦阿幽的脸庞:“这丫头长得真俊呢!想起我那七岁夭折的小女儿,呃……阿幽啊,既然你已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不如到我府上做个小婢女,至少能吃口饱饭。”
阿幽茫然地看着监督,又抬头瞄了秦北洋一眼,似是要他批准才能答应。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回答,监督已从他手里拽走了阿幽:“放心吧,我会把她当作自家闺女看待的。”
秦海关扯了扯丫头的衣角:“还不谢谢监督大老爷!快点下跪一拜!”
阿幽不可抗拒地跪拜在地,刚站起来就被两个健壮的旗人妇女带走了。
“阿幽!”
秦北洋又唤了她一声,阿幽回眸道:“哥哥,你可别忘了妹妹!”
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彼此对望,仿佛生离死别。
眼见得阿幽远去,秦海关把儿子扯到一边说:“这是阿幽的福气啊!总比她独自在外流浪,朝不保夕的好吧?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小命,难道你要她被卖到窑子里做雏儿?”
还有些话,秦海关不能当面讲——内务府的陵墓监督可是肥差。
京城有句俗话“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就是说在内务府当差,能买下京城最贵的宅子,挂上最值钱的画儿,家中的仆役奴婢都趾高气扬。做工程嘛,你懂的,还是王小波那句话:古今无不同。
稍后,陵墓监督屏退无关人等,把面孔板下来,对秦氏父子说:“半夜擅闯皇陵,当斩立决!纵使年幼无知,也当按照大清律例,等到年满十六岁再行刑。”
秦海关面色煞白,跪下来说:“监督大老爷!请饶了这臭小子一命吧!是我管教无方,要杀的话,请先杀我!”
“这……老秦啊,你是陵墓营造的头号工匠,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属于皇上。”
“求大老爷开恩!这孩子要是没了命,我也活不了啊!”
秦海关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塞到陵墓监督脚底下。这是摄政王给他的赏赐,足重五两,成色极好,在当年绝对是一笔巨款,可以换得五千斤谷子。
“这啥意思啊?当我是个贪官不成?”
陵墓监督盯着秦北洋倔强的眼神说,“不过嘛,我倒是蛮赏识你这孩子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在地底下,单枪匹马制服老太监,又救活那小丫头,为皇陵消除了不吉利的隐患,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对啦,我听说那个老太监,三十年前可是大内高手,七八条大汉近不得身呢!”
“多谢监督大老爷不杀之恩!”
老秦把儿子也拖下来,给陵墓监督磕响头。九岁的秦北洋跪是跪了,但绝不叩头。
“先别谢哦,虽然有功,但不能抵过!摄政王有令,要你们父子为先帝皇陵效力,为了避免这小子再逃跑,本官如下裁定:你俩必须被禁闭在地宫内,严禁回到地面,一年为期。”
秦海关一个劲儿磕头谢恩。陵墓监督却往前踱了一步,那枚五两重的金锭,正好藏进袍子下摆。秦海关看在眼里好生心疼,但比起两代单传的独生子,这枚金锭也算是值了。
离开官舍,已然卯时,鸡叫天明。
一队兵丁押解秦氏父子,送入光绪帝崇陵的地宫。这些士兵将日夜看守墓道口,定时给他们送来食物和给养。
经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秦海关又告诫儿子,不要奢望在地宫中挖地道逃亡。
金井乃是龙穴所在,既汇聚天地精气,又必须确保固若金汤,以免后世盗墓贼盗墓。数月前开挖这个地宫,耗费了数千民工的劳力,日夜赶工才有这番规模。至于老太监怎么在陵墓背后挖地道?因为那是宝顶所需的封土,并非岩石。何况此事过后,陵墓监督必然加紧巡查,要从地宫里逃出去,就比死人从坟墓中爬出去更难。
突然,九岁的男孩低声说:“对不起。”
“只要你活着就好。”
老秦紧紧搂着儿子的脑袋。父子俩走过三道墓室门,回到地宫深处,秦北洋的后背心一凉。遵照陵墓监督之命,这里搭起一个小窝棚,铺上两床席子和被褥。这是他们的工作之地,也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所在。
秦北洋一宿未眠,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解下腰间所缠白布,倒下立时睡着……
他梦见一片幽暗夜雨中的水面,四周是垂柳与朱红宫墙。开阔的水面上有座孤岛,蓬莱仙境般的亭台楼阁。穿过一个木头吊桥,进入阴沉冰冷蜘蛛吐丝的衰败宫殿,秦北洋循着龙涎熏香拾阶而上,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立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黄色大褂,戴着黑色便帽,叹息吟诵了一首五言诗——
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
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
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
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
“北洋,你终于来了。”对方竟认得秦北洋,目光幽怨却也殷切,徐徐伸出手来,“朕等得你好苦!快带朕逃出樊笼,此地绝非宫殿,分明坟墓也!”
秦北洋不由自主地说:“好,我带你走,我带你飞出这座坟墓。”
虽然男人浑身散发腐臭之气,秦北洋还是把手伸出去。这两双手即将触及时,斜刺里出来个身着清宫大袍的老头,赫然是今晚所见的老太监,身后还跟着个脸贴银粉的男童。老太监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喉咙里喷出一大团水银,直冲秦北洋的面门……
这是一场噩梦。他害怕自己将长梦不醒。秦北洋渐渐明白,梦中所到之地,便是中南海瀛台涵元殿。自称“朕”的男子是光绪皇帝,而他所吟诵的诗,乃是写给珍妃的诀别词。
是夜,秦北洋做梦的崇陵地宫侧畔,不到二里地的梁各庄行宫,停放着光绪帝的梓宫。死亡半年的爱新觉罗·载湉,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据说彻夜发出古怪的声响。有在大殿外值班的太监为证。有人说,其实光绪皇帝当时并未死,他是生前被装入棺材,隔了数月才活活饿死的。
此说是否属实,那你得去问皇帝本人了。
第13章 不疯魔,不成活!
这是秦北洋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
整整三百六十日,未能见着一次天日,更无半点星辰月光。
光绪帝崇陵地宫,平常有少许民工进出,但只负责运送物料和工具,安装大型部件,比如墓室门和铜管扇。至于地宫内部的精雕细刻,全得由秦海关负责完成。每天有人送来食物,顺便带走排泄物。
秦北洋已满十岁,个头也长高了,只是墓里不能有镜子,不晓得自己长成了啥样。还得靠父亲空口描述一番,无奈秦海关不善言辞,开口闭口只三个字:好汉子!
借着地宫里的油灯,他能看到父亲的络腮胡,脑后发辫已乱成麻团,原本剃得光亮的额前,长出厚厚一层板寸。
长夜漫漫的“监狱”内,秦北洋想出各种方法打发时光。他的皮箱里只有德国学校的教科书,这还远远不够。秦海关向陵墓监督打报告,说要采购一批书运入地宫,竟被批准。
秦北洋提笔列了个书单:《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孙子兵法》《周易》《中庸》《春秋》《左传》《史记》《新唐书》《旧唐书》《杜工部集》《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金刚经》《传习录》《法兰西革命史》《日本变法史》《天演论》……
这些书加在一起,价值不菲,秦海关每月可领五块银圆薪俸,反正地底下无处可花,全部贴出来给孩子买书。秦北洋先得到《三国演义》,依然从第一百零四回 ,诸葛亮星落秋风五丈原读起。
日日夜夜,一穗灯芯,长明灯似的光,照亮死诸葛吓走生仲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武侯显圣定军山,北地王刘湛哭祖庙,一片降幡出石头,降定三分归一统。
先是一夏,又是一秋。在秦海关的锤子与錾子敲敲打打声中,秦北洋身边的书本已堆积如山。他剪下的灯芯也可以成捆了,时常在睡梦之中,高声诵读孙武子六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寒冬徐徐降临,地宫里头返潮,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子。祖制严禁在地宫取暖,秦氏父子只得穿着厚厚的棉袄干活,累了就钻进熊皮袄子里睡觉。
春寒料峭,见不着三月桃花,瞅不到新燕北归。秦北洋把大清皇帝死后的万年之地,当作自家的书房,要了笔墨纸砚,在书本上圈圈点点,又是眉批,又是注解,有时憋出几句古言七绝,甚至写几个德语单词,免得日久天长忘了。
每当深夜里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热,他就会梦见养父母仇德生夫妇,天津徳租界的灭门之夜,那一老一少两个刺客的脸,血滴飞过自己的睫毛掩盖月光,插在养母胸口的匕首,象牙刀柄上的那颗彗星……
他发誓自己将为复仇而活下去。
在这十二个月里,秦北洋并非四体不勤。他时常在墓道中奔跑锻炼,发泄小孩子的精力。唯独地宫中央的那一穴金井,他绝不敢触碰,光绪皇帝才没再来托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成为出色的工匠,必须先掌握工具——开山大锤和楔子,砸线的二锤,撬石头的钢钎。无论剖、削、镂、铲、磨,錾子必不可少。錾子还分长錾、短錾、扁錾。尖錾口加工大型器具以及打窝和镂空,平錾口为后期铲平所用。
秦北洋学得极快,老秦大喜过望,儿子是天生的工匠料,遗传了祖祖辈辈的慧根。别人学一个月才能掌握的技巧,儿子三天就能融会贯通。上阵父子兵,有了这孩子做帮手,秦海关如虎添翼,工期加快了许多,地宫日渐成形。须弥座上的雕花,墓室门洞里的雕龙,都是秦北洋亲手完成的。
最后两月,秦北洋连铉錾子都学会了。
錾子用多自然会钝,让其再度锋利叫铉錾子。话说石匠出门干活,第一件事儿便是搭个泥巴炉灶点火拉风箱,把尖錾子埋入木炭中烧红,再使锤子打磨,反复放入水中淬火。不能操之过急,慢慢冷淬才能确保钢质。这最考验石匠能耐,火候必须分毫不差,火过了则会脆而易断,火不够又太软,打眼易劈。
地上的春天就要过去,秦氏父子在地宫中拉风箱铉錾子,干得热火朝天,乃至于一年期限已到,他俩竟浑然不觉。
“孩儿啊,爹爹只跟你说一件事儿,人这辈子,无论干哪一行当,无非是六个字儿——不疯魔,不成活!”
不疯魔,不成活!
十岁的秦北洋反复念了几十遍,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爹爹!这六个字儿,是您赐给孩儿的至宝,永世难忘!”
这孩子头一回叫了“爹爹”,秦海关感动到老泪纵横,搂着儿子念叨:“不疯魔,不成活!”
过了七天,陵墓监督久等未见秦海关出来,才派人下去通知他们解禁了。
走出地宫墓道,老秦给儿子与自己都扎上蒙眼布,以免被太阳刺坏眼睛。被人牵着在阳光下走了好久,眼皮渐渐适应光线,他俩才重见天日。
秦北洋眯着双眼,先看到久违了的大地,居然长满绿草与小花,两只蝴蝶追逐着飞过,一行小蚂蚁爬上脚面。平视陵墓工地,民夫们仍在营造祾恩殿与明楼。仰望天穹,一朵宝蓝色吉祥云朵,被微风吹拂徐徐降临,仿佛老天爷派来祝贺他第二次出生。
“我来也……”
男孩顶着一头乱发,仰天狮子吼,浑身无穷无尽的力道。秦北洋一气冲到小山上,俯瞰整个西陵的风水宝地,一一数出雍正、嘉庆、道光三位皇帝的大墓。前头有易水源头环绕,背后是太行群山,满山松柏苍翠,三皇五帝以降,赤县神州,江山大好,却已金瓯残破。
秦海关拜见了陵墓监督,并收到摄政王的手书。自此日起,他受命正式开始镇墓兽的建造工作。十岁的秦北洋,作为这一工匠家族的唯一传人,被特许可以参与全程。
虽说,父子俩已重获自由,但仅限于西陵方圆几十里内。他们不准请假离开,更不能去临近的易县或保定府。
秦北洋打听过阿幽的近况,陵墓监督说她在京城府邸里做小婢女,长得越发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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